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夏天,远在新疆的堂兄大华哥,回老家看望我父母。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唐代大诗人贺知章的这首《回乡偶书》,用在大华哥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大华哥7岁那年,随父母远走新疆。只在“文革”中回乡住过三个多月,再也没有回来。如今,64岁的大华哥回到家乡这片热土,面对一排排宽敞明亮的房子、一条条绿树掩映的水泥大道,忽然不无遗憾地冒出一句,在老家,看不见有人养牛了!
是的,在家乡,如今整个村子,连一户养牛的人家也没有了,再也看不见牛的影子了。
其实,没有了牛那一声声悠长的哞叫,没有了青草和牛粪的味道,没有了牛在田野上奔走的身影,乡村,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村了,那种原汁原味的农耕文明渐行渐远。
大华哥的一句话,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30多年前。往事如昨,逝去的往事如同黑白胶片一样,在我眼前一幕幕重现开来。
乡亲们平时都说,牛是庄稼本,没有一头牛,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好人家。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大门前拴着牛,喜欢养牛的,有两三头牛的人家也不在少数,那是乡村的一道亮丽风景。
那时候,我娶妻生子,刚成家立业,分家分了20亩地。没有牛,没有车,今日借东家,明日借西家,这日子过得真凄惶!记得一次犁地,我硬着头皮,好言好语借了二大爷的腱子牛,不料腱子牛腿上,被缰绳蹭去一块皮,血糊糊地扎眼。我羞愧地牵牛给二大爷送过去,二大爷嘴上没说啥,脸色却十分难看。
回家我跟媳妇一说,鼓着劲一合计,借钱也要买一头属于自己的牛!
当时,我们的兰底集东头,有个很大的牲口市,五天一个集,一到赶集这天,人们牵着牛,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大牛小牛,人欢马叫,很是热闹。牲口市上,最活跃的是牛经纪,你瞧瞧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使眼色、掐指头,人话变成了谁也听不懂的“窃语”。一头牛能否成交,完全得靠他们从中牵线搭桥瞎忽悠。我跟媳妇看了几个集,好的价高买不起,赖的看不上眼,就只得作罢。
不久,后街上老刘头听说我要买牛,情愿把自家没尾巴牛低价卖给我。
说实话,我跟媳妇还真没看上这头牛,它不光没尾巴,还是白头心,怪碜人的。父亲教训我说,是个女人就能生孩子,家里没条件,哪来那么些穷讲究!买牛不能光看长相,还要看能耐,能吃能喝干活下死力才是好牛。
父亲说的也是,谁叫咱日子捉襟见肘呢,有这样一头没尾巴牛拉车下地,能将就就将就,也得认了。。
就这样,没尾巴牛进了我的家门。一些木头、一些苞米秸子,搭建起来,就是牛的家。一个牛槽、一个条编的大草框,就有了牛吃饭的家伙。牛槽旁边,还栽进一根木头,就成了牛桩。每天进了门,牛拴在牛桩上,看着牛吃草饮水,大嚼大咽。等牛吃饱喝足,然后牵到大门外,拿起扫帚扫牛身子。牛静静地立着,细密着眼睛,任你扫来扫去,看样子,舒服得很呢。
说来也是我们的福气。这头没尾巴牛,别看相貌差,干活却舍得下死力。上坡犁地、送粪拉土、收拾庄稼,一路小跑,一对大耳朵忽闪忽闪,从不误事。春天,往地里运粪,地没耕起来,还好说,地耕了,暄腾,牛拉不动就要了命。我有个地邻叫三孬,牛鞭稍上还加了钢丝,牛拉不动,下死力抽,抽的牛腚上冒出道道血丝,真下的去手!媳妇多次严厉地警告我,不许我像三孬那样没人性,不许我虐待牛!于是,牛拉不动,我只装半车,不等吆喝,牛就瞪大眼珠子,低头弓腰,一鼓作气拉出好远。我心疼牛,有时侯,我还拴上绳子,跟牛一起拉,累得我腰痛腿酸。牛身上汗水下来了,濡湿了肚皮和脊梁,我也累得张口喘,汗水顺着脸颊和发梢,一滴滴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一歇下来,我就把牛拌上腿,放进沟里,有时放在河滩上,任它去吃草。牛舌头就像一把锋利的镰刀一样,一伸一卷,草就吃进肚里,眼看着,一片草就吃光了。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田野、树林、河滩,黄色的没尾巴牛,也染成了玫瑰红。
乡村六七月间,最是悠闲。透过河边疏疏密密的林子,或是一片幽深的玉米林,就可以看到西边天醉人的落日。成群的野雀低低地飞过大片大片的苞米地、高粱地和豆子地,静谧的四野,氤氲着庄稼以及草木的芳香。
三春不抵一秋忙,一到八九月份,就没有了那般悠闲自在,庄稼一茬接一茬,割豆子、出花生、掰苞米,又要耕地种麦子,忙都忙死了,人和牛,不分白天黑夜地忙,哪有个闲呀!
忙中有乱,意外是免不了的。
那次,我套上牛,拉着磙子打豆子,不料,磙子甩出去,打伤了媳妇的脚。偏偏牛不长眼色,不早不晚,扑哧,一泡牛屎拉出来,我气急败坏地抄起棍子,狠狠打在牛腚上。那是没尾巴牛第一次挨打。
那次,刚上坡拉一车花生,遇上天下大雨,我打着牛快跑。一路颠簸,等来到场院,才发现花生掉了半车。媳妇赶紧帮我盖上薄膜,一齐挤在牛身边避雨。我抚摸着牛,牛舔舔我的手,一种同病相怜的滋味涌上心头。
最惊险的一次,是往西河口送粪,下河道时,牛冲得急,刹不住车,结果车翻进沟里,车轱辘一分两半截。当牛拖着没有车轱辘的空车走进村里,别人指指点点,真让人哭笑不得。
年复一年,直到多年后,没尾巴牛老了,已经派不上用场,我只好牵到集上,一卖了之。当我回头的一瞬间,却看见牛低着头,眨巴一下眼睛,一滴眼泪滚落而下。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牛跟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是感情动物。没尾巴牛在我们家这么些年,为我们出力流汗,立下了汗马功劳,早已经跟我们结下了很深的感情。如今,要分手了,再也不能见面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要想说的话,也只能深埋心底了……
正当我陷入沉思默想之时,脑海里仿佛回响起机器隆隆的巨大轰鸣声,把我拉回到灿烂的现实中来。如今,广袤的田野上,奔走的是大马力机械,从播种到收获,全都是机械作业,繁重的体力劳动被机械所代替。那种一家一户的小农经营,正被颇具规模的现代化农场经营所代替。牛,作为农耕时代的产物,消失在岁月的深处……
2018、8、24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