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雪,晃晃悠悠地飘下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下得一点底气都没有,但毕竟有古人那句“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就有点理直气壮起来。
孩子们不管这些,雪花清清凉凉,恨不得在雪里打滚撒欢,若下得再大,再大些,才好玩呢。老人们总是说,过了正月十五才算过完年,雪花就爱凑热闹,常常是十五这天雪打灯,红红的灯笼被白白的瑞雪映得通红,老人们又好像什么都看到似的,持重地捋着胡须说:又是一年好收成啊。
雪还在下,一宿未停。早起,村子俨然成了童话世界,一片碎玉银琼的好光景。屋顶上,墙头上,柴草垛上,甚至早起的公鸡头上都一层白花花,素素一副春雪图。两个女娃娃背着草筐从村子里走向小树林,红衣的是姐姐,绿衣的是妹妹,白白的雪地上顿时有了色彩和灵韵。姐姐肩上背了一只小竹条筐,妹妹手里捡了一截枯树枝,每年的早春,树林里的野菜最美味,野地丁、曲曲菜、小水芹会等不及地钻出嫩嫩的芽,毛茸茸的,黄里缠着绿,像大地上的盈盈细眼,一闪一闪眨着喜悦的光芒,此时的青草还未成片打劫大地,黄嫩嫩的菜芽特别好认,用小刀挖回去,清水洗净,拌着老酱,是最解馋不过的野味。
走着划着,说着笑着,雪地上留下了两串欢快的小脚印。哦,不,是三串,有一串小小的爪印,是小花狗偷偷跟着溜出来踩下的,小花狗总是跟姐妹俩一样勤快。
突地,小花狗警觉起来,朝着枯草丛汪汪叫起来,姐姐也发现了异样,顺着花狗叫的方向扒开草丛,乖乖,一窝挤挤蠕动的小兔崽儿,足足有四五只,粉粉的肉身挤压着扭成一团,吱吱叫得奶声奶气,身下是一团软软的干草。妹妹惊喜地叫:姐,姐,拿回家去吧,我们养起来,咱爹一定高兴着呢。姐妹俩再向四周草丛搜寻,除了去冬的枯黄的草,新冒芽的婆婆丁、苦麻菜,还有一撮老兔留下的白毛,什么也没找到。再远点的地方不知是哪个讨厌鬼下了一个大铁夹子,但好像这家什并不灵,应该没有逮到兔妈妈,不知兔妈妈是出去觅食未归还是真的已经有什么不测,这场春雪下得确实让人有点猝不及防,让吱吱等着喂食的兔娃娃们遭了罪。
姐姐犯了难,带走这一窝小崽儿,万一兔妈妈回来寻不见了儿女会是怎样的心急焦虑,不带走,这乍暖还寒的天气,它们无疑会冻死在这个雪天。姐妹俩商量着,小小的内心涌动的是这个初春的爱意。小花狗不叫了,四处嗅着,找寻新鲜的气息和刚刚苏醒的第一批覆有黏泥的生命,远处,时不时传来一声声鸟的啭鸣与麦田里苏醒的清香。
眼见太阳升得老高了,雪白的世界沐浴在如此纯洁、如此暖亮的春光里。姐姐终于下了决心,把一窝小崽们先抱回家。姐姐把红衣裳脱下来,围起小兔,小兔们似乎知道姐姐的小手是安全的,眼睛都不睁,任由姐姐团起,小心放到筐子里。妹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那粉嫩嫩的小肉身子,被姐姐嗔怪地打了一下,妹妹吐了吐舌头,咯咯笑起来。筐子里多了这群小家伙,顿时变得拥挤起来。趁妹妹不注意,姐姐在草丛旁边的树干上用小刀划了一道深深的十字记号,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寻思着等春雪消融大地生暖,把兔娃娃们放回这里来,或许在这儿,兔娃娃们能回忆起它们曾经温暖的家,能找到它们的妈妈也是背不住的事儿呢。
当拂面的风明显变得湿润软和时,小雏燕们在春风里已经啄开温暖的蛋壳,露出乳黄的尖嘴,叽叽叽着几天就会踉跄着随着妈妈飞出窝窠了,草丛里有谷粒有碎食屑有树上掉下的浆果子,小燕子学着母燕的样子啄一下,没吃进嘴里,再啄一下,衔着了一棵草根,燕子妈妈也不急,啾啾叫两声,似在鼓励,又像教导,等在一边。开始学飞了,伴随着它们的除了妈妈还有温润润的风,迎着风向着妈妈飞的方向飞,张开稚嫩的新羽翅,扑棱棱,大着胆子,眼睛吓得几乎要闭上,将身体猛力交给风,交给蓝蓝的天空,起飞,滑翔,画下一个小小的曲线。这时风和小雏燕们的交谈内容应该是这样的:
来吧!来吧!孩子们,到我的怀里来。
飞起来,飞起来呀。
一个趔趄,燕儿嚓一声一头扎下厚厚的草丛,停不稳当,屁股朝天,小脚爪伸展着晃荡,燕妈妈跳过来看看,嘀咕几声,小雏燕晃晃着翻身爬起来,一点也不感到难堪,整理一下新羽,重新出发。这么卖力气,这么执著,不过是为了有一天,雏燕们能够离开娘亲的庇佑,独自谋生,并养育自己的后代,在天地间生生不息。
一群稚子般的小模样。
麻雀们醒得早,它们随着天光和季节调整作息。天暖了,雀们应该最先感知到,日出前和日出后麻雀的叫声是不同的,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在大开本的中国鸟类图谱中,我能辨认出熟悉的10余种,但平素里,除了麻雀、燕子、乌鸦和喜鹊,已经很难见到其它鸟类了。
乡下把麻雀叫“家雀(qiǎo)儿”,体态娇小,挪跳自如,能同人类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麻雀的机警自是不言而喻。那时乡间田里大片大片种谷子,谷穗弯下头去的时候,我和娘会用玉米秸做好几个大大的稻草人,给草人披上我已经穿小的花衣服,干嘛用?驱赶麻雀。看好了,是驱赶,不是杀掉,当然这效果甚微,麻雀们照样叽叽喳喳着该啄食谷穗啄食谷穗,该欢闹欢闹,该在谷穗间跳舞就跳舞,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烦了时,嘴里嚷嚷着“呼——去”的调子,并不真的急,收割谷子时也会刻意留给这群小家伙们一些。
我身居五楼,一棵法桐正与阳台齐肩,鸽子们看好了这地方,每天会准时飞过来觅食,我有时在阳台上撒上一把小米,有时把面包屑摆在窗台,它们不认生地飞来飞去,麻雀们眼睛尖,早看好了这一切,跟着一起抢食小米和面包屑。每天看着它们,熟悉得如同家人,很容易就让我勾起回忆,恍惚觉得它们就是我乡下家中的那一群,或者是那一群的子孙吧。
如今树木庄稼似乎不少,而像以前那些爱说话的麻雀却少了。麻雀一安静,世界,仿佛缺少了什么。据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曾经把麻雀列为四害之一,全民共歼之,结果呢?半个世纪后,最兴旺的鸟类家庭依然是麻雀莫属,它们的顽强,它们的生存能力,有时候,比人类强。
对麻雀的钟爱和呵护,让我想起了作家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我粗略数了一下,苇岸描写麻雀的笔墨达二十一处之多。麻雀的蹦蹦跳跳,麻雀的早起,麻雀的育雏细心,麻雀的雷雨衔虫,都是大地上的自然而然的事情;田里精灵般走动的麻雀,似蛙泳飞翔的麻雀,与人密切如邻的麻雀,始终如一国鸟般的麻雀,这祥和、安宁的气氛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美好样子。
《大地上的事情》多数是作家生病时而写,病痛折磨中,作家仍不忘记关心鸟类,关心自然,那颗灼痛的心还拿出来供奉给自然鸟类,这样的炽热,让人敬仰。
细数鸟族的事情,我更羡慕它们安家的本领和适应能力之强大。春天了,燕子排列有序地划过长空,飞回自己曾经的家,筑巢生息;秋天了,不远千里结伴迁徙到温暖的地方安新家。麻雀们一年四季里,除了偶尔聒噪一会儿,多数时间是不动声色地跟人们和平共处。一年年,岁安日长。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说得是呀,身处天地,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记下这万般的生灵,这人间的大爱,以及年年新春生发的万物所带来的朴拙与欣喜。像极了耳语。
作者: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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