三年后,在南海的一个叫做离岛的地方,在次重现了我人生的又一次离难,在一片蓝光闪过之后,地震伴随着海啸蜂涌而至……
第一章:离岛的夏天
每天的清晨我都坐在有白色落地窗帘的那扇窗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眼前都在不断地重复那个日出的场景。
当一轮巨大的让人无比震撼的金黄从海平面冉冉升起的时候,我就会突然起身离去,我不断的告诫自已,日出就象人生一样,再多的辉煌再多的绚丽过后还会是没落。对于我来说这只是个过程,而结果有和没有都没有什么不同。
三年前来到这个南海最偏僻的小岛时,我孤零零的一人。三年后除了印在沙砾上的影子,仍是形影孤单。
离岛的夏天是一片白鲣鸟飞翔的天空,每当黄昏降临的时候,大片大片的羽翅繁杂地煽动声象海水一样的汹涌。很多的时候,我的小楼和我的思绪都被这种白色的羽翼覆盖着,那种感觉仿佛不在是一片茫茫无边际丛生在一起的麻枫桐树和红树林上落满白色的羽毛,更多的是种错觉,雪的意象。
------白白地覆盖了整个海岛的一线。
这时候通常我会走近黄昏和小姑娘水椰在一起,晚霞象一面飘过头顶的旗帜,血色沙砾中水椰明亮单纯的快乐和无知无惧的无忧无虑终会感染我,让我不知不觉里露出欣慰。
感受到我的来临,水椰总会从她堆砌的家园中抬起头,水椰说,老师,海水来没有来?涨潮了我姐姐就会回来了。
我摇摇头,海风穿过我的身体,离岛的夏天还不象内地那般炎热,穿过漫天栖落的白色羽翼,远处的海岸线逐渐波光褪尽越发的深邃起来。
我说,水椰,为什么你总在海滩上堆砌呢?潮涨了都没了,干嘛不在高处堆呢?
水椰奇怪的回过头看我,目光清澈。水椰说,老师,可我还可以堆啊。终有一天我堆的足够大足够坚固时,就不怕海水了。
我笑了。看着小女孩水椰的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不仅仅是个小岛女孩的朦胧心愿,更多的是每个海岛孩子们对心目中美丽家园的憧憬。
直到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那场百年不遇的大台风过后,一切都象遭受洗劫后的疮痍。这时候我才明白面对灾祸与不幸,岛上的孩子需要的是怎样的一种坚强来承受。
或许这一切只有亲身亲力而为后才能明白,人生的一次灾祸与苦难并说明不了什么,而一次次的灾祸与苦难历经不间断的复制后,就让人极度的无奈和震撼了。
有的时候我也会问叶子,我说,有没有想过离开,也许外面的世界更适合你。
我说这话的时候,象极了四年前风对我说,这个城市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
叶子是水椰的姐姐,我和叶子、水椰的相识全都出自风的安排。很多的时候,我都觉得叶子更象是我的监护人,尽管叶子的年龄看上去与她的监护人身份极不相衬,但这说明不了什么。
风安排我到离岛唯一的小学当老师,并非出自他和我的意愿。
也许有些东西都是注定了的,竟管我们曾经千百次的抗争过……
当蓝光闪过之后,地震伴随着海啸蜂拥而至。从内心里讲我用三年的时光铸就的心如止水一瞬间排山倒海波涛汹涌,我不明白上天何以能够对我苛刻如斯。一切都在即将成为美好和希翼的时候,离难降临了。
我徒劳的抱怨,强悍的是命运……
第二章:海边有棵椰子树
一开始我只相信 伟大的是感情
最后我无力的看清 强悍的是命运……
三年前已经二十四了,对于青春即便是生命,这已不是个可以随意尽情挥霍的年龄了。
在离岛的最初日子里,很多个月光的夜晚,我都会倚在门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这么静静地望着悬崖上的那棵椰子树,望的人和树一样的静谧。
那是小岛西头最高处石崖上的唯一一棵树,海风劲肆,树开始随风倒向,朝歪里生长。却还依然挺拔中带着一份绝美的孤独。
十九岁的叶子这时候总是站在我身后空荡客厅昏黄的灯影中,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同情。我不知道风究竟是怎样向她述说我的,很多的时候,我觉得在叶子的眼里我更象是个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
似乎我的存在,我的融入都和小岛人们的善良、同情及怜悯的泛滥有关。
事实上叶子的确将我当成了一个病人,并且毫不设防的让我轻易地进入了她的生活,而且把照顾我的起居当成了她每日必修的一门课程。
每每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都苦苦地笑。
善良的同情和怜悯有时候比恶意的伤害来的更直接更彻底,甚至让人没有尊严。一个男人的尊严永远不会是建立在怜悯和同情的基础上的,正如眼泪。由古及今从来就没有那种眼泪能代表坚强一样。
月光落在门前,这时叶子总会将一件单衣给我披上,叶子轻声地说,海风凉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已,你知不知道你的健康对你的亲人和朋友很重要。
我的心底开始发狂了。
可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抗拒,骨子里天生地造的那种懦弱使我无法直接或者是间接的去拒绝。
这种懦弱就象毒药一样不知不觉地植入了骨髓,并且不断的在侵蚀着腐烂着那份与身俱来的孤傲。
我说,叶子,谢谢你,其实我没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你也不必总来照顾我。
叶子轻轻一笑,月光在她的脸上散发出一片柔和。叶子的肤色不是那种凝脂色的白,而是海岛上特有的那种微褐的健康色。
叶子说,你觉得很受伤吗?叶子的成熟和她的敏锐洞察很难和她的真实年龄相衬,更多的时候是让我惊心不已。
我恨恨地注视着叶子说,风究竟告诉了你什么,你真只有十九岁吗?
叶子绕过我跳到了门外,叶子的笑声象银铃一样响在月光下,叶子说,你生气了吗?那么过阵子我再来看你。风说过生气对你的身体也没好处。你知道的,不是吗?
看着叶子那青春蓬勃的身姿消失在月影里,我的喉咙一阵发痒,在极度压抑的微咳中,我眼中的月影遍地支离破碎。正如情感,一旦碎了,即便是破镜重圆也是无数伤痕累累。
在黑暗中,空阔的客厅的椅子里,海风一阵阵的拂过。我闭上眼,闭上了所有的过去和未来,让一切陷于万劫不复。很多的时候我都沉湎于这种可以遗忘的日子,当把过去和回忆都封闭在一个看不见的瓶罐中的时候,我想。这时自已是宁静的。至少表面上看上去似乎拥有了幸福的模样。
我在黑暗中看见自已的微笑,即使是在雨城最漫长的雨季里也可以象花儿般的盛开。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离开雨城,来到离岛的这一个月前,或者说,在睁开眼的那一瞬。我无力的发觉有些东西即便是刻意的去压抑也还是可以凌厉到肌骨泛寒。
原来,所谓的忘记就是用死了的心说给自已听……
第三章:思念是海与岸的距离
不能想到的是这个夜晚失眠了,一直以为时间和距离可以改变所有的一切,却无力的发现原来思念竟然也可以凌厉如斯。
当闭上眼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最终包裹我的不在是黑暗,而是一只又一只的绵羊。水椰告诉我,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数绵羊,一只两只……当你把绵羊数得成群后。水椰水汪汪的眼晴闪着光说,你就能睡着了。老师,我肯定你不需要数到一万只。
水椰的意愿最终没能成全我的睡意,一万只的绵羊纷杂的在脑海里幻化成一片白茫茫的雨雾时,我清醒的意识到心灵的雨季,雨,仍在瓢泼的下。
或许是太长太长的时间一直都在逃避,才有,这一夜对雨的思念凌厉到无以附加。许多许多的缘分到后来终究不会是牵手,是回忆。
在南湖公园的长椅前我对自已说,一切都该结束了的时候。不能想到的是这仅仅是个开始。
十五年的风吹雨打花落尽,原来,都是为了今夜这轮皓白明月下的刻骨铭思。
离岛的夏天是一片椰子树的天空。很多的时候有很多的风景,因为椰子树的存在而不再孤单。
“海水是蓝的,和天空一样蓝;海水是咸的;海很大,很深;海里有鱼,大鱼小鱼;海上有船,大船小船……”
当我和孩子们在课堂上一起分享《我看见了大海》时,我不知道那种久违了的雨季就象影子一样的如影随形,即使是海风的恣意劲势也无法吹散那突然聚压在心头的忧伤。
有无数次,我站在继父的遗像前,悄声对他说:“伯伯,我看见了大海,真的,我看见了……”
水椰的朗读声有些呜泣,我在两排课桌的过道里回过头,水椰的眼中一遍水波荡漾,那泓晶莹中,我看见了海。
天空很蓝,海水很明净。可我看到的真实永远和影视中的存在不一样,生活并不都是绿意葱葱的校舍,白灰粉刷的教室,一阵朗朗地读书声和那些天真无邪的笑脸……
这些画面只有电影中才有,我所看到的正相反。很多的时候,我都无法分辨究竟那种更真实。
下课的时候,水椰和我说,老师,海狗子不能来上学了,他爸爸在山崖边采药摔断了腿。
海狗子也是我的学生,黑黑地皮肤,排骨的瘦。海狗子也是风支助的三个孩子中的一个,风的胸怀永远让我自渐形秽,这一次我不是站在武侠书中看他的。
海狗子的家在岛的西头,从片石磊就的小道穿过去,我才知道这里离我住的两层楼地灯塔改建的小楼并不远,水椰走在我的身前,青青的羊角树枝不停地拔打着道旁的青草灌木。
水椰说,老师走路的时候要看地面,小心蛇。我点点头,走着走着就习惯性的目光远去了。
海狗子看见我的时候,正满脸泥灰的往石屋的外墙上摸泥灰,瘦小的身子在长条凳上显得极为单薄,却麻利的叫人有种心痛欲悲的感觉。
水椰和我默默地上前,默默地往墙上摸着泥灰,海狗子想阻止我,每次我都用绝决的眼神暗示了我的决心。
海狗子的父亲是个看上去象五十岁的沧桑男人,我看见他极不自然的想拄着拐起身表达他的歉意,我走上前说,我是海狗子的老师,我来看看,你不必起身的,那样对你的腿不好。
海狗子的父亲仍是一脸的歉意的说,老师。辛苦你了。都是我害了海狗子。然后,这个象大多数离岛男人一样淳朴的男人低下了头,一直将沉默保持到我的离去。
我和水椰再次踏上片石小径时,海狗子追了上来。我和水椰都停下了脚步,海狗子拘谨的说,对不起,老师。
我明白海狗子想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意愿,我摸了摸海狗子削尖的脑壳子说,不要跟老师说对不起,记住。海狗子,我们的国家很穷也很大,不是每个孩子都有你这样的幸运。我希望你见到风时,你不用觉得愧疚,也不用说对不起。
海狗子抿紧了嘴唇,点了点头。夕阳已经落进了海里。
站在树下,站在这棵独独的椰子树的风景里,我异常迫切的思念着。雨的一颦一笑如同幻灯下的画面不断地重复在脑海,一种强烈到如雪冰封的颤栗开始恣意的吞噬我。
仿佛中大雨倾盆,这段思念心路就是海与岸的距离。
第四章:指尖的砂
那些生长在珊瑚石沙地或瘦脊的沙滩上的一簇簇、密不透风、葱绿欲滴的草海桐花败了,这种独有的繁花景象仿佛一夜间随着海风的消弱而离去了。
那种白皑皑的羽翅,那种雪的意象也去了。很多的时候,亚热带的四季常青使我无法分辨季节的更替。我的目光经常性的被那些临海的灌木丛林密密麻麻的覆盖着,枝茎虬结,盘根错节。
阳光很好,海水很蔚蓝。天空一览无余的明净而辽阔。
海滩上水椰又在堆积她的梦想了,或许还算不上是梦想。我经常性的想,无论是年幼的美好心愿,还是象我们对未来的憧憬,其实都是一样的。很美好,却也很不真实。
夏天来的离岛,一转眼已经快到冬天了,时光就像是滑过指尖的砂,悄然于无声无息里风砺了岁月的棱角,却意外地成全了思念的一抹凌厉。
直到这个月光覆顶的夜晚,哪些看似平静的海面下不断涌动着的潮汐让我明白,即便是没有那个蓝色月光云峰顶上的心结,也可以抹去十五年来的相濡以沫,不去爱。不能爱。甚至远离天涯海角都可以。而唯一不能没有的是雨的消息。
雨是我生命里的一段曾经妖娆的庄蝶之舞,这种存在从来都没有消失过。竟管一直以来我刻意而隐晦的回避着,而今夜在远离大陆的海对岸的孤岛上,我仿佛是疯了似的一篇一篇地在信纸上眷写着问候。所有的目的都是海对岸,所有的对象都是熟悉雨的同学,尽管我只字不提雨,但似乎我的心愿就象司马昭之心一样昭然若揭。
潜意识里一棵叫牵挂的种子落下了,它在怅然若失的回忆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我二十四岁地记忆天空里,从此森林茂密。
十九岁的叶子凝重地接过厚厚的一打信,看着我,目光阴郁中带着一抹黯淡。我叮嘱着叶子,别望了寄出去。我叮嘱叶子的时候,其实我不知道叶子早已看穿了我,我的粗枝大叶让我疏忽了叶子的感受,许多的时候我都很简单,我的思想和我看问题的目光,历来都象出膛的子弹一样飞在一个最直最短的距离里。
十九岁的叶子再次从海对岸的哪个城市的卫校回到离岛的时候,是一个月后,叶子给我带来了一大包的回信。
我不知道叶子在回岛的轮船上站了一天,冬日的海风吹着她的身体,也吹乱了她的思绪。
那时候我和水椰在海滩上等着叶子,同样的等待里却不尽相同。水椰的等待是因为思念一个人,而我的等待是为一个可以牵挂的消息。
这个月以来,我的活着似乎都是为了这份可以等待的消息……
冬日的离岛,那棵海崖上的椰子树的天空里,时常的飘过一片流浪的云,那片云在回信的日子里就叫着等待。
水椰大叫着从我身旁经过冲上了轮船停靠的码头,我回过头,汽笛的鸣响声中我手中的砂纷纷杂杂的泻落了,冲散了水椰堆砌的家园一角。
水椰不知道,其实无论她堆砌的家园多大多牢固,终究是无法抵挡世事沧海的风浪。
就像指尖的砂一样,无论我们曾经千百倍的握紧,它始终还是会流走。
海狗子跟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仅仅是把对不起理解成了对不起。
很多的时候,我们仅仅是理解了字面上的含义,而一厢情愿的疏视了本意。当海狗子眼中浸满一泓泪水拘谨地对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海狗子最终没能上学了。
水椰告诉我说,海狗子也上海崖采药去了,海狗子要养活他爹,也要养活他自已。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那个十三岁排骨瘦的单薄身子上扛着一座山,一座足以压垮自已的沉甸甸的大山。偷偷地避开了水椰单纯明净的目光,我背过身去的时候,海风悄然抚过了眼角的一滴心酸。
当我欣喜若狂的在翻阅那些信件,在来信的字里行间扑捉雨的消息的时候,我没有听到叶子对我的忠告,叶子说,有的人有的事,就像指尖的砂一样,你留不住,流走的时候终究是会流走的。
我的极度专注造就了我的旁若无人,叶子的忠告象耳边风一样的融进了海风里,自始自终我都没听进去半点。
这个错误,不知道自已错的究竟有多厉害。
我错误的把人生的一段经历当成了整个的一生,并毫无知觉的深陷其中。
直到另一个夏天的来临,草海桐花盛开的时候,我才明白。
错误终就是错误,在冠冕弹簧的错误还是错误。有些错误仅有一次就够了,就算用一生的愧疚也无法弥补。
第五章:海水正蓝
天擦黑的时候我回到临崖的小楼,四面漆黑,满耳都是海风过处的唰唰声。
我迫切地依如初恋时的热切扑向了书桌,哪些信很快的就散乱在了桌面上。孤黄的白炽灯摇晃在头顶,把我的身影摇晃的忽远忽近,就像是哪些惊悚片里飘荡在墙面上的孤魂野鬼。
这个夜晚的迫切和期望,在许多年后,在哪些回忆的嘴角微笑里显得如此幼稚可笑。或许我不知道,那时的远离,只不过是从一个围城逃进了另一个囚岛;从一个智障的角色转变成了另一个可笑得让人发溃的角色。
人生如戏,十几年里在自已的舞台上,从和雨相识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只能是个配角,一个自已都看不清弄不懂的演出。
海水正蓝。
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们,照在叶子日渐消瘦的身子。叶子在阳光了里扬起头,我眼前飘曳着叶子的发梢,我说,叶子,天气凉了,多穿点衣服。
叶子笑了笑,装着阳光的样子对我说,这次你不用寄信了吗?叶子说这话的时候,一朵海上的云飘过。很多的时候,熟悉的人也需要说些陌生的废话,我和叶子都知道之所以说些废话,就是为了驱散哪些无形的沉默。
十九岁的叶子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其实,在这个陌生的岛屿上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她,我从未试着去了解一个女孩,正如我从来没有真正的去试着解析自已一样。
一个活在回忆中的人,除了自我,又怎能企望他有颗关爱而阳光的心呢?
我之所以会来送叶子,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不象来接她时那样带着目的。
也许,我的无意识的本能才真正让叶子快乐,觉得我不是在利用她。
显然叶子比我想象的还成熟,还敏锐。叶子说,老师,你要照顾好水椰。我点点头,说,我会的。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一丝半点的思考,我不知道我来离岛三年后的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叶子再次对我说时,这意味着什么?
海水正蓝。
叶子单薄的身子在阳光的海面逐渐远去了,白天冬季的海风还觉不出太多的冷,而叶子就象一朵注定不会躲避的草海桐花一样,沐风浴雨。
一个人活着的态度,决定了他的命运。
我来到离岛的第一天时,风曾经对我说,对于命运来说谁也无法拯救谁,除非你不愿意,那么唯一能拯救自已的只能是自已。如果自已都不愿,那么上帝又岂能拯救你?
为此,在这个海水正蓝的上午我想对叶子说,我必须改变点什么。
只可惜叶子永远不会听到了,就像那夜海水开始淹没我头顶的那一刻一样。雨也不会想到,在遥远的海平面的那头,一个曾经想用一生牵挂她的人面对波涛汹涌的巨浪大喊我爱你一样。
有些东西注定了永远不会说出口,只能一辈子埋藏在心底,最深最深的比海还要深的心底……
海水正蓝。
不知道什么时候,水椰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我能感觉出水椰眼中的海水汹涌,我说,你姐走了,水椰,一个月后就又能见到你姐了,不是吗?
我摸了摸水椰有些凌乱的头,海水正蓝。阳光真温暖。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伤感的呢?我想对小女孩说。
水椰突然就离开了我的掌心,坐在一族盘根错节的草海桐的树身前低头饮泣。
我跟了上去,我说,水椰怎么了,你姐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保证不用月底你姐就回来了。
水椰没有回头,抽泣使她的幼嫩的双肩一耸一耸的来回抽动着。
我觉得有点不知所措起来,水椰呜咽的说,老师,不是为我姐……
水椰又开始抽泣了,我说,水椰。能告诉老师吗?相信老师能够帮你。
水椰摇着头,声音沙哑的说,老师你能让海狗子活过来吗?……
我眼前一黑,恍惚中那个排骨瘦的十三岁少年就象一叶飘零的落叶一样坠向了海面,缓缓地仿佛慢镜头的走动。
海水正蓝。
可我的眼告诉我一切都是黑的,海水也一样。
我能让海狗子活过来吗?对这个饱受离难的海岛上的人们来说,除了同情和怜悯我还能做什么呢?一年后我见到风时,我对风这么说。风沉思了很久,风说了句让我此后都不再纠结的话。风说,你什么都不必做了,你已经做的够多了。有谁会把自已的青春滞留在这片小岛上呢?
或许这不是我最初的想法,但这一年来很多东西都开始了潜移默化,我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枯寂的生活。
我本能的逃避一不小心就成全了个人的伟大,尽管我羞于默认,但事实上许多的人都觉得我是在奉献。
我把青春奉献给了小岛是这样的吗?
我佩得上这种殊荣吗?
是不是很可笑。在哪些离岛人尊崇的目光里。我,无地自容……
第六章:心被捆绑
一只白鲣鸟鸣叫着飞过低陲的天空,它凄楚的鸣叫使天与海仿若咫尺。
此刻走在雨前的宁静里。我并没有意识到头顶的乌云正在追赶我的脚步,一个多星期来我的眼前都是黑的,那些黑里总会有一片树叶飘落,缓缓地划着优雅的弧线。
雨前的海异于往日的宁静,我颠簸的走,走的不由支配。
说不出是出自何种目的,只是不由的走上了那条片石垒就的小道。
得知海狗子坠落海崖后,我真的被震撼了。
面对海狗子的死,是一种比无能为力来的更加疲恸的悲哀。
对于这个贫瘠而落后的海岛上的孩子们来说,他们甚至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火车,不知道城市中有种不烧油,却能通过架接的电缆运行的公交车,他们甚至于不知道,高楼大厦中的电梯为何物。
一个弱小的生命为了生存就这样的消失了……
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想这是离岛的悲哀,还是这个社会的悲哀。或许是整个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类的悲哀。
我无意去改变什么,但这一刻我真正的觉得应该去改变了。
再一次看见海狗子的父亲后,我终于有了这种想法。我在青石的小道口停止了自已的脚,那个沉默的老男人孤独地坐在屋檐下,雨前的宁静里,眼里一片空濛。即没有悲伤,也看不到哀恸。
我的目光凝视着老人,就这样在时光的悄然流逝里一起呈现出一种凝滞状。
我不能开口,也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唯一的我知道,当死亡和悲伤都成了一种习惯后,哀莫大于心死。
我还能说什么呢?雨在椰子树的冠顶上逐渐大了起来……
下雨了。
楼外四野里一遍宽厚地雨声,海风卷着浪花拍打着沿岸。
其实,离岛的雨和雨城的雨都没有太多的不同。它们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岛上的雨来势更凶猛,我站在窗口拭擦着头顶湿露露的发时,海水已经开淹没了哪些临岸的草海桐树的冠顶。
叶子来过了,房间里原本的凌乱都被收拾的干净了。
叶子还给我带来了一张新年的年画,不是离岛特有的那种本土画。是一张那年代很出名的一位女明星的头像,张贴在床头,很温暖的笑。
我苦笑了笑,觉得房间里多少有了些生气。然后我的目光就落在了书桌上。
那是一封淡绿色封皮的信,字体隽秀,笔画中隐隐带着雨城的水锈。
我五雷轰顶,久违了的热血一线灌顶的往上冲,无数次地期盼在历经千回百转即将开始遗忘的时候,雨的来信突然就静静地出现了。
说不出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也说不上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多少年后,都记得那夜宽厚地雨声里,面对雨的满纸斑斑化墨的泪痕时,仿佛再一次置身于雨城最中央的路桥上,阵阵的雨,瓢泼的下。
我不知道是雨满纸的泪痕让我觉醒了,还是那夜涨满眼眶的心酸使我感悟了。
总之那夜后,以为自已真正的学会了忘记,以为可以把十五年前后的一切视为云烟。如释重负,一切都能放下了。
即便是以大海的名义起誓,我都敢说强悍的是人生而非命运。
第七章:逃到无处可逃
这年的夏天在水椰的微笑里来临了。
草海桐花象雪一样覆盖海岸时,白鲣鸟开始飞过我的目光。
我在窗口看风的来信,一只白鲣鸟落在了窗口。它洁白的羽毛在光影中圣洁如辉,太多的时候,白鲣鸟在我的眼里总是成群结队的扑天盖地,你几乎很难见到落单的白鲣鸟。
事实上只是很难而已,不是一定。一定的是时光已经从一个季节迁徙到了另一个季节,两年的光景匆匆就从指尖泄落了。
风在信里说,这个夏天来看我。
我已经遗忘了什么是等待,甚至也记不清什么是牵挂了。除了头顶的一片天空,就剩这满眼无尽辽阔的深蓝。
离岛还是这个离岛,或许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两年会有很大的改变。而我眼里离岛的一切都还是那个样子,即便是四季的翠绿常青也不能让我的看法有丝毫的妥协,在这遍蔚蓝翠绿的妖娆里繁花掩不尽颓废的伤。
雨曾经说过,在我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勇气和坚持这四个字。
雨不知道的是在我的字典之外,也同样没有勇气和坚持这四个字。
既然没法改变别人,那么就试着改变自已。
一年多来,才发现原来改变自已也很难,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潜移默化于骨,即便是刮骨洗髓也很难在改变。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开始喜欢上了海崖上一棵树的风景。
很多的阳光灼热里,我都站在椰子树下。我感觉不出沙砾的灼伤,崖下的海水平静壮阔,那种深到极致的蓝让我极度的沉沦。
暑期里的叶子愈加瘦弱了,纤纤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的漠视与自我,总让我忽视了眼前的一切,我甚至把叶子脸上病态的晕红当成了阳光下的精神焕发。
这个夏天整个离岛都忽视了,叶子自已也忽视了。当某些事在记忆中成为往事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很多的细节,由点到线,由线到面,这些细节一老早就预示着,可我们看不见。
一棵树的风景里没有悲伤……
叶子说,有那么多的假,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我转过身看着叶子,这一刻我目光深邃,我说,叶子,还有一年你就毕业了,你有没有想过不在回来了,回离岛?
叶子仿佛看怪物似的看着我说,离岛是我的家啊!何况水椰也要人照看。
我有点莫名的悲伤,说不上是为什么,那种悲伤的情绪就左右了我。
也许对于离岛一个二十岁的女生来说,可能还没有太多的想法。
我知道不是没有,而是不愿自已有。或许叶子始终在强迫自已,就象我强迫自已逃避一样。
叶子说,有没有想过回雨城?
我笑了,我说,我已经喜欢上了这里,我相信慢慢地我会习惯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转过了身,我不敢直视叶子的双眸。叶子看人看物目光透彻,很多时候都让我害怕。
叶子说,你很孤独。你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我从那片蔚蓝色深远里抽回目光,奇怪的看着叶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叶子这么快就看透了我,看穿了那一直遮掩在内心里的孤独。
叶子抬起头目光和我对接,我慌乱无章的躲避着。
叶子说,你怕了,有些东西不是躲避就能解决问题的,不是吗?
我笑了。
显然叶子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下我还能笑得出来。笑得如此灿烂。叶子了解我,或许叶子了解的仅仅是三年前的我和那场爱遇上了雨季以及那个雨季里的故事。
叶子在我的微笑里开始象我最初时那样慌乱起来,自以为无比了解我的叶子从内心开始溃败。或许两年对于人生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是两年的思念呢?
在认识雨的十五年以及刁然于离岛的日子里,我都在逃避。以一种疯狂到与世隔绝的姿态躲避着,可有一点是叶子不能明白的,其实在离岛的第一天我就明白了,逃已经是逃到无处可逃了。因为身后就是大海,一片足以吞没所有的大海。
逃到逃无可逃,还需要逃吗?
第八章:强悍的是命运
当我以大海的名义起誓说,强悍的是人生而非命运时,其实命运却早已注定。
天空一样的广袤辽阔,海水深蓝。
我是黄昏时才知道这个消息的,我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冷静。这个时候,我被自已的冷静吓坏了,我想我该表现出一些悲伤,至少要有点震惊的样子。
可是,我忘记了如何表达哀伤了。我的脑海里一直都被贝壳的工艺品充肆着,三年来这是我唯一给离岛人生活带来改变的机遇。
水椰甚至对我说,老师,我不用在堆积海沙了。现在我可以用贝壳堆积。
我笑了,那一刻我觉得内心里无比强大。或许贝壳不足以从根本上改变离岛人的命运,但至少通过孩子们的手改变了他们家庭的拘窘状况。
什么是成功?什么是男人的事业?对于岛外的世界这远远算不上什么,可对于我来说似乎算得上人生中最为风光得意的事情了。所谓的小人得志,说的就是象我这样的人吧!
一个小小的成功也能铸就成一颗强大的信心。尽管这时我还不知道,离难和灾祸已经离我如此之近。
叶子退学是我来离岛的第三个夏天前。我在黄昏的落日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叶子的骨髓已经丧失了造血机能。我去看叶子的时候,水椰正在屋前的椰子树下,大群大群的白鲣鸟从海和天的缝隙间象雪花一样的飘进了我的眼,残阳如血,水椰泪流满面。
我伸出手轻轻地想拭去水椰脸上的泪,可是更多的泪水从我指尖滴落了,一滴滴晶莹如血。
我还是感觉不到悲伤,只是心里空落落地发慌。
这一刻,我恨自已。这个给了我无数关爱不求回报默默注视我的女孩,这个不久前我曾暗暗发誓永不伤害她的女孩竟然要离去了。
我不明白此时的自已何以如此冷血,冷血到有种抑制不住想笑的冲动。
可我还未看见自已扭曲的笑容在脸上展现,暮色就象一块黑布一样裹紧了我,我觉得冷,刺骨的冷。
从窗口望过去,海崖上月光里的椰子树依然茁壮。
这个黄昏里我最终没敢去见叶子,更确切的说是我无法面对叶子的不幸。一想到叶子青春活力的身姿逐渐枯萎,哪些病态的晕红和如刀雕刻的憔悴悄然而现,我就开始抱怨,我不知道离岛的天空还能承受多少生与死的相见。
我想对叶子说,你的生命对于你的亲人和朋友都很重要,你的存在对于我也很重要。因为我们是朋友,彼此还可以关爱的朋友。
可是这些话,叶子永远都不会听到了。即便是朋友有些话也不能开口,一开口就成了烟云。
再次见到叶子的时候,蓝天云走,沿岸的草海桐花开的正盛。
夏天是离岛最美的季节,我从成堆的贝壳中起身走到教室门外的时候,叶子就站在门外的阳光里。
海蓝色的牛仔裤,一席羽白的短衫。叶子微笑着在我对面,红红的脸颊,青春无敌。
这一刻我想我是看错了,我不知道是该相信自已的眼睛,还是该相信原本的那一切。
我用异于往常的眼神打量着叶子,我的打量变得刻意起来,我想我是想从叶子的身上找出一些不同来。显然,我的刻意和我的想法都是徒劳的。
------真的是叶子。
一股热流往上涌,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值得庆幸的是老天还是很眷顾叶子的。我心里对自已说,其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希望原本的一切都没发生,一片健康的叶子抵得过成千上万腐败的落叶,而你的绿意必将成为生命中最寄厚望的妖娆。
可是眼睛又一次欺骗了我,很多的时候,用眼看见的其实都不是真实的。但我宁愿相信那些虚假,至少那些假象能让我好受些,能让生命不成为遗憾。
然而真实的存在就是事与愿违,眼睛欺骗了一次,却无法永久的欺骗下去。再多的胭脂粉红也不可能完全掩盖生命的苍白。
我突然明白了……
并深深地为叶子的坚强和勇气震撼着,在离难和灾祸面前我是不断的在逃避,而叶子却是在为最后的生命在妆扮。
她宁可留给离岛的是一份虚假的美丽,也不愿是一张真实枯萎的容颜。
叶子说,我出来看看,真的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了,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我强挤出笑容说,叶子,你喜欢你随时都可以来,如果你觉得行,我让水椰把贝壳拿回家,那样你就不用跑的那么辛苦了。
叶子笑了笑说,老师,我还是和大家一样吧,怎么说教室里总宽敞明亮些。
我笑了笑,我知道叶子要的不是宽敞明亮,而是群体的那种感受。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目光永久的在追寻叶子,不是出自某种仰慕而是担心,我害怕某一刻叶子会突然倒下,一个活鲜的生命从眼前消失。
水椰是脆弱的,叶子是柔弱的。
上苍总是在我们最需要光明的时候给了我们黑暗,而在感觉上幸福如此之近时,却把离难和灾祸免费的当做赠品奉送给了我们,并让我们一生一世都沉湎于转世轮回。
无论怎么样的誓言也抵不过命运的强悍……
第九章:灾祸来临前的宁静
大朵大朵的棉白色云朵簇聚着涌向西边的海空,遮掩了西落的血色。
海平面宁静如初,由近及远的是淡蓝、蓝、深蓝及无尽的黑,在哪些黑的尽头似乎有许多的狂暴在蠢蠢欲动。海崖下暮归鱼人的吆喝,划过我的耳际。
没有风,大海宛若一镜湖水般宁静。
哪些掩藏在茂密绿意中的墨绿色屋顶,开始炊烟渺渺。
我的目光凝视在海岸的草海桐上,这个夏天离岛最独特的景观第一次缺失了,那些密集如雨从海的尽头蜂拥而至的白鲣鸟似乎毫无征兆的隐藏了。
整个海岸线上那种犹若白雪一样猝然自天而降的奇观也消去了……
远远的整个海岛的广播喇叭里都飞翔着台风即将来临的消息,我没有想过,白鲣鸟的缺失和台风以及接踵而至的灾祸三者之间会有着必然的联系。
对于离岛来说台风的来临就象江南的雨季一样,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在心里想,该来的时候终究会来的,该去的时候一定不会在缠绵。
三年来,无数次的台风铸就了我的麻木不仁,在台风来临前的宁静里我的忧患意识也仿佛白鲣鸟一样消去了。宁静的天空和大海让我极度的安谧。
我知道海岛上的石头房足以抗拒任何级别的台风,而我不知道的是双重的自然灾祸降临时,我们该用什么去抗拒?
叶子曾经对我说,台风来了,别待在楼上。要钉死门窗,记住楼下的小屋比客厅更安全。
三年里不记得叶子重复了多少次,每次我都只是笑笑,事实上每次台风也从未对我造成伤害。尽管台风过处,离岛满目疮痍,但很快的一切都过去了,直至另一场台风的来临。
回忆就是在想象中看自已老去的一段历程。
自从我离开雨城的那天,白大褂的主治医生对我说别抽烟了,也别喝酒了。三年来多少个属于一个人的夜晚就这样无烟无酒的过去了。
很多的时候,很多的宁静里,我都会情不自禁的怀念起那些乌烟瘴气醉生梦死的日子。
尽管这两样都不是个好的嗜好,之所以怀念是因为十八岁以后我把这两样东西当成了一生的嗜好。烟酒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就象婚姻一样,是一辈子的事。
显然,老天对我格外垂青,毫无吝啬的一夜间剥夺了我对烟酒的权利,并在我的肺叶上无所顾忌的烙印上“生人勿近”的字样。
我不敢抱怨,也不能抱怨。
当白大褂的医生用善意的谎言为我构筑一个强大而充满活力的肺的时候,就注定了此后必须远离烟酒,远离尘世的繁华与喧嚣。
或许这才是我选择离去最冠冕弹簧的一个理由。
人的活着就是不断寻找理由的过程。
在离岛的这个最后黄昏里,我给自已最好的理由就是不在需要理由。当然,这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生命中最后的一个黄昏。关好教室的门窗,西边的海空仍是一派棉白色的光景。
这种棉白色光景的长时间驻留,终于引起了海岛人的好奇。沿路随处可见许多张淳朴善良的脸仰望着天空,那些目光里都呈现出一种凝注。
我是在回小楼的石径上远远地望见海狗子的父亲的,这个沉默的象石头一样的老男人,瘦骨嶙峋。很多的时候,很多的离岛黄昏里我都能看见他的孤独,这种沉默的象石头一样的孤独通常让我不敢接近。
之所以害怕,之所以远远地避开。是因为从这个沉默的如同石头一样的男人的身上,看见了自已的未来,这让我极度恐慌。
尽管一直以来,从未刻意的去改变自已,可我还是不愿如此孤独的老去。正如沉默一样,并非所有的沉默---如金。
棉白色的海空映得海崖上的椰子树就象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我走在沉默的老男人的叹息里,黄昏追赶着脚步。天和海之间一切都静止了。
我不知道哪些仰望天空的脸在逐渐开始茫然,上苍又一次用它异于寻常的天象昭示了灾祸来临前的异象,可我们并不能理解。
许多年后,在水椰青春如刀砍的痛苦记忆里,为这个黄昏的异象做了最好的诠释。水椰固执的认为就算明白了又能怎么样,一切都在命中注定了。在无可抗拒的自然伟力面前,我们能做到的不是抗争也无可抗争,甚至连顺应的权利都没有。而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用整个后半生的活着去承受。
此后,逐渐成长起来的水椰在远离大海的无数个夏天潮湿闷热的雨前宁静里对自已说,夏天,就是用来回忆的。
叶子,你能听见吗?
很多年以后,全世界只有水椰还能记住这个离岛的黄昏。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和见证者,年幼的水椰站在十年后雨城的黄昏里终于明白,在下一个路口,有一种伤痛叫记忆。有一种爱叫放手。还有一种活着叫忘记。
奇异的天象让我忘记了要开灯。
整个的离岛与天海之间,都笼罩在棉白色之中,人们仰着脖子,目光茫然。长时间的仰望使大多数人遗忘了这将是黑夜来临的时候。
仿佛黑夜的羽翼折戟在了海的那头,白昼在时光的流逝里变得无止境的绵长。
起初人们只是茫然,当所有离岛人从晚饭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后,那种棉白色的景象仍停留在天海,无数的光影象箭一样自遥远的云层放射而来,黑夜依然没有即将来临的样子。当时钟的摆针指向了夜晚八点的时候,恐慌和猜测就像瘟疫一样在海岛的每一个角落传播。
离岛终于在天象的昭示里颤栗起来……
说不出是出自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这个离岛的夜晚,如果还可以称为夜晚的话,我想我是唯一一个不被天象所动的人。
那时候我站在小楼的窗前,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阳光。
倒不是说我有多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事实上只能说明我比所有的人反应的更迟钝。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反应。
这个黄昏前我收到了风的来电,风在电话里说,骨髓移植或许能从根本上治好白血病,不过那得很多钱。
风说的很多,我不知道究竟有几多。我只是本能的看到了希望,当每天都面对着死亡的压迫时,突然出现的希望就象黎明前黑暗里的一线曙光一样,那种感觉就是一种幸福。
我在电话里问风,骨髓移植要多少钱。一年多来贝壳工艺品给我带来了一份巨额的回报。我不知道相对于骨髓移植所需的费用我的贝壳工艺品的巨额回报不过九牛一毛。
风说,你照顾好水椰,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风总是那么给人一种博大的感觉,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永远的自惭形秽,一年前我才知道风支助的三个孩子中的另两个竟然是叶子和水椰,风的胸怀、爱心和磊落无与伦比的震撼着我。
在我的眼里风始终都是全世界里最接近乔峰的人,对于风的人品,七年前对风和雨的成全,我始终不悔。
或许是太过宁静了,我恍然而醒,看着天看着海看着满眼的棉白色,一种莫名的悸动让我不安起来。
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人的感觉是种十分奇怪的东西,通常因为对事物的不了解,感觉上才会产生差距,因为差距才会惊恐。
就在我为这个白昼变得无止境的绵长而恐惧的时候,水椰的呼唤就象漫长雨季后的阳光拯救了我。
我在二楼的卧室里慌乱整理自已的惊恐的时候,水椰和叶子就出现在了楼前。
叶子比想象的还要虚弱,一粒粒晶莹的汗珠密布在她越来越苍白的额头上,曾经那个肤色极度健康的少女,如今就象是一朵凋谢的草海桐花一样。
叶子看着我走出来说,好久没有走动了,我真没用。叶子的喘息声急促而衰弱。
我的眼有点湿润,我连忙上去搀扶叶子,叶子的手好冷,冷得象冰一样的凉。
我怨责的说,叶子,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来?
水椰嘟着嘴,满眼的恨意的说,老师,你别怪姐姐了,是我不放心,姐姐非要陪我来。水椰的目光一扫又叫了起来,我说了吧!老师从来就不会照顾自已,窗子也没钉,什么都没准备。
我尴尬地笑,眼憧里止不住的有股热流往上涌,我背过身去,这一刻我才知道,我的付出远远不及所得到的。
上苍本无情,而人间却有情……
第十章:尾声---离歌
门前的叶子静静地凝视着西边的海空。
那种静坐的姿态让我内心纠结万分,我和水椰忙着钉窗,榔头敲砸木档的声音单调的响在白昼无尽延绵的宁静中。时光仿佛和海崖上的椰子树一起步入了棉白光景下的溪流,有一种宛若音乐的节奏无声无息的在流淌。我不敢回头,虚弱的叶子在身后惫倦的喘息着,那种喘息在寂静里尖锐的就象是刀突然划开树皮的感觉。
“梆梆”的敲击声进一步衬托了海天的静谧,我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那种即将来临的失去主宰了我的心境,在水椰的眼里,我的纠结和惶恐都让她无法理解。
水椰说,老师,你也知道了吗?
我疑惑地看着水椰,我真的不知道水椰说你也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水椰看出了我的疑惑,水椰说,老师,你真的不知道吗?现在整个离岛都在注视着天象,很多人都在传涌灾祸就要降临的消息。
我的不安终于找到了来源。我侧过身,惶恐就象是炸开了。浑身的血液都在急剧的流失,我的手无力的几乎捏拿不住榔头柄,脚软的就想要跪下去。
我不明白,即便是三年前面对白大褂的医生用善意的谎言为我构筑一个强大而充满活力的肺的时候,我都能坦然相闻,淡定如初。而仅仅是三年后,为何会被突如其来的传涌震惊的无以复加?
或许,之所以惶恐是害怕失去那些在生命里即将成为美好和希翼的东西。更确切的说是对死亡的恐惧。
尽管我有意识的侧身回避水椰的目光,但是水椰似乎还是看出了。水椰坚定地说,老师,你不用害怕,我和姐姐都不信。其实灾祸就算来临了也没什么好怕的,离岛的灾祸还少吗?
我终于懂了,为何叶子和水椰会这时候来到我的小楼。
或许,我比自已想象的更脆弱……
一切都注定了。
根本没有时间进一步怨责自已的懦弱,由西向东,黑夜遮掩了过来。
水椰和我都惊恐地张大了眼,巨大的黑影从西边的海空急涌而来,先是遮掩了崖顶的椰子树,后来是门前的叶子,窗口的水椰和我,一路向东。转瞬,世界从眼前消失了。
黑暗,无止无尽。接天避地的黑暗里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内心里的恐惧。
下意识里,榔头从我手中滑落了,隐隐觉得它砸到了什么……
时光和我们都凝滞在了黑暗里,冥冥中有只看不见的手主宰了命运。
……
不知什么时候,水椰惊叫起来:姐,你在吗?
水椰的惊叫象是一把最锋利的刃,撕裂开黑色的夜幕。恍惚中我看见无数惊飞的白鲣鸟扑天盖地而来,覆盖了整个海岛。
姐,你怎么啦!老师,你去开灯啊!
水椰的呼喊让我眼前的白鲣鸟消失了,我恍然而醒。
我不知道该怎样怨憎自已,水椰的呼喊叫我没有时间去羞愧……
灯光下的叶子满面晕红,当我抱着叶子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青春如歌的女孩竟然轻的象一片落叶,我能感觉到一阵风就能让她远远飘走。
喂过水的叶子清醒了,叶子说,老师,我真的没用,都没法照顾自已了。
我有些酸楚地说,叶子,是老师没用,老师会让你好起来的……我想告诉叶子风的来电。可是,上天又一次剥夺了这个美好的希望。一道蓝色的闪电猝然自天而降,把整个海岛映得一片妖异。
紧接着雷声夹杂着狂风暴雨倾盆而至,仿佛是个充涨的气球豁然炸开了。
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自然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势,几乎是一瞬间窗口的玻璃炸裂了,狂风卷着雨水从洞口恣意的涌入。
满世界都是一个接一个炸响的巨雷,海浪卷起几十米的巨浪恣意涂炭着生灵。
宁静碎裂了……
如果人生会有来世的话,我想,我一定会表现的比这个灾祸来临的夜晚更出色一些。起码让自已觉得还象是个男人。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叶子的叮嘱是多么的重要。一次次的灾祸与苦难历经不间断的复制后,能铸就出怎样的一颗钢铁般毅志的心。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这一次没有畏缩,或许是出自男人的本能吧,我的勇气和坚持象是被狂化了,一次又一次的不间断的重复里,我始终看不见希望。
堆积在窗口的桌椅板凳,再一次被飓风撕开后,我徒劳的发现自已已经退到了楼梯下,此时显得还有一点安全感的储藏间门前。
我的狂化让我疏忽了很多,不知什么时候电已停了。
水椰在储藏间里点燃了蜡烛,我惊人的发现叶子站在储藏间里,望着我,微笑里泪流满面。
或许,叶子一直都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狂化的我和我不间断的重复。
当我终于从狂化的狂噪中安静下来后,整个世界都淹没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我曲卷在烛光里,世界离我们越来越远,孤独和无助却越来越近。
雨水逐渐从门缝里流了进来,很快的就一遍汪洋了。
我们都没说话,时光宛如滴水般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叶子说,风小了,雨好像也停了。
我侧耳倾听,海浪拍击崖岸的声音也消失了。
水椰欢笑的叫,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和叶子在烛光里都露出了微笑。是的,台风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就在庆幸灾祸过去了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这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仅仅半个小时过去后,在黎明即将来临前,一场更大更据毁灭性的灾祸降临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就将我们的命运肢解的残离破碎……
很难想象当我用楼上半湿的床单将叶子和水椰包裹起来的时候,我脚趾的疼痛,使我记忆起黑夜来临的那一刻,我手中的榔头滑落时,究竟砸中了什么。
叶子看着我微跛的脚说,你的脚……我打断了叶子,我说,没事,只不过是扭伤了。没事的。
我的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从岛的中部传来,随后整幢石楼都在震颤中,脚下在动,四壁的石灰粉夹杂着崩裂的碎石雨一样砸了下来。
---地震了。
意识里第一时间我扯起水椰和叶子就跑,被单在我们的身后跌落了。
跨出石楼我们都摔倒了,我向水椰大喊,跑。快跑。往开阔处跑。
我不知道,此时我们所处的开阔地只剩下海崖那一处了。隆隆地陷塌声由东自西地一路响了过来。
黎明前的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整个离岛的东部区都崩塌了,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叶子垮出石楼时脚步已经沉重的象灌注了铅。
叶子的身体虚弱到不足以维持她继续跑下去了,我胡乱的背起叶子,跑,向前,不停的跑。
身后的石楼塌陷了,转瞬整个地基消失的无影无踪,死亡追逐着我们的背影。
我不能回头,用尽全力的往前跑,肺腔里就象有枚炸弹,随时都要爆裂开来。
放下我。老师,你放下我。叶子的呼叫和呼吸都响在我耳旁,我不确定自已听清没有,我只是本能的加快了步伐。
可是我的跑变得越来越慢了。叶子在我的背上挣扎。我的跑愈发的摇摆起来,黎明终于冲破了黑暗,曙光在现了。
很多年后,水椰都执着的认为是她曙光里的停顿造成了我和她姐姐叶子的离去,为此水椰整整的内疚了十年。水椰不知道,其实命运一早就注定了。
我在摇摆中使出吃奶的劲猛推了水椰一把,终于让望着一线接踵而至的塌陷目瞪口呆的水椰再次狂奔起来。
跑。不要停啊……我的肺在张口的一刹那间剧烈的震动起来,一蓬热血加杂着呼喝喷涌而出。
三年前,在雨城的医院里,当白大褂的医生用善意的谎言为我构筑一个强大而充满活力的肺的时候,我的每一个肺泡都在慰藉里分裂成了若干个痛苦的记忆。
这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到了印证的时候了。
叶子终于推开了我,惯性让我踉跄着前冲。
我内心里大叫着“不”,右手本能的向后捞去。我转身的时候,听见叶子说,老师。活下去。老师。你答应过我,照顾水椰的。
我看见叶子的目光里突然就爆出一串明艳,那种璀璨的光华让我一瞬间读懂了。有些事情一旦承诺了就是一生,就是永远。
我的手指握紧。叶子说,放手。老师,放手啊……
不,不。绝不。我内心的嘶吼苍白无力,叶子的指尖从我的掌心滑出,一瞬间就愈来愈远,直至沉落。
感觉不到心灵的哭泣,我的手僵硬在了空气中,崩塌的地面在我的面前无限的在扩大。
老师。你答应过我,照顾水椰的。叶子的呼喊还未完全消去。
我转身时,脚底也开始了塌陷,不知那来的力气,我踏着不断塌陷的岩石冲上了海崖,椰子树下孤零零地只剩下了水椰。水椰的身后,逐渐明亮起来的背景,是一遍扑天盖地的海啸。
水椰抱紧树啊……抱紧……
椰子树最终在海崖崩塌前断了,我的声嘶力竭里,椰树挂着水椰坠向了汹涌的海面,面对着巨大呼啸而至的海浪,我纵身一跃,箭一般的射了出去……
身后的海崖塌了。
……
……
……
海面逐渐趋于平静。
离岛整个的从眼前消失了,从活着这个角度来说,水椰是幸运的。
当海啸再次来临前的那一刻,水椰就象粽子一样的被我绑在了椰子树身上,除了一条还能遮羞的裤衩,我连眼镜都失去了。
水椰不知道,我的活着更多的是为了一个承诺。从我喷出那口血之后,我就知道永远的不能兑现自已的承诺了。
海水真的太冷了。
在无节制的狂奔里我的精气与生命就几乎耗尽了。在海水中沉沉浮浮,我的目光暗淡的如同天边仅存的那抹残阳,一切都是迟早的事。
我和水椰都没了悲伤的力量,水椰似乎看出了我的放弃。
水椰说,老师。你要走了吗?我没力气说话,我摆了摆头又点了点头。
水椰说,老师。你答应过姐姐照顾我的。我眨了眨眼,心说,对不起水椰,我不能照顾你了,听话、活着。老师也不想放弃啊。
我不受控制的手离开了椰树,水椰呜咽地抓紧了我僵硬的手指,水椰叫,抓紧啊老师,你抓紧啊……
我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放手。水椰,放手……
在海崖上叶子叫我放手的场景又一次再现了,苦难的人生就是在不断的复制着不幸和生死离别,我不知道同样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对水椰有多残忍。
一阵海浪打来。虚弱的水椰再也抓不住了,我开始微笑着飘远,我的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喊,我不知道辽远的雨城的那个叫雨的女子有没有听见。
海水没过头顶,我离开这个世界前,看见自已的黑发在海水里象水草一样的飘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