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离
周末,玉贞轻盈地出了校门,走在街边的路上,不时有卷曲的枯叶从树上滑落,玉贞想,已经是秋天了,时间过得多快呀,自己也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来到街角,她四处看了一圈也没见到润枢,正纳闷时,但见小兰从那侧急匆匆赶来,到了近前对她说:“小姐,公子前天就离开了,他让人给你带了信。”说着伸手递过来一个信封。
玉贞接过信封的同时小兰又问:
“那你还过去不?”
“不了,你自己回去吧。”玉贞答道。说完她们两人就各自分开走了。
玉贞没等到回寝室,在路上就将信封撕开,打开信,上面写道:
玉贞:
我公出了,走得太匆促,来不及向你道别,说不好要多久返回,等我的信。
爱你的润枢
潦潦草草只这么几个字。玉贞折了那信,揣在口袋里,心情复杂地往回走。
寝室姐妹们出出进进地都在忙,玉贞一屁股坐到床上,小朱见了说:“你怎么回来了?”
玉贞说:“没事,他不在。”
“学校刚刚来通知,要抽些学生去土改工作队,你去不?”
“抽到了就去呗。”
“可能周一就下乡。”
这个周末她们谁都没出校,只等名单公布。
不是所有学生想去就能去的,小朱和玉贞被挑选上了,时间半个月。她俩兴奋地跑回寝室,乒乒乓乓开始收拾,第二天一早,捆了行李就出发了。
当这些参加土改工作队的同学们结束了工作返回学校时,同学们看到的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基层农村干部!黑里透红的脸颊,粗糙的双手,原本白晰的细嫩手背这时也变得黑红,而且起了皴。但他们满面春光,朝气蓬勃,很快这昂扬的气氛就漫延到了在校的每个人身上。他们说着,笑着,讲着乡下的所见所闻。闹了很长时间才散去。
回到寝室,小周递过来一信封,一看便知那是润枢的笔迹。是玉贞下乡的第二天来的信,说他在一个小镇临里住着,要她在两周内赶去。信是这样写的:
玉贞:
由于上司临时决定,通知即刻出发,匆匆写了个便条差人送出,让小兰交与你,想必你已看到了。
出来发现路上各处检查甚严,不小心,又染了重感冒,幸有护士小赵的细心照顾才在极短的时间康复。现有小赵在身边陪护,找临时住处也方便许多。
知你不能与我同往,但愿能见上一面,最好是在两周之内赶到这小镇,不然我便就要离开,再见恐很难了。
(念你的润枢)
玉贞不知道他为什么走得那么急,又要去什么远的地方?她一算时间,已经是他说的期限之外了,因而她收了信,也和同学们一样准备回家过年。
三哥在她临走前过来看她,他们又去了润枢租住的小屋。小兰还在,仍旧给他们倒了茶就退下了。
玉贞问:“三哥,润枢的工作这么忙吗?”
“别去管他了,”三哥说,“你还是投身到国家建设中去吧,现在各地方都缺干部,也许你们都得提前毕业分配工作。”又说,“我想和你说的是,我将被调去北京,你假期回来,我们也就见不到了。小兰也要回老家去,你们一路吧。再有事你可以去我家,你三嫂还在省城,只是距你学校较远。”说着,他写了个地址给她。
二、磨难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开过两次大会后,分配名单就下来了,全体学生提前毕业,奔赴全国各地。
玉贞、小朱和盛轩同另外两人留在了省城,而玉贞和盛轩又一同分到了省教育研究所。
这一天,玉贞拿着三哥留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他们家,见到了三嫂。
三嫂是个和蔼可亲的家庭妇女,一见着玉贞赶忙拉了手就往屋里领,又冲另一屋喊:“小煊,和你妹妹过来。”又对玉贞说:“你三哥早就跟我说起你了,怎么才来串门呢。”还没等玉贞说话,两个孩子就腼腆地出现在了门口,男孩子六岁左右,女孩子三岁上下。三嫂对两个孩子说:“叫二姑。”两个孩子轻声唤:“二姑。”
玉贞蹲下身子,一手牵一个,问:“这么可爱的孩子呀!叫什么名字呢?”男孩子答道:“我叫小煊,她叫小莉。”玉贞直起身子,从衣兜里翻出两块糖来,一人一块。
三嫂说:“没有老人帮着看孩子,你三哥就不让我上班,说他自己挣钱就够咱们一家花的了,让我在家带孩子。”
玉贞笑笑说:“这样也挺好的,反正三哥挣的够花。”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啊。”
玉贞拿了一张纸,在给小莉折衣服、裤子和船,给小煊折了个手枪和飞机。三嫂看着玉贞纤细灵巧的手说:“你三哥总和我说,让我看看有合适的人没有,给你介绍一个。”
玉贞抬头笑笑。
三嫂说:“润枢都这么长时间没信了,你也就别等了,你三哥也是这意思。”
“但是我们有约定的。”
“那么乱的时候的约定还能算了数啊。”
这时玉贞看天色也不早了,就说:“我刚分配到这儿工作,还得回独身宿舍收拾收拾。”
“这也认得门了,以后没事就过来,我平时都在家。”
“好的,我一定常过来。”
独身宿舍住的大多是年轻人,和学生宿舍一样大小的屋子,四张床,只住两个人。玉贞进屋的时候,那人躺床上手里举着一本书在看。
“回来了。”那人听到开门声,将书拿开,笑着首先打了个招呼。
“哦,你没出去?”玉贞也笑着问。
“我这个地方没熟人,也不愿上街。”
“我去看我大哥的一个朋友。”
“我叫曹红,你呢?”
“我叫吴玉贞。”
从此两人出来进去都结着伴,一起去上班,一起去集体食堂,再一起下班,一起上街。抽空儿玉贞还会去看看三嫂,看看那俩可爱的孩子。
一天晚上躺在被窝里,曹红说:“你有对象没?”
玉贞说:“没有呢。”
“我看那个郑盛轩对你挺好的。”
“咱们是同班同学。”
“他不是对你有那意思呀?”
玉贞顿了一下,说:“没有。”
对于玉贞的个人问题,三嫂给介绍了好几个,她怎么也是没感觉。三嫂说:“你别总想着润枢了,这么长时间都没信儿,你干嘛还非得等他呢。”
当曹红告诉她要和郑盛轩结婚时,她才感到独身宿舍越来越空旷了,自己变得形单影只。
她愈发的感觉小时候是一年一年的过,现在则似乎是十年二十年的飞速而过。转眼到了六十年代中后期,三哥已是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了,曹红与郑盛轩也有了三个孩子。玉贞不再住独身宿舍,单位给她分了一个单间。
一个家属大院里,住的都是一个部门的,郑盛轩常常在后背背着他最小的儿子小小在院内溜达。每次和玉贞走对头碰,那孩子都会用他稚嫩的童音叫:“吴姨好!”玉贞也会笑咪咪的用手在他小脸蛋儿上划一下:“小小好!”后来玉贞隐约感觉她和郑盛轩的多说话,总会在事后引发那两口子的吵架,因而之后她就在这方面约束了自己。
单位开始搞运动了,没想到玉贞成了首当其冲的对象之一,她不同寻常的独身,进而揭露出未婚夫的台湾特务身份,单位的批斗会上,她和那些走资派一同被押上主席台,头上戴着高帽,与别人不同的是,她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
没有批斗会的时候,她就拿一把扫帚扫院子,收拾卫生。她低着头自顾自地干活,和谁也不说话。若不经意间碰到了郑盛轩她也马上转身躲开,他想和她说句话也够不上。曹红碰上她则瞪她一眼或啐口吐沫。曹红这个人紧跟潮流,郑盛轩则比较保守,两人从开始的不停争吵,到后来曹红断然和郑盛轩划清了界线。
这一天天刚亮,吴玉贞拿扫帚出了家门,就见很多人围在院内,院当中还停了一辆救护车,两个穿白大卦的人手里托着方盘从车上下来,拨开人群挤进一栋门去。
玉贞习惯性地低着头,抬起眼皮向那群人看了一眼,也没看清什么,听了人们议论才知道,郑盛轩上吊了,他说了反动的话,在听候处理期间没想开。
她回想到了昨天晚上,见他心事重重的,背上背着小小,拖着两只鞋,在大院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还以为只是单纯地和曹红吵架了呢。
转天有人来通知:准备去盘锦五七干校。
玉贞回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家里经过几次抄家的洗礼也没有什么可收藏的了,一个人好就好在没有什么牵挂,说走,打起背包抬腿就走。
五七干校的宿舍是红砖瓦顶的平房,红砖墙上用白灰刷着很显眼的语录,还有一栋食堂和一栋俱乐部。
此时玉贞的身上一点小姐的影子都看不到了。粗糙的玉米面饼子抓起就吃,都不用就菜。出工时,黑棉袄外系一根草绳,推起独轮车噌噌飞跑。活不轻,但心情很好,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动脑筋,就是干活、吃饭、睡觉。只有一点,就是饭给的不多,吃不饱,脸上逐渐有些浮肿,有一次正推着独轮车,眼前一黑,连人带车一齐滚下堤坝。
本来伤得不重,但领导还是让她在家待两天,忙惯了的人,冷丁闲下来反倒呆不住,她把针线拿出来,把这些出工的人的破衣服都给缝补了一遍,把原来粘在破衣服洞上的粘膏全拽下扔了。
一天,她正在工地干活,有人叫:“吴玉贞,有人找。”她放下手推车走过去,见找她的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一身黄军装,她低头站下不动了。那小伙子提了个衣服包,对她说:“别人让我给你带来些衣服,收好了。”说着话就将那包递了过来,她捧了那包衣服愣了一下,刚要张口,抬眼见那年轻人正盯着她,这时她才看清来人是小煊,她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低了头应了一声。
晚上躺在炕上,胳膊搂着那衣服包。她闭着眼睛,听着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当她确定没有醒着的人时,才在被里偷偷拆开包,果然在棉衣的衣兜里面找到一包糖果,她欣喜地剥了一颗塞进嘴里,其它的藏匿到枕头套内。她享受地吃着糖,脑子里想着:三嫂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惦记着自己。
从五七干校回来后,她被分配去了偏远农村插队落户。她先后当了三年小学老师,又当了五年中学老师,一九七八年返回了省城,回到原工作单位。
三、结局
当润枢见到她时已经是一九八八年,两人都已年过花甲,两鬓斑白。相见那一刻的激动场面,语言真的是无法描述!那边是润枢父女,这边是玉贞、小煊和小莉。四处都是热辣辣急切找寻的目光,还有拿在手里的那块带有名字的标牌!
述不完万千往事,道不尽一腔思念。然而在相认的那一刻都化成了奔涌的热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年润枢找了各种借口想要留下来,结果上司指定护士小赵跟在身边,照顾他的一切,直至到达台湾,到了台湾以后,他和小赵共同生活了近四十年。
润枢对玉贞说:“这辈子咱们相遇了却没能成为夫妻,下辈子咱们做个记号吧,黄泉路上,咱们多看看,到望川河边多等等、一起过奈河桥,来世不论怎样,我也要找到你,与你重做夫妻。”
玉贞平静地笑了:“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