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场冒险的寻鬼
菜市场的旁边,是一片建筑工地,确切地说,是建设一半就停工了的工地。几架起重机伸着胳膊在那儿站岗,几栋没有填砖的水泥盒子垒起来的框架楼房,静默在一片废墟上。黑洞洞的窗口,被人们遗忘,院子里,荒草疯长,在熙熙攘攘的闹市区,豁开了一个大洞,仿佛一个漂亮女人脸上的牛皮癣,再昂贵的化妆品也掩饰不住那怪怪的颜色。
据说是开发商与县政府签了合同,各出一半的钱,把这片住户拆迁走后,再建成一个小区。这里,紧邻二中,小学,据说一中也要搬迁到附近,所以房价肯定奇高。但是,住户搬走了,拆迁款发完了,施工进行了不到一半,政府却拿不出钱来。就这样,黄金地段就荒芜在这里了。
那天晚上,与放学的儿子一起走在静静的菜市场,儿子忽然开玩笑:“妈,你说有鬼吗?”
我心里一冷,尽管有路灯,我还是有点瘆得慌:“别瞎说!”
“你看那些窗口,那些空楼房里是不是都住着鬼?”
我不由自主地瞟一眼那些黑乎乎的楼房,一个个窗洞往外冒着黑气,瞬间飞到了我的脊背上,变成了嗖嗖冷风。似乎,有箭一样的东西顺着我的目光射过来,令我寒颤了一下。
“老妈,你没事吧?至于吗?你不是还想写鬼故事吗?那里就是最好的素材了,你怎么不利用一下?”
是啊,如果真的有鬼,那里真的是最好栖身之所,不是有这样的俗话吗:新屋盖好,人不住,鬼住。
虽然楼房没盖好,但是遮风避雨还是杠杠滴。
正想着,一股风刮过来,掀起了我没有扣扣子的衣襟,同时,脸上的凉意和猛然跳起舞来的一缕乱发,让我想起一句话:夜里别说鬼。
第二天,小雨一阵一阵,阴沉的天空,酝酿着什么大事似的。
我坐在小耳房门口,恹恹欲睡。回想刚刚经过的那片工地,大白天,黑洞洞的窗口像一颗颗骷髅的眼睛,和鼻孔,身后偌大的机器像一个持枪而立的巨人,威严的傲视着天空。
也罢,何不亲自去看看,那里面到荒废成什么样子了。
说走就走,我打一把伞,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貌似英武,内心却有几个念头在扯着后腿:大白天的,不会撞到鬼吧。
雨滴密集起来,打在我的伞上,噼里啪啦;身边的车辆不紧不慢地驶过,半透明的车玻璃内,人的脸若隐若现,像在另一个世界,没等我看清,就一闪而过。那车里的人本就不属于车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对他来说只是障碍物而已。
然而街上此时没有人影,我也只是暂借一下他脸上的人气,壮一壮胆罢了。
路面上积水浑浊,空中一股腐烂垃圾的气味,仿佛世界在一个大缸里闷着,各种气息彼此混杂,快要沤透了。
上帝依然拿着一个巨大的喷水壶,在给他的大缸细细地洒水。湿气催化着一根根绵软的神经,在亘古的困惑里,那些神经就像沤烂的粪堆里,成堆的白色虫子,蜂拥着。
我却离开粪堆,游移在空旷的贫瘠的干旱无水之地。
一排排黑眼珠跑进我的眼睛里,我的眼神便被那一片无有生机的钢筋水泥霸占殆尽。
到了。
围着工地巡视,终于找到一个虚掩的铁门。我站住,隔着门缝往里看:一丛丛野草半人高,一个个小土丘在野草丛里露着曼圆形的头,活脱脱一个个小坟头。高耸的半成品楼房像没有穿衣服的野人,眨着诡异的眼睛看我。
我的心往后退了一步。
半途而废吗?我问自己。
既来之则安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白天的,即使有鬼也不敢出来活动,老人们都说,鬼也害怕人。我给自己打气。
轻轻一推,门便让开一个宽缝,足以通过像我这样的瘦人。再推,我却本能地不敢,总觉得门开大了会惊动什么,还是悄悄的吧。
侧身进门,还没站稳,脚边嗖地一下,穿过一只活物。我眼睛正望着稍远处的草丛,生怕那里面冒出来什么,冷不防被脚下的动静吓得一激灵,背上的汗就骤然冒出来,热热乎乎的,手里的伞差点扔掉。
定了定神,看着晃动的草叶,我猜想那不过是一只老鼠,或者是一只野猫而已,这并不值得惊奇,无人的地方,便是流浪动物的天地。可是,我偏偏忘记了蛇的存在,无人迹的地方,特别是茂密的荒草中,是蛇的地盘。
避开草棵,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一边警觉着四周的动静。
不远的一小段路,我走得满头大汗,都不知道,雨何时停了。
我已经站在最近的一栋楼房跟前,一扇扇大开的门里面,像一个有引力的黑洞,在招着手呼唤我。
站在这里,我真的没有以前想象中的害怕。不过如此,钢筋水泥而已。我怕人,怕坏人;当然,我最怕的是幽灵,看不见的想象出来的那种。
我真的走进了最近的一扇大门里面,转着身体看了一圈。除了地上布满杂乱的塑料袋,砖块,稻草以外,就是一点点动物的屎尿痕迹。
出来第一个大门,一转身,几步便来到第二个大门口,正欲大步迈进,却迎面扑来一个场景:一堆黑的,白的,蓝的,花的衣服上,躺着一个人!
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定睛看:那人一身黑色脏衣服,脏乎乎乱糟糟的头发,同样脏乎乎的脸,看不出是黑是白还是黄,更看不出是男还是女,一双眼睛闭着,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
一想到死人,我内心里的惊骇找不出形容词来表达,只好迅疾地扭头,转身,大步狂跑,心里有一根神经拉着笨重极了的身体,周身的血液都被心脏赶出来了,大脑在呼喊着:加油,快点,再快点!
可是祸不单行,慌不择路的我的脚竟然踏进了一丛高高的草里,一条红色的大蛇昂起头对准了我的眼睛看过来,好像在怒斥我打扰了它的睡眠。
“啊!啊——”我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这不是以前我的风格。此时我明显的感觉是后有追兵,前又有强敌,瞬间无路可逃!
后面的追兵毕竟是人,这一点我还保持着清醒:人比蛇好对付,特别是死了的人。
我默默后退,在心里向蛇举起白旗,差点举起双手,喊:我投降,我投降!
万幸蛇没有追过来,只是向我吐了吐舌头,那尖尖的红色的舌头,还有,我还看见了它的牙齿,地包天的下牙尤其难看。
正当我一步步退却的时候,背后却猛然传过来一个声音:“你干啥呢?”
这一声也不亚于晴空一个响雷,更不亚于白天看见了鬼!尽管我没有回头,但是我确信自己听到了鬼的声音:和人的声音一个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办法,我真的无路可逃了。前有强敌,后有机枪扫射,今天我怎么这么倒霉?
我都不会哭了。
我只是站住,浑身筛糠一样的站住,心里在埋怨自己的定力太小了。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个鬼还真有点通人性,说出来的话和人一个样。
我不回答,我知道,人不能与鬼搭话,一搭话,非死也得大病一场,这是老人们多次讲的。
我想跑,可是腿不听话,我想哭,可是嘴哆嗦的忘记了怎样哭。
“咋啦?看见长虫了吧?草窝里好多长虫,没事,你不惹它,它就不咬你。”
声音居然跑到我的身旁来了,好像还是一个老人,男的。我此时的大脑超级的清醒。只是,却命令不动我的身体,我的四肢被点了穴一样保持着一个姿势。
试了试,我的眼睛还会动,一转眼往后面的声音处看去,一个浑身衣衫不整的老大爷闪进我的眼睛里。
鬼是这样的?怎么和人一个样?穿的这么难看?难道家人好久没有上坟给他烧衣服?
别说话,没准是这个鬼在引诱我,只要我一开口,我的魂就会被他吸走……
“爷爷,爷爷!”
一个孩子的喊叫声,响彻在我高度紧张的头颅里,像炸开了的爆米花一样,我觉得,我的头也爆炸开了,可惜耳朵没有聋。
“爷爷,你在这里干啥?她是谁啊?”
“别过来,这里有一条蛇,你阿姨害怕了。哦,没事,蛇跑走了,快上屋里,又下雨了。噢,你来这里干啥?这里平常没人来,就我和孙子在这里。”
“爷爷,阿姨咋啦?她咋不说话?”
“可能被蛇吓住了,以后可别去草窝里走路,踩着蛇,它可真会咬你。”
“嗯,爷爷,我不害怕蛇,蛇一看见我就跑走了,它害怕我。”
“你这孩子,别跟蛇斗,万一咬了你,可了不得,得花老多钱打针,咱上哪里弄钱去?”
“知道了爷爷,嘿,你看,我在垃圾堆里捡的苹果,爷爷,你吃不?”
“你吃吧,去擦擦干净,上面有病毒。”
“嗯,——噢,阿姨,你吃吗?我还有,我去给你拿一个来。”
到此时,我的脑子才渐渐复原,身体各个部位也都解开穴位一样,我会笑了。
“哦,孩子,我不吃。”
这是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身上同样是脏乎乎的衣服,脸上好像几天没洗,但是五官清秀,透着一股聪明劲。
我转身看老人:身体微微驮着,起码有六十多岁的样子。
“大爷,你们怎么在这里住啊?还有这孩子?”
“唉,没办法,我记不起来家在哪里啦,这个孩子是我在路上捡的,非得跟着我。这不,没地方住,就在这里将就着,亏得街上有一个爱心墙,那里每天都有人家扔的旧衣服,单的棉的都有,这不,我拿来这里,我们爷俩还能过。这里遮风避雨还行。就是怕冬天,唉,到时候再说吧。”
“你们吃的?”
“每天我都捡一些破烂,卖了换一点钱,凑合着够吃……”
二、是人是鬼?
雨时断时续,像一个啼哭的女人,哭一会儿歇一会儿。天空上有游丝一样的乌云在飞跑,好像有数不清的军队在集结,又好像,无边无际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乌压压的人群混战着,哭喊着,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砸在地球上。那些团团挤积压的黑云,也许是战死的英雄们腾空的战魂,死也不下战场。人与鬼交杂着,分不清那阴沉沉的脸上,流下来的,是人的泪水还是鬼的汗水。
忽然,一道闪光晃过我的眼睛,仿佛阴暗的天空眨了一下眼睛。
继而,轰隆一声,一个炸雷在头顶开花,就听大爷一声叫:“不好!”人便没有了影子。
我心想,大爷那么大年纪,跑的速度还真是快。
随着雷声,大雨点紧跟而来,那阵势,好似一个骑兵部队飞驰狂奔,刹不住阵脚了。
进屋里躲躲雨吧,我告诉自己,顺便跟大爷祖孙俩唠唠嗑,听听他讲一讲,他是怎样离开家又回不去的,也许,我还能帮上他的忙,写几个字,在网上一发,兴许能找到他的家人也说不定呢。
想好,我便大步小跑,迅疾地跨入那间住着人的房门内。
放下伞,我舒出一口气:“这家伙,下这么大雨,老天爷发威了。”
没有回音,我抬头,没有人影,一眼瞟见地上的那堆旧衣服上,那个躺着的人,和我第一次在门外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像一具死尸!
大爷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是不是跑得太快,晕倒了?
我走进,喊:“大爷,大爷!”
没有答应,也没有动,周围死寂一般的沉静。
我伸出手去,想拉一下大爷的手,忽然看到:那手已经残缺不全,两根手指少了半截,手背上没有了皮肉,只剩下白骨……
我啊的一声尖叫,再看那张脸:蜡黄,嘴角上还有白色的小虫子在爬……
我大吃一惊,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判定,这是一具死尸,真的死尸!
跌跌撞撞往外就跑,我根本忘记了腿是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追我,不要拉我,不要……
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我差点摔倒,一个白色的头骨瞪着两只黑黑的大眼洞,呲着白森森的獠牙在地上滚动着,那没有舌头和下巴的嘴里发出嘻嘻的笑声。
“妈呀!啊,啊----”
我失控地大叫之时,手里的伞飞落在地,骨碌碌滚了起来。
顾不上拾起伞,我夺门而出,冲进大雨中。
冰凉的雨水注进我的头发,我的脖颈,在我的脸上身上恣意地横流成河。
我的眼睛看不见四周的一切,唯有雨帘,像银链一样挂满了空中,让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像有无数条鞭子在抽打我。
“快进来避避雨吧,别淋坏了身体。”
大爷的声音比炸雷还响地炸进我的耳膜,差点没把我炸晕!
“不!我不!呜呜——,呜呜——,放了我吧,我不是坏人——呜呜——嗷嗷!妈妈呀……”语无伦次的哭叫,我神经错乱了。
“阿姨,你咋啦?快进屋去,走吧。”
我被强拉进一个屋子里,怎样进来的,我没法搞清楚,因为我已经懵懂了,手脚四肢不停使唤了。
小男孩奇怪地看着我,大爷拿来一块毛巾,屋内一个还算整洁的床上,放着整齐的被褥和衣服,门口一个小地锅里冒着热气,旁边的桌子上,碗筷干干净净。
“那,那,……那个屋里---屋里有,有……”还没说完,我的眼泪便哗哗地流下来:“大爷,那个屋里有死人,嗷嗷,呜呜……还有鬼,有鬼,呜。呜呜。吓死我了,呜,呜呜……”
“噢,原来你上那个屋里去了,唉,真是的,”大爷叹一口气:“那个老头死了好几天了,也没有人管,要不是这两天下雨,我就把他掩埋了,这不是下雨吗?那个屋里,这几天老鼠成群的跑来跑去,尸体的手都被老鼠啃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