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弟的笑脸
2018年9月27下午,我正在宜昌办事,妻打来电话,电话里只有妻子的哭声,没有说出一句话,我心里一沉,心里明白是滔弟不行了,急急忙忙往家赶,到家已是18点多,顾不得吃晚饭,直奔医院。来到病房,看到滔弟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大量的痰液阻塞在胸腔,随着呼吸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听了让人一阵阵难过——我走到他身边,他两眼望着我,艰难地露出一丝笑意。我心里暗自吃惊,几个星期前,由于癌细胞扩散到大脑和止疼药物的双重作用,他的神智出现了障碍,已经不能认人了,我几次给他送饭他都认不出我来了,今天怎么神智反倒清醒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心里想,兄弟一场,今天也许是分手的时候了,一定要陪他最后一程!29日凌晨过后,我见他的脸色稍有好转,呼吸和心率都还比较平稳,我就让他的妻子、女儿还有侄儿侄媳临时躺一会儿,我和他的女婿小涂照护他。凌晨3点钟的时候,他突然面向我,露出了满脸的笑容,嘴角明显的收拢挤出满月的形状,持续了好一会儿,笑得那样淡定,那样灿烂,我心里怆然,不忍目睹。大约过了将近1个小时,凌晨4点钟,滔弟撒手离开了人世!
滔弟名叫刘宗滔,是我的内弟,和我同乡,小我3岁,属马,1966年5月生于鸭子口乡古坪村,姊妹7人,他排行老幺,姊妹间都管他叫滔弟。滔弟长得帅气,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英俊的脸庞,大而圆的眼睛,明亮又机智,小而微弓的觜巴,生动富有活力。滔弟从小就聪明,脑袋瓜子灵光,特别地能说会道,在我们古坪那个小地方,很有些名气。后来他跟着他二姐在龙舟坪读书,由于年少思想懵懂,加上青春期的逆反,他经常跟街上的同学在一起玩耍,读书没怎么上心,很快学业就不能正常进行下去了,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到了古坪。在县城虽然书没怎么读好,却增长了见识,开阔了视野,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回到老家,被迫跟着幺姐刘宗芬学种田,但他心里早就能不能安心古坪这个小天地了,时刻在准备着逃离!大约捱过了两年时光,实在不能继续忍受下去了,他就到处寻找出路,经常跑到古坪管理区去打探消息,找当时管理区的李书记软磨硬泡,谋到了在管理区做饭的临时工差事。这个差事虽然不怎么样,但能在管理区住下来,就能得到各种新的信息。果然过了不长时间,他就谋到了在鸭子口乡邮电所当邮递员的临时工差事,专跑西阴和古坪线路。上世纪八十年代西阴和古坪两个管理区共9个村,都不通公路,完全要靠步行,身背数十斤重的邮件(主要是报纸和信件),上坡下岭,睛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风餐露宿,日复一日,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工作辛苦不必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生活单调枯燥,缺乏想象力,慢慢地激情消退,就开始怠工,出现了几次事故,受到领导批评,他自己觉得憋屈,领导也感到不满意,磕磕碰碰工作了两年多时间,他就干脆辞了工作,下决心出来另谋出路。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各行各业都是初创时期,他瞄准了运输业,找到鸭子口街上的刘宗密师傅学开拖拉机,拿到了驾照。但手头没有本钱,他急得不得了 ,四处筹款,二哥刘宗喜帮忙借了一笔钱,他才勉强找人买了一台20的二手拖拉机。他一边学习和熟悉驾驶技术,一边摸索运输业务,在鸭子口街上,居无定所,吃饭靠打游击,东一餐西一餐,饥一顿饱一顿,生活相当艰苦,但他头脑灵活,肯钻研,很快就熟练掌握了驾驶技术,运输业务上也摸出了一些门道,积攒了一点小本钱,他便卖了手头的拖拉机,更换了一台25的拖拉机。这期间,他在两河口参加拖拉机增驾培训班,认识了妻子夏德君,不久两人结了婚,滔弟正式走出古坪,在白氏坪落了户。
在白氏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手头除了一台二手拖拉机,身无分文, 但夫妻俩勤扒苦挣,稍有点积蓄后就借钱单独做了一层小三间的平房,正式定居下来。后来他们俩又生了女儿,滔弟在外跑运输,妻子在家操持家务抚养女儿,生活虽然清苦,但夫妻恩爱,生活安定恬适。随着运输行业的发展,滔弟意识到拖拉机已不适应形势了,他就果断地卖了拖拉机,学了货车驾照。但当时因为做房子,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光了,手头没有本钱,买不起货车。他就托亲戚帮忙,在民族家具厂谋了一个开双牌座车的差事。由于他头脑灵活,既会事,又勤快,虽然开的是货车,但他把双牌座车打整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深得厂领导的信任,在职工中人缘也很好。厂领导经常带他出去跑业务,慢慢地启发了他做生意的思路,萌生了办个体工商户的念头。说干就干,他立马在白氏坪三叉路口租了门面,申办了营业执照,连夜挂起了“白氏坪粮油百货批发部”的招牌,妻子夏德君做老板娘兼营业员,滔弟一边在厂里开车,一边负责商店的经营谋划和进货,小商店就这样开张营业了。夫妻俩谨慎经营,进货总是精挑细选,小批量购进,每天早早的就开了门,晚上总是别人关门后,他们才关门,而且再怎么晚,夫妻俩还必须简单的盘个存,记个帐,理清一天的经营效益后才能踏实睡觉。他们做生意服务态度好,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很快在白氏坪便有了好的口碑,生意逐渐扩大,从一个门面扩大到两个门面,很快又扩到三个门面。这时滔弟所在工厂开始不景气,效益下滑,加之自己门店生意做大后,靠他临时进货也忙不过来,他就干脆辞了职,自已贷款买了双牌座货车,跑起了运输业务。就这样,滔弟一面照顾店里的生意,给自己进货,一面经营货车,给别人进货,生意进入了一个良性循环,商店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在白氏坪三叉路口他们租了6个门面,占据了半边街。但滔弟心里并没有满足感,他心里早就有一个梦想,要在白氏坪街上拥有自己的地盘,建起自己的商店。恰巧这时机遇来了,也是天遂人愿,正当个体工商业蓬勃兴起之时,红极一时的供销社却走到了穷途末路,白氏坪供销社也没能例外地倒闭了。滔弟因为心里早有准备,他果断地抓住机会,2000年他把白氏坪供销社盘了下来,过了两年他撤了供销社的旧房子,重新盖起了三层崭新的综合商业楼,在白氏坪开起了第一家粮油百货超市。与此同时,他自家的住房也加了层,改造成两层一帽的楼房,装饰一新,居住舒适。有了自己的住房和商店,滔弟梦寐以求的第一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正当滔弟感到顺风顺水,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时候,厄运却悄悄降临了。先是他在外跑运输业务时,在江汉平原公路上遭遇抢劫,身中数刀,鲜血直流,人已经处于半休克状态,他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完全是下意识地把车开到安全地带,拨打了报警电话,通知了家里人,警察即时来到现场,大姐夫宋佳松也迅速赶到,经过医院抢救,才脱离了险境,医生说,有一刀离心脏就差一丁点儿,算是阎王不收,捡回了一条命。在外遭到抢劫不久,商店里又被盗,损失了上万元。厄运还没完,紧接着商店里又发生一起老年顾客因神智障碍误把燃料当酒喝的死人事件,好在他们平时待人诚恳,在白氏坪人缘好,赔着笑脸,厚葬了老人,主动赔偿,接受处罚,损失数万元,案件才得以平息。接二连三的打击,滔弟并没有被打倒,他默默承受,把痛苦压在心里,仍然笑脸迎客,兢兢业业打理生意,慢慢地熬过了那段晦暗时光,生意又逐步走上正轨。
随着形势发展,白氏坪超市越开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利润也越来越薄,不调整经营思路,发展空间将趋于萎缩,同时随着物流业的发展,他原来坚守的单打独斗式的货运业务也日趋艰难。滔弟看准行情,来了个华丽的转身,果断地签下了雪花啤酒白氏坪集镇和都镇湾及鸭子口片区的代理合同,正式成为雪花啤酒的代理商,从此开始了送货下乡开拓农村市场的路子。世上的事情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原来是坐地等顾客上门,现在是拉着产品找客户,完全要通过自己的营销策略和费心费力的推介使他们放心接受产品并能赢利。为此,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针对不同的客户,研究不同的对策,他总是站在客户的立场上想问题,帮助他们研究营销办法,用诚信的操守和热情周到的服务打动客户,建立稳固的代销市场。经过几年的努力,他在都镇湾和鸭子口建立了数十个稳固的经销点,他的代销业绩直线飙升,受到厂方和客户的双重肯定。随着雪花啤酒市场的拓展,他又根据客户的需求,以雪花啤酒销售带动粮油百货的销售,形成了以雪花啤酒为主导的粮油百货综合配送一条龙的营销路子,使商店的经营状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综合营业额大幅提升。他把积累的资金在宜昌进行了投资和置业。姑娘在武汉科技大学毕业,顺利地进入了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上班,他又在在武汉为姑娘购置了房产,还为自己和姑娘各购置了一辆宝马轿车。这时,滔弟走在白氏坪街上,别人都尊称他为刘老板,滔弟的第二个愿望算是实现了。
我和滔弟虽是同乡,但两家相隔有好几里路,也没有同过学,年少时我在外读书,很少在老家生活,我和妻子结婚后,滔弟在白氏坪,我在乡下工作,各有各的事,彼此都很忙,很少在一起,对他的情况并不是十分了解。2001年我调到县城工作后,跟滔弟的来往增多,对他的事情和处世为人才有比较全面的了解,这些年,我们相互理解,彼此信任,有事共商,有忙共帮,有难共担,建立了纯厚的兄弟情谊。滔弟身上有很多东西是我内心十分感动和佩服的。
滔弟一生始终葆有坚强不屈的上进心和勤俭持家的品质。我曾经感慨,从古坪出来的人或留在古坪不走的人,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艰辛和努力,因为出生在古坪,就意味着先天不足,要为生存而挣扎和奋斗。滔弟从古坪赤身一人辗转来到白氏坪,从一个不名分文的穷小子,到身价百万的老板,个中的艰辛和所受的灾难挫折,没有永不言弃的上进心和强大的内心世界是不可能战胜的,直到他得了癌症的两年半时间里,他都没有放弃,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泄气的话。滔弟女儿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一定要让女儿学个好就业的专业,找个公家的差事干。他说,干个体户,实在是太难了,没有钱的时候,别人看你是白眼,有了点钱,别人看你又总是红眼。无论你受多大的委屈,遭多大的难,都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开门你就得笑脸迎客。滔弟干个体这么多年,可以说没有安静地吃过一顿饭,没有过一个节假日,每年春节都是忙到腊月二十九或者三十的上午,才匆匆忙忙地赶到古坪吃个团年饭,正月初一又赶到白氏坪,开门营业。在乡下送啤酒,为了节约几个人力钱,一大车的货,都是滔弟自己上下货,路上饿了,就是一瓶啤酒一包快餐面解决问题。过去跑运输时,别人给包好一点的烟,他自己都舍不得抽,总是拿到店子里卖了,说来别人都不相信,他自己抽的烟都是10块钱以下的烟。从我和滔弟的接触中,我深切地感受滔弟挣的点钱是拿命换来的,是从牙齿缝里节约出来的。我们全社会真应该尊重个体户,尊重他们的劳动和人格!
滔弟处世严谨,善于研究,追求完美。滔弟人长得潇洒,他也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无论是过去穷的时候,还是条件好转后,他的衣服鞋子总是穿得得体、干净、整洁,即时到生命最后的时光,他在病床上,也坚持要把衣服穿整齐,连扣子也要全部扣上,总是给人以体面、干练、利落的感觉。无论是开货车,还是轿车,他都把车打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给人以舒心的感觉。滔弟自我要求严格,而且自律性很强,从来不放纵,几乎没有坏习惯,他不打牌,不进娱乐场所,就连平时聊天,都没有晕故事和闲话。他喜欢并善于研究问题,凡事都须弄得明明白白。他研究得比较多和深的是生意和车,我们经常在一起交流时,谈到生意和车,他的兴趣就陡增,总是谈得眉飞色舞,讲得头头是道,所讲的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和实践经验,具有很强的现场感和感染力。他分析研究提出的雪花啤酒销售策略,连雪花啤酒销售总经理都十分佩服。他对拖拉机、货车、轿车都研究得非常透彻,我学车时,他不仅手把手地交我,而且耐心细致地给我讲解,讲的一套是一套,可惜我天生愚笨,怎么也记不住,真是枉费了他的心血。滔弟做事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凡事都是谋定而后动,所以跟他一起做事,有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一切他都会安排得周全妥帖。
滔弟为人活泼,讲孝顺,重亲情,乐于助人,亲和力强。滔弟开台言语好,对人热情,讲话得体,他走到那里,那里就气氛活跃,热闹开心。遇到高低上下的人,他都热情地打招呼,装上一支烟,无论贫富贵贱,他都一样尊重,平等对待,从不欺客。他非常注重礼节,始终做到以礼待人,就是在他病重住院期间,亲朋好友来看他,只要勉强能支持住,他都要坚持把客人送到病房门口。滔弟孝顺。老父亲患有顽固的皮肤病,他多次开车把他从古坪接下来,在宜昌请大夫给他诊治,细心安抚,和颜悦色,这一点是十分难得的。他在武汉买房后,几次专门把老母送到武汉,请几个姐姐陪她玩,让老人开心。老父亲去逝三周年,他提议并主动同几个哥哥商量,一起给老父和他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立了碑。滔弟特别看重亲情。对妻子女儿他百般呵护,疼爱有加。对兄弟姊妹,他倾情倾力,全心全意。他们姊妹7人,祖孙四代人,是一个大家庭,哥哥姐姐,侄儿侄女,家里有事,他都是一马当先,主动帮忙,贴钱贴工,从不计较。大家庭里有点小矛盾,他就左右调解做工作,不惜牺牲个人利益维护大家庭团结。滔弟对待朋友,重情重义,凡事都是先替别人着想,唯独没有想到自己。
滔弟过早地离开人世,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留给我们太多的难过和无尽的思念。 滔弟,上有九十岁的老母亲等他送终,下有心爱的女儿没来得及举行婚礼,还有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妻子和九死一生开创的事业——他的内心该有多少牵挂和不甘啊!
生活就是这样残酷,也许不完美才是人生。
滔弟一生短暂而辉煌!人生的两大追求 :爱情和事业,滔弟都实现了。他有一个贤良爱他胜过爱自己的妻子;他从一个古坪旮旯里走出来的穷小子,经过奋斗成为社会承认的老板,他实现了他的人生价值。
写到这里,我突然记起高晓晖先生写的一篇怀念哈哥的文章,题目就叫《哈哥永远的向日葵》,眼前又浮现出滔弟弥留之际的那张笑脸,追逐太阳,一生向上,笑得灿烂!
(熊永树,2018年10月7日于长阳龙舟坪镇桂花园路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