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嘎佳站在厨房门口说,明天我们就有很多美味的蛋白质吃了。嘎佳应该是上过几天学的,她知道维他命、蛋白质这样的词儿。我经常看见她往自己的碗里放一种揉碎的树叶子,她边扭动丰美的臀边绘声绘色地说,维他命,很多很多维他命。这会儿,这姑娘望着一团团一片片的飞蚂蚁,和另一个女工阿芙一起,边说边用手做着吃的动作,看着我眉飞色舞地笑。
这是一个雨后的傍晚,一大团乌云刚刚在我们头顶的天空抖落尽雨水,飞蚂蚁就漫天飞舞了。我弄不明白这些小家伙们从哪里出来的,怎么会这么多,嘎佳说它们从土里钻出来。我从房间走到十几米开外的水台上打水,飞蚂蚁立刻包围了我,当然它们不是攻击我,只是因为太密集,它们撞在我的脸上身上,我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避免把它们吸进鼻腔。我的狗壮壮大概也被飞蚂蚁折腾得够呛,我看见它在院子里转圈,摇头摆尾,对着空处一阵乱扑。
暮色渐深渐浓,院子里的柴油发电机轰隆作响,乳油树上挂着的一盏灯亮了,瞬间,灯就被飞蚂蚁密密麻麻围绕住。我不敢开房间的门,非开不可的时候也要先关闭了灯,再开一条小门缝,人能勉强挤出去便行。餐厅的门不知是谁忘记了关,那里立刻被飞蚂蚁占领,密集集、黑压压,几根大灯管被它们撞击得叮咚作响。慌乱中,有人关了灯,它们又蜂拥着往外飞,赶往院子里有灯光的地方。
这是非洲大陆雨季特有的情景,暴雨通常在傍晚降落,来得急去得也快,隆隆的雷声还没有走远,飞蚂蚁便纷纷繁繁在湿润的低空中飞舞了,仿佛倾巢出动。夜幕降临以后,它们喜爱灯光,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昆虫都具有趋光性,但飞蚂蚁似乎是格外热爱我们院子里的路灯。我们驻地是方圆几十公里唯一有电的地方,在周围村庄陷入黑暗的时候,明亮路灯照耀下的院子像苍茫原野上的灯塔,吸引着这些小昆虫飞奔而来,我猜想我们的院子大概汇集了这一带所有的飞蚂蚁吧。到了深夜,为了节省柴油,发电机安静下来,路灯灭了。但是飞蚂蚁仍在,在黑影里舞蹈。我黎明前起床去洗手间,走过黑魆魆的院子,弱光的手电筒仍能照见它们,没有傍晚时分那么密集、躁动,显得疲惫。想一想,其实它们何尝是为灯光而舞,它们为自己而舞,灯光只是恰好照见了它们。嘎佳说飞蚂蚁将彻夜飞舞,直至天明。这丫头还说,油炸飞蚂蚁,味道好极了。
整个雨季的清晨,收集飞蚂蚁是嘎佳最开心的时刻,她仿佛已经闻到了飞蚂蚁炸熟以后焦香的味道。我也喜欢这些清晨,那是一天中最舒心凉爽的时刻,尤其是雨后的清晨,前一天傍晚的雨带来的爽意还未消失,太阳这个暴烈的君王刚刚苏醒,尚未发威。院里的几棵乳油树叶片油绿,细密的花躲在枝叶间羞羞涩涩地开。这样安静的清晨让我几乎忘记了昨夜飞蚂蚁狂乱的舞蹈,我贪恋这样的清晨,站在院子里,深深呼吸一天中最凉爽的空气。
嘎佳一手提了一只小桶,另一只手拿一把小扫帚,她在地上收集飞蚂蚁,这些小昆虫们刚刚死去。地上一层摞一层,厚厚地堆积着。没错,是昨天彻夜舞蹈的飞蚂蚁,它们舞蹈了一夜,在黎明到来的时候死去。嘎佳用扫帚拂去飞蚂蚁的翅膀,这些翅膀和躯体已然成分离状态,显然小昆虫们在临死前主动脱落了翅膀。嘎佳用手把它们褐色的小躯体聚成一捧,放进小桶。在嘎佳和她的同胞们眼里,这是上好的食物。女人们用棕榈油炸飞蚂蚁,看起来焦黄,闻起来喷香,然后,人们围成一圈,边闲聊边用手抓着吃。尼埃纳镇的街边市场,有妇女们卖油炸飞蚂蚁,用塑料袋或者是纸袋子包着,纸袋子上浸透着油。也有走街串巷的孩子们头顶一个小盆,里面装着花生、芒果和油炸的小面食、飞蚂蚁,很低廉的价格,几个硬币就能买一包。
阿芙也来帮着收拾,两个姑娘边干活边叽叽喳喳说话,像鸟一样,早晨的宁静被她们打破。稍晚一会儿,本地工人们就会聚集在院子里,等待大货车把他们送到几公里之外的工地。工人们喜欢与嘎佳和阿芙调笑,他们说班巴拉语,我完全听不懂。好在他们还有丰富的肢体语言,他们说着说着就能舞起来,节奏欢快激越,小伙子们个个身手矫健,有几个人还翻起了跟头。他们乐意在姑娘们面前表现,嘎佳、阿芙很配合他们,笑得灿烂、疯得恣肆。有一个高个的帅小伙,他在一群工人中最突出,他穿得齐整,不像大多数工人邋遢。我认出他是七号水车司机,我记不住他冗长的名字,就随着嘎佳喊他达乌。达乌经常来找嘎佳,收工以后来,能闻出来他洗了澡,没有体味了,也换了干净衣服,衬衣配牛仔裤,骑一辆旧摩托车,身上飘着香水味。他来接嘎佳去参加镇子上的聚会。嘎佳也打扮得美,穿一套鲜艳性感的衣裙,露着肩膀,露着滑润的背。衣裙是在七十公里外的城市锡加索的裁缝铺子里定做的,艳丽的图案,班巴拉民族的样式。平时嘎佳舍不得穿,叠得齐齐整整放在她的花布包袱里。我曾经借穿她的衣服去芒果园拍照,招招摇摇走过村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看热闹,也跟着几条无所事事的狗。雨季的原野一派葱茏,人欢狗叫,煞是热闹。
嘎佳坐在达乌的摩托车后座上,一溜烟就出了院子,留下他们的香水味,混合的、缠绕的、不能分离的。那会儿,晚霞染透天际,黄昏像醉了一样,美得眩晕。
嘎佳的厨艺极好,据说她在首都巴马科的中国餐馆干过活,学了些真功夫,她包的饺子精致、味道好,做的白斩鸡很地道。厨娘中她工资最高,而雇佣厨娘,我们公司包食宿,这样,她便几乎能攒下全部的工资。工人们都羡慕她,又因为她漂亮性感而爱慕她。嘎佳常常在厨房做一种用羊肉和米饭煮在一起的当地饭食,撒上她认为有丰富维他命的碎树叶,然后用一个大号饭盒装了,悄悄溜出厨房,偷偷送到工地。我猜那个七号水车司机达乌一定是这盒饭的享用者。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嘎佳和达乌恋爱了。
这是一个秘密,我知道,阿芙知道。厨房和我的房间紧邻,饭香菜香在某个时点具有勾引作用,我坐不住时便去厨房溜达,看嘎佳做饭。她是个天性快乐的姑娘,边做饭边唱歌,边切菜边扭动腰肢。炉子上经常炖着羊肉,香味缭绕,每每这个时候,嘎佳不仅是快乐的,还是兴奋的。她和阿芙,低低地说着什么,又痴痴地傻笑。有几次我们的后勤主管说,厨房有炖羊肉的香气,餐桌上怎么不见羊肉呢?阿芙吓得低下头,嘎佳神色慌张,她看着我,观察我的表情,然后殷勤地给我盛来饭菜。我看着嘎佳惊慌的眼神,像透过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往里偷窥隐秘的风景。那片风景之地花团锦簇,空气流蜜。
我和阿芙严守着同一个秘密,我们因此常常在目光交汇的某一个时刻会心一笑,随后她眼帘低垂,慢步走过。阿芙是个稚气未脱的姑娘,她十六岁。她的脸十六岁,单纯依然如孩子。她的身形成熟得像二十六岁,丰腴、饱满、婀娜。但无论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把她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都是残忍至极的,况且这老头已经有了三位妻子。本地男人最多可以娶四个,阿芙将成为他最年轻的妻子。阿芙的父亲在一个清晨来领阿芙,像主人来牵温顺的小羊。工人们都很愤怒,看着青春美艳的阿芙头顶着花布包袱跟在她父亲身后,慢慢走出我们的大门,他们眼睛都急红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父亲欠了人家的债,只好以女儿抵债。
有工人倡议为阿芙捐款,单子传到我这里时,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很多签名和许诺的金额。嘎佳拿着那张纸,絮絮地说着,说那笔债务并不高,不过是略大于一头牛的价格,就算是一头好牛吧,而一头牛的债务却要断送一个妙龄女孩的婚姻,这令人惋惜和愤怒。
我握着那张捐款的单子,往院子里望去,阿芙站在乳油树下,她和她父亲被工人们拦了下来,此刻,他们站在那里等着一个结局。那一天的阿芙格外美,早晨的阳光似乎是专为少女准备的舞台灯光,她被这束光罩住,袅袅婷婷,是一朵盛开的花。想到她可能即将进入一个一夫多妻的家庭陪伴某个暮年的男人,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回想起她初来我们基地干活时瘦弱单薄如黄毛丫头的样子。厨娘的工资不算多,但是基地管一日三餐,大概就是因为充分的食物供应吧,阿芙敞开肚皮吃饭,在一年的时间里迅速发育,胸脯丰满,臀部上翘,一个标准的非洲美人像画家笔下的人物速写一样,就这样几乎在我眼皮底下速成。
似乎每个月发工资时,阿芙的父亲都会来基地,仿佛来领自己的工资一样应时。不知道这份收入是不是阿芙家唯一的现金收入,但肯定是最重要的收入。
阿芙最后留了下来,她父亲拿着募捐到的钱走了,去还债。我一直把阿芙想象成一只小羔羊,被从狼口解救下来的小羔羊。她该惊恐又该庆幸吧?我甚至想象着她会大哭一场,悲悲戚戚、惊魂未定的小模样伏在嘎佳肩头,等着我们说些安慰的话。但是,没有,我看不出阿芙的异常。这小姑娘从头顶取下包袱,重新回到她和嘎佳合住的小屋,依旧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半掩着大而散漫的眼睛,无惊亦无喜。那个在我看来足以颠覆她命运的事件,于她,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她放下包袱就往厨房走去,提一筐菜到水台上洗,动作依然慢悠悠,边洗边和铁丝网外路过的村民闲聊,间或还笑几声,小狗壮壮在她脚边撒欢儿,整个院子似乎从没有发生过什么。倒是我,站在乳油树下,想着这个西非版的杨白劳和喜儿的故事,愣愣的,久久回不过神来。我看着这个小姑娘,她安静、漠然。或许她是糊涂的,她还是个孩子,心里没有婚姻的概念,也不懂什么是爱。也或许她是明白的,大彻大悟。在落后的西非,一个十六岁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女孩,她眼里的婚姻无非就是吃喝穿戴,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跟了谁都是一样的吧。阿芙是一株贫瘠旷野的植物,她只管生长开花,抓住风是风,噙住雨是雨,观赏、赞叹抑或惋惜、愤怒,那是旁观者的情绪,与她何干呢?
很多个早晨,我贪婪地呼吸清新凉爽的空气,看着嘎佳和阿芙,她们嬉笑着,用小扫帚扫走那些翅膀。我不知道这种我称作飞蚂蚁的小昆虫在西非被叫作什么,嘎佳和阿芙说了一个班巴拉语的发音,拗口难记,后来嘎佳干脆就叫它们蛋白质,我纠正了她,我说还是叫飞蚂蚁吧,你看,它们有漂亮的翅膀。
我请教懂昆虫的朋友,它们到底叫什么?为什么彻夜飞舞、黎明死去?我详细描述它们,飞舞的狂乱、对光的敏感、脱落的翅膀。朋友的解释很简单,他说,或许叫飞蚂蚁,或许不叫,自然界的小昆虫,它们正常的生命轨迹就是如此,出土、飞翔、交配、产卵、死亡。朋友说,这不足为奇呀。我细想想,也的确不足为奇,小小昆虫,一生在黑暗的土壤里生存,于某个时刻,繁衍的使命促使它们钻出泥土,长出翅膀,低空飞舞,在飞翔中找寻配偶,产下后代,随后而亡。大千世界,无数生命,不过如此。
但我终究对那些脱落的翅膀心存戚戚。在雨季刚开始的某个黎明,我第一次看见一团团白花花的片状的东西被低处的风吹起来,在院子里打着旋儿,又被另一阵高处的风带向半空,飞舞一阵,落下来,风再起,又再飞。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飞蚂蚁的翅膀,以为是某种植物的飞絮被风捎带至此,疑惑间我看见地上一层层的小昆虫裸着身子,才恍然明白。我挑一双最大的翅膀在手心细看,它们大概刚刚和肉身分离,风还没有来得及撕破它们,小翅膀完整无损,精致、透明、轻盈。薄如轻纱,两翼环纹一模一样,是最巧手的裁缝精工缝制了这华美的婚纱吧。这合体的婚纱在飞蚂蚁出土的那一刻刚好完工,带着在泥土里等待了一生的肉体飞向雨季的天空。肉身沉重,翅膀轻灵。轻灵之翼拖拽着沉重之身去完成一只昆虫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然后,翅膀完成了唯一的使命,齐刷刷脱落,肉身复归大地。
那天,晨风中的翅膀起起落落,像失了灵魂的外壳漫无目的。我突然想,由活体上分裂出去,大概要疼一下吧?针扎了一下的那种疼?但翅膀两翼相连的基部完整无缺,没有撕扯,也没有伤痕,仿佛主动脱下的一整件衣裳,而地上的那些褐色肉身,有的还在轻微蠕动,两者已毫无关系,就此诀别。
我轻轻对着手心吹口气,翅膀飞了出去,又缓缓跌落。嘎佳和阿芙看着我,像看一个孩子玩游戏,她俩也学我的样子,抓起一大把翅膀,用力吹,或者干脆撒向半空。像落雪一样,这些翅膀,一点挣扎都没有,纷纷扬扬落在她们的衣服上、头发上,又被她们弹落,掉落在地。
两个姑娘,她们玩得兴趣盎然。随后油炸飞蚂蚁的香味就会从厨房飘出,嘎佳会请我品尝,她笑容灿烂,她还会说,Madame,要用右手抓着吃,右手干净,用右手做快乐的事情。而我,定会想象着那些翅膀,在雨后黎明的风中,像透明的薄纱一样随风起舞的样子,由完整无缺到被风撕得粉碎。我从未吃过油炸飞蚂蚁,不管作为食品的这些昆虫含有多么高的蛋白质,也不管它们多么味美。你一旦赋予一种动物人类的情感,它们就必然远离你的食谱。
...... ......
嘎佳在另一个暴雨停歇的傍晚来和我告别,她要和她的水车司机远走高飞了,他们打算去首都开个小店,或者找个薪酬更高的工作。我看着嘎佳坐在达乌的摩托车后座上,怀里抱着她的花布包袱,里面一定包着她的美丽礼服和她全部的积蓄。雨后的傍晚,风有一丝凉意,嘎佳披着一件男式的夹克,风吹起两只空袖管,像她的两翼。
阿芙一直阻止嘎佳远走,这个神情散漫的姑娘倚着门框,看着摩托车驶离我们的院子。许久,她冷冷地说,达乌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他并不是真心喜欢嘎佳,他只是看中了嘎佳的钱。
我曾经在一个雨后的黄昏,支起三脚架,借助闪光灯,在乳油树下拍摄飞蚂蚁飞翔的舞姿。那会儿,嘎佳和她的水车司机,还有阿芙围在我的照相机旁边,他们兴奋得像舞蹈的飞蚂蚁,在我的镜头前摆出漂亮的姿势。
几年以后,我离开西非,在一个落雨的夜晚,我翻看我拍下的那些照片,竟然没有找到一张清晰的。或许是光圈速度运用得不够高明,或许是三脚架不稳,拍摄时手抖了。飞蚂蚁斑斑点点,带着淡黄的晕圈,嘎佳、达乌、阿芙笑容模糊。我无法还原三张面孔,亦无法还原那决绝离开的翅膀。
刊发《散文》2018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