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广厦千万间
18平方的一间屋子,两张办公桌三把椅子,靠窗处摆一个木架,上面放了脸盆、毛巾和一片肥皂,这便是一个地质队子弟学校校长和书记的办公室。
1982年7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南地矿局地调一队子弟学校。因为单位宿舍不够用,就把两个新教师安排进校长办公室。于是从队上领到四个简易条凳,两块三尺宽的床板,我俩在屋子两角一支,两纸箱书和杂物往床板下一塞,就安家了。这样我俩白天上课,领导办公;晚上领导回家,我俩寝办合一,改作业并且住宿。那一年我26岁,黑瘦老相,偶尔有些生人,常把我当做年轻的领导毕恭毕敬,弄得我尴尬莫名。
参加工作两年,要告别单身生涯,没法再与领导“合署办公”了,学校便把一个教室隔为三间,分出16平方给作为我的新房。我和妻子欢天喜地,载歌载舞,金窝银窝俺不稀罕,有个自己的小窝真的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好景不长,婚后一载,女儿急不可耐地来到世界,屋子开始显得狭窄,开始有了哭闹、有了唇枪舌战、有了万国旗飘扬、有了锅碗瓢盆交响曲、有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鸡零狗碎……
忙忙碌碌的日子,不知不觉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谢天谢地,已中级职称三年的我,在地质队终于有了住楼资格。乔迁新居,一室一厅,三口之家,总算搬进一个13.5平方的旧楼:一套老家具、一张大床、一个书柜和沙发,无论怎样优化组合,还是霸占了蜗居面积的五分之四。那时女儿五岁半,睡觉按分配不准超床宽45公分,但一入梦,她就开始侵略我和妻子的地盘。冬天好凑乎,三人唇齿相依共御寒冷,倒也团结友爱和平共处。夏天则不然,一对半火炉身,谁也怕挨谁。妻身体不好,不敢打地铺,那么一家之长的我就得与床忍痛割爱。我患风湿性肩周炎,睡水泥地背疼,只好委屈了七尺之躯,每日练虾功蜷缩在沙发上过夜。妻心难受,就牢骚满腹,我倒能豁达处世:“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蜗居虽小,有仙则灵。一可修身养性,专治急脚风症;二利感情融洽,比如夫妇白天干架,晚间照睡一床,如屋多了各自为政,天长日久岂不生分?”妻闻言撇嘴,笑我是苦中作乐的阿Q。
苦中作乐也好,精神胜利也罢,反正比先前好多了。想当年我刚到学校报到时,宿舍与领导办公室联姻,白天八小时之内不便回屋,如遇夜里领导加班,还得乖乖地外面呆着哪!然而光阴似箭,蜗居狭小的矛盾日益突出。先是女儿上学,需要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继家里陆续添置的饭桌、洗衣机和冰箱,又无疑形成一群吞食地盘的饕餮。按理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应该照顾调个大点的房子。可单位是知识分子密集型的地质队,老百姓说工程师一毛钱买十一个,一分不值呀!虽说这一套小楼房住得窝窝憋憋,却不必怕刮风下雨跑职工食堂打饭,不必怕挂外的衣服被拾破烂的顺手牵羊,不必一日三餐等在公用水龙头下排队洗刷,不必临解手前10分钟就急匆匆奔公共厕所……总之,这一切“不必”时时勉励着我,知足者常乐!
星移斗转,风卷云舒。1994年,我终于住进了两室一厅的新楼房。四年后国家实行住房制度改革,我在洛阳交了5万多元,买下了原单位一套70平方的两室一厅。2009年我工作调动到省局,就一直攒钱在郑州买房。攒到2013年,终于交齐60万购房款,接着又花去20万装修和买家具费,于退休前两年的2014年底,搬进了这套安装有电梯的高层住宅楼。整套房143平米,三室两厅两卫,是我以前连做梦都没敢想到的。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出身农村,1978年考学时还是住在乡下的土窑。参加工作后,我先在学校“寝办合一”住集体宿舍;继之住单位分房,从平房到楼房,从一间到一套,从一室一厅到两室一厅;再从住公房到自己凭工资买房,从两室一厅到三室两厅,一辈子吃苦了,奋斗了,也收获了,自豪了!眼下的人,一说起那些贪官污吏、大款土豪和戏子明星们,便是存款多少多少亿,别墅多少多少套,可我总是淡然一笑,安然处之。——因为在中国,似我这等渴望独善其身、还想兼济天下的小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总还深深扎根着唐代杜老夫子《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那句千古绝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