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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礼

来源:作者:章社友时间:2016-10-19热度:0

     我第一次送礼,是在十四年前准备参加军校统考的时候,那一年,我21岁,当兵的第二个年头。
  那是一个盛夏的夜晚,连队的熄灯号声刚刚响过,就听连队值日员在楼道里喊:“刘红亮,电话!”
  听到有电话找我,心里禁不住一阵紧张加激动。
  紧张,是因为在这熄灯的关口,会是什么人因为啥事找我呢?莫不是老家哪个亲人出了什么状况?
  激动,则是因为我当兵一年半来极少接到电话,平时跟亲友联系都是以书信传音,那时老家农村绝大多数人家还没有装电话呢,更别说现在已经普及的手机了。有一次例外,是在师部机关当装备助理员的一位表叔在春节过后不久打来的。所谓表叔,也只是同村一位张姓外嫁他村的老太太的外甥,牵强地论着辈分我就叫他表叔。在部队有亲戚能照应上生平第一次远行就当兵的二小子,这个事儿着实让父母放心不少,虽然这亲戚是八竿子才接上的。以后的事实也证明,这位表叔确实帮了我的大忙,在师部医院体检我因为静脉曲张而面临考军校无望的时候。表叔春节后的那次电话虽然只是简单的问候和关心,但让我激动了足足半月有余。
  紧张加激动的心情促使我三步并做两步,飞快向连队值班室的电话奔去。
  接完电话,我的心好一阵扑通乱跳,不是因为激动,却是因为紧张不安。
  电话是在师部整理考学士兵档案的团干部股宋干事打来的。他说,我的政治审查表上缺了一个很重要的章,让我赶紧去一趟师部!
  放下电话,心在扑通乱跳之余,我不禁暗想:政审表缺了一个很重要的章我怎么就当了兵呢?莫不是这宋干事想趁机卡我一下,让我给他上点儿好处?
  这么想着,我忽然觉得这世态变得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办个啥事咋都有可能遭遇拦路抢劫的李鬼?
  心里虽然暗发牢骚,但眼前的问题不能不解决吧。于是,我壮了壮本不算大的胆子,心怀忐忑地敲开了连长卧室的门。
  连长和指导员一个卧室,不过最近几天指导员有事请假了。连长正在泡脚,显然他在准备休息。旁边站着的是等着给他倒洗脚水的文书,我的湖南籍同年战友尹军。
  我把情况向连长汇报完毕,接着就很小心地跟他请假。不论情况到底是哪般,我得去一趟师部见见宋干事吧。
  连长在表示了简单的关心之后,痛快准假并交代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这个时候我心里想的除了是赶紧去师部见到宋干事弄清情况之外,就是对连长痛快准假的由衷感激。
  得到准假的我,简单收拾衣着之后,怀揣那颗扑通乱跳的心向团部大门疾走。走出团部大门比我预想中要顺利不少,我早就知道在大门口的警卫排里有我几个同一车皮拉出来的老乡战友,巧的是当时在大门口站岗的两人中一个就是老乡代光。三言两语之后,我便在他的催促之下赶紧快步走向那停在距团部大门不远处的出租车。看得出,代光真诚地在替老乡的前途着急,虽然平时我们都没怎么走动。
  乍出团部,还是在这独自一人的夜晚,我简直有些蒙头转向。当兵一年半来,有数的走出营区的机会,还是在第一年新兵下连后跟着连队去野外挖光缆沟,并且都是解放141运输车做脚力,坐车出、坐车回。当兵进入第二年,我就把全部心思用在了复习功课、准备考学上面了,对此连队也是大力支持的。一个人走出营区,以前我想都没想过。我的蒙不仅在于在这行人寂寥的夜晚独自一人首次走出营区,还与出租车有关。虽然走向出租车,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我在焦虑该怎么跟出租车师傅搭腔交流呢。我不得不承认,虽然当兵一年多了,但自己依旧是个书呆子。
  书呆子硬着头皮第一次坐进出租车内。虽然没坐过出租车,但坐车付钱是必须的,讨价还价的一幕似乎也应该出现。但当司机师傅说去高碑店师部来回车费要50块钱时,我没有还价,虽然当时50块钱对于出身贫困农家的我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在这事出突然的夜晚,我心里实在清楚顺利到达、安全返回才是首要,虽然手头并不宽裕,但50块钱还是拿的出,何况今夜一行事关自己的前途。书呆子转瞬间似乎有些悟化了。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出租车很顺利地把我送到了师部大门口,师傅说他常跑师部。在到达师部之前,我没忘了让他把我拉到一家还没有打烊的商店,给在这闷热的盛夏之夜正在加班的宋干事捎上一箱解暑的饮料,以期能博得他一个好印象吧。但我从来没认为这次的行为是送礼。
  在师部大门口跟哨兵说明情况,他通过电话跟宋干事核实完毕后,我向他询问了宋干事加班的办公室位置。不一会,怀着焦急心情和狐疑心思的我,抱着那箱饮料,便出现在了宋干事面前。
  和宋干事见面时间很短,他确实很忙。在他的指点下看到我的政治审查表之后,我旋即为自己先前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到羞愧。政审表上的那个最为重要的入伍批准机关政审专用章的确没扣,不用多想肯定是因为那反面的就读学校审查一栏的学校印章印象深深地透过来一圈儿印迹,不仔细辨看就会认为政审专用章已扣印无误,这无疑是当时经办入伍手续的武装部人员的疏忽了。而此时除了羞愧,我不能不对宋干事心生感激,为他的细心和负责任。
  拿到缺了政审专用章的政治审查表,我再次坐上等在师部大门口的出租车,一路无话地赶回团里、回到连队。我在想得再次跟连长请假,明天一定要回趟老家的武装部啊。
  回到连队,夜已深。我想连长应该早就睡了,即使他起来查铺也得下半夜,总不能干等到下半夜吧?谁又知道他下半夜几时查铺,也有可能不查呢?
  管不了这么多了,挨批也得敲门叫醒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我内心瞬间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勇气。不过,当我的手叩向连长卧室的门时,我还是尽量做到了小心翼翼。
  我把情况跟一直揉着惺忪睡眼的连长说了大概,然后直奔主题:我想请假三天,回老家武装部盖章去。
  “请假回家?”连长一听来了精神,“义务兵是没有探亲假的,这你应该知道。”
  “不是探亲是急事,连长?”看了他的反应我几乎哀求道。
  “那也不行,我可不敢私自放你。”大约两个小时之前的痛快,在连长那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不得不知趣地从连长屋里退出来。通过再次跟连长请假,我隐约感觉到我回老家起码得有团里批准,但看他好像根本就没有要跟团里报告的意思。如果就这样等下去,结果只能是坐以待毙、前程尽毁了。因为宋干事说三天之内政审表上的缺章必须盖上,否则进不了考场。看来得采取点儿非常措施,我稍加思虑,就紧步跑去了营房西侧不远的军人服务社。
  在一阵不算急促的敲击之后,服务社的铁皮门在营区东西走向的主路路灯的斑驳映照下吱呀打开。
  “这么晚了,什么事?”那开门的老兵问话间多少透出些厌烦,无疑是我的敲门声搅扰了他的美梦。
  “打扰你了,班长。”我陪着笑脸回他,“买两瓶酒。”
  “买啥酒?”老兵闪了闪身儿,把我让到了柜台前。
  他这一句,倒把我问住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买过酒,就像以前没打过出租车一样。
  短暂的蒙愣之后,有句广告词突然从脑海里蹦出:“送礼就送金六福”。这是我当兵之前在家看电视剧时的印象,那个时候电视剧中间插播的广告简直是泛滥成灾。
  “有金六福吗,班长?”
  “嗯……有。”老兵稍一迟疑,似乎在刚被我搅扰醒的脑仁儿里翻腾出了“金六福”。
  具体价钱,现在记不清了,我依稀记得当时老兵拿给我的那两瓶盒装金六福总共也就六七十块钱。为了这非常措施,那一夜我忍痛又付出了一笔巨款。
  抱着那两瓶“金六福”,我千恩万谢地走出军人服务社,我为深夜搅扰老兵的美梦感到歉疚。
  第三次叩响连长卧室的门,似乎无需再鼓勇气,叩向门的手指也没有再小心翼翼。在我看来,真是“不经一事,不长勇气”啊。
  “怎么还不睡?!”连长看到我胸抱两瓶酒再次进入他的卧室,很是惊讶。
  “连长,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进而直抒胸臆,“我来告诉连长,明天一早我就回老家了,回来啥处分我都会接受。”
  话一说完,我把那两瓶“金六福”顺手放在书桌上,然后掉头就走,这时我竟有些怀疑刚才自己哪来的那股子勇气。临出门时,我没忘回头跟他说:“连长,你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就不来打扰你了。”只见穿着背心短裤的他满脸更加惊讶地,愣坐在他那铺着制式凉席的单人床上。
  可想而知,这一夜我没能安然入睡。我的辗转反侧,不是因为冲撞了连长之后的忐忑,而是因为难以按捺的兴奋——天一亮我就要回那一年半前的那个冬天在澳门回归的日子穿上军装心怀梦想而离开的老家了。
  天一放亮,我就及早拨通了姑奶奶家六表叔的手机,我相信武装部那头他会很容易就联系妥当的。虽然,六表叔只是个在县法院开车的司机,但他善于交际、人脉很广,当初我能如愿当兵就是他帮了大忙。
  坐班车从驻地河北涿州到山东庆云,虽然中间转了一次车,但不到十个小时的路途跟我期望得一样顺畅。政审表补章一事在六表叔的预先协调下,也于当天武装部下班前顺利办成。既然是怀着一份回去领受处分的决心回来了,我索性坐上县城通往村里的最后一班公车回了一趟家。父母见到了一年半没见到的二小子,都显现出老大说不出的惊喜。当他们知晓二小子回来的原因时,就催着我第二天一早赶紧回部队,别给领导添麻烦啊。
  紧要的事情办妥,回去的路途就显得更加顺畅。晚饭之前回到连队的我分别向连长、指导员报到之后,就安心地等着那份处分的到来。指导员此时已经休完事假而归队。晚上,连队集体看完新闻后,文书尹军不出所料地通知我去连部,我想这应该是悬在我头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来的时候了。
  进得连部,我的视线首先触到的是连长书桌上的两瓶“金六福”,这应该是前天夜里我送给连长的那两瓶。我在想,连长是要以擅自离队和行贿名头,至少给我个严重警告的处分吧。
  然而,连长当着指导员的面儿说出的一番话,无不令我感到异常惊诧。
  “啊……小刘,事情办妥了就好,连队大力支持你们考学,这你是知道的。这两瓶酒拿回去,部队不兴这个。”听完这位朱连长那操着湖北口音的寥寥数语,以我一个上等兵对他的了解,此时的我只有一种感受——他的虚伪让我作呕。可是我得仍旧面无表情地笔直站立着,决不能吐出来。否则,接下来的处分可能会更严厉。
  我向来敬重的指导员坐在他的单人床上点头一笑,他以一贯和善的语气嘱咐道:“统考过后要安心参加连队的正常工作。”
  我继续笔直地站立着,等着他们宣布对我的处分。连长却说:“没事就拿着酒回去吧!”
  “我甘心受领的处分呢!?”心里不禁一阵纳闷。不过,看情形连长好像没有打算处分我,就像当初他没打算把我回家的事跟团里报告一样。这么想着,我“哦”了一声,双手拿起那两瓶“金六福”,心怀难以名状的窃喜,双脚就开始向连部外面挪移了。
  到现在我都认为,自己十四年前的那次回家盖章事件,是一次不经准假就擅自离队的理该责罚行为。我也坚信纪律条例中有切实可依的处分纲目,但我着实没有想到我的擅自离队行为却是被连队如此网开一面地不了了之。这应该是连队以人为本、灵活执行规章制度的生动体现吧。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有时说起那段往事,我就不免有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我不喝酒,连长当着指导员的面儿退回来的酒,不能再转送他人吧。于是,我抱着两瓶被连长退回的“金六福”,又去了军人服务社。这一次,因为还没到熄灯时点,所以服务社的门是开着的。在我给那位曾被我搅扰了美梦的老兵说了一大堆好话之后,他答应把酒退了,不过得折价退酒,就像市面上的大多二手货不可能再像新货一样价钱。折价就折价吧,本来就已经是二手货了嘛!
  我生平第一次送礼的经历,就这样如前由来、如此收场。
  不过,事后我的同年兵文书尹军不经意间泄露天机:连长说刘红亮不会送礼。我问此话怎讲,连长说我送的酒盒子里只有酒却别无他物。
  连长退酒,原来因此!不知者不罪吧,谁叫我是首次送礼呢,没有经验嘛。
  从那时起,我这个书呆子才恍然知道,原来酒盒可以不仅装酒,烟盒也可以不仅装烟,凡盒都可以有多处用途,那酒盒、烟盒们足可以为搭送其他东西提供方便嘛。
  但我还是天真地期望,如果所有送礼的人都能像我一样,在想办的事办成之后那送出去的礼品都能被退回来该有多好啊。
  这想法够天真吧!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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