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味
1.抽茅芽儿
清明雨。梨花风。草长莺飞。躲在荒草丛中的茅芽儿,悄咪咪探出了尖脑袋。这个时候,小孩子大姑娘最高兴了,三五结伴地去茅草地里抽茅芽儿。《救荒本草》说:“采嫩芽,剥取嫩穰食,甚益小儿”。茅芽儿是天然“棉花糖”,抽着好玩,嚼着甘甜。
茅芽儿,是陕南山阳漫川人对茅针的称呼,音调婉转,叫得甜。“芽儿”是一个音儿,听起来像“艺儿”,它是白茅的嫩芽。清代顾景星在《野菜赞》中描述:“二月生,白花如芦,未出叶时,茸茸然,味如饴。”阴历二月,茅芽儿钻出地面,含一嘴的绿,藏在枯黄的茅草丛中,即便是这样的隐秘,眼尖的小孩儿和水灵的姑娘,扫一眼,就找到了,惊喜得,又是喊叫,又是把抽出来的嫩绿茅芽儿,举着摇着,极尽炫耀。
抽茅芽儿要讲技巧。看见茅芽儿后,不要着急,屏声静气地慢慢来。拇指和食指撮成钳状,捏住茅芽儿的小肚儿,匀力往出抽,抽出来的茅芽儿,细腿雪白,腰肌嫩黄,头尖儿是惊艳的水绿,养眼得很。
抽茅芽儿时,不宜夹它的头颈部,位置太靠上,力度把握不好,茅芽儿就拦腰断掉了,抽不出来。每到春天,哪些半大小子,和老大不小的女人,钻进茅草丛中,小心翼翼地一边抽,一边念叨:一抽金,二抽银,三抽一个胖墩墩儿。每抽出来一根儿,她们都要高声惊呼:“又抽一个大胖子!”
抽一大把了,小子们站着,女人们一尻子坐在茅草蓬里,一根根剥开吃。剥掉层层外衣,一条白嫩的瓤儿露了出来,姣白绵绒,棉花糖一样,掏出来喂入嘴里,咀嚼吸咂,凉沁沁、甜滋滋的,丝丝糖水,一点点渗入心底。这是一种春天的味道,是年少时期甜美的零食。
茅芽儿长得飞快,只几天光景,如一支支绿箭,从茅草丛中射向天空,恍惚可听到嗖嗖飞驰的箭哨声。有经验的人从旁边走过,就知道这些尖尖长长,红绿相间,怀着大肚子的茅穗,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里面的瓤儿干如棉花,食之无味,嚼不动了。
又过几日,花序钻出绿壳,一尾一尾,毛茸茸的,山野荒坡,白色苍茫。我们这些小孩子,吆喝着跑上坡,抽出绽开的茅穗,编成一把把“鹅毛扇”。学着三国里诸葛亮的样子,轻轻摇晃,得意洋洋,玩得开心,不亦乐乎。
长茅芽儿的草,学名白茅,我们叫它丝茅草,叶片细长,锋利如刀,顶端尖溜溜的,针尖一样扎手。相比茅芽儿,茅根糖分重、甜得多。茅根隐藏地下,盘根错节,成语“拔茅连茹”,喻体就是互相牵连的茅根。茅根扎得深,得用锄头挖,掏出一大块儿了,一把握住茅草脚踝,用力抖落泥土,露出的根,白胖嫩脆,一节一节的,捋去节间的细毛,在小溪里洗净,或用袖头擦擦,放嘴里嚼,甜蜜蜜的,一漾一满口糖水。
陶弘景说:“其根如渣芹甜美,服食此断谷甚良。”辟谷养生的人,嚼食茅根,断谷绝粒,最好。
丝茅草是救命草。《救荒本草》有记载。也听大人说,往年,遇上自然灾害了,粮食接不上,乡亲们将茅根晒干,磨成粉,冲水喝或做食物充饥,救了不少人命。
古人最有情趣,用丝茅草包礼品,送给心爱的人。《诗经·召南·野有死麕》里写得生动:“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年轻男子捡到一头獐子,用清香的丝茅草包着,在月朗星稀的晚上,提着去了妙龄姑娘家,向姑娘示爱。“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小伙儿一见漂亮姑娘,心旌荡漾,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小手,姑娘连忙提醒:“慢慢来呀,不要急。你千万不要碰我的佩巾啊!碰响了银饰,会惊动狗儿汪汪叫。”
年轻人送个獐子去求爱,看似蠢笨,但实心实意。毕竟,那个年代吃是第一位的,还是野味呢。更何况,到处都没金店,哪有金项链送的啊!
古代没有冷柜,就用丝茅草苞肉,泥封起来,保质保鲜。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教授一种“苞肉法”:“十二月中杀猪,经宿,汁尽浥浥时,割作捧炙形,茅、菅中苞之。无菅、茅,稻秆亦得。用厚泥封,勿令裂;裂复上泥。悬着屋外北阴中,得至七八月,如新杀肉。”意思是,腊月杀了年猪,把肉放上一宿,待肉湿润时,用丝茅草包裹,然后在草面糊上厚厚的泥,挂起来阴干。若泥衣裂缝了,就及时用泥巴糊住,这样保存的肉,到翌年七八月间剥开,还是鲜露露儿的,像刚杀的猪肉。
说丝茅草是“完美杂草”,我没看出来。而在古代,它却是神草,是祭祀用品。为此,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还带领各国把楚国狠揍了一顿。楚国莫名其妙,便派使臣问齐国:我们离那么远的,井水不犯河水,你为啥揍我啊?齐相管仲回答:“尔贡包茅不入”,你们没向我国进贡丝茅草,让周王室没法“缩酒”祭祀,你说,不揍你揍谁?“缩酒”,是指在祭坛前立一束丝茅草,作酒盅,倒祭酒渗入茅草里,让神享用。据说,丝茅草能通神,是神圣之物。那时,楚地丝茅草茂盛,模样好看。这个借口未免滑稽幽默,难以服众,但齐国没开玩笑,却是郑重其事地发动了一场战争。
杜甫搞笑,买鱼不提竹篮,顺手从茅屋檐口扯根丝茅草,逍遥地去了海鲜市场,挑了鱼,将茅草从鱼鳃穿过去,绑个环儿,拎在手上,一步一摇的回家了。想想,这个白茅提鱼的方法简便又环保,还有诗意,雅趣得不行。
春夏季节的丝茅草,嫩绿鲜美,是牛的美食。我小时候帮父亲放牛,下雨时,犁地时,去割牛草,首先寻找肥美的丝茅草,一割一大捆,用草绳攀在背笼上,竖多高,背到工地,给牛打尖。或背到牛圈旁,夜里喂牛。
小时候常和茅草打交道,抽茅芽儿、吃茅芽儿的机会,比同龄的小朋友就多得多了!茅芽儿虽然甘甜如饴,但比起糖果儿,还是差多了。我们那个时候,得到一颗花花绿绿的糖果儿,如获至宝,紧紧握在手心,舍不得吃,只想象它的甜。
2.溪涧可采芹
陕南古镇漫川,有处自然景观“太极环流”,河边的野水芹,密簇簇的,碧翠鲜嫩,葳蕤蓊郁,每年春天,临近的妇女,三三两两,拿着剪刀,提着竹篮,说说笑笑下到河畔,一把一把地剪,一束一束地割。河边情景,像汉乐府里的《江南》:“溪涧可采芹,芹叶何菁菁。”很美的画面
国人采食野水芹的历史悠久。《诗经》里的“思乐泮水,言采其芹。”生动描述了2000多年前的人们,在泮水边,戏水游玩,采摘野水芹的欢乐场景。《吕氏春秋》曰:“菜之美者,有云梦之芹。”云梦就是云梦泽,在湖北江汉平原,哪里湖泊成群,生长的野水芹,肥美鲜嫩,是菜中上品。《尔雅》云:“芹,楚葵,今水中芹菜。”李时珍经过一番考证后,认为芹菜祖籍在湖北蕲州。
漫川是“朝秦暮楚”典故发源地,先辈做过楚国居民,至今漫川人一口楚语,生活习惯和习俗礼仪一样。金钱河又是汉水上游一条支流,汉水可采芹,野水芹生得多,味道好,是大自然的馈赠。
李时珍说:“芹有水芹、旱芹。水芹生江湖坡泽之涯;旱芹生平地,有赤白两种。”野水芹玩水,在池塘泽边水中央,纤细香嫩,两种颜色,一种翠绿,一种水红。水红的野水芹与美国种植的红色芹菜不同,水红野水芹空心,野生,亭立在水里;红色芹菜是实心,像西芹,家养,长在旱地。旱芹生平地,胖粗香浓,又名“香芹。平常在超市买的,都是旱芹,粗细都有,粗的便宜,细芹菜贵。我妻子喜欢把西芹菜切碎,炒,倒醋哧溜,加辣子蒜末花椒粒,烹饪酸菜或酸菜汤,吃面条,香!让人恍惚在吃野水芹菜。乡愁就像喂养几十年的大黄狗,走哪儿跟哪儿,你是甩不掉的。
野水芹喜欢的水域,也是蚂蟥赶热闹的地方,怕蚂蟥的人,不要说去掐野水芹了,就连市面上卖的野水芹,都不敢买。当地人说,蚂蟥是吸血虫,一旦钻入肉皮里,顺着血管跑,会把人喝死的。蚂蟥若是钻到肉里了,那是扯不出来,即就是扯断了,它仍然活着,继续往深处游走。唯一办法就是拍打皮肤,打得它疼痛难忍,哧溜哧溜退出来。
野水芹身材窈窕,一副美人胚子,春天,从水里冒出来,嫩莹莹的,小家碧玉,冰清玉洁,风韵天然俏。夏日开花,小伞样的白色花朵,清丽素雅,风致绰约。顺着弯弯的河边,摇摇曳曳,很妖精很迷人的。
泮水,鲁国学宫前的水池,形如半月,泮水有水芹。相传,学子们要上京赴考,先去泮池采些野水芹,插在帽子上到孔庙祭拜,考中了就叫蟾宫折桂。后来,“入泮”“采芹”,成为中秀才的代名词。
野水芹也是历代文人雅士喜爱的野味。“一把雨伞加白盐,青芹伴我万里行。”徐霞客在其旅行文献里,记载了20篇首关于野水芹菜的文章和诗词。“盘剥白鸦谷口粟,饭煮青泥坊底芹。”“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润黨。”杜甫和苏东坡,都对野水芹赞不绝口。
芹字高雅,很多人用这个字取名。我年轻时认为“芹”是女人的名字。后来读了《红楼梦》和《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才知道曹雪芹、周克芹都是大男人。
古代人食芹,吃出了不少趣闻轶事。说是有一次,唐太宗为了验证魏征爱吃醋芹的说法,叫御厨备了许多醋芹,宴请魏征,“召赐宴,有醋芹三杯,公(魏征)见之,欣喜翼然,食未竟而芹已尽。”魏征遵旨而来,入座后一看有三杯醋芹,拿起筷子猛吃,宴席没结束,醋芹被他吃光了。唐太宗亲眼见识了魏征吃醋芹的厉害。
过年,必要去超市采购香芹,团年饭菜肴中要有它。“芹”“勤”谐音,寓意在新的一年里“天道酬勤”。又因芹菜茎心空通透,吃了芹菜,就会“路路畅通”,今后做事顺利,心想事成,新年愿望能够实现。
野水芹菜营养丰富,是缺铁性贫血的佳蔬。皮肤干燥、面色无华和头发枯黄的人常吃好。还有平肝降压、安神镇静、消除烦躁、预防结肠癌等功效。野水芹能促进人的性奋,在国外有“夫妻菜”的美誉。青年男子少吃,影响生育。
今年春天,乡野溪涧的野水芹,水嫩嫩、脆生生的,清香袅袅,大老远都能闻到,诱人得很。吸引不少人前往采割,一波一波,密密麻麻涌在河道。小街人软侬细语地说:人多得,蚂蚁篓儿一样。
3.春来竹笋香
我老家陕南,家竹是园,野竹成林,种类只几样。家竹有斑竹水竹,野竹有毛竹苦竹。往年还值点钱,家竹编背笼、箩筐、圃篮、挎篮、点籽篓儿和晒粮食的遮笆。毛竹卖给火纸厂,三五块钱一百斤,我读中学的部分学费就靠它。苦竹编竹篮,编精致的工艺品。
而今,竹子不值钱了,竹笋成了香饽饽。这次去漫川街,见夫妻二人剥野竹笋,10元一斤,把剥好的全都秤了:5.64斤。我掏出一张红版,找回45元钱。又拿40元,买了4斤豌豆米儿。蔬菜新上市,没有低价。
俗话说:三篮竹笋两篮壳,有人扯,没人剥。竹笋难挖,箨也难剥。一大篮子,剥出来就没多少了。嘴馋,莫问价钱,得舍得。
竹笋文化丰富深厚。《二十四孝》中的《哭竹生笋》,讲述孟宗行孝的故事:“晋孟宗,少丧父。母老,病笃,冬日思笋煮羹食。宗无计可得,乃往竹林中,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须臾,地裂,出笋数茎,持归作羹奉母。食毕,病愈。”故事说,晋代人孟宗,母亲年老病重,冬天里想喝口竹笋汤。找不到嫩笋的孟宗,急得跑进竹林里抱竹大哭。他的孝心感天动地,须臾间地面裂缝,冒出数茎嫩笋。孟宗赶忙挖出来,拿回家煮了笋汤,母亲喝后,病好了!情节曲折,温暖感人,是个喜剧。
竹笋,是竹的幼芽。《尔雅·释草》:“笋,竹萌。” 按季节分,有春笋、鞭笋和冬笋。我们常吃的,是立春时节破土的春笋。“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雨后春笋,水分充盈,纤维细腻,多情的古人比作美女的俏指头。野春笋,细嫩秀长,剥出来,腴白光润,干干净净。做成菜肴,肉嫩鲜脆,美味爽口。
国人食笋,历史久远。《诗经·韩奕》:“其簌维何,维笋维蒲。”说是周宣王拿香蒲嫩芽和竹笋,厚待韩侯。可见,3000多年前,竹笋已是上好的菜肴。
野竹笋,古代是“贡笋”,皇上爱吃。唐太宗吃炒竹笋催情。康熙钟情的“八宝葫芦鸭”,为苏菜经典,其八样配品中,首个就是嫩春笋。
竹笋是雅食,契合文人高雅的性格。文墨人爱食笋的多,有的吃了,作诗撰文,留下一段美食佳话。“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杜甫看见竹笋和江鱼,眼睛就放光。白居易有竹不吃肉,吃了笋,三月不知肉味:“每日逢加餐,经时不思肉。”苏东坡吃笋是出了名的,他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还是天天肉烧竹”精彩段子,把笋炒肉吹上了天。才子李渔更绝,他说“比蔬食中第一品,肥羊嫩豕何足比肩”,认为笋是蔬中第一品,凌驾肉之上。
李渔的说法我最不爱听了,我小时野菜吃多了,只想吃肥肉。竹笋再好,没肉也不香。
南宋词人林洪,在闽食谱《山家清供》里称笋为“傍林鲜”:“夏初竹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傍林鲜。”他吃笋,图鲜香,不挖,就在竹园里,扫竹叶围着笋尖,点燃,圪蹴着煨烤,烤熟就吃。用芳香的竹叶烧烤的嫩笋,天然鲜美,不说吃了,想着心就痒痒。
林洪的吃笋法不可取,易引发火灾,烧了竹园,太危险了,应禁止!好吃也得守法,讲安全。
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教人们制笋,晒笋脯。还真是,把冒尖的春笋焯水、除涩、蒸熟、晒干,用保鲜袋儿一小袋一小袋装着,储存好,以后炒笋肉、下火锅、做干锅竹笋,不仅竹香四溢,且嚼劲十足,美味盈口。
我妻子保存的是鲜笋,嫩笋焯水去涩后,不晒,就把那嫩嘟嘟的旺笋一小袋儿一小袋儿装着,密封,排在冰箱抽屉里,冰冻。要吃时拿一袋儿出来,化冻,清洗,炒笋肉,煮笋汤,清香盈盈,都是春天的味道。
“最有味道”的老头儿汪曾祺,爱吃大姑妈做的竹笋烧肉。“吃贯中西”的梁实秋先生,在《笋》的文章中,引经据典,盛赞食笋的好处。先生是个有趣的人,文字温暖可爱,他提倡吃饭不要过于讲究礼节:“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慢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我率性,喜欢他的观点。吃笋,就要咯嘣咯嘣的,吃出又脆又香的羡慕声。
“好竹连山觉笋香”。春笋再嫩再香,终究不是水果,生的是不能吃的。清炒前要焯水浸泡,去掉苦涩味。最好吃的是笋炒肉,味道特别鲜美。只要有一手好厨艺,只要有优质的嫩笋,可炒、烧、煮、煨、炖出花样繁多的美味佳肴。
竹笋是美食,也是良药。唐代名医孙思邈说竹笋:“味甘,性微寒,无毒,主消渴,利水道,益气力,可久食”。明代药学家李时珍认定竹笋有“化热、消痰、爽胃”之功。清代养生学家王孟英在《随息居饮食谱》中说:“笋,甘凉,舒郁,降浊升清,开膈消痰。”坊间传闻,竹笋还有清肠刮油、抗癌、降三高之功效,因而,受到人们热捧。要我说,吃竹笋就是品尝春天。
我胃不好,做过手术,家人时时提醒:管住馋嘴,你不要吃!春天美景,我只能看,没法尝出味道了!写这篇文章,就是想嚼嚼有关笋的诗文,美美过把嘴瘾。
4.春天第一鲜 鱼腥草
鱼腥草,腥,个性张扬,有人喜欢有人嫌。
这草儿是药膳两用植物,寓医于食。我老家陕南人,把它既当药,又作蔬,经常食之。
它的“外号”多,最早,《吴越春秋》叫“岑草”,《名医别录》称“蕺菜”;广东客家话“狗贴耳”,按叶子形状叫;云南、贵州人叫“折耳根”,源自于赤水河的古老传说;四川人称之“趴耳朵”,意思男人怕老婆,是开玩笑;陕南汉中人谓之“臭老汉”,像骂笑话。还有截儿根、侧耳根、猪鼻孔、狗心草、狗点耳等等,奇奇怪怪的“绰号”,数不胜数。
我老家人唤作鱼腥草,叫得正经,原汁原味。
鱼腥草有多个版本的起源传说。其中一说为,观音菩萨把功德池中的水草种子撒播人间,取名鱼腥草,专门治病救人。这是神草仙草。
人们挖它当菜吃,是转移用途,菩萨没有料到。菩萨要是知道了,会生人的气,嗔怪人太贪婪。
中国人食用鱼腥草的历史悠久,早在两千多年前,鱼腥草就上了国人的餐桌。相传,春秋战国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曾领着百姓采“蕺”为食,“蕺”就是鱼腥草。帮助越国度过饥荒,使越国由弱变强,最终打败了吴国,成就一番伟业。
鱼腥草药用,载入医药典籍,始于魏晋。从此,食药互补,相得益彰。
陕南人食用鱼腥草的历史也不短。《唐本草》记载:“蕺菜生湿地山谷阴处,亦能蔓生,叶似荞麦而肥,茎紫赤色。山南(即今陕南)、江左(指长江下游以东地区)人好生食之。关中谓之菹菜。”可见,早在唐朝,秦岭南坡的人,就喜欢生吃鱼腥草了。
鱼腥草喜欢在潮湿的沟渠边、池塘旁、湿地和刺架里生长,春风一吹,散发的缕缕腥香,大老远都能闻到。鱼腥草是望族,一连一大片,盘根错节,根基牢,得用锄头使劲儿挖,将抱团的泥饼挖翻,抖掉根网眼里的泥土,露出一串串嫩生生的根。篮子装满了,提到溪边,倒入清水潭里,用手轻轻搓去粘在须上的泥土,掐去老根,把节上的毛须除掉,洗得白白嫩嫩的,诱得人嘴馋,忍不住掐一节喂入口中,那种偏爱的怪味,在舌尖上打滚,越嚼越有意思。
鱼腥草的老根,硬,味如甘蔗,甜丝丝的。
回家后,搬个矮凳坐下来,精心捡择一遍,掐成小节,盛在小钵里,用清水漂洗干净,再浸泡十来分钟,消除异味。然后,把水倒尽、沥干,撒点食盐,滴点香油,佐以香醋、生抽、蒜泥、姜末、油辣子一阵凉拌,装在青花瓷盘儿里,酸辣微涩,清脆爽口,异香袅袅,沁人心脾。喝口酒,嚼几根,最有诗意情调。
鱼腥草茎和叶,用食盐、香醋、麻油、酱油、辣子、蒜蓉,一道拌了,艳丽娇嫩,风味独特。
食叶的人少,吃根的人多。街面上卖的,都是一小把一小把嫩生生的根。
奢侈一点,就是鱼腥草炒腊肉、煎鸡蛋,香味压倒腥气,常吃不厌。
鱼腥草作佐料煲鸡汤,熬鱼汤,煮粥都是天上美味。
鱼腥草号称植物中的抗生素、天然消炎药。我老家人用它给小娃治“蛤蟆气”(俗称,指腮腺炎)。大人按照土方子,把鱼腥草和几种草药捣成糊状,用纱布包着,敷在红肿处,清凉舒爽,消炎止痛,敷一个晚上,烧就退了,肿也消了,病基本好了。我小的时候,得“蛤蟆气”,父母就是这样给治好的。
鱼腥草的叶子能吃更好看,叶儿外形像心,又像狗耳朵。叶柄细长、肥厚,嫩薹呈紫红色,穗状花序,花梗顶着4个包片儿,开白花,蒴果卵圆形。美,小文人看了,浮想联翩。
现在流行比心手势,以表达爱意。鱼腥草比人懂爱,胸前比着好多心形,不忘初心,守护生命,和人类一起,承载着岁月的美好。
5.老婆针儿
惊蛰过后,晴空朗朗,气温一天天升起来,阳光飞个媚眼儿,桃花红了,樱花白了,杏花、梨花、海棠、连翘、望春、油菜和众多野花,烂烂漫漫都开了。鸟儿们在枝头跳跃鸣唱。蜜蜂们在花朵上钻进窜出。归来的春燕,成双成对地在人家屋檐下,啁啁啾啾,飞去飞回,忙的不亦乐乎。
野菜在这个时候,从土地里冲出来,嫩嘟嘟的,招人喜欢。地米儿菜像个聚宝盆,采一茬,又一茬,层出不穷。心急的小蒜,顾不得梳洗打扮,披头散发地,在路旁,在田间,在地畔,在石头浪里,眺望食客。咪咪蒿一波一波,翻涌小浪。香椿树梢爆出猩红嫩芽儿,似火苗儿。一扎高的老婆针儿,胖乎乎的,嫩头嫩叶儿,做成菜肴很好吃。
老婆针儿是陕南靠近湖北郧西一带人的叫法,学名婆婆针,古称鬼针草、鬼钗草。一年生草本。菊科,鬼针草属。唐陈藏器《本草拾遗》记曰:“生池畔,叶有丫,方茎,子作钗脚,着人衣如针,北人呼为鬼针。”因老婆针儿果实上有撮倒挂细针,像一个个小魔爪,抓住人的衣裤不丢手,神出鬼没,叫人防不胜防,故而以鬼名之。
我小时就被它常常抓住,从小路走一趟,或到苞谷林里摘豆角儿,裤腿上扎满栗色小刺。抖不掉,得用指头一根根、一撮撮拔。惹人烦。
民间有个传说,讲了老婆针儿的来历。说是在很久以前,一个村子里,住着一户只有寡妇媳妇和寡妇婆婆的人家。寡妇媳妇漂亮能干,对婆婆非常孝顺。可她的婆婆以怨抱恩,对她怀恨在心,认为她命硬,克死了自己的儿子,就天天折磨她,让她干重活累活儿,做活儿慢了,婆婆就用绣花针刺她;做活儿快了,婆婆还是用绣花针扎她。时间一长,小寡妇遍体鳞伤,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儿,最终,血流干死了。冤屈的小寡妇,化为一只鸟儿,想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谁曾想到,寡妇婆婆仍不罢休,拿着绣花针追着鸟儿刺。一直追到田野里,鸟儿飞远,消失在蓝天里。追不上她的婆婆,一气之下疯了!拿着大把的绣花针,抓人衣裤,见人就刺。老天爷看她太过狠毒,就把她变成了一种药草——老婆针儿。谁知,本性难移的寡妇婆婆,到如今都不思悔改,还是见人就抓,见人就扎。令人不快。
老婆针儿药味重,青草气浓郁,《陕西中草药》说它“味甘微辛,性平。”我特喜欢这种奇异味道。我用它做凉菜,我老家人用它酸酸菜,烹饪出来都是美味佳肴。
把老婆针儿嫩头嫩叶儿掐回来,洗干净,用开水焯熟,撒点儿盐,滴点油花儿,挖勺油辣子,倒适量的香醋,放些蒜末儿,用筷子调制,可闻到淡淡的药香,入嘴,滑嫩鲜美。生动鲜活的野味,在舌尖上打滚,婉转缠绵,不舍离开。
酸酸菜可把药味压住。把洗净的老婆针儿嫩叶,用开水烫一下,塞入酸菜缸里,被老酸水泡几日,青叶变黄,就可捞出来切碎,添盐、加醋、滴油、撒蒜末、放油辣子,调着吃,酸香爽脆,让人胃口大开。
老婆针儿虽然好吃,但孕妇和胃寒的人要禁嘴,不能吃这个菜。体质虚寒者吃了会引起虚寒性皮肤过敏症。
老婆针儿还是一味中药。《本草纲目》记载,该药苦平、无毒,有清热解毒、散瘀消肿功效。还可治痢疾、胃气痛、偏头痛、跌打损伤等。我老家人还把老婆针儿风干,用它泡水喝,降血脂、降血压,说是效果不错。
人常说,家有老,是个宝。现如今,大凡头上有个婆婆的小媳妇,饭有人做,娃有人带,被婆婆心疼如闺女,享福得很。老婆针儿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坏,它药膳两用,全身都是宝,为人类做了不少好事,我们应该感激它。
6.乡间神草蛤蟆衣
陕南老家有种植物叫蛤蟆衣,外形生动,大猛一瞧,它那耳朵形、薄纸质的宽大叶片儿,匍匐地面,这里一蔸,哪里一丛,若一只只绿蛤蟆,跃跃欲跳。
也像耳朵,一只一只,贴着地面倾听春天的脚步声。
也像汤匙,《本草图经》云:“春初生,苗叶布地如匙面。”一勺一勺,喝着春天花香四溢的汤汁。
乡野间,蛤蟆衣喜欢在路旁,在沟边,在道场潮湿处到处爬,很少看见它们在庄稼地里胡钻乱窜。初春叶儿娇嫩,绿润润、胖乎乎的,给人一碰就破的感觉。临近夏天,叶片中心抽出三两支长长的穗状花序,粘一身米黄色的花儿,一串一串,像老鼠尾巴,有一种童话情趣。种子近椭圆形,黑褐色,风一吹,脚一拌,落一地黑星星。
蛤蟆衣是车前科的代表性植物,学名车前子,别名很多。陆玑《诗疏》云:此草好生道边及牛马迹中,故有车前、当道、马舄、牛遗之名。舄,足履也。”有的地方叫猪耳朵草、牛耳朵草、车轮菜、车轱辘草、蛤蟆草、蟾蜍草、地衣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车前子”名儿来源于一个美好的典故。相传西汉名将马武,率军戍边征战,因人马饥渴,而患上尿血症。只有马夫负责的三匹战马,啃食地面上的牛耳形野草,没有尿血症状。马武将军获得这一报告后,当即号令官兵都吃这种草,战士血症得以康复。从此,这草被命名为“车前草”。
蛤蟆衣可食可药,中国人与之结缘很早。据学者考证,《诗经·周南·芣苢》中的“芣苢”,就是蛤蟆衣。古时粮食匮乏,人们只得采集野菜充饥。于是,哪些诗经女子,三三两两,在田间河畔、风和日丽中,采着野菜,唱和情歌,生活虽苦,但活得简单快乐。“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翻译出来就是:采呀采呀蛤蟆衣,一把一把捋下来。采呀采呀蛤蟆衣,撩起衣角兜起来。看看,千年前那些女子,一手提着衣襟,一手采摘蛤蟆衣,一把一把,丢了满满一兜,打情骂哨,说笑歌唱,活得多么欢快诗意。
蛤蟆衣的嫩叶、幼苗不仅是美味佳肴,而且也是一味良药,它在《神农本草经》中被列为上经,说它“利水道小便”。据传,女人食此草,可怀孕多子。毛传说:“宜怀妊”。原来,采食蛤蟆衣,还是一个生育文化的象征。
还能治疗眼疾。“开州午日车前子, 作药人皆道有神。”唐代诗人张籍眼睛疼,就是朋友韦开州不远千里,寄给的蛤蟆衣治好的,为此,作诗《答韦开州寄车前子》一首,以表答谢。
还能治疗痢疾。据《苏沈良方》记载:“欧阳公尝得暴下病,国医不能治,夫人买市人药一帖,进之而愈。力叩其方,则车前子一味为末,米饮服二钱匕。”说是宋代诗人欧阳修,曾患急性痢疾,皇室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欧阳修的夫人从民间医生那里捡了一副药,用米汤送服之,竟然药到病除。欧阳修夫妇再三探究是啥药方,原来就是一味蛤蟆衣研磨的粉末。这个医案,成经典,载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
男人吃了好,益精强阴,助生殖功能,令人有子。《神仙服食经》说:“车前,雷之精也,夫震为雷,为长男。”著名的补肾方剂“五子衍宗丸”,即由枸杞子、菟丝子、覆盆子、五味子、车前子组成。
老家人都是草药先生,谁若有个头疼脑热,就上山扯点草药回来,熬上半锅药汤,大碗大碗地喝。热天上火,害眼睛,煎蛤蟆衣水喝,有效。我念高中时打摆子(疟疾),同学们把被子层层叠叠盖在身上,还是冷得筛糠。没钱买药,就是喝草药的苦水水喝好的。
《荆楚岁时记》谓端午采杂药。老辈人讲,五月端阳采的蛤蟆衣最好吃,做药方子效果最佳。端午早晨,麻麻亮起床,提个小篮,赶在太阳出来前,揪些蛤蟆衣回来,洗几把,和端阳挖的新洋芋一起煮汤吃,不只是清香面糯,味道绝美,据说,还能防治百病,驱灾避祸。
把多余的蛤蟆衣洗净,用开水烫熟,捞起,晒干,装入竹篮,吊在空中储存着。过年与绿豆、红小豆、萝卜、洋芋疙瘩、猪大肠一起炖了吃,多种香味缠绵,香得不得了。
也可以把干蛤蟆衣,在炖猪蹄儿时放一把,或煮腊肉时放一把,又香又美。我岳母在世时,经常在冬天,坐在火炉旁,边烤火,边用吊罐给我们炖蛤蟆衣猪大肠、蛤蟆衣猪蹄儿吃。那种香香的美食,暖暖的母爱,渗透记忆,让我今生难忘,来世也不会忘记。
7.草中美品地米儿菜
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迈出正月,匍匐地面的地米儿菜俏美起来,嫩莹莹的,散发甜香,春色芬芳。
地米儿菜是俗称,学名荠菜。我老家在陕湖交界,说话楚腔楚韵,音调儿软,叫起这菜名儿,像唱歌,带甜味儿。地米菜还真是甜的!《诗经》有言:“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尔雅》也说:“荠味甘,人取其叶,作菹及羹亦佳。”地米儿菜不仅“味甘”,而且,用其酸酸菜、盐腌菜、熬菜羹最佳。
明人王世懋在《瓜蔬疏》中更是吹捧:“百草中可食者最多,荠菜…草中之美品。”
地米儿菜敦厚善良,因有“救济灾荒”的天性,而被中国古人冠名“荠菜”。《救荒本草》将其定性为“救荒之物”。《本草纲目》也给出同样的定义:荠生济济,故谓之荠。
佛家人对地米儿菜推崇备至,尊为护生草。正因为地米儿菜慈悲天下,一直受到文人雅士的咏唱赞美。
苏轼盛赞它是“人间珍品”,颂扬荠菜“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且在遭贬流放时,用荠菜、萝卜、粳米,熬成“东坡羹”,成为一道流传千古的美食。
陆游对荠菜嗜之若命。人常说“有肉不吃豆腐”。而他有了地米儿菜,竟不闻肉香,还超赞曰:“残雪初消荠满园,糁羹珍美胜羔豚。”说荠菜羹比烤乳猪好吃!他是厨艺高手,做荠菜的诀窍是:“小著盐醯和滋味,微加姜桂助精神。风炉歙钵穷家活,妙诀何曾肯授人。”即就是,对洗净焯水的地米儿菜,用适量的盐和醋提味,稍加姜桂增强口感,保持地米儿菜的自然风味。他这道“凉拌荠菜”,和我爱人做的差不多。我爱人凉调的地米儿菜,没桂,有蒜泥和辣椒油,天下美味。
“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陆游痴情地米儿菜,像热恋,走火入魔,爱不够。所作咏荠诗词多达36首,像给地米儿菜写情诗。
范仲淹爱吃腌制地米儿菜。其《荠赋》:“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宫商角徵”类似现在简谱中的1234(do、ri、mi、fa),是我国五声音阶中,4个不同音阶。范大人这种吃法叫人拍案惊奇!竟然吃出了民族调式,把嚼腌荠菜当音乐享受,这人生境界,真是了不得。
明代陈继儒更是浪漫,栽地米儿菜吃。他写道:“十亩之郊,菜叶荠花。抱瓮灌之,乐哉农家。”这情景如画,春光明媚,田里的荠菜花开了,青枝绿叶的,诗人抱着水瓮,猫着腰,乐呵呵地给菜浇水,逍遥模样,赛过神仙。
地米儿菜是春天的第一菜,吃法花样百出,凉拌,炝炒,做馅,煮汤,熬粥等等,都好吃。与木耳凉拌,能上酒席。酒醉饭饱时,端碗鸡蛋荠菜汤出来,压轴,每人舀一勺,慢慢品,鲜嫩爽口,甘甜醒酒,皆大欢喜。
地米儿菜配鸡蛋或豆腐做馅儿,包饺子、包子和馄饨,家常又好吃。宋代晁说之在《有谢蕴文荠菜馄饨》中写道:“无奈国风怨,荠荼论苦甘。王孙旧肥羜,汤饼亦多惭。”他吃的荠菜馄饨,我不曾尝过。遗憾!
我吃了不少地米儿菜饺子和包子,那个香啊!我没法用文字表达,只是每次吃,每次肚子胀得能敲鼓。
汪曾祺先生吃荠菜,像做游戏,玩魔术:“酒席上的凉拌荠菜都用手抟成一座尖塔,临吃推倒。”这吃法,妙不妙?
三月三,荠菜当灵丹。荠菜是三月的应季菜蔬,“荠”谐音“吉”“聚”,音儿一转,就是“吉财”“聚财”,开口就是福,就是好彩头。地米儿菜,满地金米粒,叫得也富足。
三月,正是挖地米儿菜的好时机。拿把小铲,提个小竹篮,择一处肥田,不大一会儿就是满满一蓝儿。不讲究的妇女,拿着装酒的提袋儿,或蛇皮袋子,图个装得多。挖多了好,回家择净洗净,焯水晾干,装入保鲜袋儿里,扎紧袋口,塞进冰箱里保存,一年四季都能吃上绿茵茵的地米儿菜饺子和包子。也可晾成干菜,装好,放在冰箱里,随吃随取,温水泡软,清水冲净,炒菜煮汤,不走味儿。
地米儿菜,集美德、美味、美誉于一身,在悠悠文化长卷中,留下了灿烂的鸿痕。多了解一些荠菜文化,再去做荠菜肴馔,吃荠菜美食,感觉更美。
8.春菜第一美食野韭菜
踏进二月,草绿得快,花抢着开,胖嘟嘟的野韭菜,在土台坎边摇曳,博人眼球。
正月葱,二月韭。韭菜是野的香,二月韭最佳。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说:韭菜,春食则香。吃韭菜,要跟上季节,民间有“春香,夏辣,秋苦,冬甜”之说,二月的韭是“头刀韭菜”,叶片胖嫩宽短,汁水丰盈,辛辣中带点微甜,清香鲜美,口感好,吃起来最香,利于人体健康。素有“春菜第一美食”之誉。
野韭菜泼辣,是群居植物,生命力旺盛,适应性强,抗寒耐热,我老家山坡上到处都长。阳气地方生,阴潮地里也长,只要环境适宜,从土里钻出来,一抬脚就跑,呼哧呼哧哈着香气,沟坎挡不住,时间喊不停,勇往直前地开疆拓土。土厚肥沃的坎塄上长得最肥,叶片长,宽而肉厚,割一把握在手上,嫩闪闪、绿油油的,十分养眼。
遥想哪造“韭”字的人,定然会吃韭菜,把这个不起眼的植物,造得这么生动形象。《说文》解释:“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一地野韭,小家碧玉,腴美妩媚,别是一番动人春色。“韭”“久”同音,寓意“长久”,吉利,口风好。韭菜也被戏称“懒人菜”。懒人自有懒人福,韭菜一旦扎根土地,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蔓延,不叫人费心,要吃时去割。割了又长,长了又割,越割越发,生生不息。
野韭菜不能挖,也不能扯,只能割、剪、掐。我们平常叫掐韭菜。掐,像小两口疯着玩,亲密密的。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发现古人生活细腻,很有诗意。想哪卫八处士,是个风雅君子,为热情款待少年故交,拿着剪刀,冒着夜雨,一剪剪地剪回一把把鲜嫩的韭菜,烹饪佳肴。再蒸一锅新鲜喷香的黄米饭,与老友一起共进晚餐。融融烛光下,两个久别重逢的老男人,对坐话旧,好不温馨。每每复读此诗,都会被诗中的生活美和人情美深深感染。人生聚散无常,见一面少一回,是个永远猜不透结尾的悲喜剧。韭,久。吃了韭菜,友情长长久久。
中国人食用韭菜历史悠久,至少在春秋时代就上了餐桌。《诗经·七月》里的“献羔祭韭”,就是用乳羊韭菜祭司寒之神。栽培也早,2500年前就掌握了这项技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记录传统农事的历书《夏小正》,有“囿(菜园)有韭”的记述。从《汉书·召信臣传》“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菇”记载中,可见,汉朝人已经采用建温室、烧火控温办法,培养出了反季节韭菜。之后,古人认为反季节蔬菜是“不时之物,有伤于人”,被勒令禁止了。
野韭菜除了根留着繁殖,叶片、花朵和韭菜薹子,都是上好的食材。清炒韭叶,滑嫩香糯。油泼野韭辣子,香辣刺激,吃面条和糊汤拌一点,香死人。韭叶炒豆腐,一清二白,清香爽口。野韭菜炒土鸡蛋,金黄碧翠,色相绝配,鲜香腴美,是老百姓餐桌上的经典美食。
野韭菜迈入夏季,一日日成熟老辣,一杆杆四棱形的韭菜薹子从根部、从叶片中心冉冉升起,顶着小花骨朵,素颜朝天,美得朴素自然。趁嫩抽出来,洗净切段,和吃草长肥的猪腊肉一起爆炒,肉有盐,只需放点干辣角、花椒粒和生抽,味道就足了,薹香怡人,肉味醇厚,香飘十里。吃起来,嚼头十足,不舍碗筷。这是我老家人常吃的荤菜。外地人来丰阳漫川用餐,都爱点这样菜。
绽放的野韭菜花儿,也是天下美味。韭花食用很早,汉崔寔《四民月令》的“七月藏韭菁。”“韭菁”即是韭花。韭花开在秋天,白色包膜中的韭白,一簇一簇,肉嫩嫩的,清炒荤吃,都会吃出一种难忘的记忆。韭花时令短促,越老脾气越大,香气越浓,炒着吃,猛烈味儿吓人。
年轻人爱吃的韭菜盒子,清朝就有了。美食家袁牧在《随园食单》中,记了这个做法:“韭白拌肉,加作料,面皮包之,入油灼之,面内加酥更妙”。菜盒子能养家,西安有不少小店,专门经营这样小吃,一天到晚都有人排着队买。
宵夜吃烧烤,烤韭菜是一道菜,香气飘飘,风味别致,就是干急咬不烂。
甭看野韭菜藉藉无名,是山野人家的小菜,然,经陕西华阴人、五代书法家杨凝式随手一挥,一份《韭菜贴》,使韭菜高贵起来。帖子记叙某年秋日,杨凝式午觉醒来,饥肠辘辘时,恰逢有人送来韭花,实在美味,刻骨铭心。遂提笔写封谢帖,深表感谢。没想到,《韭花帖》一问世,名声大噪,其清隽的书风与《兰亭序》等帖一起并称“天下五大行书”,流传于世,争相收藏。看来,吃韭菜不能武鲁,得文静儒雅,吃出文化的味道和情意。
9.春来小蒜香
我老家陕南,气温回升快,二月半后,春雨滋润,酥软的田地就是一片绿。蓄养一冬的小蒜,鼓着劲儿,从绿色中一冲而起,一苗苗,一丛丛,一片片,生气蓬勃,水嫩碧翠,在田间、坡地、路边、草窝石头堆里,披头散发,咋咋呼呼,泼洒浓郁的香气,人离老远都能闻到,感受到它泼辣的冲力。
小蒜,古人称薤。叶,细长如葱;根,娇嫩圆白,形如琉璃球,香气浓烈,全身皆可食用,既是调菜香料,又是佐餐美食,还是药用保健佳品。《本草纲目》有云:“物莫美于芝,故薤为菜芝。”贴上“菜中灵芝”标签。早在两千多年前,就上了人们的餐桌,成为一样高档蔬菜。“脍春用葱,脂用葱。为君子择葱薤。”《礼记》盛赞小蒜纯洁高雅,是品德高尚的君子,用餐首选菜肴。《黄帝内经·素问》“五菜为充”中的“五菜”,指的是:葵、韭、薤、藿、葱。小蒜是其中一菜。
现实中,小蒜最接地气,是家常菜。它那特有的醇香厚味、自然美色以及养生功效,深受人们青睐,文人雅士也爱得不得了。杜甫、白居易、苏东坡和陆游都是小蒜的铁杆粉丝,纷纷为它作诗点赞。
诗圣杜甫晚年辞官,暂居秦州(今属甘肃天水市),曾收到好友阮昉送给他的30束薤白。杜甫为感激友人,深情写下《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诗一首:“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求书。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膈冷,味暖并无忧。”诗中不仅对小蒜作了生动描述,说它的茎叶如青草一样翠绿,鳞茎像白玉做成的筷子头儿,还道出了小蒜的药效,杜甫吃了小蒜,老年得的“关膈”病减轻了,有种春风和暖的感觉。
小蒜除了直接食用外,古人还用小蒜疙瘩儿(我老家人对薤白的称谓)泡酒喝。这种酒具有温通肠胃、疏理气滞的功效,可延年益寿,有较好的保健作用。诗王白居易,就爱用酥炒小蒜疙瘩儿泡酒:“酥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诗人李商隐也好这一口,他在《访隐》中道:“薤白罗朝馔,松黄暖夜杯。”早晨,诗人扯些小蒜做美味肴馔;晚上,喝着松花酿造的薤白酒,暖意融融,很惬意,隐居的日子也不寂寞了。
常吃小蒜,养心防衰老。苏轼的得意门生张耒,善于养生,他十分推崇小蒜的保健功效。为此,他在家里,亲手种了上百株小蒜。“薤实菜中芝,仙圣之所嗜。轻身强骨干,却老卫正气。”他的《种薤》诗,代表了古人对小蒜的共同认识。
雨霁天晴,土地朗润,是剜小蒜最好的时机。这时候,女人们提着竹篮,篮里装个尖嘴小铲,或者拿个用硬木削制的、一头尖尖的短棍儿,到每年常去的地方剜小蒜,一找一个准。发现一蔸或一窝小蒜时,先用铲子尖尖把周围的土刨开,再在小蒜四周插几下,使土壤泡松,然后,一把握住小蒜苗儿,轻轻一拽,嫩白的小蒜疙瘩儿就出来了,疙瘩下吊着几条褐色根须,细细长长,粘着几星土粒,提起抖抖,就掉落了。这时,掐去根须,把小蒜理顺,放在篮子里。那窄长白绿的蒜苗儿,浑圆嫩白的疙瘩儿,养眼得很。山里小蒜多,一遇一大片,胖胖嫩嫩的,不像人在寻小蒜,倒像是小蒜围着人看热闹,争抢着往面前挤,一会儿就是满满一篮子。
小蒜嫩苗儿是上好的烹饪佐料,油辣子里放些小蒜末,清香怡人,更有味儿。烧汤时撒点小蒜末儿,香气袅袅,汤色嫩绿,汁味鲜美。小蒜炒鸡蛋,是黄金搭配。乳白的磁盘里,葱绿伴着嫩黄,闻着香气扑鼻,看着赏心悦目,吃着鲜香可口,味道沁人心脾。小蒜鸡蛋饼,更是令人垂涎——把小蒜切末,撒入鸡蛋液里,加少许盐搅拌均匀,倒油锅里摊薄,煎至两面金黄,里嫩外酥刚刚好。不说吃了,做的过程中,小蒜的浓香和着鸡蛋的馨香,氤氲飘逸,尖溜溜的香气,飞得很远很远,惹得闻香的人,忍不住地吞咽口水。
小蒜疙瘩儿多是独个,又圆又白,指头蛋儿大小,提回家择洗干净,泡糖醋蒜特好吃。把小蒜疙瘩儿剥净洗净,晾干水汽,用盐腌渍两三天,然后,装进玻璃瓶儿里,加勺白糖,倒白醋淹没,过上十来天,就大功告成了,吃饭时上一小碟儿,甜脆爽嫩,胃口大开。
春暖花开的季节,小蒜长出四五片叶子,是一年中香味最鲜最真的时候,这时的小蒜新鲜无比,做汤炒菜最好吃,难怪民间有“吃了二月小蒜,婆娘想打老汉”的笑话。意思是,饭桌上,男人若不长眼色,自顾自的一饱口福,香小蒜没让婆娘吃够,那婆娘不打你才怪呢!
小蒜经过一个伏天的高温期,至阴历八月,鳞茎再次生出绿苗儿,此时的小蒜香味更加浓烈醇厚,辛辣味儿更足。“八月小蒜,香死老汉。”勾魂摄魄的,香得很可怕。
10.猴儿屁股
老家陕南有种野菜,名儿叫“猴儿屁股”,与苦妈菜、蒲公英形似,我眼拙,老是分不清。它常出现在农田、荒地、路旁,春天钻出地面,茎部紫红。叶片互生,宽大肥硕,有绒毛,四周呈齿状,叶面中心呈现出“猴儿屁股”般的紫红色。茎叶十分脆弱,一碰就断,断裂处,冒出汩汩乳汁,沾到手上,粘乎乎的,洗也洗不掉。
桂花飘香时,“猴儿屁股”花儿开得最盛最美,霞光彩虹。一轮轮小太阳,花瓣灿烂,光芒四射。这情景,就像梦鸽唱的《苦菜花开》:苦菜呀花开呀,闪呀么闪金光。朵朵鲜花映太阳。
这野菜学名叫啥?问农业部门的朋友,发来“苣买菜”的简介。图文对比,就是。
苣买菜,别名苦菜、曲麻菜、败酱草,我老家人称“猴儿屁股”。食味略微苦涩,民间食用已有2000多年历史。《诗经·邺风·谷风》中就有“谁谓荼苦,其味如荠”之说。荼,即苣荬菜、“猴儿屁股”。根扎苍茫厚土,体态丰盈,芽含翡翠,味道比苦妈菜苦得多,因此,一般女人剜野菜,都不屑一顾,绕开,不理它。
“猴儿屁股”是穷苦岁月的充饥伴侣。往年粮食短缺,就用野菜补给,“猴儿屁股”也是餐桌上的常客。如今人一窝蜂地吃它,为的是保健长寿。东北人爱蘸酱生吃,药食兼用,香了嘴,败了火;西北人用它做包子、饺子馅儿,拌面吃,加工酸菜;华北人多为凉拌、和面蒸食。
我老家人用它酸酸菜,酸出来的酸菜,味道也不多么苦了。也调制成凉菜,吃面条和糊汤。先将洗净的“猴儿屁股”,入沸水焯去苦涩,再双手用力挤干水分,然后切碎,加香油、醋、生抽、蒜泥、姜末、红辣椒、花椒粒凉拌着吃,苦涩隐隐,清香爽口,嚼起来嫩而绵滑。
人是个大怪物,很多人不吃甜食,让糖尿病吓着了。嗜好怪味菜蔬,鱼腥草的腥味,野水芹的药味,芥菜的冲味,野韭菜的辛辣味、苦瓜和“猴儿屁股”的苦味。要说苦得野气醇美,还是苦妈菜最佳。“猴儿屁股”苦味过于强势,令人生畏,很多人吃不了这份苦。
小时候跑几里路看电影《苦菜花》,哪些乡土气息的画面,至今记忆犹新。电影开头,冯大娘带着小女儿嫚子挖野菜,嫚子喜欢的苦菜花,我们小孩子一眼就认得,那是“猴儿屁股”开的花,深黄艳丽的花瓣,比苦妈菜的大气好看。
“猴儿屁股”药用食用兼具。民间谚语:苦菜花香,常吃身体硬梆梆;苦菜叶苦,常吃好比人参补。我老家人在春夏季剜回来食用,为的是消暑祛火。近代医学证明,苦菜(猴儿屁股)能滋润养颜、抗衰老、增强抵抗力、防癌抗癌、补钙,吃得人更多了。
“猴儿屁股”野菜可以吃,真正的猴子动物吃不得!陕南一位作家说,他有个朋友去南方玩,别人请吃了一回猴脑,那场面血腥残酷,吓死人!他回来刚做噩梦,差点抑郁。如今,这位朋友啥肉都不吃了,吃素悔罪。
(作者:金功文。联系电话:13399249668地址:山阳县城关镇“丰阳之星”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