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伦,我拿什么拯救你——
老毛
县里有次组织几个喜欢写毛笔字的人去邻县的一个养老院指导老人写字,不知怎么的把我这个不会写字的也叫了去。
到了养老院之后,我猜想,这次活动,可能是成因于这个院里的“老毛”。
院长在接待我们时介绍说,“老毛”是个很怪的老人。老毛其实并不姓毛,他让家人送来登记过后,老毛对院长要求道:“请院长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是哪里人,更不要说我姓什么。就叫我老毛!”。这是一怪。二怪是,老毛喜欢写毛笔字,但他只写一张字,这张字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无论写一遍还是一万遍,也无论是在院内还是院外,就这二十个字。就如老僧练坐禅,千遍一律的“两足双盘、双手合十、背脊直立”。老毛的字如果用专用语来评价,可以算得上是:一笔而下,其姿势像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其劲道若霜林无叶,又似铁书银钩。“老毛”抑或来源于老毛手上的这支毛笔;院里有好几个老人喜欢书法,也许就是受了“老毛”的影响。
这个未见其人、先闻其怪的老毛,一下子吊足了我的胃口。
一见到老毛,我震惊不小!这不是刘师傅、刘书记吗?刘师傅、刘书记也许对我印象不深。但既然他不愿意让人认识,我也不敢打搅他老人家。
现在的老毛,面目是鹤发童颜、脸堂红润,坐在椅子上的手势举止还能找到刚劲有力的影子,声音也显出很足的中气。整个人透露出一种福泽。仔细看,也能发现目光稍显迟钝,露出的脚背有点浮肿。当他起来行走的时候,果然是一副病态,行动并不自如,个头也比我印象中的刘师傅、刘书记矮了许多。
这个先是叫刘师傅、后来叫刘书记的,是我的邻村人,距我家大概三十里的样子,也就是我奶奶娘家那个村子的人。
一开始认识他时,他是个以捉脚鱼为业的人,所以我们叫他刘师傅。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隔不了多久的时间,我们就会在村里的小河、山塘或水库这类的地方看见一个捉脚鱼的人,大家叫这人刘师傅。刘师傅长得膀大腰圆,出现在人眼里的样子是一条短裤、一双凉鞋、一根铁钩、一只小竹背篓、一身的肉。那时的刘师傅三十左右的样子,对所有人都非常的亲切,说话的声音宏厚如雷。刘师傅每当经过我们学校的樟树底下,是必定要坐在樟树根上抽上一袋烟的。刘师傅的烟是装在一支短短的烟斗里抽的,竹烟竿黄如金、瓷烟锅大如斗。烟具放在衣服里,衣服塞在装脚鱼的小小竹背篓中。刘师傅抽烟的时候,只要咳一声,我们坐在隔条村路、隔道围墙的教室里都能听得清楚,如果我们围在他的身边,他咳的震力是能让樟树叶子跟着抖一下的。我们很愿意围着刘师傅转,一是因为想看他竹篓里的脚鱼到底有多少、每只有多大,二是喜欢刘师傅逗我们玩。刘师傅逗我们玩的方式看似十分凶险,其实给我们的感觉却舒服极了。只要我们凑上去看他的竹篓,刘师傅就会从竹篓中捉出一只最大的脚鱼来,我们清楚地看见那脚鱼伸出长长的脑袋左探右探,正在我们龇牙缩肩的时候,脚鱼的脑袋就贴到我们的额上或露出的肚皮上了,于是,我们呀地逃开,但脚鱼脑袋还是能贴住我们的面额或露出的肚皮上的,那种又软又滑的感觉,既让我们惧怕又让我们回味无穷。其实在边上胆大的人都看得清楚,“咬”我们的,不是脚鱼的脑袋,而是脚鱼翘起来的屁股,只不过是刘师傅在将鱼脑袋贴向我们的过程中,飞速的旋转了鱼头与鱼屁股的方向罢了。
那时的脚鱼,奶奶说非常的值钱,一斤脚鱼卖出后的钱能买回五六十斤米!大人经常讲,刘师傅一天只要能捉住两只脚鱼,就是捉回了两担谷子!可见刘师傅家是富裕得了不得的人家!
我们愿意接近刘师傅,不单是刘师傅的声音引人,也不单是刘师傅能逗小把戏开心。在我懂事之后,记得一个下放到我们村、后来又在我们村成家了的叫克勤的人,他患了一种不能医治的病,民间中医说:多吃吃脚鱼吧。老天,这脚鱼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的么,还多吃吃!也不知是刘师傅知道了呢?或是凑巧。这天,刘师傅把一只挺大的脚鱼送到克勤家,他说:“现在街上行情不好,放在家里怕蚊子叮死了一分钱不值,就送你帮我吃了吧。”放下脚鱼就走了。就说我们家,也吃过刘师傅白给的几次脚鱼。我奶奶每次是坚决不肯收的,但刘师傅正着脸说:“昌邠嫂是(我爷爷叫华昌邠)不愿意让我来讨饭吃、也讨厌再洗我的泥衣服了!”,于是奶奶不得不收下,让我们过上一次毛主席那个档次的生活。刘师傅说的“讨饭吃、洗泥衣”的事,就是每当到了吃饭的时候,如果奶奶看见了刘师傅,非得强拉了来家里吃个饭,要是看见刘师傅篓子里的衣服不小心弄脏了,奶奶也一定强扯出来给洗了并找出我父亲相应的衣服塞进那只小竹篓(下次来时,刘师傅就将我父亲的衣服洗干净了带来我家换走奶奶为他晒干了的衣服)。
后来,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待我来到老家的单位上班时,又有缘与刘师傅第二次相识。而此时的刘师傅已经不再是刘师傅了,他成了他这个村的村书记。这时的刘书记的体态,真有点毛泽东的样子(养老院中自称的“老毛”会不会与这个相关?)。由于我当年是负责镇文化站的工作,加上文化站与村级没什么联系,与刘书记几乎没有打交道的机会,所以刘书记对我肯定没多少印象。但我是知道的,刘书记所在的村年年都是我们乡里的先进。
虽然成年后的我与刘书记的交道并没有我小时候的多,但刘书记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几年之后,因为年纪大了,刘书记就不再是村里的书记了,接替这个位置的是他的大儿子。刘书记家在我们这也算是个比较显赫的家庭,他大儿子是村里的书记,二儿子是做建筑的老板,三儿子是江西省一个厅里的中层干部,他的一个亲家还是从副县长位置上退下来的。
我对刘书记的了解也就这些,未料想,十多年以后,我与他在邻县会以这样的方式第三次相遇。
因为养老院中有刘书记,我就留了院长的号码,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与院长也保持了比较多的电话联系。当然联系的话题是离不开刘书记的。
自养老院第三次相遇老毛后,我就对老毛进行了一些侧面的了解。原来,老毛是这样来到这家养老院的。
老毛老了,儿女们均不在家,加上老了后的老毛十分固执,不肯到任何一个儿女家生活。为了解决老毛养老的问题,老毛的大儿子召集兄弟姐妹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大家凑钱请人护理老毛或是轮流去老家照顾老毛。围绕这两个主题的选择,远在外市的小女儿当即就说“我的老公瘫痪在床,我怎么能这么长时间离得了家中呢?”,这样基本就确定了大家凑钱请人护理老毛这个主题。但老毛知道,这个方式无论是护理质量还是对儿女们的社会影响,都是不可取的。于是,老毛当即拍板:到外县找家养老院吧。儿女们知道老毛的表态指数,虽然其中有个“吧”字,这也是铁板钉钉的了!
于是,老毛就来到了这家养老院。
老毛的养老问题虽然解决了,但老毛“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固定书法,却一填压得我难受。
忽然的一天,我接到院长的电话:老毛瞬间客死他乡!我的脑海里立时涌现的不是老毛,却是那幅“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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