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红霞满天

这一天是曹太太六十诞辰。张玉蓉一清早迈着坚定的步履向曹府走去。一路上思绪沸腾。她想起了这五年来不平凡的经历。五年前她与子敬哥结婚了，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迎请宾客，却也有媒人与证婚人，也拜天地拜祖宗夫妻互行大礼还洞房花烛一夜缠绵。生活从此宁静幸福。婚后未到一个月便被派往苏区培训。在陕北她见到了许多中高级首长，他们都气度不凡，平易近人。周围的同志待自己胜过亲兄妹亲姐妹。她学会了许多的革命大道理学会做人学会做事学会持枪放炮埋地雷还学会带兵打仗成为了合格的战斗员和指挥员。她像脱胎换骨了似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对自己说，玉蓉呀，没有毛主席和共产党没有苏区军民的关怀与栽培哪有你的今天啊！她上下自个打量了一番，不禁对自己嘲笑起来。前一阵子自己一直身着戎装腰挎手枪，曾指挥民兵击退了日特汉奸的好几次进攻击毙他们十余人还缴获了大量武器，令他们心惊胆寒！

她尤其想到昨夜布置今日围剿曹府的战斗任务时的情景便卟哧一声笑了起

来。

……昨夜她作为全区民兵总指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坚定而有序地作全面布置：“由周队长带领的民兵骨干以送菜送副食以及助厨打杂等等一清早就进入曹府首先潜伏起来，一到正午就打开后门并为左右两侧高墙搭长梯，待战斗一打响就做为内应。其余四路民兵分别从正门、后门和左右两侧同时攻入曹府。我依旧作为挑花侍女带两个勇敢机智武功过人的女民兵同我一道作为曹府张罗布置帐帘门帘大厅背档的调度人暗地里深入曹贼内室与接近西厢房，导引大队民兵清剿敌巢及其武器库。我此间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要查出谁是日本特务的头子山本并予以活捉或击毙。大家任务明确了吗？看支部领导还有其它啥指示？”

陶玉秀欣喜而又不无担忧：“同意总指挥的总体布置。但不同意玉蓉事先潜入曹府并侦破山本。那样太危险了！你还是同我们一道随大队人马打进曹府吧。你对整个战斗负有指挥责任的，这很重要，你不能作为一般战斗员提前深入去冒险呀！”她说着用眼睛瞪着罗子敬：“你说呢，书记？她可是总指挥呀！况且已是三个娃儿的母亲，三三儿还不足一周岁哩！难道你不劝阻她吗？”

易大哥也助阵了：“因为她毕竟是个女的，还是一位母亲。我真担心！”

罗子敬看了看玉蓉又看了看易大哥和陶玉秀，心里犹豫不决。

“你看看！”张玉蓉激动起来了：“你们都小看我了！还把我当作五年前那个纯朴幼稚懵懵懂懂的乡下丫头了。其实我已是一个坚定的战士了。由于我在曹府已做了近半月的挑花儿劳作，对曹府的地形地物一草一木都已经十分清楚，对哪些是汉奸走狗哪些是日本特务一都一目了然了。唯独还不清楚谁是日本高级将领、特务总指挥山本，只要我这次稍加留意总能查出他来的。要换了别人不是说不行只是说要更难得多了噢！说不定会让山本蒙混过关成为漏网之鱼，这对我们实现本次战略目标有极大的威胁！”她那神色看上去十分坚决毫不动摇。

罗子敬虽有所顾忌但从大局出发终于同意了……

张玉蓉正回想间不觉已经来到了曹府的大门前。只看见六只大红灯笼。大门

门眉上横批为“福禄寿三星贺六旬”，左联为“瑶台牒注长生字”，右联为“蓬岛春开富贵花”。一派喜庆六十大寿的气氛。

当她正要迈上台阶时，那两个送菜送鱼的壮汉一左一右地碰了她一下，遂先后向她点头哈腰说：“碰到你了，对不起！你先进吧！”张玉蓉俯头对他们会意一笑随即昂头挺胸对他们俩不屑一顾似地径直迈上台阶跨进了大门。迎面一个金灿灿的“寿”字赫赫然跃于正中的屏风上。她转过屏风，看见左右两廊分别有一伙人正在张灯结彩。

赵副官迎面走了过来不阴不阳地说道：“小姐早！”

张玉蓉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回道：“小姐不敢！我早已是生了几个娃儿的村妇了哇！”

曹太太急急走过来看了看赵副官然后面对着张玉蓉微笑着不呼姓来不呼名直接呼“侄女儿”：“哎呀——！侄女儿呀你来得正是时候啊，快为我指挥指挥吧。”

“指挥不敢，还是……”她原本想说：“参谋参谋”，可这话太“军事化”了怕被多疑的赵副官识破，急忙改口为“还是协助张罗张罗吧。我怕人手不足，我带了两小丫头，她们虽小但做这一类事儿倒也灵巧。我们先在大厅中央悬挂挑制的“寿”字背档吧。然后再去悬挂门帘儿、帐帘儿等等。太太你说呢？”

太太欣喜地点头说“好”。然后太太与张玉蓉等四人开始悬挂起大厅背档来。此时张玉蓉留意到赵副官与曹团长在远处一起嘀咕什么，起初好像平静地讨论问题，到得后来曹团长便半倾着身子垂着头甘心情愿地受那赵副官训斥。张玉蓉十分不解遂问曹太太是何种原因？曹太太没好气地说：“我原以为我家老头是团长那姓赵的是副官应该一正一副我家老头占着主导地位。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从暗地下看却就颠倒过来了。原来听说那些便衣是啥日本浪人后来才明白他们可能就是你们所说的日特。后来听说在他们之中有啥课长、将领，据说是总头目，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现在众多迹象表明八成就是那个赵副官了。”

“有道理！”张玉蓉压低嗓音说道：“那所谓姓赵的形式上是国军的一个副官，实质上他就是日本总头目山本无疑了。——呃，我知道你爱国也憎恶他们。从现在起你要装做若无其事样，我们会保护你的。”

张玉蓉与曹太太四人佯装整理整理背档又似低声议论了几句随后仿佛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赵副官狡黠地盯视着这边，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便转身走了过去。

正值中午近百桌酒宴开席。女佣与男佣正匆匆上菜，上了头碗二碗与三碗，接着上蒸的炸的炖的炒的，正当上全鸡全鱼时，曹府上空突然三声枪响，一队精壮的民兵从正门冲杀进来。左右两侧高墙处也有民兵像天兵飞降似地卷杀过来。后门也被打开，一队尖兵直插入敌人心脏。那些烹饪的传菜的打杂的男男女女一都掏出短枪合围过来把宴会厅围个水泄不通。一些在嘴里填入鸡肉尚未下咽的汉奸不得不举手投降；企图负隅顽抗的被当下击毙；偶有逃脱的与放哨或巡逻的便衣集结一块负隅顽抗，经不起四面八方交叉火力的剿杀，很快就被悉数击毙。罗子敬、陶玉秀、易剑锋和贾三叔汇集一起，经清点与辩认尸体发现少了曹贼与赵副官，急忙分头四处寻查。

战斗刚打响时那赵副官一见情况不妙就拖了曹团长从屋角一刷就溜走了。被曹太太发现，她拉了张玉蓉尾随其后紧紧追赶，眼见他俩进入了曹贼的内室。正待张玉蓉与曹太太即将跨过门坎时，一颗子弹射来击中了曹太太的右胸，她摔倒在地血流不止。张玉蓉快速撕下一片白衬衫为她做了简易包扎止住了血，随即叫身边的一位女民兵快去叫卫生员赶来救护。然后一纵身追到内室。见靠花园的窗户洞开，曹贼正欲越窗而逃，她手枪一点那曹贼应声倒下尸体横在窗台上。她向窗外警觉地张望了一下不见赵副官便踢开曹贼尸体跳进花园四处搜寻。她突然发现一角一个水洞的铁网被掀到了一旁，断定那赵副官钻狗洞落荒而逃了。

此刻，支部几位领导也已赶到，一都弄明了情况焦急等待张玉蓉下达追歼的命令。张玉蓉果敢道：“那逃贼极有可能偷偷逃往大湾头码头渡河至大洲驿上汽车向外地潜逃。易大哥与玉秀姐带民兵沿镇前马路向前搜索；我与子敬哥带民兵沿溪边风尾竹堤秘密通道向前搜索；周队长将凡是见过赵副官的民兵集中一下让他们各带一小队民兵分头将曹府内外、古镇及其周边梳上一梳篦上一篦，犹如梳理毛发间的虱子一样把他从某个角落里给搜查出来。好，情况紧急，立刻分头行动！”

一时间古镇街道、镇前公路和溪边竹堤内人声鼎沸火炬晃动……

张玉蓉经了苏区的严格训练侦破搜索都更有素质与经验。很快她就在不引人注目的一窝竹篼里发现了那逃贼脱下藏匿的褪色的国军军装。她告诉子敬哥：“那逃贼必然从这个秘密通道逃跑。根据这衣服尚存的温度判断，他刚从这儿逃过去离我们不远。”她又嘱咐众民兵：“从此刻开始，全体从溪边直到竹林外的水田坎呈一字形排开，排成四排，像篦子一样篦过去，虱子连同虱蛋也一个也跑不掉。不过大家要十分小心，千万要防止狗急跳墙，切实避免伤亡！好了，开始以‘一’字队形向前搜索！”

众民兵按她的指令缓缓向前搜索，在火把和手电光的照映下不仅连砍过竹子的竹桩能看见，就连那刚出土的竹笋尖儿也被看得一清二楚。这搜索难度高运动量大速度也较慢。但逃贼在密集的竹丛中穿行也是十分艰难的，他多半就在搜索队伍的前面不远处，不会拉开更大的距离。民兵四个‘一’字形队伍继续向前篦了过去。

直到黎明民兵搜索队历尽近十里地眼看就要到达大湾头前大沙地旁的竹堤尽头。忽然一声水响从竹堤尽头传来，张玉蓉和罗子敬同时看见一个黑影一晃就伏到那河岸边儿了。他俩几大步穿出竹堤离那黑影丈余远站定了。

“快出来！”罗子敬厉声喝道：“藏头露尾的，快出来投降吧！”

从镇前公路搜索而来的易大哥和陶玉秀走到了张玉蓉身旁。各路民兵的火把已把河面河岸照得明晃晃的，他深知自己已无处藏身，便一骨碌跳上草地用手枪点着罗子敬：“投降？甭旨望了！”

罗子敬对汉奸喊开了政策：“目前日寇在前线已被打得焦头烂额；妄图实现惊天阴谋的日寇别动队已被古镇民兵消灭了，你一个国军军人还执迷不悟继续做铁杆汉奸，为日寇殉葬，实在是愚惷之致！快回头吧！”

“党国军人，誓死不降！”那逃贼一脸的杀气：“你们只是一时得手，到头来谁胜谁负还未可定！”

“中华民族是勤劳勇敢、坚韧不拔的民族，任何外敌都是难以战胜的。你咋就没有信心呢？”罗子敬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

“你还自夸呢？”那逃贼满面讥讽：“一个幅圆辽阔人口众多的泱泱大国竟被一个人口不多的岛国占领甚至濒临灭亡。你们说，中华民族是优秀民族呢还是大和民族是优秀民族呢？”

“你一派胡言！”陶玉秀简直肺都气炸了：“你要是地地道道的国军副官，你就纯粹是一只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依你言谈行止看，你就是那丧心病狂、嗜血成性、亡我之心不死的日本强盗！有胆量的就正大光明地亮出底牌！”

那逃贼也反唇相讥：“胆量自然有！量底牌那要看时候！你不是当初扮演了水井沟广场的卖花女人吗？还记得那时你唱道：‘月月桂，月月桂，放置枕边香香睡！’那扮相那叫声别说曹团长与那些有眼无珠的兵卒就连我这‘慧眼识庐山’的能人也被骗了过去！争斗双方各施其诈那是司空见惯！用中国的话说这叫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嘛，呵——！”

陶玉秀抓住把柄不无辛辣讽剌：“用我们中国话是这么说。那——，用你们的日语又咋样说呢？”

那逃贼语塞，一脸惶惑。

“还是我来为你摊牌吧！”张玉蓉用犀利的目光透射着他：“那一日在曹府大门前你想戏弄我低声将那三大五粗的便衣赶走，你那几句低语就绝非中国话，当时我就断定那是日语了。后来我进曹府为太太挑花儿，又听她说，明处她丈夫是团长你是他的副官，可实际上不是他指挥你而是你在指挥他，正当她倍觉奇怪时却偶尔听到她丈夫在梦中说道‘日本高级将领、亚洲谍王、别动队长山本先生’，她就想，她那丈夫是最高长官，能指挥他的就只能是那个日本高级将领、亚洲谍王、别动队长山本先生了，这么看来赵副官暗地里是日本高级将领、亚洲谍王及别动队长山本无疑了！那天我在悬挂大厅背档时就留意到你暗中支配曹团长的举动。我那一日籍口寻茅厕特意来到西厢房前，被一个便衣拦阻，你也走上前把我应付开了，据查那西厢房不仅是你们的宿营地还是你们存储武器弹药的仓库。我早已绘制了曹府地形图，才能让民兵分前后左右四路进攻中路内应，也才将你的老巢一锅端了。这就是你的底牌。你感觉咋样呢？日本高级将领、亚洲谍王与别动队长山本先生？嗯——？”

“啊——！啊——！”那逃贼莫名惊讶：“原来你这位卖挑花儿饰品的村妇竟是那小有名气的民兵总指挥！你与那卖花儿女人一样可怕甚至更可怕！”他说着眼露凶光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

“你也别太震惊了。”张玉蓉双眸燃起愤怒与蔑视的光芒。“更令你震惊的是，那嚣张至极不可一世的‘母鲨’，不正是你的致爱?不正是你的悍将与搭档？不正是你们天皇的骄傲？却竟恰恰死于我俩毫无名气的村妇手里了！而你，也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

陶玉秀相随张玉蓉乘胜追击：“山本先生，你已途穷末日，是举手投降呢还是束手待毙呢？何去何从任你选择！”

那逃贼被逼得脸红一阵青一阵，突然狂态毕露狗急跳墙掏枪就射。张玉蓉眼疾手快一纵身边掩护陶玉秀边挥枪还击，在晃动中只击中那逃贼的右肩自己却左胸中弹，立时晕倒过去。陶玉秀慌忙抱住为掩护自己而中弹的玉蓉妹的身体惊呼着“玉蓉妹咋样了？玉蓉妹咋样了！”

霎那间她愰惚觉到天旋地转！顿陷怅惋不已的境地，眼前的事儿不可能发生亦不该发生；玉蓉妹是不能离去的，古镇与大西南的全胜需要您啊！全民族解放需要您啊！大西南解放事业及未来的建设事业需要您啊！玉蓉妹是不能离去的，您要给那未满周岁的三三儿断奶，还要将他抚养成人啊！玉蓉妹是不能离去的，子敬哥阴差阳错失去了我，不能没有您呀！不能没有您的情，不能没有您的义，不能没有您的爱啊！更不能没有您给他的温柔与慰藉啊！

她已无尽惆怅与痛惜，怨怼着不情的苍天发出裂帛般的喊叫声：老天呀！你怎么这样混啊！让您这才华横溢的人离去了却留下了我这样无用的人啊？一千次一万次的死都只能是我而不应是您啊！我要去，去换回您来啊……她顿足捶胸涕泪狼戾。

罗子敬眼看情势危急遂举枪瞄准那逃贼还击却只射中他的右胸。那逃贼一手护住右胸一纵步跳进水里向近旁的小舟游去。不曾想刚露出头正要跳上船时突然一片船桨迎头劈下将其头胪劈开脑花儿四溅，随即那尸首顺流漂了下去……

罗子敬猛然回活过来，急忙跑过来把爱妻玉蓉抱在怀里悲痛欲绝。他没了哭，没了泪，只抱着她缓缓沿草坪走向河岸，愣愣地望着黎明的天空……

此刻朝霞抹红了天空，也染红了河面。在一片红色的世界里衬着他抱着玉蓉遗体的剪影更平添了无尽的凄哀与壮伟。

在他身后哀戚之情难以名状，恸哭声、啜泣声与愤怒声汇集一片响彻晨空。

他依旧伫立着，以沉痛、哀思、愤怒与振奋的声音吟道：“看啦！红霞满天，红浪满河……您原本来得迟，为何离去这么快？你为我留下了幸福的记忆，我给了您我的全部爱；您统领民兵端了敌巢，剿灭了豺狼埋葬了黑暗，乡民从此扬眉吐气，山青水绿天更蓝，红旗招展歌声一片；壮志未酬您怎舍得离去？您还未解放全中国赢来社会主义时期，您还未成为温柔妻子慈爱母亲，实现那月圆人圆家圆心圆的甜美梦想啊；您含着微笑离去，带走了我的心，带走了我的念，带走了我的爱；玉蓉玉蓉您走好，插旗山依偎着您，永宁河陪伴着您，古镇人民永

远永远怀念着您！啊…啊…啊…”

霎时间，那永宁河两岸，大湾头码头和镇前公路，那大洲驿陡石梯与古老的青石板街，那中坝的天车下及那鸡爪竹前，一都伫立着向烈士致敬为烈士举哀向烈士起誓的乡民。

永宁河在悲泣！

永宁河在怒吼！

永宁河在自豪！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