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颠簸了近三个小时,终于到了青山岭。本来是不需要用这么长时间的,但是司机对路况不熟悉,结果绕了远路。
天近暮色,青山岭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很空旷。入眼之处的房屋院落,有一种四敞大开的感觉,也许是院墙只是歪歪斜斜的木棵栅栏,而更多的人家根本就没有院墙。
一群狗在路边追逐嬉戏。一头猪从一片柳塘子里钻出来,闲庭散步一般地从我眼前走过。这幅景象我第一次看到,但奇怪的是却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就像是昨天的记忆。虽然这个记忆只存在父母所讲的故事中。
在乡党委书记室,我向青山岭乡徐书记作了自我介绍:“徐书记您好,我是陈科明。”
徐书记伸出手来,同我握了握手,然后请我坐下,还给我倒了一杯茶。
“你的情况市里的领导已经跟我说了。我们是这样安排的,住在农服中心,吃饭在乡政府食堂。吃饭的费用由村里承担。”
听他这样讲,我安下心来。我曾作过最坏的打算,在此租一间房子,吃住费用全都自己想办法,但能这样安排,实在是比我想的要好的太多了。
徐书记叫过来一位姓卢的副乡长,安排他领我去与大河村的村支部书记见面。卢副乡长说话有点大舌头,含糊不清。在路上他又问了我一遍姓名,还有我的年龄以及收入情况。我心中暗想,这就是乡镇干部吧。
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口,卢副乡长高喊道:“何二哥,咱们乡分来的大学生来了。”
院子里有一群人在刮长木竿上的树皮,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从中出来,阴沉着脸,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从感觉上来说,我觉得他对我非常的排斥,不欢迎。以至后来他对我说“你是我特意向乡领导申请,这个大学生一定要分配给我们村。”我都怀疑他说得是否是真话。
卢副乡长给我们分别作了介绍,何支书把我们让进了屋。我隐约觉得自己与何支书之间隔着一座山,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就没有什么可唠的话题了。卢副乡长没有参与谈话,神情贯注地看着几张挂在墙上的大照片,在我们停止谈话后回头问了一句:“二哥,这都是你在市里开会照的?”
何支书点了点头:“嗯,开人代会结束后照的。”
卢副乡长转过身道:“那你们唠吧,我先回去了。”
何支书也没有要挽留他的意思,只是把他送出了屋外。送走卢副乡长后,何支书回来又对我说了一下伙食点的情况,早饭时间七点半,中午十一点半,下午五点半。后来我这才知道,政府伙食点,原来是何支书家开的饭馆。
“村里几乎没有什么事,这段时间你可以回家,有事我再给你打电话。”
何支书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
这让我感到时间很难挨,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不凡。“看电视里播的南方有些地方兴起‘斗马’,挺有意思的,两个马在那尥蹶子打架。”
何支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号码:“徐书记,咱们乡里现在都谁在呢?……啊,今天星期五,他们都回家了啊……那有谁都让他们过来吧,咱们分来一个大学生,搞一个欢迎仪式……都让他们来吧,别让他们回家了。”
放下手机,何支书说道:“村里原来打猎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两、三匹马。后来不让打猎了,马全都卖了。”
从一刻起,我感觉自己好像是犯了某种错误,但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误,却不明白。
因为是周末,乡里的绝大部分干部都已经回家了。所以来参加欢迎仪式的只有徐书记和乡人大白副主任、财会所的王会计,还有吃伙食饭的派出所的民警老王和小赵。
席上,徐书记与白副主任都说了一些欢迎来到青山岭乡工作的语言。老王则像个老大哥,让我经常去派出所和他们一起打打扑克。给我的感觉这里的生活好像很枯燥与无聊,以后的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何支书提酒的时候,在不紧不慢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后,转而又说出这么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话:“你三年服务期满后,要由我来给写你最后的鉴定,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
徐书记赶紧说:“何支书这话是很重要的。”
而王会计与小赵始终是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吃饭。
当天夜里下起了雪,躺在何支书家里的炕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他们有很多人在外屋打麻将,唏哩哗啦地很吵,一直玩到凌晨两点钟。
第二天清早起来,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半尺厚。我刚一推开门,何支书正在用一把大扫帚扫雪,我急忙将扫帚从他的手中抢过来。而他似乎也没有与我推让的意思,转身就进屋了。我把他家屋前屋后的道路,把雪全都清理干净。当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徐书记他们也都过来吃早餐来了。
早餐:馒头、粥、咸菜。简单,但很可口。
吃完早餐后,在八点十分的时候,青山岭的第一班开往市区的客车鸣着喇叭进入了乡街区。我急忙上了客车,然后给何支书打了一个告别的电话。
二
在家待了一个星期,父亲催促我给何支书打一个电话。我照着父亲的意思去做了,电话那头的何支书沉吟了一下后说:“村里也没有什么事……你要是着急的话,那就过来吧。”
这次坐班车用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青山岭乡,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先到了何支书家,可是何支书并没有在家,于是我决定先到乡政府报到。
但在去乡政府的路上,我又给何支书打了一个电话。
“何叔啊,我是科明。我到青山岭了。”
“喔,你到了。你住的地方安排在派出所了,你直接去派出所吧。我现在在乡政府,有点事要与徐书记谈。”
“好的。何叔,我正好也要去乡政府。”
“你不用到乡政府了,直接去派出所就行了。”
“喔,好的……”我感到很诧异,不明白何支书为什么不让我去乡政府。虽然在程序上,我觉得自己除了向他报到以外,也应该向乡政府的徐书记报个到。可如果违背何支书的决定执意去见徐书记的话,会不会在何支书的心里造成一种我不服从指挥的印象呢?挂断电话后,我朝派出所走去。
我的住处由农服中心改在派出所,这使我有一种被乡政府抛弃了的感觉。
到了派出所,薄所长与民警老王正在活动室里打乒乓球,走廊里充满了响声。
“薄所长,我来报到来了。”
三
我们在党校岗前培训完以后,市委组织部、人事局、公安局又联合下发了一份新文件,于是我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村警务室副主任”。还被“警训”了两天。但公安局除了给我一纸聘书,外加两套警服外,一分钱的补贴也没有。
看看他们这聘书上怎么写的吧:“z市公安局党委会决定,任命陈科明同志为市公局青山岭乡派出所大河村警务室副主任……”看到这儿挺风光的,不管给不给钱,咋说还闹一个“副主任”的名衔在上头,说出来也算是挺有面子的事情,可是后面一句话就把这种风光彻底扫没了:“行使治安员职责。”
提起“治安员”,这个职业名声可不太好,好像与现在的“城管”差不多。但城管毕竟还有正式的身份,而治安员却是地地道道不入流的“警察”。在给我的印象里,治安员是属于狐假虎威那一类的人,净做些执法犯法之类的事情。而且我记得已经被国家取消了,为什么还要给我们安排这个职务呢?但这可不是我所能议论的事情。
在党校岗前培训时,一位讲课的副局长对我们说:“现在就是一股风,全国上下一股风,市里也在随着这股风,而你们赶上了这股风。”
但风过后,会是什么结果呢?
那么远的事情还是交给以后吧,反正有三年的时间呢,慢慢考虑吧。
在乡下的日子,真是枯燥无聊。领导交待任务就做工作,剩下的时间就看电视。也想跟那帮老家伙们闲扯扯淡,可是跟他们坐在一块,实在是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年轻幼稚,只会不切实际地空想妄谈;而你看这些老家伙却一个个都是思想陈腐守旧,不思进取发展,只会巧使用新人。而老百姓则叹气一声道:“唉,这孩子下来是镀金的,镀完金之后是要走的。”
老家伙们也都认为我有才能,但这种才能只适合于坐在办公室写写材料、弄弄文件等等敲敲电脑键盘的工作。
一次与乡卫生院李院长一起吃饭的时候,因为我不喝酒,李院长对我说:“你来到这个地方,要么你能打架,把人给打趴下,要么你能喝酒,把人给喝趴下,否则你就会受欺负。”
当时我挺不服气,便顶了他一句:“谁能欺负我啊?”
李院长把脸一扬:“你还别不服气。”
我当然不服气。我要做出一件事来证明自己,绝不能让别人小瞧了。当然不是靠打架喝酒这类没本事人的本事了。
我的确是做到了,而且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五月初,青山岭山林里着了一场大火,属于重大案情,犯罪嫌疑人虽然被逮着了,但是林业派出所审了四个多小时,什么口供也没取出来。没有口供,这案子就没法结。薄所长和小赵进了审讯室,结果二十分钟后,就把口供给拿出来了。
吃饭的时候,薄所长的言谈之间,大有瞧不起林业派出所的意思,林业派出所的领导当时没有表示什么。但林业派出所在上交给公安局的报告当中,只写了自己如何劳苦功高,而对青山岭乡派出所协助办案的事情,只字未提。
了解情况后薄所长非常生气,马上给我安排了一个任务,让我写一篇报道,在媒体上好好宣传自己的“成绩”。作为报复,同样不要提及到林业派出所丝毫。
这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一挥而就,然后就通过电子邮箱给几家媒体传过去了。
晚上吃伙食饭的时候,徐书记和卜乡长都没在,乡政府只有曹副书记和盖副乡长。派出所的小赵把这个案子当作了吹嘘的资本,并且把要将这件事写成新闻在报纸上报道的事情也讲了,乡里的第三、四位负责人听了,什么话也没讲。
事故是我的那篇稿子以《山林大火疑案》为标题,在县旗、市两级媒体报纸刊登出来后发生的。一早上我就感到全乡的气氛全都变了样,显得很紧张,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乡里的徐书记和卜乡长都还在市里,而此时报纸也不可能马上从邮局发到乡下来。此时薄所长也不在所里,回公安局办事情去了。
乡下虽然还没有接到报纸,但身在市里的领导通过电话给乡里下了指示。我被盖副乡长叫去问话,当然主要是讲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自己是按照“上级”的指示办事,自己当然没有错,所以把整个来龙去脉阐述了一下。正当盖副乡长听我说整个过程的时候,那个曾送我到何支书家的卢副乡长闯了进来,对我大发雷霆,呜号地乱喊,当时我也没怕他,对他说:“你们领导要做什么事情,最好事先协商好了再交给我办,别一个说东,一个说西的,我怎么知道该往哪儿走吗?”
他们抓住我说的这句话,说我“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看见卜乡长的时候,是第三天中午在伙食点,当时卜乡长对我的脸色是又阴又长,用武侠小说当中的“乌云密布”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可我当时竟那么的愚顿,居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这件事情解释过了,也辩论过了,就应该结束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脸色依然很阴的卜乡长先对我开了口:“你在报纸上发的那篇稿子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讲的吗?”
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我竟然没有抓住,还天真地说:“盖乡长没有对你说吗?”
“我说什么呀?”盖副乡长抬起了头,没有好脸色地说道。
我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包围了,落入了一个圈套里。
“这件事情,我不是批评你……”卜乡长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他的语气很慢,但话却很有份量,每一句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总得意思说来,这不是应不应该的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态度问题、立场问题。
末了,卜乡长加了这么一句话:“你的人事考评掌握在乡里,而不是在派出所。”
我忽然对这个老东西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憎恶,而曹副书记和盖副乡长两人此时就像两个狗腿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对我发出了攻击。我这才意识到,这些一直对我笑脸相迎的人,竟然是如此的阴险与可恶。
虽然我觉得自己是对的,没有错误,但我在他们面前竟然毫无抵抗力,不堪一击。那一刻我尽管觉得自己很委屈,却无处申冤。
夜里我几乎没有睡觉,思索了整整一个晚上,决定第二天上午找卜乡长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情。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却没能看到卜乡长,一打听才得知,他在昨夜就回市里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简直是郁闷不堪,饭也吃不下,水也喝不了,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压力。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薄所长从市里回来。
我把这件事情对薄所长讲了。薄所长来了脾气,看了看表,道:“两点半,等上班时间到后,我去找他们,凭什么对我们的人这个样子。”
我立刻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派出所的老王也急忙拉住薄所长,对他说:“这件事咱们尽量把责任担下来,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乱来,否则就把这孩子给蹂巴坏了。”
薄所长上来了倔劲,道:“不!老王,你想得跟我不一样,怕他们什么呀,竟然敢对我的人这个样子,我非得找他们说道说道不可。”
我忽然觉得自己做了最愚蠢的事情,真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薄所长,他如果把事情闹大,可不是我能兜得了的。虽然我住在派出所,为派出所工作,头上也有“村警务室的的职衔”但我毕竟不是警察,我的人事考核毕竟还是掌握在乡里面。
这件事情真的朝着我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晚上盖副乡长居然主动来派出所请我们去吃饭。
席上我表现得很差劲,因为这顿饭让我吃得心里很不舒服。虽然我知道盖副乡长请吃这顿饭有道歉的意思,但他绝对不是向我,而是向薄所长屈服。因为我明白,人只有在实力相等的情况下,才有谈判的可能。我与盖副乡长的地位相差悬殊,副乡长怎么可能会向一个村主任助理道歉呢?我终于为自己的幼稚与天真埋下了苦种。
四
一天中午我去伙食点的路上,正好碰见下班回家的白副主任,在打过招呼过后,她皱着眉低着头问我:“村里的党建工作谁在做呢?”
“我不知道啊。”事实上我也的确不知道。
“何支书没有安排你做吗?”她又问我。
“没有啊。”自从我到乡下后,何支书就从来没有安排给我任何工作。
白副主任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回家的路走了。
我却觉得莫名其妙。
一天后乡里和村里就给我安排了一项共同的任务:做好村里党建材料,准备迎接三天后市委组织部的检查。
我脑袋立刻就大了。大河村几年党建工作的档案,就只有薄薄的几张考核项目明细。
面对这一摊根本就从来没有开展过的工作,需要我做的就是凭空去编写材料。
薄所长把考核细则拿过去瞅了瞅,然后道:“去网上搜,然后改改,不就行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这么多的材料,多达一百多项,我就是把脑袋想破了也空编不出来啊。但现在就是好,因为有网络,只要轻轻一搜,什么都能搜出来,然后复制粘贴,省时省力,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但三天的时间,还是太紧了一些,我争分夺秒地在网上搜索着,只希望经过我改头换面的这些材料,能瞒过市委组织部检查组领导们的眼睛,千万不要问我什么问题,否则我非露馅不可。
第三天下午的时候,何支书来了,他一边看着我整理出来的材料,一边抽着烟,默不作声,整整在我身旁待了两个小时。而我因为还有几份没有完成的材料要做,也顾不上理他,就做自己事情。
但我偶而会看何支书一眼,他看材料的神情很认真,很专注……我知道我弄得不错,哈哈。
晚上何支书在饭店安排了一桌饭,我想这应该是对我三天苦劳的奖赏。
可是第四天,曹副书记告诉我,市委组织部来不了了,说是推迟两个星期以后。然后又告诉我,趁这段时间,把材料弄细一点。
不来了?我辛辛苦苦累了三天时间他们竟然不来了?可是不来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能强逼着人家来吧。
不过乡里却派人到村里检查我整理的这些材料,是曹副书记和乡党委姓孙的组织委员。两个人坐在村部里一边看我弄的材料,一边赞叹连连,说没有想到我会把这项工作做得这么好。而第二天吃早饭时,回到乡里的卜乡长也笑着对我说:“我听曹书记说,你材料做得不错。”
徐书记笑着说:“年轻人毕竟有些经验不足,但是工作干一干,就会知道怎么做了。”
我笑了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