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饺子
王国甫
己亥年除夕夜,当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旁看春晚时,妈妈又开始了每年必做的包饺子。
白菜猪肉馅是下午拌好的,其实这几年我更喜欢东北酸菜馅的,妈妈说过年要吃白菜馅的,就像做人要清清白白一样,酸菜虽然可口也刮油脂,但暗含艰辛之意,大过年的讲究吉利不让吃。妈妈自己擀饺皮自己包,我们要帮忙,她却说你们专心看,这点活一会就好。
伴随着新年钟声的敲响,一盘盘热气腾腾外观似元宝、内含团圆之意的饺子端上桌来,沾上糊辣椒、蒜泥、醋、香油等调制的蘸水,一家人大快朵颐,其乐融融,边吃边议论今年春晚哪个节目好看,哪个节目有失水准。我吃着吃着便想起了许多吃饺子的往事。
我的童年是在河南老家度过的。河南虽然是小麦主产区,但小麦大多用来交公粮了,剩下的小部分按工分分配到户。因为爸爸在地质队工作,农村妇女劳力出满勤一天也只能算8分的工分,我们三兄妹都在上学,根本不具备挣工分的资格。别人家里男劳力多,每个男劳力一天可记工分10分,一年算下来工分差距可想而知,所以分到我家名下的小麦是非常少了。
尽管如此,妈妈精打细算把分到手的小麦三分之二磨成面粉,逢年过节时让我们几个孩子吃顿细粮,三分之一换成“八五粉”。“八五粉”是到面粉厂换的,顾名思义就是十斤小麦换八斤半面粉,是所谓的精粉面,只有像舅舅、姑父这样的贵客来家里时,妈妈才用“八五粉”给他们做一碗手擀面,煎两个鸡蛋招待,这时妈妈往往会让我们几个孩子出去玩一会,等客人吃完走了,才回来吃饭。只有过春节我们才可以吃上一顿用“八五粉”包的饺子。
吃饺子最热闹的场面要数除夕的年饭,这顿饭全村家家都是吃饺子。大约下午五点左右家里煮好饺子,不像贵州这边装在盘子里放在桌子上,坐着蘸点蘸水吃,而是男人们、小孩子每人盛一碗,浇点醋,浇点辣椒油在上面,白里透红煞是好看,拿上几个生蒜瓣,端到村中心空地上比比谁家的面白,谁家的味好,比着吃,交换着吃。一会儿这块空地便成了饺子交换和欢声笑语的海洋,热闹非凡。
这块空地可不是一般的空地,它相当于村里的议政大厅。空地边一颗大槐树上原来挂着一口钟,敲一敲全村都能听见,后来钟被敲烂了,村里穷没钱买,换成了一块报废的犁铧,敲一敲全村也能听见。不管是钟还是犁铧,只有生产队长才能敲。上工了安排任务,开会了传达上级指示精神,通知重要事情,生产队长都会敲,社员们听到声响便会很快地集中到这里,聆听生产队长高谈阔论。平时没人敢在这块空地上高声喧哗,只有过年这一天孩子们都可以肆无忌惮,大人们可以尽情发挥。
大人们聊的我们似懂非懂,自然不去理会。小伙伴们自成一体,比着、交换着狼吞虎咽。长根家爸爸在平顶山煤矿工作,比我在地质队工作的爸爸工资高很多,他家算是村里条件最好的,人家包饺子用的是“七五粉”超精粉面,白得透亮,几乎可以看清楚里面的饺子馅,那才是真正的肉馅饺子,菜和肉的比例大约是三七开,这样的饺子小伙伴们自然是争相交换的。三友家爸爸在公社高中当校长,两个哥哥已是壮劳力,他家包饺子用的也是“七五粉”超精粉面,饺子馅菜和肉的比例大约是五五对开,三友不愿输给长根,说他妈妈盘的饺子馅味道好,不信你尝尝,硬是要给我们交换。我家包饺子用的是每年只用一次的“八五粉”精粉面,妈妈很要强,生怕我们落于人后没面子,狠狠心单独拌的这顿饺子馅,菜和肉的比例几乎也接近五五开,但味道确实非同寻常,超级好吃,长根、三友他们要给我交换,我也不客气,但从不主动,只有对土根是个例外,我会主动和他交换,其他几个小伙伴也会主动和他交换。土根家成分高是大地主,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把他家的土地充公了,原来的大宅院也给贫下中农分了,我家的老房子就是那时分的他家的房子,文革中他爹天天挨批斗,后来他几个哥哥轮流替他爹去挨批斗,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找不到媳妇,经常给爹妈闹情绪不上工,久而久之,恶性循环家里越来越穷。他家六口人割两斤肉过年,饺子基本上算是素馅的,面是自己家用小麦磨的老土面,黑不溜秋的。土根从小就很自卑,很懂事,往往不愿端饺子出来吃,我们就去喊他,出来后也躲在不显眼的地方埋头悄悄吃,从不主动给我们交换,而我们就随着他在哪,就把圈子围在哪,一会你给他换两个,一会我给他换三个,不一会他碗里的饺子就被我们给换掉了一大半,他仍是低头不语,饱含眼泪默默地吃,但他心里明白,吃下的不仅仅是饺子,还有小伙伴们的纯真。
随后农村条件慢慢好转,我们也可以时不时吃上一顿妈妈包的饺子,那感觉真是香,真是幸福。但好梦不常,1980年地质队内招,原本想高中毕业考大学的我,被爸爸劝说这是最后一次内招了机会难得,先跳出农门再说,想读书参加工作后也可以考大学等等。父命难违,到贵州父亲所在的地质队成了一名地质职工。工作后的头几年在野外深山找矿,自然与饺子无缘,想吃妈妈包的饺子时,也只能在纸上边画边回味。
偶尔到县城或是乡镇赶场,便会满街去找饺子解馋,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店面招牌有饺子卖,便立马下单,谁知端上桌的却是馄饨,问了方知南方很多地方把馄饨、抄手都统称为饺子,失望之后也是一顿朵颐,虽然形状不同,但毕竟是用面皮包的肉馅,实质上与饺子相差无异,权当是饺子罢了,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好梦境又回来了。2007年农转非政策放宽,我把妈妈的户口迁到了遵义后,也把妈妈接到了我在遵义的家。此前多次给妈妈做思想工作,两个儿子都在贵州工作,妹妹又出嫁了,一个人在老家有啥意思,孙子都上大学了,我们夫妻俩要上班,来给我们看看家呗。妈妈依然要强,户口迁不来坚决不来常住。每年春节来那么几天就像休假一样,春节一过立马返程。但就是这短短的几天我们一家人抓住机会上顿饺子韭菜馅的,下顿饺子芹菜馅的,妈妈满足了我们的饺子瘾。
妈妈初来之时,对做南方菜一筹莫展,我们炒菜时她就在旁边看,偶尔也亲自掌勺炒上一两个让我们品鉴,往往是连她自己都感觉不是想要的那个味道,毕竟在北方生活了几十年,一下子还真掌握不了要领。她最拿手还是给我们包饺子,那是她的专长,而且还韭菜馅、白菜馅、芹菜馅、萝卜馅、豇豆馅、东北酸菜馅、素馅的不断变着花样。近些年荤腥的吃多了,我就特别钟爱素馅的和酸菜馅的。啥时候想吃了,只要稍微说一句,妈妈像变魔术一般,一会就有饺子端上桌。母爱伟大,幸福之极。
春节前,妈妈生病住院,妻子换着花样给她送饭。炖汤自不必说,下饭菜也专挑她喜欢的、有助于恢复健康的。有天周末,我想妈妈毕竟是北方人,对面食情有独钟,就想给妈妈包顿饺子。学着妈妈去菜市场买了肉,找绞肉机绞成肉泥,回到家里再把她喜欢的芹菜切细,香葱切细,搅拌在一起加上调味料,饺子馅就备好了。和面,水与面粉的比例老是掌握不好,干了加水,稀了加面粉,结果和了一大块面团。擀饺皮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前看妈妈擀饺皮挥洒自如,一个个圆溜溜的,厚薄均匀,我擀的饺皮却是圆不圆,方不方,椭不椭。包的形状就更不敢恭维了,反正能把饺子馅包到饺皮里作数。妻子是南方人也搭不上手。无论如何,几十年来总算第一次给妈妈包了饺子,煮熟后立马飞车送往医院。
妈妈看到十分高兴,俺孩长大了,会包饺子了,哪天我死了俺孩也会自己包饺子吃了,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孩童般催促从老家来在医院照顾她的妹妹,快盛几个我尝尝。好吃好吃,不错不错,很香咧,霞你也尝尝恁哥包的饺子。妹妹一点面子不给,刚吃一口就说,哥恁包的啥饺子,味不中,比妈包的差远了。妈妈瞪她一眼,老中老中,可好吃了。疑惑中我也夹起一个放在嘴里咀嚼,少盐无味,鲜香不存,哪有妈妈包的饺子那个味道。愧疚地给妈妈说,对不起,让恁老受委屈了,等恁病好了,可要把恁的绝活教给我。妈妈满脸幸福地吃着,哪有霞说的恁严重,好吃好吃,不错不错,挺香咧,又重复说了一遍。其实,我还是挺心酸的,活了几十年,全是吃妈妈包的饺子,连顿像样的饺子都无法包给妈妈吃,实在愧为人子。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不管工作多忙也要多陪陪妈妈,好好孝敬妈妈。
吃完后,趁妹妹去洗碗的时候,妈妈开始传授我包饺子的诀窍。包饺子要买前腿肉,肉质细嫩肥瘦适宜最适合包饺子,要自己宰成肉泥,绞肉机绞的没有自己宰的香,面要和得软硬适度,软了立不住,硬了包不起,饺皮要擀得中间厚周边薄,包的饺子不易煮烂,菜切细后要挤挤水,否则馅会稀,不好包。各种佐料要添加适中,尤其是盐一开始要少放些,等拌好后试试筷子上咸味够不够,不够再加点,搅拌时要顺着一个方向搅,这样能起到给肉馅“上劲”的作用,吃起来筋道,如果一会正着搅,一会反着搅,来回乱搅拌水分就会往外泄,锁不住调料的香味。包饺子方法很多等出院了回去再慢慢教你,不错了,能把馅包进面里不错了。
没想到包个饺子还有这么多门道,真是受益匪浅,有妈妈的感觉真好。
己亥年除夕吃饺子,家里又多了个第四代,妈妈自是喜笑颜开,享受着四世同堂之乐。说来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吧,我孙孙小花生一岁半,刚开始牙牙学语。饿了就会叫“祖祖,饺饺”、“爷爷,饺饺”“奶奶,饺饺”,小家伙偏爱面食,一顿可以吃下七个饺子。
八十多岁的妈妈现在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四处打听,打听什么馅的饺子有助于小孩发育健康成长了。
(作者单位:贵州省地矿局106地质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