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左邻右舍
作者 黄信众
“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
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
我似乎听到了它烛骨般的心跳
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失去
...... ......”
—— 汪峰·《北京·北京》
每天端坐在书桌电脑前,手抚键盘“奋笔疾书”时,耳边充斥着机动车轰鸣的马达声,小贩来回穿梭着用电声喇叭不停重复地吆喝。当这些市井声浪渐渐隐去,转而成了放学孩子们的追逐嬉闹声;而当夜幕降临,广场舞节奏强烈的噪音又该上场了;夜深人静时,忽然有哪户人家窗里传出“噼噼啪啪”的麻将声,或者有猜拳劝酒的声响起......
这是我将阳台用铝合金门窗封闭后改成的书房,在这里读书、写作,玩游戏、看视频追剧,消耗了一天中最多的时间。那些从人间烟火里传出来的声音周而复始,我早已习以为常。
一、衰老
像所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发的街区一样,这里有高密度的建筑,就连沿河一侧也都密密麻麻地盖起了房子,中间留下一条逼仄拥堵的街道。我的阳台就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生存,它的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各自在忙碌着自己的生活。
阳台原本可以望见对面的一条河,但如今那一侧也都建了房子,尤其是阳台对面人家所盖的房子,七层之上再加彩钢板的屋顶,把阳台遮得严严实实。但隔着他家房子下面的拦水坝,每到雨水季节,“哗哗”的流水声却毫不吝啬地分享给我们。
对面住着一对老夫妻。去年下半年,两位老人足足忙了三个月。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太亲自上阵,撸起袖子干活。从早到晚,搬水泥,铲砂子、石块,弓腰曲背不停地忙活,完全不输他们两个儿子。能这样干体力活,不由地让人肃然起敬。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劳动对他们而言必定是快乐多于痛苦。
看着他们古稀之年还能和儿孙一起劳作,我肃然起敬。我想这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外人不懂,将劳动看作辛苦,那是一阵子也坚持不了。你的身体抗拒,手臂、双腿、腰背的力量都不足以完成这强度、长时间的劳作。你的精神抗拒,一心想着这些活计与金钱的关系。你很快就败下阵来,你享受不到这其中的乐趣。
左邻是一位老干部,自退休以来每日搬着一把藤椅在门前坐着,天晴的日子晒太阳,下雨的天气也要在屋门口呆着,看行人,看报纸,找个话题与路人聊天。老头子就这么呆着,一坐坐到天黑,一坐坐了十多年。
这条街已然老了,高空中横七竖八地架着电缆,粗的、细的,黑的、白的、灰的,每隔十多米矗立着一条水泥杆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张贴着小广告,红的、粉的、白的,有的干脆用红油漆、黑墨汁直接涂刷在墙壁上,招工、招租的,治病、卖药的,显得纷纷扰扰,就像张大着嘴巴吆喝着的小贩。
灰白色水泥拉毛的外墙,被风雨侵蚀已久,刷出一道道黄色的痕迹,像孩子脸上挂着的泪痕,也像老人身上的黄斑。几乎每个窗户下面都挂着空调的外机,一根白色用塑料捆扎的铜管从外墙的孔洞里伸出来。一到夏天,滴滴答答地流淌着空调机的水。
年轻人呢?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那些看着从小到大的后生仔如今一个个都不见了。屋里住着的是比我还要年长的中老年人,或有稚嫩的声音传来,那是留给老人带的孩子哭声、笑声,伴随着是年迈的爷爷奶奶的空洞的喘息声。
可是,孩子们从这里走出去,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二、躁动
屋后有一丛芦苇,最早醒来的是芦苇丛中的小鸟,天还没亮,窗外就传来“唧唧啾啾”的鸟鸣声,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噗噗噗”地拍打翅膀的声音,此时若打开窗,便可以看到几只雀鸟跳跃在芦苇枝干上,或踩在弯曲的叶子上,“嗖”地一声飞向天空。
比小鸟更早清醒的是阳台下的街巷,或许它根本就没有睡着。午夜时分偶尔还可以听见从南侧一段烧烤店里传来的喝酒猜拳声,或凌晨时分有一阵摩托车的马达声由远到近清晰,在由近到远的消失,接着又是再次陷入寂静。
上学了,年轻的父母骑车载着睡眼惺忪的孩子,匆忙躲闪着路人蛇形前进;放学了,有年迈的老人替孩子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脸上带着慈爱,在后头跟着,喊着“慢点,小心......”,孩子们照例在马路牙子上上下下地跳着,逗一逗路边的小狗,拖着家长在路边小摊贩买一些零嘴。
上学、放学的时间是固定的,街巷照例是拥堵,急躁的人们用喇叭催行。慢慢地疏通了,但最终并不是喇叭的吹出来的。其实,路是让出来的,互相谦让着,行人有了秩序,马路便宽敞了许多。着急的人互不相让,开车的在对方道逆行,骑车的见缝插针将可以让出来的一点空间都堵死。还有些“摩的”的顶上加装遮阳伞,那就更加妨碍行人了。
小雀在草丛的窝里喳喳叫唤着,稍大一些的雀鸟嘴里衔着一只虫儿从远处飞来,落在芒草的枝叶上。一只猫在芒草从的下面卧着,偶尔站起来,拉直了身体,撑开后脚,伸着懒腰,歪着头看着芒草从里的雀鸟,或在草丛的阴影下乘凉,发呆。发情叫春的时候,在晚间听得格外凄凉,像孩子在啼哭和吵闹。
三、重生
房子后垱墙上方长着的这一丛芒草,它可能在我建房子之前就一直生长在那儿。许多次被我用刀砍,火烧,就差没有连根拔除了,第二年又旺盛地生长着。其实,也只有这一块地方还保持着原始的地貌了,它的周围全是石砌的垱墙和水泥抹的地面。
芒草丛常年抽穗开着花,细细高高的杆,十分调皮没品味。有的伸着头好奇地窥探我家的卫生间,有的卑微地低头垂向地面,有的讨好地邻居家的龙眼树勾肩搭背,有的好色地与傍边一株三角梅搭讪。有的高傲地昂头刺向天空。
芒草丛并不孤独,它的周围有一棵龙眼树、一株三角梅、一行绣球花,它的下方还生长着许多蕨类植物和苔藓,它更不寂寞,因为有一窝小鸟整天叽叽喳喳的热闹着,清脆的鸟鸣仔细听竟然有婉转的旋律,引来周边的鸟儿一同鸣叫,有时会走来一只猫躲在芦苇丛的阴影下,打盹或呆呆地侧着耳朵听。更不用说夜晚出动的虫儿,在我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下飞舞。
一丛无用的植物,既没有甜美的果实也没有鲜艳的香花,有的只是讨人厌的划破手的叶子,它凭着自己的野蛮和顽劣生存下来。生存之道各有智慧,它却凭一股蛮劲地老天荒、不管不顾地活着。
心情好的时候从高处看这一丛芒草,迎风摇曳,野趣横生;心情差的时候看,仿佛是我无比芜杂的妄想,四处攀缘的枝叶是我膨胀的各种欲望,肆无忌惮地生长。草丛中啾啾的鸟鸣,有时还打扰我在佛堂的早课,引诱着我滋生那些善的、恶的妄念,如同天空漂着朵朵乌云、白云,遮蔽了我清净。
一天清晨,我在早课诵经时却听懂了鸟语。凡夫如我,既然不能根除欲望、杂念,需要的是佛法的圆融。
于是,我买来了一把园丁剪,修剪它的枯枝败叶,与它共存。像自家栽种的花草一样伺候着,像盆景一样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