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奶奶从腰兜里摸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她没直接递到我手上,而是捏着这张钱抬起了下巴,瞅着南边的土台子发了一会儿愣,嘟哝出一句:老天爷呀,这都花出去几张了。我从她手里抽出那张钱,往房前边的小卖店走去。
从记事时候起,我就觉得那个老天爷不住在土台子那儿,他一定是住在我奶奶的心里,随便哪一天,我奶奶都会把他老人家挂在嘴边三遍四遍的,有憋闷的事儿要说给老天爷听,惦记起我爸爸了也跟老人家叨咕叨咕,逢到跟我爷爷干架,那更是要拉上老天爷助阵,请求他把我爷爷收了去。我小时候以为老天爷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仙,日复一日地听我奶奶叨咕的多了,我的年岁也长大了不少,那位老天爷在我心里却渐渐地模糊起来,我怀疑他并不认识我奶奶这个人,她说给他听的那些话,他也并没有听到过。比较起来,反倒是开小卖店的陈秃子,还有村里吃饱了没事干的那帮闲人,对我奶奶的关注要真实得多。
陈秃子看见我微微一笑,“牛犊子,前个黑夜你家出啥事儿啦?”
“我要一袋酱油,还有干豆腐。”
“忙啥?先说说前儿个黑夜的事吧,到底出啥事儿啦?”
“前天?哦,好像是因为土豆炒辣椒吧,我爷愿意吃搁醋炒的土豆丝,不搁辣椒,我奶奶把土豆切了片,跟辣椒一起炒了。”
“就因为这点子事儿?我听见闹得挺热闹,打碎玻璃的声音都传到我家屋里了,听着瘆人。”陈秃子瞪大眼睛盯着我,显得挺关心地问我:“那,你爷你奶都没伤着吧?”
“当然伤着了,我爷是用手巴掌拍碎的玻璃,手上划了一道口子,不过也不重就是了。然后他追着打我奶奶,两个人打成一团,我爷手上的血都拍到我奶奶脸上了。”
“哎呀,伤得不重就好。那后来呢?”
“我奶奶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她把我爷的枕头铺盖还有啤酒瓶子都扔到外边去了。”
“后来呢?”
“我奶奶气糊涂了,结果连她自己的针线笸箩也扔出去了。快点给我酱油和干豆腐,我奶奶等着呢。”
听到这儿陈秃子大概是心满意足了,他从底下抽出几片新鲜的干豆腐,没像以前那样把顶上干巴的卖给我,秤杆子也抬得高高的。他麻利地收钱,找钱,嘴里还说着:“唉,你奶她也不容易,她还真忍得下你爷的臭脾气。”
“我奶奶才不会忍呢。”我拿着东西出了小卖店。猜想我离开后,陈秃子会迫不及待地钻进后屋,跟打牌的那帮闲人说话去了,这家伙不像个老爷们儿,老是爱嚼舌头,爱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尤其爱讲我们家的闲话。假如老天爷真能收人,就该先把陈秃子收了去。
奶奶做好了醋炒土豆丝,还有尖椒干豆腐,我摆桌子准备吃饭了。
我爷默不作声地回来了,他脸上一贯的表情在我看来有点吊儿郎当的,我奶奶不这样认为,她认为死老头那张酸脸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我爷瞄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就在桌边坐下来,一边用遥控器打开电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拿啤酒。”
“没有。”我奶奶板着脸说。
“没有?”我爷像电视里的慢动作一样,便问边把视线缓缓地转向我奶奶。
我奶奶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叨咕起来:“一天天的都想什么呢?喝口凉水醒醒吧,我儿子拿回来的那点钱,是专门给你买马尿的?儿子也不容易,眼瞅就得又添个小人儿,媳妇从上个月就不能上班了,他家的日子就得我儿子一个人拽了,怎的,你也要套在儿子脖子上让他拽着?在外边浪荡够了,一回家就找气,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外边那么好,怎么不在外边呆着?那个啥,土台子后边不是挺好吗,你就在那儿吃在那儿睡好了,反正我跟我孙子就是这套吃食,我们觉得挺好的。”
不明白为什么,我奶奶这套土台子的话让他暂时闭了嘴,但是他也没打算息鼓收兵,他转着眼珠子司谋着怎样怼回去。
“我去买一瓶啤酒吧,反正陈秃子的小卖店还没关门,也挺近的。”我说。前天刚刚大干过一场,这俩人总得让我安静几天吧。
“别买去,牛犊,吃你的饭吧。不就是一瓶啤酒吗,喝不喝的能咋地。”
“人家累死累活地刨了一天地头,想喝瓶啤酒过分了吗?”
“累死累活的你活该,谁知道你刨的是哪家的地头。”
我悄悄地把两个菜盘子藏到桌子底下去了,趁他们伸着脖子对着叫喊的时候,端起桌上的饭盆子往灶间溜去。这当口,盛着黄豆酱的小碗已经飞了起来,随着一声脆响,黄乎乎的大酱贴着墙壁往下流。
“你他妈的说什么鬼话?我刨了哪家的地头了?”
“拉倒吧,不用费心去想,我拿脚心也能想明白的事儿。58岁的人了,黄土都埋到你脖颈子了,孙子都有你高了,还成天的花心不褪,我呸!”
我爷的嘴头子不如我奶奶,每次干架的关键时刻,面对我奶奶像机关枪一样的扫射,他都不知道怎样反击,都会蹦出同样的话来,现在他又喊出了那句话:“你再给我说一遍!”
“说了咋了,你以为自个儿是皇上爷呀,那好,我就多说几遍给你听。嫌弃我做的饭不好,嫌弃饭桌上没有酒,你别吃好了,谁也没有请你回来吃饭,你还不是每天都蹭过来吃?回来吃也行,你就别想着酒啊菜啊的,给你什么就吃什么好了,你又没挣下一千八百的搁在屋里,还好意思摆个臭脸子,好像谁都对不起你似的,你说说,你成天找事儿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我刨了别人家的地头,你是什么意思?”
“你在自个儿心里明明白白的。算个什么东西,做了没脸的事儿,还要装成谁屈说你了的死样儿。”
我爷已经完全怒了,他摔了个空碗,涨红了脸,一把抓住我奶奶的头发,拽着她趔趔趄趄地出了门,要让她看今天刨下的地头。他俩的吵骂声渐渐地远去了。
我扫干净地上的碗碴子,擦了桌子,把桌子底下的菜搬到桌面上,又把灶台上的饭盆子端回来,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金黄的大碴子饭,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饭了。
二
读完初中,再去打工。这个牌子就立在拐向学校的那条道旁,我们这些学生每天上学放学都能看到它。我爸他老早以前就出去打工了,他现在还在外边打工,跟他的新老婆一起打工。这么说来,他当初是读完了初中才出去的?这事儿得问问我奶奶。升入这所乡里中学的第一天,开第一次新生大会时,校长站上讲台,首先讲的就是这个问题。他的声音洪亮,充满着无限的笃定,:“接受好九年义务教育是你们的权利和义务,否则的话,你将来去饭馆洗盘子都不够资格……”
数学老师正在起劲地讲着数轴。他在黑板上画一条横杠,杠的中间标出个O点,然后边讲边在两边填数字,正的,负的。我有不认真听讲的毛病,老师的声音,听到我耳中越来越遥远,我探着身子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排座位上的二林子,脸都几乎贴上课桌了。我看见他手中竖着一根铅笔,一只大个的黑蚂蚁正沿着笔杆往上爬,眼看着就爬到顶了,二林子却把铅笔倒了过来,那只傻蚂蚁就不屈不挠地继续往上爬。我伸手捅了一下他,二林子瞄了一眼老师,趁她背过身去往黑板上写数字的当口,把铅笔给了我。那节课剩下的时间就由我接着操练那只蚂蚁,到下课,我也没把它累死。
我俩都不愿意上第三堂自习课,他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回了他一个眨眼,于是我们一先一后去了厕所,翻过那道低矮的围墙,往河边那儿跑去。我们从坡上跑进沟里,两只鸟儿从柳树丛中飞了出来,扑打着向耀眼的太阳飞去,白茫茫的光线落在青绿色的柳树丛上头,二林子扯下几根柳树条子,三转两拧,麻利地编成一个墟笼,我们找到个河水转弯的地方,把墟笼下在那里。
泛着白光的河水轻轻地流过去,我们在河滩上躺下,闭着眼睛,想象着日光也把我们染成一片银白。
二林子睁开一只眼睛,冷不丁地问我:“牛犊,你打算上完初中再上高中吗?”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想是想,大概考不上吧,脑袋又不好使。不过我最想的,是离开这个地方。二林子你呢?”
“我也不想在这个地方闷上一辈子。不过光上高中没有用,得考上大学才能离开这儿吧。”
“你还行,刚才那个墟笼,你编的够好的了。”
“可惜人家又不考编墟笼。”
一时间我俩都不说话了,闭上眼睛,体味着小风在脸上抚弄。
二林子说:“回家不?吃早饭的时候,我爸说他想吃煎饼盒子,这会儿我妈一准儿做熟了。”
“你爸说想吃,你妈就去做?”
“嗯,她好像挺喜欢做人家喜欢的事儿。”
“真没想到你妈妈是这样的人。我爷我奶可是一对怪人,总像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的斗士,一点小事就能让他们掐在一起。”
“还真有这样的两个人啊,不过就因为我爸妈把家里弄得挺舒心,我才想不出离开家的法子,知道为什么吗?不想让他们伤心。要是换成讨人厌的两个人,整天恨来恨去的,我早就离他们远远地不看他们了。比方说,我可以在江湖上混个老大做做,也许会找个好师傅去学一门手艺。”
“你也老想着离开家?”
“不是这意思,只是有时候会想到我将来能干什么。可是被我爸妈整天关心着爱护着,我的那些想法都像漏气的皮球一样一下子瘪了。我觉得家里要是温暖了,就会磨掉你的斗志。”
我坐起身,望向家的方向,望见同样被阳光照得泛白的土台子。现在是春天,地里刚长出小苗,土台子高高在上地、光溜溜地裸露在阳光下,我看见它的根底下像是贴着两个黑点。我盯着看,那两个黑点动了,拉长了,是两个人站起来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挎着个筐子,转过土台子向后走得不见了,男的拄着镐把,朝着女的离去的方向,望不见人影了才扛起镐,往坡下走来。我望着那人的动作,他很像我爷,心里还想着这世上真有这么像的人,可随着那人走近了,竟然真是我爷他本人
我扔下二林子,跑回家了。
家里很静,我奶奶坐在炕上缝她自己的褂子,空气在悄无声息地流动着,没有曾经的吼叫和喧嚣,屋里的东西毫发无损,看来两个人今天没有干仗。
‘累死累活的你活该,谁知道你刨的是哪家的地头。’
‘那个啥,土台子后边不是挺好吗,你就在那儿吃在那儿睡好了。’
忽然想起奶奶那天说过的话。看来,对于刚才那个我没有看清面目的女的,奶奶或许早已心知肚明。
三
我不喜欢过周日,尤其是周日的中午。吃过饭以后,三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那是个危险的时刻,空气中老是莫名飘着火药气味,一旦某一方挑起个话头来,很快就能演变成一场混战。不过今天还好,我爷去别人家喝喜酒了,这避免了战争的可能。
我奶奶收拾完饭桌,坐到炕上,又搬出她的针线笸箩缝上了。我从炕席底下摸出几个玻璃球揣进口袋里,出门往村街上走去。
拐过陈秃子家的院墙,就看见街口那儿聚着一帮如我这般大的孩子,他们吵吵嚷嚷地在玩弹玻璃球。我捂住口袋跑过去,对着他们喊:“嗨,带我一个!”
弹玻璃球的玩法挺简单,玩的人每人弹出一颗玻璃球争老大,谁弹得远谁就是老大,他那颗玻璃球就放在场子里当靶子,其他的人对着那颗球轮流弹,弹中了,就把老大的球赢过去了,自己的球变成场子中的新老大。弹不中,你的那颗球就被老大赢了去。
轮到我弹了。我蹲下身子,眯起一只眼睛用单眼掉线,用心地瞄着场内的那颗球。那球是胜利的,很新,亮晶晶的没有麻点。胜利在一旁怪声怪气地喊叫,他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不理他,放下手里的球,把手掌往地上蹭蹭,手心的汗就被土吸干了,我捏着玻璃球的手干燥又稳定,觉得只要大拇指轻轻一弹,准会命中胜利的那颗球,把它赢回来装进口袋里。就在我聚精会神地瞄准的时候,一下子被什么人掀倒在地上,我一边往起爬一边大骂:“胜利我操你瞎妈!”
刚骂出口,我就看清掀倒我的不是胜利,而是我爷。我爷喝了个大醉,他口齿不清地骂我:“小犊子,趴地上干……干啥?”
有吃完酒席的人喊我:“牛犊,快扶你爷家去吧,家歇着去。也有几岁的人了,喝这么多,别再喝出一场病来。”
我爷甩开我,冲着那人喊:“一场病?你说什么胡话,我啥时候病过?我家那个死鬼媳妇才是个病秧子,我早就看她不像是阳世的人。”喊着,他居然表演起来,垂着头,含着肩,做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演的像极了,留在我心里的妈妈的模样,就是这么一副神态。
记忆里,病着的妈妈的眼光总是追着我,偶尔她会把我搂在怀里,细声细气地问我:“你是谁的宝啊?”
“我是妈妈的宝。”
“好宝,长大了挣钱给谁花呀?”
“给妈花,全给妈妈花。”
“好宝,给妈花多少钱呀?”
我会张开两只胳膊,努力把两手之间的距离比划大一点。
……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灼热翻腾,眼泪似乎要往外涌,我忍住了。抬眼看看,我爷还在两步远的地方表演,也不管有人看没人看,他做出各种姿态,模仿着我妈妈虚弱无力的样子。我想都没想,一头向他撞过去了。
十四岁的我,力气已经不小了,我撞得他倒退了几步,才跌坐到地上,瞪眼看着我喘气。我也摔倒了,又爬起来,我不敢张开嘴喘气,觉得一张开嘴,会有火苗子喷出来,觉得小肚子里面热乎乎的难受。一阵风吹来,吹到我要热爆开的脸上,让我忽然想抱住点什么,或者由谁来抱住我。就在我张大鼻孔乍开双手的时候,有一股热乎乎的水顺着我的大腿往下流淌,我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爷那边乱哄哄的,有人拉他起来,有人帮他拍打身上的土,我吐出一口带着苦味的唾沫,一声没吭,转身往村外走去。
我穿着尿湿的裤子走出村道,走上那条通往镇上的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的时候,还听得到身后杂乱的声音:先把老牤牛送家回去吧……,牛犊走了,快喊孩子回来……
我会回来吗?绝不。
多年以后,一个早春的早晨,我悄悄地回来了。爬上土台子,默默地看着下面我家的老院子,村道,还有陈秃子家那个翻盖一新的小卖店。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似乎需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才行。我家那个院子更破旧了,院墙塌了一半,院子里低矮的老房子、水井、乱堆的柴草都展现在眼前。我盯着那两扇关着的板门,盼着我奶奶打开门走出来。
一个弯着腰拖着脚步、双手揣在棉衣袖子里的老头儿发现了我,他仰着脸,用带着痰气的颤抖的声音问:“你找谁呀?”
费了好大的劲儿,我才辨认出那人就是陈秃子。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已经长成一个高个子壮汉,脸黝黑,胡茬中和指甲缝里有洗不净的灰尘和水泥。
他这一问,我的眼泪就出来了,然后我转身往回走去。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回来。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