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家种了几分地的棉花,直到老秋花期过后,棉柴就留在了地里。今年一开春,就要拔掉棉柴,准备耕种新的作物。
棉花地就在村子西边。没有了大团大团的白棉花做装饰,只剩下数不清的累累花萼缀满枝头,还在印证着秋日的棉花地是何等地热闹。那些蜂飞蝶舞色彩斑斓的过往,原本属于季节的狂欢节日。暂时的沉寂,只为不久的多姿多彩积聚能量。
果然,还有一朵遗留在地里的棉花吸引了我的目光。不用说,那是不小心遗留下来的,没有了秋日里众多伙伴们的簇拥,失却了曾经的热烈,正孤独寂寞地依旧开出洁白的花朵,似乎正在默默地咀嚼着曾经的繁华。此时此刻,眼前这小小的花朵,在我的瞳孔里,慢慢放大,蔓延开来,很快蔓延成秋天的棉花地,蔓延成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色,蔓延成一片花的世界。天边的晚霞是绚丽的,多姿多彩的,飞鸟是灵动的,让人心骚动不安的。地上的棉花是安详的,让人心生温暖的。
棉花虽属经济作物,但因其效益低,在我的家乡,形不成规模种植,只不过在偏僻的一隅,才会看见棉花那零零星星的娇媚身影。
还是在去年春天里,妻子提议说,闺女眼看就长大成了,总得种点棉花,为闺女准备几床被子,好做结婚的嫁妆吧。于是,棉花就这样种上了。
其实,乡里乡亲喜欢棉花,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她不择地势,无论多瘠薄的土地,都会在秋日里结出丰厚的果实,向人们昭示着她特有的品性与厚道。这种特有的品性,跟乡里乡亲何其相似乃尔!
秋天来了,秋阳高照,那一团团盛开的棉花,饱满而热烈,亲切而醉人。妻子腰扎兜子,含着笑意,在地里采拾棉花,雪白的棉花泛着耀眼的光亮,眼前不时地飞过一两只蜻蜓,那副情景,实在动人。
待到秋后,棉花花期过后,跟落叶一样,伴随着几场萧瑟秋风,万木凋零,我们的棉花地,只落下满地的花萼。我仿佛听见花萼们的一片责怪声:是你把我们的棉花都采摘走了,蜻蜓走了,蝴蝶也走了,色彩不见了,往后再也不好玩了!
眼下是不好玩了,不过没关系,到了冬天,到了雪花飘飘的日子,又好玩了!我在心里这样劝慰花萼们。
雪,说下就下,一夜之间,一场雪就把我们的村庄,包裹了个严严实实。咯吱咯吱走出村子,雀儿扑棱棱离开树梢,一些雪粉扑在脸上,很有些凉意,还是来看看我们的棉花地吧。
棉花柴还在地里,哪里还看得见什么花萼,花萼早变成了雪的花朵,真个是雪上花开哟,妙啊妙!我努力眨眨眼,还以为是秋天回来了,满地的一团团棉花朵又回来了呢!不管怎样,我还是以为,空落落的棉花地,跟分娩之后一下子消瘦下来的母亲,是多么相似啊!
收获了棉花,我们就去弹棉花了。“弹棉花呀弹棉花,半斤棉弹成了八两八哟,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弹成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
我要去弹棉花,不是弹的旧棉花,而是上等的好棉花。我家的姑娘已经二十出头儿,弹好的棉花,就成了棉絮,棉絮加上被里被套,就能做成里外三新的棉被了。
此情此景,使我想起很多年前上棉花加工厂送棉花。送棉花的人山人海,得排号呀,等呀,运气好的早点回家,运气不好的回家都星星满天了。很多时候,售棉任务完不成,完不成就得花高价买来顶任务。最高兴的,还是随着人群到棉花加工厂里去,大桶小桶热热闹闹领棉籽油。待棉籽油领回家,妻子一高兴,炸了香油果子,吃的满嘴流油,好吃,真好吃!
弹花房就在镇子上,不远,而且全都是机械作业。先压轧出棉籽,再拿去弹轧。只见棉花从一个进口吸进去,吸进一个高台,从高台慢慢下来,经过一个慢慢转动的巨大转子吐出来,飞絮被另一个滚动的转子一圈圈吸附上去,就滚成厚厚的棉絮。根据顾客要求的斤重,弹花主人会及时将棉絮掐断,铺在一张席子上,卷起、装袋,即可大功告成。
看着一团团棉花,转眼间就神奇地变成柔柔的手感特好的棉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记得小时候,大街上来了弹棉花的,母亲弹成的棉花,不叫棉絮,土话叫“养子”。“养子”,大概是抚养孩子之意吧,可见,棉絮称之为“养子”,既生动又贴切,饱含着父母对儿女们多大的殷殷厚望啊!
那时,我们家口很大,父母生下我们五男五女十个孩子,加上祖母,老老少少十三口人,光吃饭穿衣就够叫人头痛的了,哪有闲钱割布做新衣裳?在神话传说中,织女姐姐日夜不停地织布,天边色彩斑斓的晚霞,就是出自织女姐姐之手。那么,如此说来,母亲跟祖母一起,用她们的聪明和智慧,把我们兄弟姊妹收拾的头是头,脚是脚,从不让人笑话。这种贴心贴肉的小日子,完全得益于母亲和祖母的一双巧手。
漫漫冬夜,祖母借着昏黄的灯光,先把“养子”用手搓成一根根条形的“矩柱”,等放满蒲箩,这才轻摇纺车,开始纺线。伴随着一阵阵嗡嗡嗡的纺线声,“矩柱”一个个减少,线锤儿一个个变大。半夜里,我睡醒过来,还看见母亲坐在那架枣木织布机上织布,咔咔的机杼声,一直传出屋外,响彻在冬夜里,温暖我心窝里,温暖我的整个童年之中。
那时,母亲把织出的布,染成青色,做成新衣,等到过年,好让我们兄弟姊妹穿在身上,欢欢喜喜过个年。我跟弟弟穿着新衣,捉迷藏,抢鞭炮,满街乱跑,甭提多美了!
如今,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再也享用不到母亲那份情意浓浓的亲情了。
我傻傻地想,如果母亲还健在的话,我会拉着母亲的手,去看一看镇上那家机械作业的弹花房,看一看棉花是怎样变成厚厚的棉絮。
当然,如果母亲还健在的话,我还会拉着母亲的手,去摸一摸为她的宝贝孙女备好的新嫁妆,那是用刚刚弹下的棉花做成的新被褥……
眼前的一朵棉花,在我眼前变幻着、变幻着,一会儿是秋日里满地雪白的棉花,一会儿是冬日里棉花地雪上花开,一会儿是日夜纺线的祖母和织布的母亲……但无论怎样变幻,变幻的是满满的好心绪,不变的是温,是暖,是母亲宽厚的胸怀!
开春了,拔掉棉柴,该耕种新的作物了。不用说了,还是种棉花!
2018-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