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
几十年不遇的大雨让潍河水惊慌地上窜,没见过“大水面”的年轻男女们在微信上不断地更新着水位上涨的照片,河水已经漫过步行桥了,天气预报说今晚到明天仍有台风暴雨,电视新闻正在播出弥河流域几个县市告急的消息。昌潍平原上沉寂了近半个世纪的对于水灾的噩梦般的恐惧,似乎被一股台风一夜间激活了。
我牵挂着表妹,打开微信。她家在潍河下游西岸柳疃镇的一个村庄。
你那里河水怎么样?
还行,离堤顶还有近两米呢!辛安大闸开始放水了。
有人值班巡逻吗?
有,镇上和村里都有值班的,轮流,你外甥也值。
堤还结实吧?
应该没问题,修堤顶路时都压过了,上面的路面不都好好的吗?
那就好,还是不能大意。
好的,谢谢哥!你和嫂子也注意点
城区这里没事,放心吧!
大风暴雨肆虐了一天,像刚上完一堂教训课的暴躁先生,终于无奈地撤离了,秋阳又俏皮地爬上树梢,逗笑着追赶时尚傍水而居的人们。表妹又发来微信,给我看外甥和村民们捕鱼的照片,并找人给我捎来两条大胖头鱼。原来在雨前,上游的峡山水库放水泄洪,一批批大鱼一路欢快地跟着下来,不知好歹地向大海游去,直到被海水淹咸了,才仓促回游,哪想到,洪峰过后,辛安大闸关闸蓄水,鱼群向下游不敢,向上游没门,大闸下面的淡海水交汇处,就成了鱼群苟延残喘的最后聚集地。这老天爷送上门的大礼,附近的村民们奔走相告,动用各种渔具,就像在养鱼池里收自己的鱼,轻松捕获。一连几天,昌邑城里的大小饭店都吃上了这种带湾泥味的非常便宜的胖头鱼。
然而,此时此刻,弥河流域的几个县市正在艰难地抗灾。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老人们关于水灾的记忆。
听父亲讲,我出生的1964年是新中国成立后昌邑最大的水灾之年,最通俗的说法是“街上长流水,地里长了鱼”,可怎么说我也没感觉啊!我只能以我是大水带来的龙(属龙)来调侃那个特殊的年份。我真正见识水灾是1974年。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我和表妹发现大街两旁坐着一大溜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的脸上表情茫然,有的还挂着恐怖的余色,简单的行李和食品随意地堆在身边,有妇女坐在地上,开怀给孩子喂奶,也不避路人的目光,这支队伍看起来既不像开会的,也不像耍手艺的,倒是很像逃荒的。后来听大人们说,八里路之外的常家屯让水淹了,房子倒塌了,公社正在一批批地往外运人,准备先分到各户,凑合着吃住。出于好奇,我拉着表妹一路小跑,跑到饮马北的过路道虹(横穿下小路的灌渠出水口),站在上面北望,我的天哎!真是一片汪洋,远处只能看到一些大树的树梢,村庄似乎只剩了一半大。公路上有了积水,不断有马车牛车拉着受灾的社员,顺着八干南来。后来听说是青龙山一带汇集的大水,沿着吴沟河向东北倾泻,受到八干阻挡,吴沟淹了一大半,常家屯全部被淹,一百余户的村庄,有六十多户房屋倒塌,不会游泳的老人妇女孩子,是靠着铁锅笸箩木头渡水到八干上去的。灾后重建也让常家屯成为全公社最早统一规划的村庄之一。不过,庆幸的是,潍河大堤虽然是土筑的,公社调集了防汛大军,在大堤沿线日夜严防死守,虽然多次告急,最终有惊无险。
大水过后,看到外地受灾的照片,表妹说,没有眼色还有比色,村民们这下都不说政府的坏话了,幸亏政府号召清除了河道内的建筑物,对大堤年年维修,不然,也可能出大乱子。
水井
和表妹的相识是缘于水。表妹的娘家其实是在饮马的东乡,因为地势低洼,我们也称“东洼”。 就同胶莱河沿岸的北孟、饮马、流河、宋庄、仓街、卜庄的村庄一样,这里是侵蚀地形,很浅的耕作层下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由于地下水含氟量高,祖祖辈辈的人们牙齿发黄,厉害的变黑,过早地因为腐蚀烂掉或者残缺不全,他们在人前尽量不说话,笑不露齿。一口黄(黑)牙成了他们家乡的耻辱的标记,也成为他们心灵上无法抹去的阴影。表妹从小聪明伶俐,长着一对丹凤眼,一对小酒窝,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不过也有人说风凉话:“再漂亮的姑娘在咱这水土里长,也是白搭,一巴口就不值钱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表妹的父母真动了心思。表妹三岁那年,被送到了饮马公社驻地的姑姑家,隔着我家两条胡同,她姑姑是我的婶子,表妹的称呼就是从这里发出的芽。换了水土的滋养,表妹不仅保住了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愈发出落得曼妙动人,也变成了我的“跟屁虫”,有事没事地缠着我和她玩,那时还不知道青梅竹马这词呢!
婶子家占地很大,前后两个院子,前院的水井,守候着一片菜地,也显示出这个家庭曾经的风光。水井直径有近两米,井深六七米,井壁和井台用石块垒砌,井上一架辘轳,井绳上拴着一只尖底的木桶,桶从井里摇上来,顺势一拉,就倒在水龙口处,自流灌溉。邻居家的女人们也常来井台洗衣,院子里时常传出用“瓜打”敲击衣服的呱呱声和女人们的说笑声。这时候最快乐的是跟着玩水的孩子们,我和表妹争抢着为大人们摇辘轳提水,乐此不疲。
没过几年,由于天旱,地下水位下降,婶子家的井不出水了,偌大的院子冷清了下来,井台成了麻雀跳舞的小广场。我家新打的十多米深的压井成了村里的新宠,邻居们争先来挑水。利用杠杆原理和虹吸原理提水的压井,比辘轳省力且安全,只要有足够的臂力,大人孩子都会用。表妹每次来压水,压到半桶就压不动了,就踮起脚全身压在手柄上,耍赖般笑着求助,我就故意等她说了甜软话再帮她,从此得到了她赐予的“坏蛋”的美名。
村内的井水大多是不甜的,或苦或咸,我们当地叫做“漤水”, 漤水”单独盛在一个水缸里,用于洗衣服刷锅碗喂牲畜和浇菜洗菜等,做饭吃喝用的“甜水”必须到二里多远的村外去挑。“甜水井”在村西头的湾塘边上,两米半宽,井口呈六角形,便于多人同时打水。由于打水的人多,井口的石板上磨出了一道道绳痕,尤其过年的前两天,各家主人都想打个缸满盆满,通常是天不明就起,晚了水就浑了,甚至连桶都摆不倒了。为了保证水量和水质,村上的热心人每隔三五年就挨家挨户收一次钱,雇人进行一次清淤,这也是好奇的我们关注的大事,因为每次清淤都会捞起一些桶把手、硬币之类的东西,偶尔还有手表和眼镜,这些“战利品”都成了我们孩子们得意炫耀的玩具。
用担杖钩子摆倒水桶也需要技术,节奏和力度把握不好,水桶会脱钩掉进井里,挑水的新手最怕这个。一旦掉下水桶,就得用铁锚钩或者带齿的铁耙子去捞。有人直接用绳子把水桶拴在担杖钩上,这样最安全,只是有点麻烦。铁匠出身的父亲在担杖钩上套上了一只小铁管,自然落下正好堵住钩上的缺口,不必担心会掉下桶去,铁管轻轻往上一撸,轻而易举地可以摘下桶来,因为这个发明,我在伙伴中自豪了好多年,表妹也喜欢跟着我沾光。每天的早晨,迎着初升的太阳,沿着水滴过的街道,伴着上下起伏颠簸的旋律,我和表妹度过了中学时期的美好时光。
菜园的水井一般会先进些。人民公社时期,每个生产队通常有个菜园,菜园大部分靠近湾塘,湾塘边上配一架水车,有竖式的,一人或者两人上下摇着取水;有平式的,一根长杆,用人拉或者套上毛驴,拉着一圈圈地转。放学后拔猪草路过菜园,遇上看管的大爷摇水,我和表妹都会抢过来摇几下,过把瘾,大爷也歇一会,相视一笑。遇到毛驴拉水车,我们会在毛驴过后快跑到出水槽边,趴下喝水洗手,眼瞅着在毛驴转过来之前离开,一遍遍地捉弄毛驴。汩汩清水从水车里冒出来,看园大爷拄锨注视水流拐进菜畦,萝卜白菜们摇晃着饮水的姿态,如同一幅幅田园风光的油画,一直绘在我的心上,且越来越清晰。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到九十年代初,昌邑南部的湾塘大部分干涸了,潍河灌渠也基本成了聋子的耳朵,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实行,让一些有头脑的农民看到了商机,星罗棋布的梅花井、浅机井冒了出来,周围的种田户轮流租用,七八元一个小时,倒也合算。铺长管子浇地,这成为新“井田”的又一道风景。在经济发达的城区周围,喷灌滴灌的先进技术陆续在农业科技园和大田推广,当时最落后的该是昌邑的北部沿海,我也是因为表妹见识了北部的水塘。
水塘
高中毕业后,表妹爱上了写诗,成了远近闻名的诗人,有几篇诗作在《星星》诗刊发表,在县里引起不小的轰动。诗歌搭起的鹊桥把她引飞到了柳疃,表妹夫是一个小有成就的纺织个体户、诗人、表妹的铁杆粉丝。为了娶进表妹这个美女才女,表妹夫动用了北部驻军的关系,婚礼前一天,借用部队进城拉水的汽车拉了一车自来水,这在当地成为美谈。
昌邑北部沿海地势低洼,坡度较小,每遇海潮,海水迅速南侵,大面积滩涂湿地顷刻间变为泽国。北海防潮大坝修成之后,虽然基本锁住了潮头,圈成了万顷盐田和鱼虾池,但地下咸水南进的步子并没停止,沿海各乡镇都打不出淡水井,农田灌溉靠潍河灌渠放水,没水可放就靠天吃饭。每个村庄的村头都有一两个大圆井或者水塘,水塘里长着蒲苇和不知名的水草,也避免不了雨水冲进来的垃圾。潍河灌渠放水时,就借势放满水塘储存起来,不放水时就积攒雨水,人们挑水回家不得不先倒进几个盆里“坐清”,过滤掉沉淀的泥沙和杂质,才能使用。这就是全村人唯一依赖的饮用水源地。有在城里打工或居住的,回老家时都忘不了用塑料桶带两桶自来水。两桶水,惹来四邻八舍羡慕的目光。水,不知愁苦了多少男光棍,不知愁飞了多少女青年。表妹嫁过去后,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对丈夫家一切都没可挑剔的,唯独对饮露天水塘里的水耿耿于怀。其实,不仅是表妹,不知有多少人对能喝上城里一样的自来水翘首以待。
1994年10月,昌邑北部沿海输水工程全线铺开,从城区水源地抽水,引到文山顶端蓄水池,加压后沿管道北上,于 1996年1月全线通水,结束了北部沿海217个村25万人民祖祖辈辈喝咸水、雨水的历史。当梦寐以求的清泉水流进了自己的家门时,表妹的笑声震得电话直哆嗦,她一定合不拢嘴了,露着那两排雪白的牙。
好消息不断传来。2005年昌邑开始实施村村通自来水工程和农村饮水安全工程,2013年昌南水厂建成,石埠地界内潍河岸边的地下水,顺着管道蜿蜒东进南下,遍布昌南各乡镇,到达胶莱河畔,流进表妹娘家的水缸里。表妹的母亲喝着接下的第一碗水,禁不住泪流满面,自言自语:“老天啊老天!”
泪眼中,她一定是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场面:三岁的表妹哭着喊:“娘,娘,我不走!”
尾声
四十多年的光阴,辘轳、水车、担杖走进了乡愁纪念馆;潍河,昌邑人民的母亲河,经历了从泛滥到枯竭再到丰满,从洁净到污染再到整治的变迁。引黄济青、济烟工程与南水北调工程的贯通,让黄河水、长江水注入潍河,潍河灌区再次血脉畅通。表妹村外的水塘也游荡起黄河长江的鱼虾,水面莲藕绿叶婆娑,尖荷亭亭,鸥鹭翻飞,岸边垂柳依依,鲜花次第绽放,成了村民们锻炼休闲的乐园,也激活了表妹青春少女时代的诗梦,2010年昌邑作家协会成立时,表妹申请为首批会员。跨过岁月的河流,潍河、水井、友谊凝聚起的诗魂粘稠绵长,她春风得意,厚积薄发,流青园、绿博园、博陆山到处都留下她的诗声,她的诗里,有柽柳林的粉花、月牙湾的木船,有青山秀水的修竹,有潍河湿地的二月兰,更有昌邑人诗意的生活梦想。愿她在精神的天空里永远驰骋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