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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邻

来源:作者:林小会时间:2016-11-15热度:0

1

有多久没有洗澡了,他已经记不清了。自8月份到单位报道后,稍做休整,就来到了这个贵州与云南交界的高原上。

高原上的山与平地的自然有些不同,平地上的山,山峰峻棱,植被履盖好,最不济,也有些灌木稀疏遮羞。高原上的山则平缓,只看得见远处的山头一个连着一个,没有森林,飞机播下的树种,几十年了,依然趴在地上,只及人的小腿高,连灌木都鲜见。黄土衣不蔽体地裸露着,海拔低一些的,种些包谷、土豆,鲜见其他植物。平和、缓慢,是高原山地的特点。

已是初冬。打了一盆水,放在煤火上,待盆里有蒸汽冒出,他脱了外衣,把毛衣也脱了下来,放在一旁的板凳上,还有贴身的棉毛衫。有一丝风从门缝里吹来,他连忙把棉衣披在背上,只露出胸脯和肚子。用手掌在盆里沾了一下水,他就在肚皮上搓了起来,一条条的垢泥迅速在他手里成型,落到裤腰上。手上的水被干燥的皮肤吸干,他又伸到盆里沾一下水,接着搓起来。一条又一条的垢泥在裤腰上堆积,有一些掉落在了脚边的地上,象一只只蚯蚓,在暗处蠕动。

胸脯和膝盖烤得有些发烫,背上却老是有风灌进来。掀开棉衣,他又伸手到盆里,将沾湿的手从领口费力地往后背上搓去,只够到了脖子稍微往下的脊椎骨上端,没搓几下,手就酸了,他换了个方向,从尾椎处挨着往上搓,力图与刚才搓的地方重合,太多的垢泥在后腰上堆积,在他扭动身子时,一些被压成了扁平状,电石灯在身后明明灭灭地闪烁,他看见自己的头在墙上投射,大半个身子却在地下影印。他一时间有些发呆,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煤火旺旺的,火焰从盆底的空隙处蹿出,蓝色的火苗沿着盆沿往上舔,象房东家小花伸出的舌头。此时,小花就在与他一墙之隔的门外,在几块木板搭起的小窝里,很应景地哼了几声,接着又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接着再搓,就着这盆水,他恨不得拿来一把刀,把身上的泥垢全部刮尽,最好是刮得象过年杀的年猪一般,白生生的,从此后不用再洗澡。

白天,从机场编录回来,时间还早,他到寨子里去买了一桶水,那是一个拖拉机运来的,车斗里躺着一个大大的水袋,在颠簸的山路上,装了水的袋子在车里高低起伏,颇有些波澜壮阔的意思,其实,这意思也就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迫切地希望这些水,能多些,再多些。

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就在云贵高原,自以为也是一个高原人了。大学时,常在那些生长在平原的同学面前吹嘘高原,平原长大的孩子,见到一个小土丘,都会引来一片的感叹声。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这要在家乡,几个挖掘机用不了一个月,管叫它匍匐在地。谁知道,来到这里,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原。

那天,车送他们来,左拐右弯地盘山而上,最后他惊奇地发现,车子居然已经在高原的山头上奔驰,远看对面的山峦波涛般起伏,眼界开阔得很,那些山头,跟大象的脊背一般,平缓、厚实,稳成,让人心里没来由地感到踏实,踩在这样的大山上,就如躺在一艘巨轮上,一艘在大洋的波峰上缓慢行驶的巨轮。他心里没来由地,有种妥贴的感觉,一种想要在这艘巨轮上仰望蓝天,头枕波涛的畅快与舒展。高原的天空,高远,空旷,你想伸手去够,心里却清楚,哪里够得着,只是想为这高山与天空增加一些微小的仰望罢了。那只渴望的小手,只是从心里伸出的一厢情愿而已,但他享受这样的单方面的,没有回应的,自得其乐的幸福,一种愿意融化其中的乐意。

他们一行租住在农户家里,说是一行,其实也就他和小曾两人。他们俩负责附近三个钻孔的编录,虽说只三个钻孔,因为相互离得远,隔着个山头,中间还要蹚过一个小河沟,每天也够两人从早跑到晚。钻探上的人员就近分别租住在离钻孔近一些的两个寨子里,他俩租的这户人家,却独零零地在一处平坦些的坡脚,离寨子自是远了些,但却在几个钻孔的周边辐射范围内,跑哪个钻孔都相对近一些。就这样,他们俩就独立成了一个小组,住在了这里。项目部租住在约10里地外的村子里,大部队在那里,对于这个勘查项目,在望山跑死马的高原上,战线拉得远了些。

房东家大女儿和大儿子出去打工,只有个小儿子在家,才四岁,每天穿着开裆裤跟着大人到地里,爬得满脸满屁股都是泥,随手捡个土坷垃也能玩半天,有时居然连嘴里都塞得有泥,山里的小孩带得粗糙,却也皮实,没见这小孩有过伤风感冒。小花有时在家里守门,有时也乐滋滋地跟在后面,尾巴在屁股后开成一朵狗尾巴花。小花是他给取的名字,那是一只花色毛的小狗,每天都摇着尾巴一颠一颠地跑前跑后,不知道累似的。房东一家早出晚归,家里的地离得远,有时干脆带上几个土豆在地里烤了来吃,权作午饭。

一开始,他和小曾两人一块编录,每天上坡下坎,倒还有个人说话。有时晚上回来,房东一家还没到家,两人把苞谷饭蒸上,削两个洋芋煮在酸菜里,烧两个干辣椒做蘸水,也算做晚饭了,有时也割一小块腊肉就着辣椒炒。午饭大多是在机场上跟钻工一块吃的,机场有人送饭,两人的中饭算是得到了解决。

前段时间,有个钻孔终孔了,小曾调到另一个项目上去了,只剩他一人了,日子一下子空落了许多。好在小花跟他混熟了,经常跟着他跑编录,一路上,也算有个伴。

小花,你看,这小河沟里都干了。这天是越来越凉了,你的窝里冷不,我给你垫一块布吧,那可是我的工作服哟,新的工作服发下来,我就把旧的那件给你吧。小花,你饿了没,这个馒头,给你,在机场吃饭时揣上的。今天打了32米,顺利的话,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终孔了。钻孔的水老是跟不上,这个地方,应该打几口水井,不能光打矿呀。

那棵老也长不高的松树听见了,地里的荞麦听见了,经过耳畔的风听见了,连那棵刺篷上仅存的两个干瘪的野果也听见了,只是,不知道小花听懂没。他不管那么多,只顾自说自话。一边踢着脚边的土坷垃,一边拨开身旁挡道的灌木。

房东一家离寨子远,电线没架到这里来。没有电的夜晚,是寂静的,也是热闹的。房东睡得早,天一黑就关上大门了。他睡不着,抬了根小板凳到院子里,,木门“吱呀”一声,并没有吵醒房东,连小花也没吭声,这边远的高原上,连门都是一种虚设。板凳矮矮的、窄窄的,屁股坐在上面,有些硌人,坐久了,膝盖会有些酸。靠着堂屋的木板壁,他坐了下去,边上是小花的狗窝。

虽是冬天,在这离天格外近的高原上,居然有星星在闪烁,还有些不怕冷的虫子,依然在不知名的角落里顽强地唱着歌,只是歌声有些孤单,小花有时也在梦中哼哧一下。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一种强大的虚无感紧紧抓住了他的心脏,揪得他一阵阵地喘不过气来。有时他有一些悲哀,大多数同学此刻在城市的灯火辉煌中,最不济,也是在县城里,不要小看现在的县城,娱乐活动一样不少,他不求什么娱乐,也不奢望灯红酒绿,他自认为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否则,也不会乐意来到这个人烟稀少草木稀疏的高原上,当然,退一步来说,工作本身也由不得他乐意不乐意,他也没有选择。只是,这样的孤独,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这样的境况,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激情爆棚的年龄来说,似乎有些残酷。他有时心慌慌的,慌得找不着北,慌得没有着落,慌得有些恐惧,他不知道找什么来填进去,用什么来对抗这恐慌,他找不到人说,没有人来承受他的这种压力,可是,就是有个人说说话,总是好的吧,自从小曾走后,这已经成为奢望了。

他猛然间有些绝望。他怀念起那些纷纷扰扰的俗世来,想当初,大家都想找一个所谓的世外桃源,清静、自在、无所顾忌,现在想来,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现如今,他真是有些发愁了,真是有些郁抑了。郁抑症?他把自己吓了一跳。小花在梦中突然打了个喷嚏,吓得他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寒冷而清洌的空气,让他坐不住了,他索性围着院子转起圈来。

他惊奇自已的视力,在这暗夜里,很多东西比白天更看得清。他看见砌在墙上的石头闪着清冷的光,看见远处的山头水墨般的剪影,看见锄头斜靠在墙角,看见墙头拐弯处有一棵干枯的小草,甚至,看见了房东家遗落的半个包谷。真是神奇,白天怎么会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呢?他来了兴趣,继续找寻着,却再也没有新的发现,黑夜以它的强大之手,将很多东西握于漆黑的掌心,万物臣服于它的强大。

越发的感觉到了凉意,他心有不甘地回到房间。蜷缩在被子里,他闻到了一股略显潮湿的汗臭味。此时的耳朵也无比的灵敏,风象小偷一般,从门缝里小心翼翼地溜进来,撩拨着墙上贴着的一张纸哧啦哧啦地响,小花的鼻息从隔壁传来,漏风的泥墙毕竟不隔音。墙角那只虫子还在不知疲倦地呼唤着,它的同伴们早已藏匿起来,或者是走远了,只有它还滞留在这里,是什么原因让它落了单?是孤单让它不停地呼喊吗?他也耐不住这样的寂寞吗?

他一瞬间有些沮丧,他连呼喊的机会也没有,他连一只虫子都不如。

3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是善斗的人。

吴老满的一颗牙被他打掉了。

那天,眼看着快打到矿层了,他在机场上候着,让换班的吴老满带着小花先到寨子里的钻探组歇着,他待矿层岩芯提出后再来与钻探班长交流意见。编录完岩芯,急急地往钻探组赶去,远远地,他听见了一帮人的笑声。吴老满为首的几个钻探工人,正围成一圈指指点点,笑得不可开交。他走到跟前一看,小花被围在中间,趔趄着想往前走,四条腿却颤颤巍巍,竭力想支撑起身子,好不容易走一步,却因为平衡不了身子,倒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沉重的身体却歪歪地压在颤抖不已的腿上,这让它显得不胜负重,它喘息着,口角有着一丝呕吐后残留的粘液。

吴老满看见他,笑得更是禁不住,前门两颗龅牙毫不遮掩地跳了出来。“我才拿了两杯酒灌它,没想到这龟儿不经事,居然醉成这样,笑死人了” 吴老满指着小花,对着他说,一边咧着嘴止不住地笑。

他全身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他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样冲到吴老满跟前的,等大家把他俩拉开后,他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背有些火辣辣地疼,野外记录本从地质包里撒出来,躺在一角,吴老满捂着嘴,鲜血从手掌缝里流出来。

那天,小花是他一路抱回去的。

4

这天,一号钻孔在处理孔内事故,他得以到项目组的大本营,一个离此约十多里地的村子里,采买些生活用品。

一想到要见到项目组的同事们,他心里有些激动。花儿好象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一直在脚边打转,撵也撵不走。他不得不留心自己的脚,生怕一不小心,会踢着它。把那件稍微干净点的薄棉衣穿上,背上那个地质包,他就出发了。包已经很脏了,任他怎么爱惜,平时买来的水,只能先保障必须的生活用水,舍不得更多地用在浆洗上,他只能将就着。

小花一直粘着他,没办法,只好让它跟着。又一想,带着它去,路上也是个伴,还可以在项目部好好地吃顿饭,大家也能热闹一下。小花平日里也没有个伴,说不定,在村子里能找到伙伴呢。

就这样,一个人,一条狗,欢快地跑在了路上。

虽未进入深冬,高原上的植物早早地就蛰伏起来了,想来也是,即使在万物争相登场的春季,这高原上,也是看不到太多植被的。一大早,居然有太阳露出脸来,显得山风格外地干燥,视野开阔得很,能望见对面的山坡,同样是光秃秃的,满眼的黄土,居然显得有些广袤,偶尔也有棵树孓然站立远处。他大口地呼吸着,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脏欢快的跳动声,带动着他的手臂受到感染,总想高高扬起来挥舞一番,双脚时不时地踢着地上的土坷垃,小花看着他的样子,兴奋地把尾巴摇成了一朵花。它逗着他,时而奋跑到前面,远远地等他气喘吁吁地赶来,转身又跑向前,让他远远地在后面追赶。一开始,他与它做着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也是有趣得很。时间一长,跑得累了,这个单调的游戏忽然让他心里陡然烦燥起来,阳光照耀下的黄土干燥得无趣,没有一丝绿色来调和,视角与心里异常疲倦。

小花一如既往地在前面撒着欢。他连连喊着“小花小花”,它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它正在兴头上,或许它认为这是一种让他开心的方式。“你狗日的也要离我这么远吗?”他弯身捡起一块硬硬的土块,远远地朝小花砸去。土块落在小花旁边,地上的浮土被砸起一小片矮矮的土尘,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晶亮。小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立在原地不动。他颓然地蹲下身来,顺势坐在身下的土坎上。“啊……”,一声长嚎从他的胸腔里吐出来,待这口气吐完,他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他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淋漓尽致地哭过,心底深处一些莫明的东西,跟着他的哭声,还有泪水倾泄而出,他不知道为什么哭,他只是觉得,只有一场无所顾忌、毫无遮拦的大哭才能让心里舒服些,他要将心底角落里的那些憋屈通通倒在这个高原上,让云将它带走,让风把它吹干,不留一丝的残存。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累了,心里却感觉轻松了许多。抬起头来,才发现小花默默地蹲在旁边,垂着头,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内疚,一把揽过了小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迁怒小花,这个跟随着他的小伙伴,听他说了多少话,给他带来了多少慰藉呀,他也不知道,这先前一丝迹象都没有的突然爆发,缘自哪里,且势如火山溶岩汹涌而来。而此时,他感到全身轻松,象是将身上沉沉的背篓腾空了,又象是把身体里某个地方的赘肉割出了。

一个人,一条狗,又走在这个高原的土路上。

5

前面不远就是项目部所在的村庄了。他感觉自己就象一个清修的隐者,终于下山了,看见了尘世的烟火。他居然很冷静,不复最初的兴奋。

正赶上晚饭时间。周围村寨赶转转场,每天在不同的村子循环,可巧这天正轮上项目部所在的村子。农村的集市散得早,下午三四点钟就散场了,路远,都忙着往家赶。他到来时,已经散场了。项目部的同事见了他,忙着给他拿碗筷。“你小子运气好,今天赶场,买得有蔬菜。这天天吃腊肉鸡蛋,鸡蛋都吃出鸡屎味了”。

他知道,这高原上的庄稼,除了包谷和土豆,就只有少量荞麦,真是种不出蔬菜。项目上每顿菜翻来覆去都是腊肉、鸡蛋、土豆这老三样。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伙食开得真是好,没过多久,胃里就开始提意见了,见到腊肉就起腻,见到鸡蛋就闻到鸡屎味,只有土豆还算招待见,总算不太嫌弃。蔬菜不耐贮,不能买多,长时间缺乏维生素,很多人的嘴角经常裂开,冬天尤甚。

请来煮饭的姑娘,是房东家女儿,就住项目部隔壁,长得白白净净,倒不象是生活在高原上的人,据说是村长的幺姑娘,没舍得让她过多下地干活,显然,村长就是房东。长时间没吃到可口的饭菜,他自然吃得很香,那姑娘便老是站在他后面给他盛饭,众人哄笑,“你家小张要生气了”。姑娘显然已经跟大家混熟了,任由大家打趣,同时看着坐在饭桌另一边的小张,对着众人说“我家小张才没你们那样小心眼呢”,反倒是小张红了脸。

这姑娘,天天给项目部煮饭,一来二去,跟小张对上了眼。小张家也是农村的,其貌不扬,老实有加,年龄不小了,加上长期在野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项目部同事也有意撮合,村长觉得自家姑娘能跳出农门,找个读过书有工作的小伙子,也是不错的。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两人就这样处上了。其实,当时的工作环境也真是不容这些小伙子有更多的选择。

大家每次打趣小张时,都不称呼姑娘的名字,趣称小张的“芳邻”。“小张,喊你家‘芳邻’给你多炒个鸡蛋,补补哈”,“小张,让你家‘芳邻’少放点盐,昨天的菜咸死人了”,“小张,今天回来要晚些,给你家‘芳邻’说晚点做饭”。

打趣完小张,大家伙又来打趣他,“你的房东没给你准备个‘芳邻’?”,“你的‘芳邻’给你做啥好吃的?”

他居然想借着气氛逗大家一乐,“我的‘芳邻’白天陪我上机场,晚上陪我说话,我走哪里都跟着我”,大家发问“那咋不见她跟着你来,是不好意思?怕你是哄人的哟”。待大家哄笑声小下来,他指着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块骨头的小花,“喏,‘她’不是来了吗?”

“‘她’就住我隔壁,每天都跟着我,我不要‘她’做饭给我吃,我只要‘她’陪我说话,说话……”。他低下头,看着脚旁的小花。小花象是听懂了他的话,放下骨头在他脚边蹭来蹭去。

他的嗓子里有些东西堵着了。大家忽然间,都不作声了。

那天,他死活要回去,大家伙挽留不住,叮嘱了一番,只得由了他。

一条狗,一个人,又走在高原的土路上。

月亮的清辉,剪出了一幅画。

6

多年以后,他仍时不时想起他的“芳邻”。

他也曾有过“芳邻”啊。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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