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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湾纪事

来源:作者:李春生时间:2011-12-10热度:0

杜长根当上柳湾村的村主任,是我宣布的。

选举的场地设在村小学的操场上,会场的布置也是我一手操办。从学校里搬了一块黑板作为唱票的见证,黑底白字格外醒目;抬过来几张教师用的办公桌,摆在黑板的两侧,供我们几个主持人、选举代表和候选人就座;学生坐的凳子一排排整齐有序地摆放在空地上。布置虽然有些简单,但我作为前疃镇的副镇长亲自来到柳湾村,表示这次换届选举的重要性。其实早在选举前三天我就已经进驻柳湾村了,因为督促这个村开展各项工作是我今年的主要任务。我揽下这个烂摊子实在是有些勉强,柳湾村太偏僻,离镇政府二十多公里,路也不太好走,我不可能抽出太多时间去督促村干部的工作,但就是没有人理这一茬儿,镇里的包村干部都认为来这里太辛苦,推来推去就是没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我是今年才调到前疃镇的,高占魁书记笑着就手给了我。

柳湾村的特殊还在于这里是原始森林保护区,村民却没有得到实惠,个个有抱怨,经常发生一些偷盗林木的事情。还有一个跃进水库,村民一直吵着要求水库年前放水,好捞一些水库鲜鱼等过春节时吃。可这几年气象站和水务局的预测报告写的都是来年可能是干旱年,谁敢下令开闸放水捞鱼呢?老百姓想日子过得好,过得舒坦,过得忘乎所以,我们理解,可是我们不能同老百姓一般见识。宁可工作难做,也要坚持原则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最棘手,那就是柳湾村的荒地一年比一年多。年富力壮的青年人都出去打工赚钱了,剩下些老人妇女小孩在家,能种多少地呢?好多良田荒芜多年了,茅草长得比人的个头还高。福财大叔今年六十多岁,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外嫁不提,现在在家的只有老伴和四个年幼的孙子。田地里的活儿基本上停了下来,光是四个孙子就够操心的。福财大叔每天喜欢在荒芜的地里来回走走,他舍不得那些这么多年曾养育过他的田地呀!

柳湾村早上的空气确实清新,呆在城里十几年的我分外敏感。官场本身很容易消磨掉一个人的气节,不论你做官是大还是小,沾上官边后心里难免害怕患得患失,官帽子的阴影挥之不去。能到这里享受片刻的宁静倒挺适合我的原定本性,深呼吸,再深呼吸。炊烟不见了,袅袅的炊烟随着时代的进步消失了,就是这偏远的山村也一样开始享受现代生活的更替方式,虽然比不上城市的快节奏,但跟踪的步履蹒跚得确实可爱。田埂上几位大叔婶子们正悠然地散着步,说笑着,没有城里人声鼎沸的吵嚷,好一派新农村景象。

入村几天来,我总想多一点儿时间感受宁静和安逸,满足心灵那一处灼痛后的需求。妻子几个月前跟我离婚了,跟着一个不知来历的企业家大摇大摆地出国了。幸运的是我们没有小孩,少了这一份麻烦。我申请下乡支农,从一个县直机关的干事转型为一个真正有官名的国家干部。本身我就是在农村长大的,对农村有一种割舍不掉的情分,我需要那里的养分。

我住在张宝顺大叔的家里。我和张宝顺大叔早年前就认识,他以前做过煤炭买卖,经常去给我爸他们公司送煤,因为是老乡,我爸就经常照顾他的生意。这几年年纪大了,生意给了他的儿子。每次去我家串门总夸我爸没有染了城里人奸诈的坏习性,心眼实诚。每次来都给我爸带一些山货,总是那么新鲜,我爸也乐意回送一些好烟好酒。他俩一直以兄弟相称。因年纪比我爸小,故我称呼他“宝顺叔”。

刚进宝顺叔家院落时,宝顺叔不在,他儿子张振国在家。张振国是个利落的中年人,年纪稍大我二岁,管我叫“清源弟”。见我提前到了,有些纳闷地问:“清源弟,不是还有三天才选举吗?”

“怕我吃穷了你呀?我可听说你是百万富翁哟!”

“不是,不是。我巴不得你能早点儿过来呢!咱兄弟俩多长时间没见面啦!没喝酒啦!我想你哩。你看我早就帮你收拾了房间,只怕你住不惯。”振国带我走进房间,帮我放好行李。我住的是二楼,很宽敞,家具一应俱全,还特意新买了一台电视机,真的是一间上等设施的旅馆。我感激地说:“振国兄,你想让我长住呀?”

“我怕你们城里人不习惯,你们不是每个房间都有电视吗?我爹说该买个饮水机,正准备明儿上街呢,不想你今天就来了。”振国似乎带着歉意地说。

“真当我是客人啊?看来我真不能在你家落脚了。”其实说这话时我心里很开心。

“别,别介意。这是我爹的意思,他老提这么多年不见你和你爸,心里别扭。你打电话过来说要住几天,这不一高兴到处张罗,不亦乐乎呢!

“宝顺叔呢?咋没看见?”

“去红卫家买野兔了,他套了三只野兔,可肥了,正剥皮呢!要不咱俩现在去看看。”

“野兔还很多?”

“多着呢,成群结队。现在不可以用枪,我们靠下套子也能抓住呢!”

“那庄稼破坏得厉害吗?”

“山边的地已经没人种了,野兔也不敢下山,损失倒不多。”

说话间,宝顺叔提着一只野兔回来了。对着我一阵打量,说:“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干部就是干部,有气派,有架势。你看振国那熊样,怎么都比不上。”

“宝顺叔,说什么呢?我哪比得上振国,振国可是远近闻名的百万富翁。”

“我看他是奸商。”宝顺叔一屑不顾地说。

“爹,你又来啦,我哪儿奸?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还要做生意呢!”振国急眼了。

“清源不是外人,你不要担心。我是想让你好好学学,不要干昧良心的事。”

“爹,不就一回嘛!老挂在嘴上。况且那些煤矸石又不是我掺的,我不也是上当受骗了吗?”

“鬼才相信你呢!”宝顺叔说完不再理他,回过头来询问我的事,“清源,你怎么提前过来了呢?”

“我想多了解点儿情况,顺便多在叔家呆几天。”我说。

“最后一句我爱听,前一句是你的工作,可我提醒你,要做到选举公平是很难的。”宝顺叔担心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吃了晚饭后我说给你听。”宝顺叔说着进了厨房,去帮媳妇的忙。

 

候选人共有三人,都是杜姓。一位是原任村书记叫有才,做了二十年的村委支书,虽说没给柳湾村带来多大的利益,但也算是任劳任怨,自己从中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年纪只有五十开外,精明强干,算是一把好手,村民们挺喜欢他的作风。但这人就是太老实,不会使诈,不会耍花招,这是吃亏的呀。另一位是退伍回来的,名叫建强,四十多岁,在外面打了几年工,没赚到多少钱,回到家乡承包针织厂,现在又搞了一个养殖场,日子过得挺红火。建强原本不想参加选举,只因为长根想做这个村的村主任,他俩从小就相处得不好,不服气就凑热闹来了。长根原来是个泥瓦匠,村里的房屋多数是他盖起来的。他倒是特别有人缘,村里的亲朋好友多,外面也有不少朋友。但这个人好赌博,他家里常聚集一班人昼夜不停地打麻将呀,斗地主呀,砸金花呀,乱七八糟,我说不上来。

“放在以前,村主任这个位置谁稀罕呢?这次还不是听说做村主任可以拿国家工资,将来还有退休工资,惹得多少人出来争斗。就说我们村这三个人为了争这个位子,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给上面送礼,给选民送钱,简直是穷尽所有啊。建强为了争取候选人名额,听说动用了部队的关系,部队首长给县武装部打了电话。长根送了辆摩托车给镇长的儿子,好几千呢。只有老书记硬性,没有给人送大礼包,但听说镇长那儿也没少去几次。人啊,见财起异心。我当时也想叫振国去选举的,多大的官不要紧,做个官在人前有得说。可我架不住求人的面子,几次想跟你爸说到你面前通融一下,但最终还是放下了。再说振国刚入党,资历不够,我担心你是不肯的。”和宝顺叔坐了一下午,他的一番话无疑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觉得接下来的事一定会稳稳当当。

“名额定下来了,后面的事情还要多。你进门时看到外屋桌上那些东西了吧?都是他们送的。建强是亲自送来的,两条红梅烟,两瓶老窖酒,说表示关系长长久久,怎么样要帮他这一把。长根叫人转送来的一个大袋子我都没看,振国说最少值二百多块钱呢!还约了振国去镇上的鸿大饭店喝酒。村里二百多户人家,这得花多少钱才够数啊?这是为什么呀?开始他们暗地里来,后来明目张胆地来,不怕别人说闲话,就为了一个小小的村主任?赚钱本来就不容易,这一折腾不知要流多少血汗呢?最不可以忍受的是现在村里分成了好几派,火药味儿十足,明争暗斗,有一点就炸的可能。以前见了面,寒暄的是些家常小事,现在见面说的都是帮帮忙,谢谢啦,多客套的话。还有的人一见面就起纷争,有村民出来规劝过,没用;有的村民自己扮着戏又看着别人演的戏,好玩;还有的村民说要是再多两个候选人多好,可以多收些礼品,实惠。我庆幸振国没去参加竞选。清源,我听说其他村都是这样的情况,细节的事我不知道,你问振国,他清楚。真是造孽呀!”

宝顺叔一边叹息一边说,我听得目瞪口呆。振国从我的表情猜出了我的感受,倒有些不在乎,他说:“人活一口气,争这一口气也要有勇气。清源弟,你不知道他们为了做这个村主任,选举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选举,而是谁最有实力的比拼啦。拼钱多,拼人缘,拼社会关系,拼面子。谁都会输不起,开始想的只是村主任那份待遇,后来纯粹是斗气。”

我担心地问:“这样一来,大家不都伤和气了吗?”

“说不定还可能要动武呢!他们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振国带了判断的口气说。

“这不行!不能由着他们胡来。”我的情绪变得失控,大声地说。

振国劝我压住火,听他说。

“我们农村人不比你们城里人,你们城里人爱把心里话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做起事来总爱留余地,不会直截了当地把自己表现出来,所以说城里人聪明。我们农村人学不来城里人,就是到了城里的还得十年八载地慢慢体会,不是吗?农村人很容易暴露弱点给人家,有什么事情藏不住掖不住,所以说农村人愚笨。”

“就说建强和长根跟我借钱的事吧,建强头一天来借了三万元,长根第二天来借四万元,其实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但不到第三天村里传出我不仗义的谣言,说我势利眼,你说冤不冤?我爹跟我发火呢。我在路上碰见建强,只得问他另外还需不需要钱,不够的话可以去家里拿。长根倒是开心。我还得了个外号,人们背地里叫我‘墙头草’,风吹两面倒。”

“农村人说话办事比较直接,不会拐弯抹角,一说假话容易露怯。事情除非不做,做了没有人不知道的。他们的事之所以公开,是因为事情本身就具有太强的吸引力,演变的速度不自觉地提高了。我理解他们的苦衷,他们是山里的野兔被人赶下了坡,只得往前冲。他们的压力大,整个人差不多要垮下来了。”

“那天在鸿大饭店吃长根摆的酒席,我原本不想去,又怕不给长根面子惹他生气,就硬着头皮去了。清源老弟,你猜猜摆了多少桌?整整三十桌!这可不是摆结婚宴或乔迁宴有利收,这个没有,全是长根的,给每家每户送的礼物也全是长根的。一桌按三百元计算,再加上给人们送的烟酒,好家伙,长根为了能当上村委会主任花了五万多元呢!”

“村里每户的主人都去了,开始大家挺高兴地吃喝,说一定投他一票,长根挨桌敬酒,喝得不成人样。末了长根的父亲出来说多谢大家的话,不知谁说了句‘不容易’,大家顿时鸦雀无声。陆续有人给份子钱,我禁不住那种场面,给了三百元。后来有人说一共收了不到两万元,离四万元还差一大截呢!他图个啥?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

“有时候一句玩笑话可以让两个人吵闹,进而打架,选举就像是一句玩笑话。刚开始时,他们只是想争争那个位置而已,没往心里去。接下来你积压一点儿怨气,我撕破一点儿面具,渐渐地到了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谁曾想过会这样?我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建强复员后在外面当了几年保安队长,回到家乡承包针织厂,又建起一家养殖场,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就是这半年的功夫,看上去完全变了一个人。针织厂的活儿靠媳妇,养殖场的活儿靠年迈的父母,他一天的活儿就是串门。给人递烟,又学会了抽烟;不时还找人喝酒,虽然不像长根一下子请二十桌,但次数也有二十次不相上下。图个啥?同样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

“现在好多村民郁闷着呢,最怕他们上门说选举的烂摊子事,一见他们就躲开。谁不怕得罪人呢?谁也惹不起他们。前两天选票发到村民手里,大家两只手不听使唤,直打哆嗦。填谁都不好,都不是活儿。有人放出谣言说,收了谁的礼不填谁的名字会有麻烦,谁又不怕出事?谁也没有料想事情发展到极端这一步,离选举的日子越近心里头越害怕。”

“我们村前后上下分四个村落,老书记是沟里头人,建强是西阳坡人,长根是沟外头人,最倒霉的就是我们东阳坡人,成了他们兵家必争之地。建强前脚走,长根后脚就到,老书记像往前一样,夜晚来串门。收礼是最多的,烦闷啊!还有便是几户杂姓的人家,被骚扰得透不过气来。长期以来他们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欺压’,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次害惨了。昨天郑万叔遇见我说郑家一定弃权。”

“候选人苦,村民们苦。清源弟,都苦呀!”

振国的一番话让我无法插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一夜我无法入眠。脑海里不断出现无数张选票在空中飘荡,时而聚拢,时而分散;时而像河面上的落叶随波逐流,时而像腾空的鞭炮在空中爆裂,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有恨,但又不知这恨从何而来。不要把城里人同农村人联想起来,心里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要去洗刷农村人淳厚朴实的印象,这是我最美好的记忆。我已经受够了城市弥漫的肮脏空气,城市那一双双狡黠的目光总是让我忐忑不安。钞票、官衔、爱情、信念和理想统统离我而去,我仇恨钞票,它让我失去家庭的和谐;我仇恨官衔,它让我抛弃本性的纯真;爱情总让人迷惘,信念显得那么脆弱,理想变成奢侈品。在城市里我是一只无处藏身的蚂蚱,蹦极的样子自己都忍俊不禁。所以,我选择了一张逃避的票面。

我从农村到城市,从城市到农村,骨子里从没丢失过我是农村人的豪迈性情,完整地继承了父亲留给我的基因。父亲有一对粗壮有力的手腕,一双特号加长的脚掌,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材,虽说做了公司老总,但从不丧失农村人风范。童年的我特别钦慕父亲的干练,总希望完全模仿他的一举一动。是父亲养育了我的心灵,是父亲带着我欣赏田园风光。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又把我塞进这城市狭窄的空间?他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无论他在生意场上多么风光,无论他赚了多少钱,他的容颜改变不了曾经风吹雨打的痕迹。我后来成为他的骄傲,考上了大学,他的家史里终于有了一位意气风发的读书人。他现在喜欢城市,说是城市改变了他的下一代;我却讨厌城市,把所有怨恨和失落嫁祸于城市表面的繁荣,内脏里藏着无数的阴谋。我有些羡慕宝顺叔,他也有钱,却没有把振国兄带进城市这个是非之地。

宝顺叔和振国兄给我的那一番谈话,并没有冲散我对美好的憧憬,只是增加了厚重感和责任心。踩着清晨挥洒的雨露,迎着朝阳透射的薄雾,我又一次忘却官场尔虞我诈的无奈,虽然昨夜一夜未睡,但我依然能朝气蓬勃。我久久地伫立在柳湾村的笔架山上,眼前是一片无限开阔的农村景象。

直到宝顺叔的呼喊声从柳湾村头传来,我的思绪才告一段落。

早饭是一锅皮蛋瘦肉稀粥,标准的城里人早餐。不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是家常便饭,只是增加了些佐料。宝顺叔的热情似一团火,烧起我的感恩之心。我对宝顺叔说:“叔,我爸常念叨你好久没进城了。”

“我也早就想去看望他,只是种了点儿稻子,抽不开身。清明节那会儿你爸就让我进城,要我张罗给你再找个媳妇。我想你看不上农村姑娘,就没有答应你爸。”

“我爸告诉叔,我离婚了?”我爸总是这样婆婆妈妈,我挺不情愿。

“这事瞒你叔呀?当初你爹说你要离婚我还不信,以为跟我开玩笑。你媳妇多俊哩,谁都不舍得。”

“是她跟我离的,嫁了个有钱人。”

“你哪点儿不行?她真是没有福气,有钱人怎么啦,你不是大学生吗?哪里找这么好的男人?现在的女人不知道想什么鬼道道。”宝顺叔叹息着说。

正要辩白时,老书记有才进了宝顺叔的家门,我忙起身迎接。老书记在我上任的时候就见过两次,所以比较熟悉。振国递过去一张凳子让老书记坐,老书记未上座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冯镇长,来了怎么不通知一声?怕听闲话吗?还是住有钱人家舒服?”

“不是,这不昨天天黑时才到宝顺叔家,吃完早饭正准备去拜访您呢!”我慌忙解释。

老书记坐下来,我们的早饭也可以收拾碗筷了。我瞧了一眼老书记,发觉老书记头发苍白了许多,面色呈淡黄,精神没有初见时的抖擞,心里一阵酸楚,说不出的难过。老书记曾是柳湾村叱咤风云的人物,二十年做村党支部书记的经历,使他在村民的心目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柳湾村这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他是最好的见证。落实政策的同时,还要为村民争取山林和水库的利益,化解村民间、夫妻间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是个老好人,有什么难处理的大小事务村民都找他来调解,大家信得过他。他高大的身躯,却瘦瘪的身材;平凡的脸形,却炯炯有神的双眼,在村民的印象中刻骨铭心。可就是这位老书记面临这次村主任的选举,操劳得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曾听说一件在柳湾村发生的悲剧,如果没有老书记的下跪,说一定还会闹出人命。九十年代初,中国农村计划生育如火如荼地进行,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每个乡镇政府都培养了一批“打手”,专项负责违反计划生育顽固不化的村民,给他们抄家、抬家俱、搬粮食、拆房屋、捉拿当事人等等,只要能使那些村民破产就达到禁止的目的。柳湾村乔占山夫妇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为了生个儿子,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躲到外地去了,准备生第三胎。这天,乔占山的媳妇准备悄悄回村拿东西,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镇政府的“打手”迅速赶到乔占山家,正巧乔占山的姨妹在他家收拾东西,“打手”们不分青红皂白拉着乔占山的姨妹到了镇卫生院。当时老书记正在镇政府开会,听到捉拿到了乔占山的媳妇,便匆忙地离开会议室,直奔镇卫生院去劝说。不料想迟到了一步,医生已经强制给乔占山的姨妹做了结扎手术。

这事发生后可捅了个大娄子,把一个黄花闺女给结扎了,乔占山的老丈人带了村里的数十名村民把镇政府团团违住,要讨说法。镇政府的人吓得不敢出大门,足足饿了一天,其实“打手”们早已溜之大吉。派出所的人无济于事,只能守住镇政府大门不让进。县委书记、县长等领导来了,同乔占山的老丈人商量如何解决,可这老爷子就是不听,说必须交出“打手”,不然就冲进镇政府大院乱砍人啦!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老书记跪在了乔占山老丈人的面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想想办法如何解决吧,你就是砍了人也不能还你女儿的清白。老哥哥,消消气。我给你下跪,给我这个面子吧!”

乔占山的老丈人素来敬佩老书记的为人,只得老泪纵横地扶起了老书记。事情经过一番协商,赔了乔占山姨妹一万元,安排一份县级企业的工作方了事。村民们之所以信赖老书记,是老书记的大公无私的精神。

人们没有忘记老书记的“老好人”品德,大多数村民记忆犹新。可这次公开选举不一样,谁都逃不过选票的考验。老书记年纪大了,又没有建强和长根两位候选人争夺选民的伎俩,他能赢得这场胜利吗?我非常希望他能取得最后胜利。

 

老书记感觉我在思索什么,拦截了我的想法,说:“小冯镇长,你能到柳湾村来,表示镇政府对我们村很重视,我代表全村村民向你表示欢迎。我们会做好接待工作,村委会特意为你腾出了一间办公室,请到村委会主持工作。我作为临时村委会主任,邀请你前往。”

“那就去吧!”我没有推辞,告知了宝顺叔和振国兄一声,便跟着老书记有少许蹒跚的身影到了村委会。办公室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而已,与宝顺叔家里的家具相比逊色许多。这也不能怪村干部,是村委会确实没钱,其他村都如此。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带来的文件,便与老书记聊起了家常,没有谈关于村主任选举的事。

我问:“老书记,身体好像不如以前硬朗了?上次见你还风风火火呢!”

老书记回答:“是啊,岁月不饶人哪,一晃快六十岁了,老啦!”

我说:“家里人还好吧?”

老书记答道:“好。小儿子和媳妇都出去打工了,我和老伴还有大儿子在家守那一亩三分地,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我又问:“家里的地都种完啦?会很辛苦吗?”

老书记回答:“没办法,我不能带头让地荒了。荒地的问题真难解决,谁也阻止不了年轻人出去赚钱,年老病弱的能种多少地呢?想过把地租给别人耕种,可这偏僻的地方有谁来呢?”

我再问:“上次你到镇政府跟我提起修一条水泥路到村里,叫村民集资,情况怎么样了?”

老书记回答:“这可能指望不上我啦,等新村主任选举出来后再决定,我还指望你帮帮忙。”

我回答:“我会的,这是一件大事。”

老书记问:“听说你离婚了?”

我回答:“是的,媳妇跟有钱人跑了。”

老书记又问:“可惜。我帮忙张罗一个怎么样?西阳坡老犁头家有个女儿今年二十六,是个中专生,人俊着呢,昨儿刚从外面打工回来,我去提提?”

我回答:“这事过些时间再说吧!人家见过世面的人不一定能看上我呢!

老书记肯定地说:“我出面一定行!只要你应承就得了。”

……

不觉间到了中午饭的时间,老书记无论如何要我上他家吃顿饭,说打了一只野鸡有二斤多,等我来才煮着吃呢。我经不住老书记的再三邀请,吃了一顿鲜美的野鸡肉,喝了半斤老窖酒。我和老书记似乎有了忘年之交,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饭后我叫老书记的大儿子杜钟鸣帮我通知一下几位选举委员会的成员下午三点到村委会开会,杜钟鸣爽快地答应了。

在老书记家我感受到了村民的好客习俗,城里人是如何也做不到的。

下午三点钟,选举委员会的人到齐了,我做了简单的开场白,然后听取选举工作各项准备情况。选票基本发下去了,只是出去打工的人员无法到位,将由家人代其填写。这是普遍现象,我们早有计划。当问及候选人的状况,村民对他们的反映如何,意见出现了分歧,争论不休。我略加总结了一下,正方认为老书记当了二十年的村支部书记,村民不能在这个骨节眼上忘掉“老好人”;建强在部队立了功,复员后承包村里没人要的针织厂,建养殖场,是一位带头致富的好能手;长根人虽然散漫了点儿,但有能力,有头脑,能团结村民,是出谋划策的实力派。反方认为老书记年纪偏大,再也做不了十年的村主任﹙政策规定村主任必须做够十年才有退休工资﹚,应把机会让给中年人;建强人太自私,不懂得给村民谋福利,他的脾气不好,常跟村民吵嘴打架;长根好赌博,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却只字未提送礼、请客吃饭的事。

  

第二天,我首先约见了建强。建强穿了身旧军装,一米七几的个子,标准的帅哥脸形,如果不是风吹日晒,不亚于明星的造型。人显得干净利索,很有男子汉气概。见了我倒有些怯场,也许是怕我提问的缘故。他以前未曾见过我,我却早已看过他的履历。我问他:“你有几个小孩?”

“一个小男孩。”他回答。

“针织厂效益还可以吧?养殖场喂了多少头猪?”我问。

他答:“针织厂还行吧,猪喂倒是喂了一百多头,只是价钱太低,没多少赚的。”

“为什么想起要做村主任呢?”我带了试探的口气。

“想给村民带个好头,给村民多一点儿实惠。你也知道我们村的情况,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富起来的没有几家。”他开始有些自信。

“有什么良策吗?”我仍然不依不饶地问,因为他是军人。

“首先修好路,要想富,先修路。其次再建几个农场,争取林业局给我们村多批几座山林的砍伐手续。然后是水库采取撒网捕鱼,不用放闸口,保证水源。还有就是荒地问题,尽量种一些药材和一些果树,保证不浪费。”他顺口了。

“有资金吗?”我担心地问。

“我想一靠村民集资,二靠争取政府拔点款或贷些款。”他自信地回答。

“村民对你反映如何,你去了解了吗?”我最后问。

他模棱两可地回答:“这个不知道,但很多村民还是信任我的。”

接着我去了长根家,没有见到聚众赌博,屋里很清静,也许是我来的缘故。长根穿着一件体面的西装,皮鞋油光发亮,人不算高,却肥头大耳,一副老板的模样。他倒是热情地为我切了一壶龙井茶,说这是镇长送的。我问他:“有几个小孩?”

他嘿嘿地笑着回答:“一男一女,刚好一个‘好’字。”

我又问:“听说你帮人盖了好多房屋,一年收入高吗?”

他自豪地回答:“收入倒是不太高,可衣食无忧啦!我盖了好多房屋,镇长家的,原镇长家的,还有崔副县长家的都是我盖的。将来你盖房记得请我哟,我不会多收钱,对你们我宁可不赚。”

“不赚你吃什么?”我疑惑地问。

“一座两座的,没什么在乎的,这你放心。”他骄傲地说。

“为什么想起要做这个村主任呢?”我试探地问。

“为啥?为了我们柳湾村的村民。我们村的人穷,穷就要思变。看看那富裕的几家,多神气。”他自信地说。

“有什么良策吗?”我知道他是一位承包经营的主,当然不能放过他。

“良策有啊!第一修路,条条大路通北京,有了路我们的东西就可以运出去了;第二从林业局批几座山回来,村里有林木卖,钞票自然多些来源;第三我们要争取水库管理权,在水库里搞几座人工网箱养鱼场,水库也不用放闸口;第四荒地种满油松树,不用操心,十年八年就有收成了,你说我们村不富起来就奇怪了。”他非常自信地说。

“资金呢?”我担心地问。

“管政府要,一贷款,二拔款。”他斩钉截铁地说。

“政府不给呢?”我继续追问。

“不给不行,有政策要扶持农村。真的不给,我叫全村男女老少去县委书记家吃上个十天半个月,看他还给不给。”他发觉自己有些过分了,忙收了口。

我最后问他:“村民对你反映如何,你了解过吗?”

他很自信地回答:“应该不错吧,很多村民支持我呢!”

我为杜建强和杜长根俩人在处理村里关键问题时的一致感到惊讶,只是处理方法不同,柳湾村的确就为这四个难题一直在努力。我找来了老书记,老书记叹气地说:“都是些陈年旧帐,我跑断了腿,没一个解决好的。”

  

晚饭又在宝顺叔家吃,提起村里的难题,宝顺叔一句“难啊”算是回复。那一夜我又是朦朦胧胧地入睡,忽然想起振国兄说的那句“可能动武”的话来,与我两天来见到的情形迥然不同,大家都挺和气的。我有点儿不放心,于是起身下床,敲响了振国兄房间的门,把他从媳妇的怀里硬逼了出来。振国兄提起精神,以为我在村里看到或听到什么,我告诉他不是,只是想不明白他说的“可能动武”指哪方面?振国兄递给我一支烟,点了火,随着烟雾弥漫慢慢地道出了“可能动武”的预兆。

他说:“我可不是危言耸听,是有人做这方面的准备。杜长根的一个拜把子兄弟是邻村人,叫‘刀疤王’,去年五月刑满出狱,以前就是为了替长根打架用刀刺伤了人才坐牢的。出狱后长根不但帮他装修了房子,还给他娶了媳妇,可以说是铁哥们。他虽不是本村人,但常在长根家打牌赌钱,同本村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沆瀣一气,经常闹些小乱子。他们把长根敬称为‘大哥’,像是一个小黑社会组织,不过没有做伤天害理的大坏事。长根这次竞选村主任,他自然首当其冲,要维护‘大哥’的利益。曾几次到建强面前威吓建强退出,建强哪里肯屈服,建强可是当武警兵出身,一身正气,根本就不吃这一套,那些小流氓他不知制服过多少呢!”

振国兄吸了一口烟,吐出个烟圈,接着说:“‘刀疤王’在建强面前吃了闭门羹,心里不痛快,伤了面子,于是决定要报复建强,给建强点儿颜色瞧瞧。长根倒是不想在村里出乱子,劝说了几次,但没有效果。‘刀疤王’和建强为选举村主任的事结下了梁子。‘刀疤王’是个不怕有事的主,建强是个不怕事来的主,只怕事情一触即发。”

烟圈散去了,振国兄又说:“建强家的养殖场最近死了三头猪,据说是投毒死的。村民们猜想肯定是‘刀疤王’干的,可谁拿得出证据?建强忍气吞声,只等捉个现形。偏偏养殖场不出事了,针织厂又出事了,十台针织电脑横机配件换纱座全部被盗。建强报了警,可有用吗?你不可能只凭‘刀疤王’跟你有梁子,有冤仇,就断定是他所为,公安民警们讲证据,不信猜想。我们农村人报复谁,这些都是惯用伎俩,往往公安就是想不出辙。公安给建强家发生的事立个案了事,受损失的还不是建强。建强心里有气,就没想过以牙还牙?不可能!有人就看见过建强买了一把长刀,经常藏在身上,以防‘刀疤王’的意外攻击。长根家呢,鸡群不见鸣啼了,鸭群放不出来了,井里的水浑浊了,地里的小菜烂泥似的,是谁干的?不用想是建强,他把这一切罪魁祸首赖在了长根的头上。”

振国兄掐灭了烟头,说:“清源弟,你不要笑话我们农村人,农村人就这样小肚鸡肠,妇女们骂街只是其次。现在最严重的事情还没发生,村民都担心他们在选举大会上聚众闹事,大打出手呢,那才是动武的最有可能的场地。”

振国兄回屋睡觉,我陷入沉思。从不会因为农村人的小肚鸡肠和小家子气的性格令我对农村产生距离感,我从来就只相信农村人的豪爽气节和朴实无华,但这一次我似乎退却了。他们为了一个小小的村主任抛开原有的诚朴,难道这是人类的共性?做官会令人迷惑到如此地步?我不得而知。

  

次日早晨,我再也无心流连乡村美好的景象,给镇长肖军民打了个电话汇报柳湾村的选举情况。肖镇长说:“所有村大致差不多都是这样,我们只需要保证选票的正常收回,谁选票多就立谁,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我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上午九点钟我主持召开了选举委员会人员会议,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选票将由委员会人员挨门逐户地收集,不再让选民直接来会场。这样做一是不浪费村民下地干活的时间,二是避免会场出现混乱和争斗,三是让选民有一个安静的环境思考。候选人在会场等待结果,收集好选票后大家到会场集中,再统一唱票,确定结果后宣布当选人。

众人非常赞同我的做法,认为符合柳湾村的实际情况。

只是冷落了神圣的选举会场。我站在新小学建设规划图前思绪万千,似乎老天在跟我开玩笑,怎么让将来孩子们放飞理想的地方暂时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空荡荡的大操场冷冷清清,只有几位候选人不安地坐在主席台上。我特意搬来学生坐的板凳,整齐的排放是别有用心的。天异常地湛蓝,心莫名地伤感。空地旁的几株白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摇曳的树枝孤单而凌乱;一群麻雀的影子在树间跳跃,听不见声响,万物都是死沉沉的。

我靠近了他们,他们曾是我心中的“神”,梦寐以求的向往。神像倒塌了,真理还在吗?他们没有声息,只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一种命运的安排,不管这种安排是否真正属于他们,他们不知道。我怕他们失落,怕他们伤心,怕他们忘掉了自己。老书记二十年的奋斗和心血,可能一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老书记”这一空壳称呼;建强和长根呢?可能是我的一种声音顿时将他们倾其所有后的希望和抱负、自尊和自信打入地府,黑暗无底。

但是我还是满眼含泪地宣读了杜长根当选的决定,是选票决定一切,没有个人因素。我对着一排排的空板凳宣布结果,对着那张新小学建设蓝图宣布结果,空荡荡的场地没有给我回音,只有宣读后的沉寂,沉寂。长根跟我握手,没有兴奋的表情;老书记踉跄了一大步,坚持走出了空地;建强来不及跟我打招呼,冲出了空地,向笔架山顶跑去。

人走尽了,只有我立在那块空地呆了很久很久……

 

我离开柳湾村的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第二天清晨,太阳出来了,银装素裹的大地在太阳的照射下更加晶莹起来,一些调皮的孩子一边走一边用雪球嬉戏,其中一个孩子对着太阳大声念着古老的童谣,几个同行的孩子也跟着喊了起来,整个田野的上空都飘荡着孩子们纯真的声音:

太阳太阳照四方,它的好处不平常。太阳不晒草不绿,太阳不晒果不香,太阳不晒苗不长。被窝儿也要太阳晒,太阳晒了暖洋洋……”

听着孩子们的童音,望着暖暖的太阳,我的眼泪慢慢滑了下来……

老书记踩着雪带了西阳坡老犁头家的女儿过来相亲,他没计较过得失,这是老党员的气节和风度。

老犁头的女儿淳朴善良,温柔率真,我们很快就相爱了,这便是乡土情谊。

后来我听说建强为债务的事儿大病一场,用了几年时间才还完。

长根当上村主任之后,一直在努力实现他的愿望。但欠债的事儿,也让他躺在家里的时候愁眉不展

乡村啊,乡村!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