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一个古往今来的梦想,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甚至融化在一个家族代代相传的血脉里,而出行的初衷与方式、远方的落脚点,往往透露着一个时代的密码。
———题记
留学梦
二00九年九月的上海,还是有点湿热沉闷,有些话欲言又止,喉咙像长了毛,难道是心底的焦虑影响了天气?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安检口门前,妻子打开鼓胀的行李箱,取出几件衣裳,掂量了掂量重量,让儿子套在身上,没有别的办法了!昨天晚上放在电子秤上装的行李箱和包裹都达到了规定重量的上限,在这里一称,竟然超出了一两斤。这几件衣服都是挑了又挑的,妻子看了看,哪件也不舍得拿回去,在国外买价格贵且不说,这些衣服上有儿子的气味和家的温度,那些板正的痕迹,是妻子折叠的“护身符”。排队的同行者有的只提个手提包,很是轻松,我们说尽了好话,恳请帮忙把这几件衣服带进去,可这些“老江湖”们都是微笑着摇摇头,这令我顿悟,是我们违反了“潜规则”,一旦衣服里藏着危险品或者毒品,人家岂不就惹上大麻烦了?本是陌路,人家不帮,可以理解!这也算出国前社会给儿子上的一课。儿子大热天穿着五六层衣服的样子着实可笑,周围的人们丝毫不掩饰好奇的目光,朝着他善意地笑笑,都知道穿在身上不算行李,过关后再脱下来的“中国式聪明”,但我们真的很无奈。一米八六的儿子身背书包,一手一个行李箱,脸上滚着汗珠,随队伍慢慢移动。这些行李装载了全家太多的希望。在跨向安检门的瞬间,儿子回眸一望,面朝我们的方向,停留了几秒钟,无语,突然快速转身,大步向里走去,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妻子呆呆地站在我身边,眼直愣愣地注视良久,眼圈湿红,但终于没有什么流出来。“唉,该飞就得飞。”她苦笑着冒出这么一句,扭头便走。我突然敬佩起妻子,心里彩排过的悲情大戏竟然没有上演。
我什么也没说,思绪却还在回放刚才的场景:那个十九岁的小伙子,自信的回眸与义无反顾的转身,镜像仿佛在虚化放大,越来越模糊重叠,好像我父亲当年在乌鞘岭下的照片,又好像我曾祖父在青岛港乘船赴欧时的样子,尽管我不知道曾祖父长得啥样。
为了冲淡失落和不安的情绪,我带妻子登上了东方明珠塔,“瓶子盖”“起子”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算不上宽阔的黄浦江、繁华的南京路尽收眼底,多年覆盖记忆的来自影视书刊上关于“大上海”的神秘面纱,瞬间从城市之巅抖落。上海,也是妻子心中的“远方”,但此时此刻,她扫过眼下的高低起伏、五彩缤纷,把目光投向天空,搜寻着每一架起飞的飞机,目送它消失在云层里。
十一个小时后,儿子用QQ发来消息:落地,米兰,接机人在等。汽车还在归途上奔驰,我们悬着的心也跟着从高空落到了落了下来。早在出国前,儿子通过互联网已经联系了接机人,提前租赁了房子,了解了要办的各种手续,并“浏览”了住处和学校周边环境,人还在国内,已经对意大利和米兰不陌生了。
儿子很小就喜欢拨弄地球仪,地图是他很多汉字的启蒙老师,《国家地理》杂志的高远景色和自然探秘,构筑了他畅想远方的通道,意大利的足球,古罗马的历史遗迹,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艺术巨匠,像一方方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走出去的愿望越来越强烈。高中毕业后报考了意大利米兰理工大学建筑学专业,六年后取得硕士学位。留学期间,实习考察,游历过法国、德国、瑞士、西班牙、罗马尼亚等国,体味了欧洲中世纪的繁华,近代文化的凄美婉约和浪漫情怀,对建筑艺术与人文有了更深的理解。2010年,莫言到米兰大学讲学,儿子前往拜见莫言先生,莫言与之亲切交谈并合影留念,还为之题字“他乡遇老乡,乃人生一大乐事。”从莫言在意大利受追捧的场景,儿子感到了作为莫言老乡,作为中国人的自豪。利比亚内战爆发后,与利比亚隔地中海相望的意大利,华人华侨和留学生密切关注利比亚的动向,中国驻米兰领事馆也加强了同留学生的联系。利比亚风波过后,儿子给我寄来一本书:《国家——2011中国外交史上的空前行动》,是反映利比亚撤侨行动的报告文学,根据儿子的要求,我反复读了几遍,真正领会了儿子的那句话:“以前在国内嫌政府这不好,那也不好,身在异国他乡才知道,国家强大,游子才有安全感,才有尊严!国家安宁,才是最好的生存和创业环境。”我理解这不是他故意唱高调,他在米兰华人区有很多朋友。当台湾留学生组织丑化大陆集会时,他义正辞严用自己的经历和见闻予以反驳。我也理解了儿子为什么没有移居意大利,毕业后毅然选择回国创业。
说起来,儿子是我家族第三个到过欧洲的人,关于一百年前曾祖父兄弟去欧洲的故事,还有不少谜团。
捞金梦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正是经济匮乏时期,家人劳动一年,年底常常分不到一分钱,往往需要倒找钱给生产队,一分钱攥出火星子真不是夸张。然而,我爷爷家(和叔叔同住)在拆老屋时,在磨屋里拆出来几块银元,不知道去银行兑换了多少钱。父亲说,银元可能是我曾祖父藏在里面的,曾祖父和他的弟弟到欧洲去打过工。家里人每过一段时间就过潍河,去潍县领工钱(银元)。父亲在家里见过一个勋章和有几条横杠的肩牌,应该是曾祖父留下的,后来不知去向。曾祖父兄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和文字资料,他们哪一年从何处出发,到过欧洲哪些地方,至今都是个迷,不过,能够确定的是,他们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去欧洲的“华工”。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中国对德国宣战,加入了英国法国为首的协约国一方,但中国大兵并未开进欧洲的战场,英法招募的14万多华工,在英法后方或战地服务,为中国赢得了战胜国的名分。1917年起,英法通过教会,在山东威海、青岛、坊子等地设站招募华工,山东共招募7万余人,其中昌潍、淄博、滨州一带居多,主要从威海、青岛出发。据淄博一名华工日记记载,他们乘船从青岛出发,经朝鲜,过太平洋,至加拿大温哥华,再坐火车横贯大陆,到达西海岸,过大西洋到英国,再经过英吉利海峡,最后到法国或者比利时的英军前线,前后辗转两个多月。根据各方面的资料推测,我曾祖父兄弟可能就是沿着这条线路到达法国。英法最初宣传说去开荒、修铁路,法国的华工主要安排在军工企业、重工业、码头,英国的华工大部分被派往前线,修工事、运送弹药和伤员,掩埋尸体,有的直接参战受伤或牺牲,工作危险性增加了,工钱却没达到承诺的标准。无论在英国还是法国,华工都干最重最脏最累的活。儿子可以用QQ和家里联系,及时消解孤独之苦,假期里飞行一日就可回家。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曾祖父们只有用劳体和睡眠来驱除内心之苦,只有面向东方,望天兴叹,祈求一家老小平安无事。14万华工中,死于战场、工伤、疾病和往返途中的多达2万人,不仅欧洲“淘金梦”破灭,许多人尸骨难寻。大战结束后,除3000人留在当地生活外,其余陆续回国。活着回来的,感谢上帝保佑,全然没有衣锦还乡的自豪。父亲回忆,曾祖父兄弟很不情愿谈起欧洲的经历,家境也没因出国打工改善了多少。而14万华工对一战的贡献,似乎也被欧洲人淡忘了。中国作为战胜国在巴黎和会上被戏耍的事实,也验证了弱国无外交的真理,作为弱国平民的华工,又如何能发财?如何能赢得外国人的尊重?
看着网上一张张欧洲华工的照片,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我的曾祖父兄弟,儿子在法国查阅资料,也没找到他们的名字。翻阅资料越多,我越为曾祖父兄弟委屈,为同去的14万华工委屈,为我们的国家感到屈辱。庆幸的是,自2017年起,法国、英国、比利时等国,陆续举办了一些纪念活动,修建了纪念设施,赴欧华工的经历重新被人提起,他们对世界的贡献终于得到公正的评价,而此时距离一战的结束已经过了100年!是因为欧洲人终于良心发现?还是因为今天的中国,已不再是100年前的中国?上帝也是势利眼!
求职梦
父亲最珍重的“老物件”就是他在乌鞘岭的照片和兰州买的一床毛毯。父亲留着长发分头,上穿白衬衫,掐着腰,微笑着背对山岭。那是改天换地气吞山河的自信,是父亲引以为自豪的六十年前的青春记忆。23岁的父亲,响应建设大西北的号召,只身来到铁道部第一工程局,参加了西北铁路的建设,承担隧道电力工程,足迹踏过天水、兰州、武威、张掖一线。父亲以出色的业绩,作为铁路系统的代表,参加了地区劳模大会,当时四十多元的工资也令人羡慕,他把大部分寄回家用,人生宛如走出长长的隧道口,一下子豁然开朗了。然而,老人和孩子占多数的家庭终于没熬过三年自然灾害日益勒紧的绳索,1962年,父亲万般无奈辞职回家。因为主动辞职,八十年代城市回乡人员落实政策时,有的回城重新安排工作,有的农转非享受补贴,父亲却没得到一分钱的补助。满腔热血的父亲被岁月雕琢成了一个完全的农民,改革开放后,父亲凭着一技之长,干起了白铁活和自行车维修,以略高于农业的收入,供应几个孩子上学,远方的梦只存留在回忆里,未来的梦只能寄望于儿孙了。后来,随着国家财力的增加,惠民之光普照农村大地,农民养老保险、最低生活保障制度、80岁以上老人健康补贴政策陆续实施,父亲在子女养老费之外,还收到了国家发给的钱,这不能不说是对父亲的一大安慰。
血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受骨血里的宿命驱使, 1988年,我沿着河西走廊向新疆进发,奔驰在父亲参与修建的铁路上,穿过昏暗的隧道,面对窗外的戈壁滩,体味着父亲当年心底的激越与荒凉。每次回家看望父亲,父亲弓腰、光头、满是皱纹的笑脸,都禁不住让我一声叹息,为难以捉摸的岁月变迁,为乌鞘岭下的那个英俊的青年。
1987年我从省城大学毕业,因为定向分配政策回县城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新疆的一位亲戚建议我去新疆发展,也为了追寻当年父亲的足迹,第二年暑假我独自踏上西行征途,坐在拥挤的火车硬座上,在四天五夜的长途奔波里,经受了天水段乘客携带橡胶水的恐慌,武威站下车乘客抢包夺路奔逃的惊险,吐鲁番全车无水太阳烘烤的难耐,到达乌鲁木齐时,已是疲惫不堪。亲戚给参谋的工作,用人单位说:很需要你这样的大学生,计委没计划,没办法。回答就这么干脆利落,就这么天经地义!离开乌鲁木齐前,我在市政府广场前拍照留念,在照片背面题了两句以自嘲:孤雁西飞至,乌城何所赐?
计划经济时代,不仅公职的大门严格按照计划编制进出,农村的人员也不能随意流动,进城当个“农民工”,也受到层层限制。哥哥在家务农,身强力壮,每年的“出夫”都是打突击的主力,但再能干也是挣一个整劳力的工分,不能多挣半点儿。家里托在运输公司工作的一个邻居,要了一个在岞山火车站当搬运工的“临时工”名额,每月可以挣到八九块钱,哥哥干活不惜力气,这工作正适合哥哥,母亲为此对邻居千恩万谢。但这事需要大队同意盖章,村干部竟然以哥哥身体不合格为由,换上自己本家的人去了,干了两三年后,那人真的因为身体受不了被退回了。听到哥哥被人顶替的消息,平日不会骂人的母亲变成了愤怒的狮子:王八蛋,欺负人,这哪里还有公道?咱不干了。“闯关东”曾是内地人绵长的梦,但不是甜蜜的梦。经过商量,父母决定让哥哥去东北。家里借口给哥哥介绍对象,让哥哥从工地上请假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就推着小推车,送哥哥去岞山乘火车。路上像做贼一样,生怕被熟人发现。哥哥走后,父亲被叫到大队部参加“学习班”,同去的还有几个家长,他们的孩子也悄悄效仿哥哥“逃跑”了,村领导逼迫他们把孩子找回来,说这些青壮劳力出走,是村里的一大损失。奇了怪了,怎么这时候哥哥又成了青壮年劳力呢?!
长白山下的土地广袤肥沃,一望无际的森林收养了众多的“盲流。”哥哥在吉林敦化的林场落脚,种参养鹿、耕田种地。直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里条件大为改观,生病的母亲也感到家里学生多劳力少,力不从心了,便让哥哥全家返回。之后,村里外出的几个青年也陆续回家。
想想儿子这代人,虽然抱怨毕业不安排工作,但至少可以自由选择,用人单位也有一些自主权,尤其是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公开招考,为年轻学子提供了公平竞争的机会,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人的解放是最根本的改革。
从百年前的一战期间,到新中国成立之初,从改革开放前的七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风起云涌,沧海桑田,国家由弱变强,在世界舞台上赢得了尊严,经济体制、人事制度、教育制度、社会保障制度等各方面,改革前进的每一个脚步,无不影响着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的命运和生活,欧罗巴的硝烟与荣华,大西北的荒凉与神秘,大东北的富庶与宽容,见证了我家族几代人前仆后继的梦想,远方的梦,承载着未来的希望,这个梦,不停地在中国梦的大屏幕上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