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人画（二）

草坡是乌有乡最边缘的一个自然村，地处双龙山的最深处。深潜一隅，来往人稀，居民多为赵姓和吴姓。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鲁成纲曾陪一只地质队进入草坡，第一感觉是这里离外面相差了得有三十年：冬天的太阳懒洋洋的，草坡人也懒洋洋的，到了八九点钟才开始吃早饭。男女老少一个个蹲在门口，大碗里看不清是什么混合物，却都有一整根胡萝卜高高翘出碗外，像浑浊的河流里突兀出水面的一支老树杈。乡人胡噜胡噜地低头喝一阵儿，那碗里的枝杈也慢慢隐没了一点儿。筷子一停，嘴里继续嚼着，好奇地望着这些外来人。话里却非常客气：“吃饭了没有？进屋喝茶。”外人一进草坡必然迷路。因为这里的房子横七竖八，没有一致的方向，扭曲于各种角度。这里一矗，那里一拧，非常诡异。问起村里的老人，说是当年起兵事，主将之人依据地形，在这方圆几十里摆过十方大阵，而这里就是迷魂阵。从此乱了草坡的地基，已经延续了近千年。鲁成纲后来请教本县最精通掌故的吴长功。吴长功那时已初具高人之像，深目微合，手捻须髯。左手的大拇指总是捏在无名指上，细长的眼角在眯着时往上挑出一簇深深的折皱。微微沉吟半晌开口道：“北宋穆桂英破辽天门大阵…。”

著名的末庄离草坡五十里，已入平原。土地肥沃，沃野连坡，是本县一块福地。百余年前，末庄最富的人家莫过于秀才茂才公之父赵老爷。阿Q那时眼高，末庄没了生计就直接进城，绝不睬子虚县一眼。那时的子虚县只有南北两条街，比不得城里的气派。没有杀头可看，油煎胖头鱼也是用半寸长的葱叶，不像城里人那么讲究要切细细的葱丝。阿Q一开始认为这是错的，可笑！但后来想到末庄人都未见过这城里的油煎胖头鱼，便觉得就应该是切成葱丝，这才是对的。对城里人称长凳为“条凳”也不再恼火，唯有自己不能姓赵这件事，于他是莫大的一块心病。因为这件事，赵老爷满脸溅朱，打了他一个嘴巴。大骂他怎配姓赵？！不能姓赵！但阿Q出生于草坡赵家是确实的，只是人微地薄蛰居深山，与末庄赵老爷不能算同宗。不过古人《百家姓·郡望》里的记载“赵，陇西天水人也”是不会错的。只能说草坡赵家太过微末，没有配上祖根的功德而已。阿Q长赵老爷一辈这件事是他酒后狂言，要掌嘴！但生死不能属于祖根这件事却是可恶可耻。足见那个年代已经是纲纪败坏，乱了伦常。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姓赵，赵家人不是任何人都能说的做的。阿Q说自己姓赵，结果第二天就挨了赵老爷的嘴巴，还折给地保两百文的酒钱。还有最后被游街杀头，明里暗里都是这“赵”字作祟。否则，赵家被抢那晚，阿Q原在土谷祠睡觉，听到动静方出来看（遇见小D在奔跑，可以对证）。远处朦朦胧胧的，仿佛看见那些白盔白甲的人搬了洋钱，搬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这些白盔白甲的人却从没有知会阿Q，但最后却是他阿Q糊里糊涂地被砍去了脑袋。盘了辫子的小D,爱听杀头的王胡都安然无虞。只因为阿Q要姓赵，念念不忘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还大白天喊“造反啦！造反啦！”。深深的得罪了赵家人的缘故。

赵阿富姓赵，祖辈都是草坡人。瘦干干的身材，发黄的一条小辫。多不做声，也不喜游荡。与人说话也总是低着头，手里忙活着，挖山取土或是田里做活。草坡附近储有高岭土，土质细腻洁白。又叫“观音土”，本地人唤作“仙泥”。据说可以充饥解饿，但久食不能消化。堆于肚肠胀憋而死，死相可怜。这是做精瓷的好材料，只是苦于出山不易，废于荒野。阿富整日劳作，筋骨暴突，低头攒钱，不出分毫。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手中麻钱落入木匣中的铜鸣。时间一长，渐渐生了忌讳。只能听别人说：“给！”“给你！”。反过来对别人说“给我”的话就忿忿于心，气见于表。面色红黑，嘴里咕咕哝哝，一听又辨不清说什么。他平时不生是非，低头干活，别人也就不在乎，任他咕哝吧。有一年出山送瓦，行到半路，躁热难当。几个人见山根儿一个水塘，有人在洗澡，便脱了赤溜溜的跳了下去。阿富不习水性，想站在塘边冲冲。不料脚一滑，掉了下去，便抓弄双手，大呼：“救命！”有人抄起一根竹竿喊道：“把手递过来！”阿富像是晕了头，脸色紫胀，双手乱抓个不停。同村的仓满机灵，伸出竹竿喊了句：“抓住它！”阿富随即就抓住了，一跪一颠的从水里爬出来。仓满用力过甚，撕开了新打的草鞋。阿富却舍不得砍块肉送给他，只在镇上请仓满捏着茴香豆喝了碗老酒。但阿富是个不惜力气的人，每年农耕时，在仓满地里帮活使得额上青筋暴绽，浑身骨节咯咯作响。仓满过意不去，便嘱咐婆娘晚上多下点油盐，和他喝点包谷酒。阿富过了三十五六还没成亲，话更少，脸更黑。有时嘴里嘟哝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像只老猫躲在暗处呜鸣。阿Q在城里被游街砍头的时候，恰好一个草坡的乡党在那里帮人推脚。听说阿Q造了反，一群人身穿白盔白甲，抢了末庄赵老爷的银钱，搬走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对阿Q肃然起敬。心中感叹：草坡几百年了，终于出了阿Q这样一条好汉！等听到阿Q在街上大呼：“二十年以后老子…！”竟眼窝里一热，也跟随众人酒醉般地嗥叫起来：“好！好！阿Q哥真能做！…”。可惜那时阿Q突然豪气一泄，脑袋嗡的一声便开始昏然，究竟还是没听到。乡党的话传到草坡，阿富正在岭上取土，闷哼了一句：“造反！杀！”。满脸黑赤，额上青筋暴突，手中的䦆把一下子断了。众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年上，阿富喝了点酒突然犯起浑来。满山乱跑口中大骂：“***，革命，革了这些***命！”“杀！该杀！”嗥叫不停。最后抄了斧子，对着村前的一棵老树劈砍起来。崩起来的木茬扎破了眉脸，血流满面，疯了一般。仓满带人将他制服，绑在一棵大树上三天三夜才清醒了过来。这件事以后，他竟慢慢胖了点。半年后抄出积攒了多年的麻钱，娶了女人。

土改时，阿富已经快六十了，分了地，儿子也正好娶了亲。他将分得的地契缝在枕中，白天晚上地摸着守着。他不识字，听不懂宣传队那些革命的大道理。只能继续在“给我”与“我给”两个方向上识觉辨别革命对于他的意义。说造反也好，革命也罢！现在分给他实实在在的土地，这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就能结出实实在在的粮食。实实在在的糊口，活命，养人。这革命倒是好！他后来依据时势和年份分别给他三个孙子起名：三反，五反和赵反右。田里无事的季节，阿富就和儿子出山推脚换钱。来回在镇上歇着时，看到一根高高的木头上绑着一个喇叭样的东西，竟能从里面听到戏：“哇呀呀！我手持钢鞭将你打！”。到底是变天了，这东西好！阿富眯着眼睛看着听着寻思着。慢慢地开始学着戏里的腔调哼起来“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但最大的乐趣还是听到手中钱币落入木匣里那声悦耳的转鸣。“当啷～”！仿佛那落入的钱从此进了他的肚腑，与他血肉相连。在这悠长的声鸣之中，他一整天的劳累和各种怨气都能随之而去化为乌有。他听到这声转鸣便有种鸡鸭满园，粮米满仓的念景。换成纸币以后有好长时间他都拉着脸，耿耿于怀。好在还有硬币，他试着听闻硬币落入纸币中的声音，后来又捕捉到纸币落入纸币中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还有！如片片雪花落入久旱的田里，一片一片让他熨帖。夜里，他枕在藏有地契的枕头上，仿佛是枕在一堆麻钱上。眼前一个个麻钱从地里蹦出来落入他的口袋，再一个个“当啷～当啷”码到木匣里。田里一茬茬的结实大的垂着头，一摇就有一声声悦耳的铜鸣。有几回，他梦到美处，半夜里醒了过来。走到院子里，天上的星斗点点的正亮。

入初级社时他肚里轮动了很久，高级社时坚决反对，敲得仓满家的墙壁嗡嗡作响。仓满家的婆娘从灶间走出来大骂：“三锥子扎不出一点血的赵阿富，忘恩负义的东西要造反不成？！”。仓满按下婆娘，村书记赵双斗走了进来，赵双斗个头高大，上过战场，身上总带着一种石夯般的劲势。此时他走向赵阿富，像一座山靠近了他。“赵阿富，土改前你有几分地？！这地谁给你的？！”赵阿富口中呐呐难言，脸上青筋鼓胀，又开始老猫般的呜鸣。最后十万分不情愿地按下了手印。

人民公社的时候，赵阿富铁了心，拒不加入拒不交出地契。事情报到乌有公社，连夜来了武装部的一个干部和两个扎着武装带的后生，一索子将赵阿富擒到了社里，直接塞进了小黑屋。几天后，还是那两个扎着武装带的后生押着赵阿富回来，颧骨乌青眼角黑紫，身上也有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伤痕。众人都害了怕，赵阿富不吭声，夜里喝下一罐包谷酒。想到这一茬茬长出庄稼的田从此不归自己，重重地按下自己手印的地契又要给出去。便止不住地开始骂：“***，公社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什么鸟？！”以后田里长出的庄稼生出的硬钱以后都要放到“公社”这个大木匣子里了。由赵双斗这样的人在手里捏着，盘算着，他心里一个机灵。公社里来的干部和后生进村派公饭的时候。他几次都屏住气留心观察过他们，看到他们嘴里嚼着米面，腮里鼓鼓的，眼睛也紧紧不离地盯住桌上不多的油星。这些人不是一样要吃粮食，喜荤腥吗？！这些紧盯着的眼睛，嚼得叭叭作响的嘴巴，天知道这些家伙背着人时会不会把“集体”的洋钱当啷一声塞进自家的木匣？！他心中突然泛起一个朦胧多年的疑问：土改那年，大家伙是分了财主的牛马和土地，但埋于底下的成推的洋钱，宣德炉，黄白货最终谁也不见一文？现在，田地和牛马再交回去，那于自己还剩下什么？！这不是***讹人？！欺人？！***讹人！一罐包谷酒下肚，赵阿富感到胸中一团火在烧。扎武装带的那两后生下手是真狠！自己几次解溲都不行。回来时，听到山间的一条小河流淌慌慌地要尿出来。等人解开绳索后，已经尿了一裤子。几多毒辣啊！腹下又有尿意却又生起胀痛。赵阿富心头火起酒意冲头：***，讹人欺人！咔嚓摔了酒碗，一下子跳将起来。“***，讹人！革命，革这伙***命！”“哇呀呀！我手持钢鞭将你打！打死昏君抵父命…”。惊得未满一岁的赵反右大哭起来！儿媳喜鹊儿子赵保财恐恐地看着他不敢言语。婆娘跑过来“阿富！”“滚！***！”阿富劈手一个耳光，打在女人的左脸上，女人惶惶地歪在那里。赵反右惊恐地望着发了疯似的爷爷哭的更厉害，两只小脚腾腾地捣着娘亲的肚腑。赵阿富游出门，“哇呀呀！打，打！打！我手持钢鞭…”第二天晨起，众人方找到赵阿富，他一头扎在河里，双眼圆挣，红红的似要滴出血来。身体已经硬了，但肚腑未见鼓胀。赵双斗断定这是酒后游荡，脚下无根，一头扎进河里呛死了。那两个扎武装带的后生接着肯定了赵双斗的意见。众人不敢再言语，那地只能都归“乌有公社”了。

赵跃进后来一想起童年便心多凄楚。他难受凄楚不光是大饥荒时期饿死了奶奶，父亲和三反，五反两个哥哥。而是那种深入到骨髓的饥饿感给他带来的颤栗。一家人吃观音土的时候他还小，每天几颗苞米粒勉强活下来。但两个哥哥抱着肿胀的肚皮满地打滚的苦痛深深地锁进他的记忆里。细腻如粉的观音土——“仙泥”，加上盐便如同糯米圆子般的软滑，吃下去可以止饿但不能排解，。吃多了鼓起一个大肚皮，生生憋死。大大如鼓的肚腑，铜铃样瞪起的眼睛，他的奶奶，父兄都是这样死的。他成名后把这笔账统统算在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和西方反华势力对新中国长期的精神歧视，意识形态的围剿和物资封锁上。得到一些要重新审视历史，吸取正能量的人的肯定和赞许。但对同一历史时期一亩地十万斤的神话他总是避而不谈视而不见。

赵跃进弃用“反右”的大号是1978考上师范的时候。实际上文革一结束他就有这个想法，他开始发疯似的学习。为了一个好前程，为了人生能有一个大跃进。从此走出草坡踏上富庶的平原。他生来爱热闹，喜讨巧。小时候便口齿伶俐，与人舌战总是胜利。一辈子都如父祖般干干瘦瘦的身材，薄薄的眼皮，高高的颧骨，却露着一团红赤赤的牙龈。他后来风光场面的时候，坐在教台上，主席台上伶牙俐齿左右逢源时也没有丝毫改变。得意时总要暴露出红红的牙龈，好像上嘴唇缺了一块，遮不严实。与他博学而富有激情的言语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打小记性好，喜欢看书听故事。《西游记》，《三国演义》，《杨家将》说的头头是道。少时，逢村里唱年戏，便抄上一只小铜锣跳上土台。说的唾液横飞头头是道，精灵的小眼睛快速扫视四下，将乡人从困顿，疲惫和麻木中唤出几分喜色来。“好！”“好！”他最得意这种时刻，犹如六月天里喝了雪水。梦魇般饥饿的童年在潜意识里灼烧着他，时刻敦促激励他跳出这饥饿贫瘠之地。犹如一只被绑缚的灵猿，一朝得以解脱，便用足力气机灵一抖“嗖”的一声窜到树梢。读师范不能让他满意。没有办法，自小没学过英语，在这一门上折了脚，如同少了一只翅膀。暂安吧。学历史三年他自觉博通，对军事谋略和哲学也有所涉猎。话匣子一打开，海阔天空，挥斥方遒。格外推崇毛伟人，奉为神明。

毕业后分到乡中学，周围基本都是高中学历的民办教师。像他这种科班出身的人屈指可数，因此落寞中也夹杂着几分鹤立鸡群的高傲。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从小学进初中一下子六门课压过来，多数孩子都在咬牙受罪。赵跃进的课让他们轻松自在，如同故事会。学生遇到他都“赵老师”“赵老师好！”喊个不停，让他很受用。他讲课从不看教材和讲义，全程都是脱稿。讲到憨处他双眉带彩二目生光，天上地下，广征博引。大框眼镜不知何时已经滑下来落到鼻头的正上方许久。有一回上课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窜到“后唐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上了。“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荷）！”他高高擎起右手猛地一挥，随即又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了。仿佛真的置身于一千年前的三垂冈，自己幻化为一只眼睛的沙陀王李克用，眼前正金戈铁马杀声一片。这时，下课铃响了，他意犹未尽又有些尴尬，于是重重地咳嗽两声又进入正题：“嗯，嗯！这节课呢主要讲商朝的文化。你们要记住两点：甲骨文和青铜器。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文字，青铜器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司母戊大方鼎和四羊方尊。好！同学们，再见！”。学生们喜欢他的课，但家长却不太买他的帐。不到半年，就陆续有家长反应“赵跃进讲历史，满嘴跑火车！”“可笑！这些愚人乡巴佬！期末考试见吧！”他心里暗道。可是期末的成绩确实不够好，原因是很多学生都把历史课当做了故事会，真正的课程却荒了。这使他自己也有些黯然，晚上独自喝起了闷酒。两杯下肚，他肚子里忽地一轮觉得自己的黯然很荒唐。“可笑！一次期末成绩能说明什么事？！就能说明我赵跃进无能无才吗？！呵呵！可笑！这能有什么呢？！”他哑然失笑，再连饮两杯，又觉着周围的人确实有些面目可憎。这些终日蓝绿裹身区区高中学历的民教，只会照本宣科死搬教条，把学生搞得各个呆头呆脑只知死记硬背课堂上毫无生气。哪里有自己这般活力？！“赵老师！”“赵老师好！”学生清脆的稚音仿佛又响在他耳际。再饮一杯，有他些迷糊。迷迷糊糊中：漳水清寒，潞城云紫，（十里连冈，秋风廖峭，四周沉寂。杀机暂隐，雄途默运。稍倾，忽见旌旗弥日，风起云急。）浩气壮飞，雄狮直指…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尤唱百年歌！”朦胧中他慢慢醒来，眼里一热有泪而出。三年后，他的崽儿落地了，出于晓畅军机，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郑重地写下“赵晓平”三个字。小号：小平。胸有小不平，可以酒消之。胸有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彼时他正心有小不平，唯以酒消之了。从那时起他一直好酒，五十几岁离世时正机运得隆风生水起，有人说跟他多年嗜酒有关。也有人说他后来心气太高，意气过甚，用事太急，心思过多致生气耗竭，一去不返。

二十年后，赵跃进成了子虚县的名人。他在县一中开设的军事理论课成为该中学的素质课，成为学校的一块招牌。其他中学也有组织学生听他的课的，他都接受；但决不允许一个学生迟到。“我的课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听的！听我的课是你们的福份！”将迟到者一律逐出门外。他继续痴迷军事策略的研究，将他那些仪容板正的学生呼为“鸦儿军。”有一段时间他想再易名号，拟定为“飞虎”。但又觉此二字太过雄扬，唯恐自己命不能当。犹疑之下，悄悄请教了高人吴长功先生。吴长功已经是子虚县众人皆知的高人，他的门徒延及外省，至于京城。不时有些神秘的外地人静悄悄地进出他在双龙山下亲自堪舆建造的一处院落。来去无声，只有一排排黑轿车留下的缕缕轻烟。先生已长髯及胸，面目更加深沉。细长的眼角挑起的皱褶几乎延伸到饱满光亮的太阳穴。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与宽大的嘴角形成一个牢固的三角形。人中又深又长，刀刻一般。大拇指还是总捏在无名指上。悠悠开口之际，可隐见他的牙齿仍然紧密坚硬。吴长功沉吟良久慢慢开口：“飞虎二字，见于杀伐。今逢盛世，不宜轻用，用之恐难测之事。”随后便合目不语。赵跃进心里一紧，不好再说什么，悄悄退了出去。“飞虎”不能名，但“鸦儿军”是可以叫的。很多人不明白此中的含义，赵跃进微微一笑：“后唐李克用之帐下虎狼”。他经常对“帐下虎狼”讲：“你们以后都是天朝的栋梁，征南扫北，首先要东灭扶桑！”“很多人很多事，需要辩证地看，需要重新审视。负一世之骂名，成千古之功业！建国前三十年的很多事需要重新审查定位一下了。”鸦儿军们对他这些所谓的“辩证”并不能懂，也不感兴趣，只是喜欢他讲故事。有一回，他讲到憨处，突然指指学校对过的一处楼宇。该楼宇高大的侧角正冲着学校，冲着他的讲堂。“你们将来谁发达了，就给我把它炸掉！伤学校的风水。”“鸦儿军”顿时都吓了一跳，那是本地最大一家民企的酒店。“或者，把它收了！”幸亏他补了一句，才让这些身穿整洁校服的孩子们回过神来。

赵跃进很忙，到处旋转，不停地奔于各个讲坛，主席台，各种仪式上，像个陀螺。他于近些年渐渐火热的国学，礼仪，成功学，口才思辨等也多有精研，成为子虚县国学研究会的副会长（会长是高人吴长功）。并经营了几家公司；分别是婚庆礼仪和公关策略。他自觉思想已经成为一个体系，日臻成熟；将过去的疑虑和矛盾消弭于无形。“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是他的口头禅。曾有无数个夜晚，他沽酒自酌，想起故乡的老屋，观音土，迷魂阵，乡人困顿疲乏的眼神，村书记赵双斗。他记起赵双斗几乎无论何时都是背着手，冬天总裹一件半新的军大衣。黑红的大脸庞总是沉着，极少言语。而他竟从来没见过赵双斗的手是什么样子？是粗是细？是大是小？草坡的一切都掌握在这双手里。土改，分田，入社，再分田…。他感觉那是一双有力地大手。干燥，结实，骨节粗大，握起来咯咯作响。他感觉赵双斗在他的记忆里几乎全是一个背景：都是在冬天，永远裹着军大衣，背着双手。宽阔的嘴唇，宽阔的鼻翼，厚重的鼻梁。老虎般的眼神，老虎般的肩膀。如同一只老虎，慢慢的在村中心那块空地上踱着。他少时整天跟着赵双斗小儿子的屁股后面，却从来没进过他家的门，不知道屋里的明暗和陈设。似乎从没见过赵双斗笑，只有一回。那是一个真正的冬天，他看见赵双斗和村里几个老人坐在石基上晒太阳。赵双斗微微咧开宽阔的嘴唇，歪着脑袋，懒洋洋地睨着远处，眼角里露出几分笑意。老赵不说话，也不看人，那几个老人却都看着他的脸，絮絮叨叨。夕阳西下，裹着赵双斗的军大衣金灿灿的，映着他微微斜着的脑袋脸庞也金灿灿的，那份笑意也金灿灿的，让赵跃进自己心里也暖和和的。人人都很恭敬赵双斗，在他面前笑的更多，似乎也更拘束，有些人在他面前，手总是绞在一起。赵双斗小儿子的脸很大很白，他母亲的脸也很大很白。小时候，他曾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这样白白嫩嫩的人是否吃过观音土？”这一切在他的记忆中慢慢沉淀，凝成一个莫名其妙的意象：赵双斗的手，他从来没看见过的那双手。这双手扛过枪，拼过命，下过力。吃观音土时，赵双斗有一次带着村民跟公社的民兵抢过救灾物资。一个人面对民兵的钢枪毫无惧色，任凭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硬硬地拦下半车粮食。他相信这双手一定杀过人！见识过对手在这双手中倒下，在死亡前哀弱地挣扎呻吟。所以才有这种决绝和勇气。强人之所以为强人就是因为他能不断地战胜对手，让对方都倒下。大到国家社会民族，小到个人单位和组织，都是如此，此为恒理。在朦朦的醉意中，这些念头慢慢结成一个核。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形成他思想的一个起点。并心里认定：历史上所有那些宏大的思想也好，理论也罢，都是一种名谓。一种说辞说法。它们提供一种惑人的幻影，纷扰的花絮，撩动普通人的心智或梳理各种感觉，让人得到一种逻辑上的平衡或自洽感。而只有真正的力量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推行过种族扩张，领土吞并的人都是强者，民族的英雄。尽管当时生灵涂炭，民不得安，招致世人怨恨，负一世之骂名，却成就千秋之伟业！意识为环境所造就，环境为各种力量角斗所生成。这正如他对故乡的记忆是哥哥鼓胀的肚皮，白色的观音土，永远裹着军大衣背着双手的赵双斗。这些记忆的碎片背后都是基于同一种力量在主导——生存。生存，更好地生存！正是这种力量的强力锻造，将他赵跃进童年的所有的记忆凝成这些碎片，并将这些碎片所代表的意象牢牢地树立起来，成为他分析，考量一切问题的圭臬。在多少个寂寞独酌的夜里，在夜里无边的黑色中，他独坐在那里，缩成一个坚硬的外壳。

想通了这些，他似密教的修行者多了更多的加持，生成了更多的威严和自信。走路的步子也杠杠做响，却不想这竟给他带来一个麻烦。本县西关有一个痴子——何大瓜。姓何，呆呆胖胖的如同一个大面瓜。何大瓜五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引发脑膜炎，烧坏了脑袋。好好的孩子从此变成了傻子。何大瓜一般不发声，偶尔喃喃自语发出几个连续的音节，别人也听不懂。一张嘴便有长长的涎水从嘴角淌出来，亮亮地挂在胸前。他每天由家人一早搬出来，坐在靠背木凳上看人看风景。外人能从他嘴里听到的比较清晰的词语只有两个；“狗屁”和“坏蛋”。他会笑，多数情况下却是发呆。胖胖的身体裹在衣服里紧紧绷绷。看到人口角时他笑，看到人打情骂俏时，他笑，嘴角上淌出长长的涎水。看到有些女人青春已去却打扮的花枝招展，他笑。尤其是看到浓妆艳抹的女人露出厚厚的粉底，他笑的更甚，有时竟笑的直不起腰来，瘫在高高的靠背上。偶尔有面目和善的老人和小学生走过他面前，他笑笑露出孩童般的天真。有些捣蛋孩子戏弄他，他也笑。长长的口水淌出来吐出一个“坏蛋”或“狗屁”。赵跃进本来从不瞅何大瓜，这么多年来，他从西街走过无数次，从来没正眼看过何大瓜。何大瓜也总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不眨眼地看着远处，对他同样视而不见如同一粒沙。自从赵跃进衣着光鲜起来，神采飞扬起来，何大瓜就变了。每次看见他都直直地看，然后傻傻地笑，有几次还笑得前仰后合。让赵跃进心里不由地一紧，下意识地扫一眼裤裆，怀疑自己出门是不是没拉上裤链。裤链好好的，但这呆子还在笑，还笑得口水连连。仿佛是他赵跃进正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踢着正步自己却不知觉。“这个呆子！”赵跃进骂道。走进身前，他狠狠地瞪了何大瓜一眼。“傻熊！”何大瓜停下笑，却直直盯着他像个幼童看到了马戏团的小丑。“狗屁，嘿嘿，嘿嘿～！”呆子竟开口了。赵跃进无奈，跺跺脚，呆子笑弯了腰。走到远处，赵跃进回过头瞄了一下，呆子还冲着他仰在靠背上正在喘气，大概是刚才出气太多的缘故。“这个傻逼！该死！”这样几次，赵跃进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恼。本来他对这个呆子是不屑一顾的，可是自他开始发达开始成了名人，这呆子就开始戏弄他。而且他发现这呆子看他发笑不同于对别人。有些浓妆艳抹的老女扭着高跟鞋一颠一颠地从呆子面前走过去，呆子眼前一闪，是趴着笑的；笑得也往前一颠一颠。而对他，呆子总是大笑着几乎瘫在靠背上；似乎是看到了他身上有什么丑处。一次，他刚完成一个讲座，非常成功，现场多次被经久不息的掌声打断。呆子却远远地就看见了他，远远地就开始笑。仿佛看穿了他似的，看破了他一身的形藏。走近时，这呆子竟然会歪着头，斜睨着他，笑的那么诡异。空洞洞的眼睛里竟有狡黠的神光一闪。“这个死呆子！”他瞅着无人狠狠地骂道，“傻逼！”。呆子笑得又仰在靠背上，他走出几步了，呆子才停下笑“狗屁！嘿嘿～”。接着又笑个不停。这个呆子以前有过传说，说这样的人往往有异能，能占人吉凶，预测彩票。十几年前，就有人凭他之意得过一台大彩电。后来也有人拿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走近他，让他指认纸板上的数字。呆子嘿嘿笑着吃了糖，便不理人，呆呆地看着远方。后来烦了，大呼“狗屁，”“坏蛋！”就再也没听说有人中奖了。这呆子见他就笑，称他“狗屁！”，回回都是这样。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很忌讳这件事，还在于研读《易经》的时候，看过南宋邵康节后人的一本诠释。里面有一段解释让他对那呆子的戏弄更加不爽。就是遇事占卜，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卦象。如何甄别吉凶呢？邵公那后人解释，占卜要综合各种信息。尤其在卦象成就之时，要留意各方征兆。如此时有笑声传来，则凶卦也能逢凶化吉。反之，如天降霹雷，吉卦也终为凶象。这呆子到底看到了什么看出了什么？晦气！有一回在一次国学讲座后，他装作不经意跟一个建筑队老板提过何大瓜，随口加了一句“这呆子挺讨厌，别赶上哪一天让人揍了。”对方竟没明白过来，嘿嘿笑着说：“一个呆子，谁会和他一般见识？！”这也是个呆子！所以他后来只有不坐车，便不往西街去，以免见到那个让他觉得晦气的呆子。

他后期太忙了，生意，讲坛，各种仪式天天陀螺般地转个不停。终于日渐消瘦起来，高高的颧骨和喉结显得更尖了。但眼神依然光亮，人群之中神采奕奕。很多时候，他的演讲将一些中老年人，刚毕业的大学生激动的热泪盈眶，掌声经久不息。他不得不举起双手，慢慢按下去“好！，好！谢谢大家！大家请静一静！静一静！所以，所以，我再强调一点：作为一个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我们有理由，有自信将我们博大精深的文明和理念传承下去，传播出去。在全世界各个角落落地开花生生不息。完成我们伟大民族的伟大复兴。那些妄自菲薄，笃信外国的月亮比中国队圆的一小撮人，不！民族的败类！在这世人瞩目的历史洪流面前只能是向隅而泣！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们有理由有自信重新拾起李大钊先生的那句话：‘试看将来的寰球，必将是赤旗的世界！’。…

他离世的时候已经是骨瘦如柴，眼珠深深地陷在空洞洞的眼窝里。眼角塌下来，要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像两条在沙里挣扎的小泥鳅。他尝试过很多偏方，最后竟吃过他草坡老家的观音土。捣碎了的“仙泥”质地细腻软糯，搓成丸状，加上细盐，清水小火炖煮，如同糯米圆子。据说最能调养本乡人的脾胃，剂疗胃部疾患。他强咽下两丸，却又想起儿时三反，五反两个哥哥鼓鼓的大肚皮和西街何大瓜前仰后合的傻笑。“不吃了，听天由命吧！”。…

子虚人画（二）

草坡是乌有乡最边缘的一个自然村，地处双龙山的最深处。深潜一隅，来往人稀，居民多为赵姓和吴姓。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鲁成纲曾陪一只地质队进入草坡，第一感觉是这里离外面相差了得有三十年：冬天的太阳懒洋洋的，草坡人也懒洋洋的，到了八九点钟才开始吃早饭。男女老少一个个蹲在门口，大碗里看不清是什么混合物，却都有一整根胡萝卜高高翘出碗外，像浑浊的河流里突兀出水面的一支老树杈。乡人胡噜胡噜地低头喝一阵儿，那碗里的枝杈也慢慢隐没了一点儿。筷子一停，嘴里继续嚼着，好奇地望着这些外来人。话里却非常客气：“吃饭了没有？进屋喝茶。”外人一进草坡必然迷路。因为这里的房子横七竖八，没有一致的方向，扭曲于各种角度。这里一矗，那里一拧，非常诡异。问起村里的老人，说是当年起兵事，主将之人依据地形，在这方圆几十里摆过十方大阵，而这里就是迷魂阵。从此乱了草坡的地基，已经延续了近千年。鲁成纲后来请教本县最精通掌故的吴长功。吴长功那时已初具高人之像，深目微合，手捻须髯。左手的大拇指总是捏在无名指上，细长的眼角在眯着时往上挑出一簇深深的折皱。微微沉吟半晌开口道：“北宋穆桂英破辽天门大阵…。”

著名的末庄离草坡五十里，已入平原。土地肥沃，沃野连坡，是本县一块福地。百余年前，末庄最富的人家莫过于秀才茂才公之父赵老爷。阿Q那时眼高，末庄没了生计就直接进城，绝不睬子虚县一眼。那时的子虚县只有南北两条街，比不得城里的气派。没有杀头可看，油煎胖头鱼也是用半寸长的葱叶，不像城里人那么讲究要切细细的葱丝。阿Q一开始认为这是错的，可笑！但后来想到末庄人都未见过这城里的油煎胖头鱼，便觉得就应该是切成葱丝，这才是对的。对城里人称长凳为“条凳”也不再恼火，唯有自己不能姓赵这件事，于他是莫大的一块心病。因为这件事，赵老爷满脸溅朱，打了他一个嘴巴。大骂他怎配姓赵？！不能姓赵！但阿Q出生于草坡赵家是确实的，只是人微地薄蛰居深山，与末庄赵老爷不能算同宗。不过古人《百家姓·郡望》里的记载“赵，陇西天水人也”是不会错的。只能说草坡赵家太过微末，没有配上祖根的功德而已。阿Q长赵老爷一辈这件事是他酒后狂言，要掌嘴！但生死不能属于祖根这件事却是可恶可耻。足见那个年代已经是纲纪败坏，乱了伦常。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姓赵，赵家人不是任何人都能说的做的。阿Q说自己姓赵，结果第二天就挨了赵老爷的嘴巴，还折给地保两百文的酒钱。还有最后被游街杀头，明里暗里都是这“赵”字作祟。否则，赵家被抢那晚，阿Q原在土谷祠睡觉，听到动静方出来看（遇见小D在奔跑，可以对证）。远处朦朦胧胧的，仿佛看见那些白盔白甲的人搬了洋钱，搬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这些白盔白甲的人却从没有知会阿Q，但最后却是他阿Q糊里糊涂地被砍去了脑袋。盘了辫子的小D,爱听杀头的王胡都安然无虞。只因为阿Q要姓赵，念念不忘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还大白天喊“造反啦！造反啦！”。深深的得罪了赵家人的缘故。

赵阿富姓赵，祖辈都是草坡人。瘦干干的身材，发黄的一条小辫。多不做声，也不喜游荡。与人说话也总是低着头，手里忙活着，挖山取土或是田里做活。草坡附近储有高岭土，土质细腻洁白。又叫“观音土”，本地人唤作“仙泥”。据说可以充饥解饿，但久食不能消化。堆于肚肠胀憋而死，死相可怜。这是做精瓷的好材料，只是苦于出山不易，废于荒野。阿富整日劳作，筋骨暴突，低头攒钱，不出分毫。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手中麻钱落入木匣中的铜鸣。时间一长，渐渐生了忌讳。只能听别人说：“给！”“给你！”。反过来对别人说“给我”的话就忿忿于心，气见于表。面色红黑，嘴里咕咕哝哝，一听又辨不清说什么。他平时不生是非，低头干活，别人也就不在乎，任他咕哝吧。有一年出山送瓦，行到半路，躁热难当。几个人见山根儿一个水塘，有人在洗澡，便脱了赤溜溜的跳了下去。阿富不习水性，想站在塘边冲冲。不料脚一滑，掉了下去，便抓弄双手，大呼：“救命！”有人抄起一根竹竿喊道：“把手递过来！”阿富像是晕了头，脸色紫胀，双手乱抓个不停。同村的仓满机灵，伸出竹竿喊了句：“抓住它！”阿富随即就抓住了，一跪一颠的从水里爬出来。仓满用力过甚，撕开了新打的草鞋。阿富却舍不得砍块肉送给他，只在镇上请仓满捏着茴香豆喝了碗老酒。但阿富是个不惜力气的人，每年农耕时，在仓满地里帮活使得额上青筋暴绽，浑身骨节咯咯作响。仓满过意不去，便嘱咐婆娘晚上多下点油盐，和他喝点包谷酒。阿富过了三十五六还没成亲，话更少，脸更黑。有时嘴里嘟哝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像只老猫躲在暗处呜鸣。阿Q在城里被游街砍头的时候，恰好一个草坡的乡党在那里帮人推脚。听说阿Q造了反，一群人身穿白盔白甲，抢了末庄赵老爷的银钱，搬走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对阿Q肃然起敬。心中感叹：草坡几百年了，终于出了阿Q这样一条好汉！等听到阿Q在街上大呼：“二十年以后老子…！”竟眼窝里一热，也跟随众人酒醉般地嗥叫起来：“好！好！阿Q哥真能做！…”。可惜那时阿Q突然豪气一泄，脑袋嗡的一声便开始昏然，究竟还是没听到。乡党的话传到草坡，阿富正在岭上取土，闷哼了一句：“造反！杀！”。满脸黑赤，额上青筋暴突，手中的䦆把一下子断了。众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年上，阿富喝了点酒突然犯起浑来。满山乱跑口中大骂：“***，革命，革了这些***命！”“杀！该杀！”嗥叫不停。最后抄了斧子，对着村前的一棵老树劈砍起来。崩起来的木茬扎破了眉脸，血流满面，疯了一般。仓满带人将他制服，绑在一棵大树上三天三夜才清醒了过来。这件事以后，他竟慢慢胖了点。半年后抄出积攒了多年的麻钱，娶了女人。

土改时，阿富已经快六十了，分了地，儿子也正好娶了亲。他将分得的地契缝在枕中，白天晚上地摸着守着。他不识字，听不懂宣传队那些革命的大道理。只能继续在“给我”与“我给”两个方向上识觉辨别革命对于他的意义。说造反也好，革命也罢！现在分给他实实在在的土地，这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就能结出实实在在的粮食。实实在在的糊口，活命，养人。这革命倒是好！他后来依据时势和年份分别给他三个孙子起名：三反，五反和赵反右。田里无事的季节，阿富就和儿子出山推脚换钱。来回在镇上歇着时，看到一根高高的木头上绑着一个喇叭样的东西，竟能从里面听到戏：“哇呀呀！我手持钢鞭将你打！”。到底是变天了，这东西好！阿富眯着眼睛看着听着寻思着。慢慢地开始学着戏里的腔调哼起来“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但最大的乐趣还是听到手中钱币落入木匣里那声悦耳的转鸣。“当啷～”！仿佛那落入的钱从此进了他的肚腑，与他血肉相连。在这悠长的声鸣之中，他一整天的劳累和各种怨气都能随之而去化为乌有。他听到这声转鸣便有种鸡鸭满园，粮米满仓的念景。换成纸币以后有好长时间他都拉着脸，耿耿于怀。好在还有硬币，他试着听闻硬币落入纸币中的声音，后来又捕捉到纸币落入纸币中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还有！如片片雪花落入久旱的田里，一片一片让他熨帖。夜里，他枕在藏有地契的枕头上，仿佛是枕在一堆麻钱上。眼前一个个麻钱从地里蹦出来落入他的口袋，再一个个“当啷～当啷”码到木匣里。田里一茬茬的结实大的垂着头，一摇就有一声声悦耳的铜鸣。有几回，他梦到美处，半夜里醒了过来。走到院子里，天上的星斗点点的正亮。

入初级社时他肚里轮动了很久，高级社时坚决反对，敲得仓满家的墙壁嗡嗡作响。仓满家的婆娘从灶间走出来大骂：“三锥子扎不出一点血的赵阿富，忘恩负义的东西要造反不成？！”。仓满按下婆娘，村书记赵双斗走了进来，赵双斗个头高大，上过战场，身上总带着一种石夯般的劲势。此时他走向赵阿富，像一座山靠近了他。“赵阿富，土改前你有几分地？！这地谁给你的？！”赵阿富口中呐呐难言，脸上青筋鼓胀，又开始老猫般的呜鸣。最后十万分不情愿地按下了手印。

人民公社的时候，赵阿富铁了心，拒不加入拒不交出地契。事情报到乌有公社，连夜来了武装部的一个干部和两个扎着武装带的后生，一索子将赵阿富擒到了社里，直接塞进了小黑屋。几天后，还是那两个扎着武装带的后生押着赵阿富回来，颧骨乌青眼角黑紫，身上也有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伤痕。众人都害了怕，赵阿富不吭声，夜里喝下一罐包谷酒。想到这一茬茬长出庄稼的田从此不归自己，重重地按下自己手印的地契又要给出去。便止不住地开始骂：“***，公社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什么鸟？！”以后田里长出的庄稼生出的硬钱以后都要放到“公社”这个大木匣子里了。由赵双斗这样的人在手里捏着，盘算着，他心里一个机灵。公社里来的干部和后生进村派公饭的时候。他几次都屏住气留心观察过他们，看到他们嘴里嚼着米面，腮里鼓鼓的，眼睛也紧紧不离地盯住桌上不多的油星。这些人不是一样要吃粮食，喜荤腥吗？！这些紧盯着的眼睛，嚼得叭叭作响的嘴巴，天知道这些家伙背着人时会不会把“集体”的洋钱当啷一声塞进自家的木匣？！他心中突然泛起一个朦胧多年的疑问：土改那年，大家伙是分了财主的牛马和土地，但埋于底下的成推的洋钱，宣德炉，黄白货最终谁也不见一文？现在，田地和牛马再交回去，那于自己还剩下什么？！这不是***讹人？！欺人？！***讹人！一罐包谷酒下肚，赵阿富感到胸中一团火在烧。扎武装带的那两后生下手是真狠！自己几次解溲都不行。回来时，听到山间的一条小河流淌慌慌地要尿出来。等人解开绳索后，已经尿了一裤子。几多毒辣啊！腹下又有尿意却又生起胀痛。赵阿富心头火起酒意冲头：***，讹人欺人！咔嚓摔了酒碗，一下子跳将起来。“***，讹人！革命，革这伙***命！”“哇呀呀！我手持钢鞭将你打！打死昏君抵父命…”。惊得未满一岁的赵反右大哭起来！儿媳喜鹊儿子赵保财恐恐地看着他不敢言语。婆娘跑过来“阿富！”“滚！***！”阿富劈手一个耳光，打在女人的左脸上，女人惶惶地歪在那里。赵反右惊恐地望着发了疯似的爷爷哭的更厉害，两只小脚腾腾地捣着娘亲的肚腑。赵阿富游出门，“哇呀呀！打，打！打！我手持钢鞭…”第二天晨起，众人方找到赵阿富，他一头扎在河里，双眼圆挣，红红的似要滴出血来。身体已经硬了，但肚腑未见鼓胀。赵双斗断定这是酒后游荡，脚下无根，一头扎进河里呛死了。那两个扎武装带的后生接着肯定了赵双斗的意见。众人不敢再言语，那地只能都归“乌有公社”了。

赵跃进后来一想起童年便心多凄楚。他难受凄楚不光是大饥荒时期饿死了奶奶，父亲和三反，五反两个哥哥。而是那种深入到骨髓的饥饿感给他带来的颤栗。一家人吃观音土的时候他还小，每天几颗苞米粒勉强活下来。但两个哥哥抱着肿胀的肚皮满地打滚的苦痛深深地锁进他的记忆里。细腻如粉的观音土——“仙泥”，加上盐便如同糯米圆子般的软滑，吃下去可以止饿但不能排解，。吃多了鼓起一个大肚皮，生生憋死。大大如鼓的肚腑，铜铃样瞪起的眼睛，他的奶奶，父兄都是这样死的。他成名后把这笔账统统算在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和西方反华势力对新中国长期的精神歧视，意识形态的围剿和物资封锁上。得到一些要重新审视历史，吸取正能量的人的肯定和赞许。但对同一历史时期一亩地十万斤的神话他总是避而不谈视而不见。

赵跃进弃用“反右”的大号是1978考上师范的时候。实际上文革一结束他就有这个想法，他开始发疯似的学习。为了一个好前程，为了人生能有一个大跃进。从此走出草坡踏上富庶的平原。他生来爱热闹，喜讨巧。小时候便口齿伶俐，与人舌战总是胜利。一辈子都如父祖般干干瘦瘦的身材，薄薄的眼皮，高高的颧骨，却露着一团红赤赤的牙龈。他后来风光场面的时候，坐在教台上，主席台上伶牙俐齿左右逢源时也没有丝毫改变。得意时总要暴露出红红的牙龈，好像上嘴唇缺了一块，遮不严实。与他博学而富有激情的言语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打小记性好，喜欢看书听故事。《西游记》，《三国演义》，《杨家将》说的头头是道。少时，逢村里唱年戏，便抄上一只小铜锣跳上土台。说的唾液横飞头头是道，精灵的小眼睛快速扫视四下，将乡人从困顿，疲惫和麻木中唤出几分喜色来。“好！”“好！”他最得意这种时刻，犹如六月天里喝了雪水。梦魇般饥饿的童年在潜意识里灼烧着他，时刻敦促激励他跳出这饥饿贫瘠之地。犹如一只被绑缚的灵猿，一朝得以解脱，便用足力气机灵一抖“嗖”的一声窜到树梢。读师范不能让他满意。没有办法，自小没学过英语，在这一门上折了脚，如同少了一只翅膀。暂安吧。学历史三年他自觉博通，对军事谋略和哲学也有所涉猎。话匣子一打开，海阔天空，挥斥方遒。格外推崇毛伟人，奉为神明。

毕业后分到乡中学，周围基本都是高中学历的民办教师。像他这种科班出身的人屈指可数，因此落寞中也夹杂着几分鹤立鸡群的高傲。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从小学进初中一下子六门课压过来，多数孩子都在咬牙受罪。赵跃进的课让他们轻松自在，如同故事会。学生遇到他都“赵老师”“赵老师好！”喊个不停，让他很受用。他讲课从不看教材和讲义，全程都是脱稿。讲到憨处他双眉带彩二目生光，天上地下，广征博引。大框眼镜不知何时已经滑下来落到鼻头的正上方许久。有一回上课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窜到“后唐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上了。“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荷）！”他高高擎起右手猛地一挥，随即又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了。仿佛真的置身于一千年前的三垂冈，自己幻化为一只眼睛的沙陀王李克用，眼前正金戈铁马杀声一片。这时，下课铃响了，他意犹未尽又有些尴尬，于是重重地咳嗽两声又进入正题：“嗯，嗯！这节课呢主要讲商朝的文化。你们要记住两点：甲骨文和青铜器。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文字，青铜器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司母戊大方鼎和四羊方尊。好！同学们，再见！”。学生们喜欢他的课，但家长却不太买他的帐。不到半年，就陆续有家长反应“赵跃进讲历史，满嘴跑火车！”“可笑！这些愚人乡巴佬！期末考试见吧！”他心里暗道。可是期末的成绩确实不够好，原因是很多学生都把历史课当做了故事会，真正的课程却荒了。这使他自己也有些黯然，晚上独自喝起了闷酒。两杯下肚，他肚子里忽地一轮觉得自己的黯然很荒唐。“可笑！一次期末成绩能说明什么事？！就能说明我赵跃进无能无才吗？！呵呵！可笑！这能有什么呢？！”他哑然失笑，再连饮两杯，又觉着周围的人确实有些面目可憎。这些终日蓝绿裹身区区高中学历的民教，只会照本宣科死搬教条，把学生搞得各个呆头呆脑只知死记硬背课堂上毫无生气。哪里有自己这般活力？！“赵老师！”“赵老师好！”学生清脆的稚音仿佛又响在他耳际。再饮一杯，有他些迷糊。迷迷糊糊中：漳水清寒，潞城云紫，（十里连冈，秋风廖峭，四周沉寂。杀机暂隐，雄途默运。稍倾，忽见旌旗弥日，风起云急。）浩气壮飞，雄狮直指…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尤唱百年歌！”朦胧中他慢慢醒来，眼里一热有泪而出。三年后，他的崽儿落地了，出于晓畅军机，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郑重地写下“赵晓平”三个字。小号：小平。胸有小不平，可以酒消之。胸有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彼时他正心有小不平，唯以酒消之了。从那时起他一直好酒，五十几岁离世时正机运得隆风生水起，有人说跟他多年嗜酒有关。也有人说他后来心气太高，意气过甚，用事太急，心思过多致生气耗竭，一去不返。

二十年后，赵跃进成了子虚县的名人。他在县一中开设的军事理论课成为该中学的素质课，成为学校的一块招牌。其他中学也有组织学生听他的课的，他都接受；但决不允许一个学生迟到。“我的课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听的！听我的课是你们的福份！”将迟到者一律逐出门外。他继续痴迷军事策略的研究，将他那些仪容板正的学生呼为“鸦儿军。”有一段时间他想再易名号，拟定为“飞虎”。但又觉此二字太过雄扬，唯恐自己命不能当。犹疑之下，悄悄请教了高人吴长功先生。吴长功已经是子虚县众人皆知的高人，他的门徒延及外省，至于京城。不时有些神秘的外地人静悄悄地进出他在双龙山下亲自堪舆建造的一处院落。来去无声，只有一排排黑轿车留下的缕缕轻烟。先生已长髯及胸，面目更加深沉。细长的眼角挑起的皱褶几乎延伸到饱满光亮的太阳穴。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与宽大的嘴角形成一个牢固的三角形。人中又深又长，刀刻一般。大拇指还是总捏在无名指上。悠悠开口之际，可隐见他的牙齿仍然紧密坚硬。吴长功沉吟良久慢慢开口：“飞虎二字，见于杀伐。今逢盛世，不宜轻用，用之恐难测之事。”随后便合目不语。赵跃进心里一紧，不好再说什么，悄悄退了出去。“飞虎”不能名，但“鸦儿军”是可以叫的。很多人不明白此中的含义，赵跃进微微一笑：“后唐李克用之帐下虎狼”。他经常对“帐下虎狼”讲：“你们以后都是天朝的栋梁，征南扫北，首先要东灭扶桑！”“很多人很多事，需要辩证地看，需要重新审视。负一世之骂名，成千古之功业！建国前三十年的很多事需要重新审查定位一下了。”鸦儿军们对他这些所谓的“辩证”并不能懂，也不感兴趣，只是喜欢他讲故事。有一回，他讲到憨处，突然指指学校对过的一处楼宇。该楼宇高大的侧角正冲着学校，冲着他的讲堂。“你们将来谁发达了，就给我把它炸掉！伤学校的风水。”“鸦儿军”顿时都吓了一跳，那是本地最大一家民企的酒店。“或者，把它收了！”幸亏他补了一句，才让这些身穿整洁校服的孩子们回过神来。

赵跃进很忙，到处旋转，不停地奔于各个讲坛，主席台，各种仪式上，像个陀螺。他于近些年渐渐火热的国学，礼仪，成功学，口才思辨等也多有精研，成为子虚县国学研究会的副会长（会长是高人吴长功）。并经营了几家公司；分别是婚庆礼仪和公关策略。他自觉思想已经成为一个体系，日臻成熟；将过去的疑虑和矛盾消弭于无形。“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是他的口头禅。曾有无数个夜晚，他沽酒自酌，想起故乡的老屋，观音土，迷魂阵，乡人困顿疲乏的眼神，村书记赵双斗。他记起赵双斗几乎无论何时都是背着手，冬天总裹一件半新的军大衣。黑红的大脸庞总是沉着，极少言语。而他竟从来没见过赵双斗的手是什么样子？是粗是细？是大是小？草坡的一切都掌握在这双手里。土改，分田，入社，再分田…。他感觉那是一双有力地大手。干燥，结实，骨节粗大，握起来咯咯作响。他感觉赵双斗在他的记忆里几乎全是一个背景：都是在冬天，永远裹着军大衣，背着双手。宽阔的嘴唇，宽阔的鼻翼，厚重的鼻梁。老虎般的眼神，老虎般的肩膀。如同一只老虎，慢慢的在村中心那块空地上踱着。他少时整天跟着赵双斗小儿子的屁股后面，却从来没进过他家的门，不知道屋里的明暗和陈设。似乎从没见过赵双斗笑，只有一回。那是一个真正的冬天，他看见赵双斗和村里几个老人坐在石基上晒太阳。赵双斗微微咧开宽阔的嘴唇，歪着脑袋，懒洋洋地睨着远处，眼角里露出几分笑意。老赵不说话，也不看人，那几个老人却都看着他的脸，絮絮叨叨。夕阳西下，裹着赵双斗的军大衣金灿灿的，映着他微微斜着的脑袋脸庞也金灿灿的，那份笑意也金灿灿的，让赵跃进自己心里也暖和和的。人人都很恭敬赵双斗，在他面前笑的更多，似乎也更拘束，有些人在他面前，手总是绞在一起。赵双斗小儿子的脸很大很白，他母亲的脸也很大很白。小时候，他曾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这样白白嫩嫩的人是否吃过观音土？”这一切在他的记忆中慢慢沉淀，凝成一个莫名其妙的意象：赵双斗的手，他从来没看见过的那双手。这双手扛过枪，拼过命，下过力。吃观音土时，赵双斗有一次带着村民跟公社的民兵抢过救灾物资。一个人面对民兵的钢枪毫无惧色，任凭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硬硬地拦下半车粮食。他相信这双手一定杀过人！见识过对手在这双手中倒下，在死亡前哀弱地挣扎呻吟。所以才有这种决绝和勇气。强人之所以为强人就是因为他能不断地战胜对手，让对方都倒下。大到国家社会民族，小到个人单位和组织，都是如此，此为恒理。在朦朦的醉意中，这些念头慢慢结成一个核。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形成他思想的一个起点。并心里认定：历史上所有那些宏大的思想也好，理论也罢，都是一种名谓。一种说辞说法。它们提供一种惑人的幻影，纷扰的花絮，撩动普通人的心智或梳理各种感觉，让人得到一种逻辑上的平衡或自洽感。而只有真正的力量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推行过种族扩张，领土吞并的人都是强者，民族的英雄。尽管当时生灵涂炭，民不得安，招致世人怨恨，负一世之骂名，却成就千秋之伟业！意识为环境所造就，环境为各种力量角斗所生成。这正如他对故乡的记忆是哥哥鼓胀的肚皮，白色的观音土，永远裹着军大衣背着双手的赵双斗。这些记忆的碎片背后都是基于同一种力量在主导——生存。生存，更好地生存！正是这种力量的强力锻造，将他赵跃进童年的所有的记忆凝成这些碎片，并将这些碎片所代表的意象牢牢地树立起来，成为他分析，考量一切问题的圭臬。在多少个寂寞独酌的夜里，在夜里无边的黑色中，他独坐在那里，缩成一个坚硬的外壳。

想通了这些，他似密教的修行者多了更多的加持，生成了更多的威严和自信。走路的步子也杠杠做响，却不想这竟给他带来一个麻烦。本县西关有一个痴子——何大瓜。姓何，呆呆胖胖的如同一个大面瓜。何大瓜五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引发脑膜炎，烧坏了脑袋。好好的孩子从此变成了傻子。何大瓜一般不发声，偶尔喃喃自语发出几个连续的音节，别人也听不懂。一张嘴便有长长的涎水从嘴角淌出来，亮亮地挂在胸前。他每天由家人一早搬出来，坐在靠背木凳上看人看风景。外人能从他嘴里听到的比较清晰的词语只有两个；“狗屁”和“坏蛋”。他会笑，多数情况下却是发呆。胖胖的身体裹在衣服里紧紧绷绷。看到人口角时他笑，看到人打情骂俏时，他笑，嘴角上淌出长长的涎水。看到有些女人青春已去却打扮的花枝招展，他笑。尤其是看到浓妆艳抹的女人露出厚厚的粉底，他笑的更甚，有时竟笑的直不起腰来，瘫在高高的靠背上。偶尔有面目和善的老人和小学生走过他面前，他笑笑露出孩童般的天真。有些捣蛋孩子戏弄他，他也笑。长长的口水淌出来吐出一个“坏蛋”或“狗屁”。赵跃进本来从不瞅何大瓜，这么多年来，他从西街走过无数次，从来没正眼看过何大瓜。何大瓜也总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不眨眼地看着远处，对他同样视而不见如同一粒沙。自从赵跃进衣着光鲜起来，神采飞扬起来，何大瓜就变了。每次看见他都直直地看，然后傻傻地笑，有几次还笑得前仰后合。让赵跃进心里不由地一紧，下意识地扫一眼裤裆，怀疑自己出门是不是没拉上裤链。裤链好好的，但这呆子还在笑，还笑得口水连连。仿佛是他赵跃进正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踢着正步自己却不知觉。“这个呆子！”赵跃进骂道。走进身前，他狠狠地瞪了何大瓜一眼。“傻熊！”何大瓜停下笑，却直直盯着他像个幼童看到了马戏团的小丑。“狗屁，嘿嘿，嘿嘿～！”呆子竟开口了。赵跃进无奈，跺跺脚，呆子笑弯了腰。走到远处，赵跃进回过头瞄了一下，呆子还冲着他仰在靠背上正在喘气，大概是刚才出气太多的缘故。“这个傻逼！该死！”这样几次，赵跃进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恼。本来他对这个呆子是不屑一顾的，可是自他开始发达开始成了名人，这呆子就开始戏弄他。而且他发现这呆子看他发笑不同于对别人。有些浓妆艳抹的老女扭着高跟鞋一颠一颠地从呆子面前走过去，呆子眼前一闪，是趴着笑的；笑得也往前一颠一颠。而对他，呆子总是大笑着几乎瘫在靠背上；似乎是看到了他身上有什么丑处。一次，他刚完成一个讲座，非常成功，现场多次被经久不息的掌声打断。呆子却远远地就看见了他，远远地就开始笑。仿佛看穿了他似的，看破了他一身的形藏。走近时，这呆子竟然会歪着头，斜睨着他，笑的那么诡异。空洞洞的眼睛里竟有狡黠的神光一闪。“这个死呆子！”他瞅着无人狠狠地骂道，“傻逼！”。呆子笑得又仰在靠背上，他走出几步了，呆子才停下笑“狗屁！嘿嘿～”。接着又笑个不停。这个呆子以前有过传说，说这样的人往往有异能，能占人吉凶，预测彩票。十几年前，就有人凭他之意得过一台大彩电。后来也有人拿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走近他，让他指认纸板上的数字。呆子嘿嘿笑着吃了糖，便不理人，呆呆地看着远方。后来烦了，大呼“狗屁，”“坏蛋！”就再也没听说有人中奖了。这呆子见他就笑，称他“狗屁！”，回回都是这样。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很忌讳这件事，还在于研读《易经》的时候，看过南宋邵康节后人的一本诠释。里面有一段解释让他对那呆子的戏弄更加不爽。就是遇事占卜，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卦象。如何甄别吉凶呢？邵公那后人解释，占卜要综合各种信息。尤其在卦象成就之时，要留意各方征兆。如此时有笑声传来，则凶卦也能逢凶化吉。反之，如天降霹雷，吉卦也终为凶象。这呆子到底看到了什么看出了什么？晦气！有一回在一次国学讲座后，他装作不经意跟一个建筑队老板提过何大瓜，随口加了一句“这呆子挺讨厌，别赶上哪一天让人揍了。”对方竟没明白过来，嘿嘿笑着说：“一个呆子，谁会和他一般见识？！”这也是个呆子！所以他后来只有不坐车，便不往西街去，以免见到那个让他觉得晦气的呆子。

他后期太忙了，生意，讲坛，各种仪式天天陀螺般地转个不停。终于日渐消瘦起来，高高的颧骨和喉结显得更尖了。但眼神依然光亮，人群之中神采奕奕。很多时候，他的演讲将一些中老年人，刚毕业的大学生激动的热泪盈眶，掌声经久不息。他不得不举起双手，慢慢按下去“好！，好！谢谢大家！大家请静一静！静一静！所以，所以，我再强调一点：作为一个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我们有理由，有自信将我们博大精深的文明和理念传承下去，传播出去。在全世界各个角落落地开花生生不息。完成我们伟大民族的伟大复兴。那些妄自菲薄，笃信外国的月亮比中国队圆的一小撮人，不！民族的败类！在这世人瞩目的历史洪流面前只能是向隅而泣！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们有理由有自信重新拾起李大钊先生的那句话：‘试看将来的寰球，必将是赤旗的世界！’。…

他离世的时候已经是骨瘦如柴，眼珠深深地陷在空洞洞的眼窝里。眼角塌下来，要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像两条在沙里挣扎的小泥鳅。他尝试过很多偏方，最后竟吃过他草坡老家的观音土。捣碎了的“仙泥”质地细腻软糯，搓成丸状，加上细盐，清水小火炖煮，如同糯米圆子。据说最能调养本乡人的脾胃，剂疗胃部疾患。他强咽下两丸，却又想起儿时三反，五反两个哥哥鼓鼓的大肚皮和西街何大瓜前仰后合的傻笑。“不吃了，听天由命吧！”。…子虚人画（二）

草坡是乌有乡最边缘的一个自然村，地处双龙山的最深处。深潜一隅，来往人稀，居民多为赵姓和吴姓。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鲁成纲曾陪一只地质队进入草坡，第一感觉是这里离外面相差了得有三十年：冬天的太阳懒洋洋的，草坡人也懒洋洋的，到了八九点钟才开始吃早饭。男女老少一个个蹲在门口，大碗里看不清是什么混合物，却都有一整根胡萝卜高高翘出碗外，像浑浊的河流里突兀出水面的一支老树杈。乡人胡噜胡噜地低头喝一阵儿，那碗里的枝杈也慢慢隐没了一点儿。筷子一停，嘴里继续嚼着，好奇地望着这些外来人。话里却非常客气：“吃饭了没有？进屋喝茶。”外人一进草坡必然迷路。因为这里的房子横七竖八，没有一致的方向，扭曲于各种角度。这里一矗，那里一拧，非常诡异。问起村里的老人，说是当年起兵事，主将之人依据地形，在这方圆几十里摆过十方大阵，而这里就是迷魂阵。从此乱了草坡的地基，已经延续了近千年。鲁成纲后来请教本县最精通掌故的吴长功。吴长功那时已初具高人之像，深目微合，手捻须髯。左手的大拇指总是捏在无名指上，细长的眼角在眯着时往上挑出一簇深深的折皱。微微沉吟半晌开口道：“北宋穆桂英破辽天门大阵…。”

著名的末庄离草坡五十里，已入平原。土地肥沃，沃野连坡，是本县一块福地。百余年前，末庄最富的人家莫过于秀才茂才公之父赵老爷。阿Q那时眼高，末庄没了生计就直接进城，绝不睬子虚县一眼。那时的子虚县只有南北两条街，比不得城里的气派。没有杀头可看，油煎胖头鱼也是用半寸长的葱叶，不像城里人那么讲究要切细细的葱丝。阿Q一开始认为这是错的，可笑！但后来想到末庄人都未见过这城里的油煎胖头鱼，便觉得就应该是切成葱丝，这才是对的。对城里人称长凳为“条凳”也不再恼火，唯有自己不能姓赵这件事，于他是莫大的一块心病。因为这件事，赵老爷满脸溅朱，打了他一个嘴巴。大骂他怎配姓赵？！不能姓赵！但阿Q出生于草坡赵家是确实的，只是人微地薄蛰居深山，与末庄赵老爷不能算同宗。不过古人《百家姓·郡望》里的记载“赵，陇西天水人也”是不会错的。只能说草坡赵家太过微末，没有配上祖根的功德而已。阿Q长赵老爷一辈这件事是他酒后狂言，要掌嘴！但生死不能属于祖根这件事却是可恶可耻。足见那个年代已经是纲纪败坏，乱了伦常。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姓赵，赵家人不是任何人都能说的做的。阿Q说自己姓赵，结果第二天就挨了赵老爷的嘴巴，还折给地保两百文的酒钱。还有最后被游街杀头，明里暗里都是这“赵”字作祟。否则，赵家被抢那晚，阿Q原在土谷祠睡觉，听到动静方出来看（遇见小D在奔跑，可以对证）。远处朦朦胧胧的，仿佛看见那些白盔白甲的人搬了洋钱，搬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这些白盔白甲的人却从没有知会阿Q，但最后却是他阿Q糊里糊涂地被砍去了脑袋。盘了辫子的小D,爱听杀头的王胡都安然无虞。只因为阿Q要姓赵，念念不忘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还大白天喊“造反啦！造反啦！”。深深的得罪了赵家人的缘故。

赵阿富姓赵，祖辈都是草坡人。瘦干干的身材，发黄的一条小辫。多不做声，也不喜游荡。与人说话也总是低着头，手里忙活着，挖山取土或是田里做活。草坡附近储有高岭土，土质细腻洁白。又叫“观音土”，本地人唤作“仙泥”。据说可以充饥解饿，但久食不能消化。堆于肚肠胀憋而死，死相可怜。这是做精瓷的好材料，只是苦于出山不易，废于荒野。阿富整日劳作，筋骨暴突，低头攒钱，不出分毫。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手中麻钱落入木匣中的铜鸣。时间一长，渐渐生了忌讳。只能听别人说：“给！”“给你！”。反过来对别人说“给我”的话就忿忿于心，气见于表。面色红黑，嘴里咕咕哝哝，一听又辨不清说什么。他平时不生是非，低头干活，别人也就不在乎，任他咕哝吧。有一年出山送瓦，行到半路，躁热难当。几个人见山根儿一个水塘，有人在洗澡，便脱了赤溜溜的跳了下去。阿富不习水性，想站在塘边冲冲。不料脚一滑，掉了下去，便抓弄双手，大呼：“救命！”有人抄起一根竹竿喊道：“把手递过来！”阿富像是晕了头，脸色紫胀，双手乱抓个不停。同村的仓满机灵，伸出竹竿喊了句：“抓住它！”阿富随即就抓住了，一跪一颠的从水里爬出来。仓满用力过甚，撕开了新打的草鞋。阿富却舍不得砍块肉送给他，只在镇上请仓满捏着茴香豆喝了碗老酒。但阿富是个不惜力气的人，每年农耕时，在仓满地里帮活使得额上青筋暴绽，浑身骨节咯咯作响。仓满过意不去，便嘱咐婆娘晚上多下点油盐，和他喝点包谷酒。阿富过了三十五六还没成亲，话更少，脸更黑。有时嘴里嘟哝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像只老猫躲在暗处呜鸣。阿Q在城里被游街砍头的时候，恰好一个草坡的乡党在那里帮人推脚。听说阿Q造了反，一群人身穿白盔白甲，抢了末庄赵老爷的银钱，搬走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对阿Q肃然起敬。心中感叹：草坡几百年了，终于出了阿Q这样一条好汉！等听到阿Q在街上大呼：“二十年以后老子…！”竟眼窝里一热，也跟随众人酒醉般地嗥叫起来：“好！好！阿Q哥真能做！…”。可惜那时阿Q突然豪气一泄，脑袋嗡的一声便开始昏然，究竟还是没听到。乡党的话传到草坡，阿富正在岭上取土，闷哼了一句：“造反！杀！”。满脸黑赤，额上青筋暴突，手中的䦆把一下子断了。众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年上，阿富喝了点酒突然犯起浑来。满山乱跑口中大骂：“***，革命，革了这些***命！”“杀！该杀！”嗥叫不停。最后抄了斧子，对着村前的一棵老树劈砍起来。崩起来的木茬扎破了眉脸，血流满面，疯了一般。仓满带人将他制服，绑在一棵大树上三天三夜才清醒了过来。这件事以后，他竟慢慢胖了点。半年后抄出积攒了多年的麻钱，娶了女人。

土改时，阿富已经快六十了，分了地，儿子也正好娶了亲。他将分得的地契缝在枕中，白天晚上地摸着守着。他不识字，听不懂宣传队那些革命的大道理。只能继续在“给我”与“我给”两个方向上识觉辨别革命对于他的意义。说造反也好，革命也罢！现在分给他实实在在的土地，这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就能结出实实在在的粮食。实实在在的糊口，活命，养人。这革命倒是好！他后来依据时势和年份分别给他三个孙子起名：三反，五反和赵反右。田里无事的季节，阿富就和儿子出山推脚换钱。来回在镇上歇着时，看到一根高高的木头上绑着一个喇叭样的东西，竟能从里面听到戏：“哇呀呀！我手持钢鞭将你打！”。到底是变天了，这东西好！阿富眯着眼睛看着听着寻思着。慢慢地开始学着戏里的腔调哼起来“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但最大的乐趣还是听到手中钱币落入木匣里那声悦耳的转鸣。“当啷～”！仿佛那落入的钱从此进了他的肚腑，与他血肉相连。在这悠长的声鸣之中，他一整天的劳累和各种怨气都能随之而去化为乌有。他听到这声转鸣便有种鸡鸭满园，粮米满仓的念景。换成纸币以后有好长时间他都拉着脸，耿耿于怀。好在还有硬币，他试着听闻硬币落入纸币中的声音，后来又捕捉到纸币落入纸币中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还有！如片片雪花落入久旱的田里，一片一片让他熨帖。夜里，他枕在藏有地契的枕头上，仿佛是枕在一堆麻钱上。眼前一个个麻钱从地里蹦出来落入他的口袋，再一个个“当啷～当啷”码到木匣里。田里一茬茬的结实大的垂着头，一摇就有一声声悦耳的铜鸣。有几回，他梦到美处，半夜里醒了过来。走到院子里，天上的星斗点点的正亮。

入初级社时他肚里轮动了很久，高级社时坚决反对，敲得仓满家的墙壁嗡嗡作响。仓满家的婆娘从灶间走出来大骂：“三锥子扎不出一点血的赵阿富，忘恩负义的东西要造反不成？！”。仓满按下婆娘，村书记赵双斗走了进来，赵双斗个头高大，上过战场，身上总带着一种石夯般的劲势。此时他走向赵阿富，像一座山靠近了他。“赵阿富，土改前你有几分地？！这地谁给你的？！”赵阿富口中呐呐难言，脸上青筋鼓胀，又开始老猫般的呜鸣。最后十万分不情愿地按下了手印。

人民公社的时候，赵阿富铁了心，拒不加入拒不交出地契。事情报到乌有公社，连夜来了武装部的一个干部和两个扎着武装带的后生，一索子将赵阿富擒到了社里，直接塞进了小黑屋。几天后，还是那两个扎着武装带的后生押着赵阿富回来，颧骨乌青眼角黑紫，身上也有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伤痕。众人都害了怕，赵阿富不吭声，夜里喝下一罐包谷酒。想到这一茬茬长出庄稼的田从此不归自己，重重地按下自己手印的地契又要给出去。便止不住地开始骂：“***，公社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什么鸟？！”以后田里长出的庄稼生出的硬钱以后都要放到“公社”这个大木匣子里了。由赵双斗这样的人在手里捏着，盘算着，他心里一个机灵。公社里来的干部和后生进村派公饭的时候。他几次都屏住气留心观察过他们，看到他们嘴里嚼着米面，腮里鼓鼓的，眼睛也紧紧不离地盯住桌上不多的油星。这些人不是一样要吃粮食，喜荤腥吗？！这些紧盯着的眼睛，嚼得叭叭作响的嘴巴，天知道这些家伙背着人时会不会把“集体”的洋钱当啷一声塞进自家的木匣？！他心中突然泛起一个朦胧多年的疑问：土改那年，大家伙是分了财主的牛马和土地，但埋于底下的成推的洋钱，宣德炉，黄白货最终谁也不见一文？现在，田地和牛马再交回去，那于自己还剩下什么？！这不是***讹人？！欺人？！***讹人！一罐包谷酒下肚，赵阿富感到胸中一团火在烧。扎武装带的那两后生下手是真狠！自己几次解溲都不行。回来时，听到山间的一条小河流淌慌慌地要尿出来。等人解开绳索后，已经尿了一裤子。几多毒辣啊！腹下又有尿意却又生起胀痛。赵阿富心头火起酒意冲头：***，讹人欺人！咔嚓摔了酒碗，一下子跳将起来。“***，讹人！革命，革这伙***命！”“哇呀呀！我手持钢鞭将你打！打死昏君抵父命…”。惊得未满一岁的赵反右大哭起来！儿媳喜鹊儿子赵保财恐恐地看着他不敢言语。婆娘跑过来“阿富！”“滚！***！”阿富劈手一个耳光，打在女人的左脸上，女人惶惶地歪在那里。赵反右惊恐地望着发了疯似的爷爷哭的更厉害，两只小脚腾腾地捣着娘亲的肚腑。赵阿富游出门，“哇呀呀！打，打！打！我手持钢鞭…”第二天晨起，众人方找到赵阿富，他一头扎在河里，双眼圆挣，红红的似要滴出血来。身体已经硬了，但肚腑未见鼓胀。赵双斗断定这是酒后游荡，脚下无根，一头扎进河里呛死了。那两个扎武装带的后生接着肯定了赵双斗的意见。众人不敢再言语，那地只能都归“乌有公社”了。

赵跃进后来一想起童年便心多凄楚。他难受凄楚不光是大饥荒时期饿死了奶奶，父亲和三反，五反两个哥哥。而是那种深入到骨髓的饥饿感给他带来的颤栗。一家人吃观音土的时候他还小，每天几颗苞米粒勉强活下来。但两个哥哥抱着肿胀的肚皮满地打滚的苦痛深深地锁进他的记忆里。细腻如粉的观音土——“仙泥”，加上盐便如同糯米圆子般的软滑，吃下去可以止饿但不能排解，。吃多了鼓起一个大肚皮，生生憋死。大大如鼓的肚腑，铜铃样瞪起的眼睛，他的奶奶，父兄都是这样死的。他成名后把这笔账统统算在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和西方反华势力对新中国长期的精神歧视，意识形态的围剿和物资封锁上。得到一些要重新审视历史，吸取正能量的人的肯定和赞许。但对同一历史时期一亩地十万斤的神话他总是避而不谈视而不见。

赵跃进弃用“反右”的大号是1978考上师范的时候。实际上文革一结束他就有这个想法，他开始发疯似的学习。为了一个好前程，为了人生能有一个大跃进。从此走出草坡踏上富庶的平原。他生来爱热闹，喜讨巧。小时候便口齿伶俐，与人舌战总是胜利。一辈子都如父祖般干干瘦瘦的身材，薄薄的眼皮，高高的颧骨，却露着一团红赤赤的牙龈。他后来风光场面的时候，坐在教台上，主席台上伶牙俐齿左右逢源时也没有丝毫改变。得意时总要暴露出红红的牙龈，好像上嘴唇缺了一块，遮不严实。与他博学而富有激情的言语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打小记性好，喜欢看书听故事。《西游记》，《三国演义》，《杨家将》说的头头是道。少时，逢村里唱年戏，便抄上一只小铜锣跳上土台。说的唾液横飞头头是道，精灵的小眼睛快速扫视四下，将乡人从困顿，疲惫和麻木中唤出几分喜色来。“好！”“好！”他最得意这种时刻，犹如六月天里喝了雪水。梦魇般饥饿的童年在潜意识里灼烧着他，时刻敦促激励他跳出这饥饿贫瘠之地。犹如一只被绑缚的灵猿，一朝得以解脱，便用足力气机灵一抖“嗖”的一声窜到树梢。读师范不能让他满意。没有办法，自小没学过英语，在这一门上折了脚，如同少了一只翅膀。暂安吧。学历史三年他自觉博通，对军事谋略和哲学也有所涉猎。话匣子一打开，海阔天空，挥斥方遒。格外推崇毛伟人，奉为神明。

毕业后分到乡中学，周围基本都是高中学历的民办教师。像他这种科班出身的人屈指可数，因此落寞中也夹杂着几分鹤立鸡群的高傲。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从小学进初中一下子六门课压过来，多数孩子都在咬牙受罪。赵跃进的课让他们轻松自在，如同故事会。学生遇到他都“赵老师”“赵老师好！”喊个不停，让他很受用。他讲课从不看教材和讲义，全程都是脱稿。讲到憨处他双眉带彩二目生光，天上地下，广征博引。大框眼镜不知何时已经滑下来落到鼻头的正上方许久。有一回上课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窜到“后唐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上了。“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荷）！”他高高擎起右手猛地一挥，随即又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了。仿佛真的置身于一千年前的三垂冈，自己幻化为一只眼睛的沙陀王李克用，眼前正金戈铁马杀声一片。这时，下课铃响了，他意犹未尽又有些尴尬，于是重重地咳嗽两声又进入正题：“嗯，嗯！这节课呢主要讲商朝的文化。你们要记住两点：甲骨文和青铜器。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文字，青铜器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司母戊大方鼎和四羊方尊。好！同学们，再见！”。学生们喜欢他的课，但家长却不太买他的帐。不到半年，就陆续有家长反应“赵跃进讲历史，满嘴跑火车！”“可笑！这些愚人乡巴佬！期末考试见吧！”他心里暗道。可是期末的成绩确实不够好，原因是很多学生都把历史课当做了故事会，真正的课程却荒了。这使他自己也有些黯然，晚上独自喝起了闷酒。两杯下肚，他肚子里忽地一轮觉得自己的黯然很荒唐。“可笑！一次期末成绩能说明什么事？！就能说明我赵跃进无能无才吗？！呵呵！可笑！这能有什么呢？！”他哑然失笑，再连饮两杯，又觉着周围的人确实有些面目可憎。这些终日蓝绿裹身区区高中学历的民教，只会照本宣科死搬教条，把学生搞得各个呆头呆脑只知死记硬背课堂上毫无生气。哪里有自己这般活力？！“赵老师！”“赵老师好！”学生清脆的稚音仿佛又响在他耳际。再饮一杯，有他些迷糊。迷迷糊糊中：漳水清寒，潞城云紫，（十里连冈，秋风廖峭，四周沉寂。杀机暂隐，雄途默运。稍倾，忽见旌旗弥日，风起云急。）浩气壮飞，雄狮直指…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尤唱百年歌！”朦胧中他慢慢醒来，眼里一热有泪而出。三年后，他的崽儿落地了，出于晓畅军机，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郑重地写下“赵晓平”三个字。小号：小平。胸有小不平，可以酒消之。胸有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彼时他正心有小不平，唯以酒消之了。从那时起他一直好酒，五十几岁离世时正机运得隆风生水起，有人说跟他多年嗜酒有关。也有人说他后来心气太高，意气过甚，用事太急，心思过多致生气耗竭，一去不返。

二十年后，赵跃进成了子虚县的名人。他在县一中开设的军事理论课成为该中学的素质课，成为学校的一块招牌。其他中学也有组织学生听他的课的，他都接受；但决不允许一个学生迟到。“我的课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听的！听我的课是你们的福份！”将迟到者一律逐出门外。他继续痴迷军事策略的研究，将他那些仪容板正的学生呼为“鸦儿军。”有一段时间他想再易名号，拟定为“飞虎”。但又觉此二字太过雄扬，唯恐自己命不能当。犹疑之下，悄悄请教了高人吴长功先生。吴长功已经是子虚县众人皆知的高人，他的门徒延及外省，至于京城。不时有些神秘的外地人静悄悄地进出他在双龙山下亲自堪舆建造的一处院落。来去无声，只有一排排黑轿车留下的缕缕轻烟。先生已长髯及胸，面目更加深沉。细长的眼角挑起的皱褶几乎延伸到饱满光亮的太阳穴。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与宽大的嘴角形成一个牢固的三角形。人中又深又长，刀刻一般。大拇指还是总捏在无名指上。悠悠开口之际，可隐见他的牙齿仍然紧密坚硬。吴长功沉吟良久慢慢开口：“飞虎二字，见于杀伐。今逢盛世，不宜轻用，用之恐难测之事。”随后便合目不语。赵跃进心里一紧，不好再说什么，悄悄退了出去。“飞虎”不能名，但“鸦儿军”是可以叫的。很多人不明白此中的含义，赵跃进微微一笑：“后唐李克用之帐下虎狼”。他经常对“帐下虎狼”讲：“你们以后都是天朝的栋梁，征南扫北，首先要东灭扶桑！”“很多人很多事，需要辩证地看，需要重新审视。负一世之骂名，成千古之功业！建国前三十年的很多事需要重新审查定位一下了。”鸦儿军们对他这些所谓的“辩证”并不能懂，也不感兴趣，只是喜欢他讲故事。有一回，他讲到憨处，突然指指学校对过的一处楼宇。该楼宇高大的侧角正冲着学校，冲着他的讲堂。“你们将来谁发达了，就给我把它炸掉！伤学校的风水。”“鸦儿军”顿时都吓了一跳，那是本地最大一家民企的酒店。“或者，把它收了！”幸亏他补了一句，才让这些身穿整洁校服的孩子们回过神来。

赵跃进很忙，到处旋转，不停地奔于各个讲坛，主席台，各种仪式上，像个陀螺。他于近些年渐渐火热的国学，礼仪，成功学，口才思辨等也多有精研，成为子虚县国学研究会的副会长（会长是高人吴长功）。并经营了几家公司；分别是婚庆礼仪和公关策略。他自觉思想已经成为一个体系，日臻成熟；将过去的疑虑和矛盾消弭于无形。“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是他的口头禅。曾有无数个夜晚，他沽酒自酌，想起故乡的老屋，观音土，迷魂阵，乡人困顿疲乏的眼神，村书记赵双斗。他记起赵双斗几乎无论何时都是背着手，冬天总裹一件半新的军大衣。黑红的大脸庞总是沉着，极少言语。而他竟从来没见过赵双斗的手是什么样子？是粗是细？是大是小？草坡的一切都掌握在这双手里。土改，分田，入社，再分田…。他感觉那是一双有力地大手。干燥，结实，骨节粗大，握起来咯咯作响。他感觉赵双斗在他的记忆里几乎全是一个背景：都是在冬天，永远裹着军大衣，背着双手。宽阔的嘴唇，宽阔的鼻翼，厚重的鼻梁。老虎般的眼神，老虎般的肩膀。如同一只老虎，慢慢的在村中心那块空地上踱着。他少时整天跟着赵双斗小儿子的屁股后面，却从来没进过他家的门，不知道屋里的明暗和陈设。似乎从没见过赵双斗笑，只有一回。那是一个真正的冬天，他看见赵双斗和村里几个老人坐在石基上晒太阳。赵双斗微微咧开宽阔的嘴唇，歪着脑袋，懒洋洋地睨着远处，眼角里露出几分笑意。老赵不说话，也不看人，那几个老人却都看着他的脸，絮絮叨叨。夕阳西下，裹着赵双斗的军大衣金灿灿的，映着他微微斜着的脑袋脸庞也金灿灿的，那份笑意也金灿灿的，让赵跃进自己心里也暖和和的。人人都很恭敬赵双斗，在他面前笑的更多，似乎也更拘束，有些人在他面前，手总是绞在一起。赵双斗小儿子的脸很大很白，他母亲的脸也很大很白。小时候，他曾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这样白白嫩嫩的人是否吃过观音土？”这一切在他的记忆中慢慢沉淀，凝成一个莫名其妙的意象：赵双斗的手，他从来没看见过的那双手。这双手扛过枪，拼过命，下过力。吃观音土时，赵双斗有一次带着村民跟公社的民兵抢过救灾物资。一个人面对民兵的钢枪毫无惧色，任凭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硬硬地拦下半车粮食。他相信这双手一定杀过人！见识过对手在这双手中倒下，在死亡前哀弱地挣扎呻吟。所以才有这种决绝和勇气。强人之所以为强人就是因为他能不断地战胜对手，让对方都倒下。大到国家社会民族，小到个人单位和组织，都是如此，此为恒理。在朦朦的醉意中，这些念头慢慢结成一个核。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形成他思想的一个起点。并心里认定：历史上所有那些宏大的思想也好，理论也罢，都是一种名谓。一种说辞说法。它们提供一种惑人的幻影，纷扰的花絮，撩动普通人的心智或梳理各种感觉，让人得到一种逻辑上的平衡或自洽感。而只有真正的力量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推行过种族扩张，领土吞并的人都是强者，民族的英雄。尽管当时生灵涂炭，民不得安，招致世人怨恨，负一世之骂名，却成就千秋之伟业！意识为环境所造就，环境为各种力量角斗所生成。这正如他对故乡的记忆是哥哥鼓胀的肚皮，白色的观音土，永远裹着军大衣背着双手的赵双斗。这些记忆的碎片背后都是基于同一种力量在主导——生存。生存，更好地生存！正是这种力量的强力锻造，将他赵跃进童年的所有的记忆凝成这些碎片，并将这些碎片所代表的意象牢牢地树立起来，成为他分析，考量一切问题的圭臬。在多少个寂寞独酌的夜里，在夜里无边的黑色中，他独坐在那里，缩成一个坚硬的外壳。

想通了这些，他似密教的修行者多了更多的加持，生成了更多的威严和自信。走路的步子也杠杠做响，却不想这竟给他带来一个麻烦。本县西关有一个痴子——何大瓜。姓何，呆呆胖胖的如同一个大面瓜。何大瓜五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引发脑膜炎，烧坏了脑袋。好好的孩子从此变成了傻子。何大瓜一般不发声，偶尔喃喃自语发出几个连续的音节，别人也听不懂。一张嘴便有长长的涎水从嘴角淌出来，亮亮地挂在胸前。他每天由家人一早搬出来，坐在靠背木凳上看人看风景。外人能从他嘴里听到的比较清晰的词语只有两个；“狗屁”和“坏蛋”。他会笑，多数情况下却是发呆。胖胖的身体裹在衣服里紧紧绷绷。看到人口角时他笑，看到人打情骂俏时，他笑，嘴角上淌出长长的涎水。看到有些女人青春已去却打扮的花枝招展，他笑。尤其是看到浓妆艳抹的女人露出厚厚的粉底，他笑的更甚，有时竟笑的直不起腰来，瘫在高高的靠背上。偶尔有面目和善的老人和小学生走过他面前，他笑笑露出孩童般的天真。有些捣蛋孩子戏弄他，他也笑。长长的口水淌出来吐出一个“坏蛋”或“狗屁”。赵跃进本来从不瞅何大瓜，这么多年来，他从西街走过无数次，从来没正眼看过何大瓜。何大瓜也总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不眨眼地看着远处，对他同样视而不见如同一粒沙。自从赵跃进衣着光鲜起来，神采飞扬起来，何大瓜就变了。每次看见他都直直地看，然后傻傻地笑，有几次还笑得前仰后合。让赵跃进心里不由地一紧，下意识地扫一眼裤裆，怀疑自己出门是不是没拉上裤链。裤链好好的，但这呆子还在笑，还笑得口水连连。仿佛是他赵跃进正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踢着正步自己却不知觉。“这个呆子！”赵跃进骂道。走进身前，他狠狠地瞪了何大瓜一眼。“傻熊！”何大瓜停下笑，却直直盯着他像个幼童看到了马戏团的小丑。“狗屁，嘿嘿，嘿嘿～！”呆子竟开口了。赵跃进无奈，跺跺脚，呆子笑弯了腰。走到远处，赵跃进回过头瞄了一下，呆子还冲着他仰在靠背上正在喘气，大概是刚才出气太多的缘故。“这个傻逼！该死！”这样几次，赵跃进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恼。本来他对这个呆子是不屑一顾的，可是自他开始发达开始成了名人，这呆子就开始戏弄他。而且他发现这呆子看他发笑不同于对别人。有些浓妆艳抹的老女扭着高跟鞋一颠一颠地从呆子面前走过去，呆子眼前一闪，是趴着笑的；笑得也往前一颠一颠。而对他，呆子总是大笑着几乎瘫在靠背上；似乎是看到了他身上有什么丑处。一次，他刚完成一个讲座，非常成功，现场多次被经久不息的掌声打断。呆子却远远地就看见了他，远远地就开始笑。仿佛看穿了他似的，看破了他一身的形藏。走近时，这呆子竟然会歪着头，斜睨着他，笑的那么诡异。空洞洞的眼睛里竟有狡黠的神光一闪。“这个死呆子！”他瞅着无人狠狠地骂道，“傻逼！”。呆子笑得又仰在靠背上，他走出几步了，呆子才停下笑“狗屁！嘿嘿～”。接着又笑个不停。这个呆子以前有过传说，说这样的人往往有异能，能占人吉凶，预测彩票。十几年前，就有人凭他之意得过一台大彩电。后来也有人拿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走近他，让他指认纸板上的数字。呆子嘿嘿笑着吃了糖，便不理人，呆呆地看着远方。后来烦了，大呼“狗屁，”“坏蛋！”就再也没听说有人中奖了。这呆子见他就笑，称他“狗屁！”，回回都是这样。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很忌讳这件事，还在于研读《易经》的时候，看过南宋邵康节后人的一本诠释。里面有一段解释让他对那呆子的戏弄更加不爽。就是遇事占卜，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卦象。如何甄别吉凶呢？邵公那后人解释，占卜要综合各种信息。尤其在卦象成就之时，要留意各方征兆。如此时有笑声传来，则凶卦也能逢凶化吉。反之，如天降霹雷，吉卦也终为凶象。这呆子到底看到了什么看出了什么？晦气！有一回在一次国学讲座后，他装作不经意跟一个建筑队老板提过何大瓜，随口加了一句“这呆子挺讨厌，别赶上哪一天让人揍了。”对方竟没明白过来，嘿嘿笑着说：“一个呆子，谁会和他一般见识？！”这也是个呆子！所以他后来只有不坐车，便不往西街去，以免见到那个让他觉得晦气的呆子。

他后期太忙了，生意，讲坛，各种仪式天天陀螺般地转个不停。终于日渐消瘦起来，高高的颧骨和喉结显得更尖了。但眼神依然光亮，人群之中神采奕奕。很多时候，他的演讲将一些中老年人，刚毕业的大学生激动的热泪盈眶，掌声经久不息。他不得不举起双手，慢慢按下去“好！，好！谢谢大家！大家请静一静！静一静！所以，所以，我再强调一点：作为一个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我们有理由，有自信将我们博大精深的文明和理念传承下去，传播出去。在全世界各个角落落地开花生生不息。完成我们伟大民族的伟大复兴。那些妄自菲薄，笃信外国的月亮比中国队圆的一小撮人，不！民族的败类！在这世人瞩目的历史洪流面前只能是向隅而泣！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们有理由有自信重新拾起李大钊先生的那句话：‘试看将来的寰球，必将是赤旗的世界！’。…

他离世的时候已经是骨瘦如柴，眼珠深深地陷在空洞洞的眼窝里。眼角塌下来，要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像两条在沙里挣扎的小泥鳅。他尝试过很多偏方，最后竟吃过他草坡老家的观音土。捣碎了的“仙泥”质地细腻软糯，搓成丸状，加上细盐，清水小火炖煮，如同糯米圆子。据说最能调养本乡人的脾胃，剂疗胃部疾患。他强咽下两丸，却又想起儿时三反，五反两个哥哥鼓鼓的大肚皮和西街何大瓜前仰后合的傻笑。“不吃了，听天由命吧！”。…

子虚人画（二）

草坡是乌有乡最边缘的一个自然村，地处双龙山的最深处。深潜一隅，来往人稀，居民多为赵姓和吴姓。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鲁成纲曾陪一只地质队进入草坡，第一感觉是这里离外面相差了得有三十年：冬天的太阳懒洋洋的，草坡人也懒洋洋的，到了八九点钟才开始吃早饭。男女老少一个个蹲在门口，大碗里看不清是什么混合物，却都有一整根胡萝卜高高翘出碗外，像浑浊的河流里突兀出水面的一支老树杈。乡人胡噜胡噜地低头喝一阵儿，那碗里的枝杈也慢慢隐没了一点儿。筷子一停，嘴里继续嚼着，好奇地望着这些外来人。话里却非常客气：“吃饭了没有？进屋喝茶。”外人一进草坡必然迷路。因为这里的房子横七竖八，没有一致的方向，扭曲于各种角度。这里一矗，那里一拧，非常诡异。问起村里的老人，说是当年起兵事，主将之人依据地形，在这方圆几十里摆过十方大阵，而这里就是迷魂阵。从此乱了草坡的地基，已经延续了近千年。鲁成纲后来请教本县最精通掌故的吴长功。吴长功那时已初具高人之像，深目微合，手捻须髯。左手的大拇指总是捏在无名指上，细长的眼角在眯着时往上挑出一簇深深的折皱。微微沉吟半晌开口道：“北宋穆桂英破辽天门大阵…。”

著名的末庄离草坡五十里，已入平原。土地肥沃，沃野连坡，是本县一块福地。百余年前，末庄最富的人家莫过于秀才茂才公之父赵老爷。阿Q那时眼高，末庄没了生计就直接进城，绝不睬子虚县一眼。那时的子虚县只有南北两条街，比不得城里的气派。没有杀头可看，油煎胖头鱼也是用半寸长的葱叶，不像城里人那么讲究要切细细的葱丝。阿Q一开始认为这是错的，可笑！但后来想到末庄人都未见过这城里的油煎胖头鱼，便觉得就应该是切成葱丝，这才是对的。对城里人称长凳为“条凳”也不再恼火，唯有自己不能姓赵这件事，于他是莫大的一块心病。因为这件事，赵老爷满脸溅朱，打了他一个嘴巴。大骂他怎配姓赵？！不能姓赵！但阿Q出生于草坡赵家是确实的，只是人微地薄蛰居深山，与末庄赵老爷不能算同宗。不过古人《百家姓·郡望》里的记载“赵，陇西天水人也”是不会错的。只能说草坡赵家太过微末，没有配上祖根的功德而已。阿Q长赵老爷一辈这件事是他酒后狂言，要掌嘴！但生死不能属于祖根这件事却是可恶可耻。足见那个年代已经是纲纪败坏，乱了伦常。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姓赵，赵家人不是任何人都能说的做的。阿Q说自己姓赵，结果第二天就挨了赵老爷的嘴巴，还折给地保两百文的酒钱。还有最后被游街杀头，明里暗里都是这“赵”字作祟。否则，赵家被抢那晚，阿Q原在土谷祠睡觉，听到动静方出来看（遇见小D在奔跑，可以对证）。远处朦朦胧胧的，仿佛看见那些白盔白甲的人搬了洋钱，搬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这些白盔白甲的人却从没有知会阿Q，但最后却是他阿Q糊里糊涂地被砍去了脑袋。盘了辫子的小D,爱听杀头的王胡都安然无虞。只因为阿Q要姓赵，念念不忘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还大白天喊“造反啦！造反啦！”。深深的得罪了赵家人的缘故。

赵阿富姓赵，祖辈都是草坡人。瘦干干的身材，发黄的一条小辫。多不做声，也不喜游荡。与人说话也总是低着头，手里忙活着，挖山取土或是田里做活。草坡附近储有高岭土，土质细腻洁白。又叫“观音土”，本地人唤作“仙泥”。据说可以充饥解饿，但久食不能消化。堆于肚肠胀憋而死，死相可怜。这是做精瓷的好材料，只是苦于出山不易，废于荒野。阿富整日劳作，筋骨暴突，低头攒钱，不出分毫。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手中麻钱落入木匣中的铜鸣。时间一长，渐渐生了忌讳。只能听别人说：“给！”“给你！”。反过来对别人说“给我”的话就忿忿于心，气见于表。面色红黑，嘴里咕咕哝哝，一听又辨不清说什么。他平时不生是非，低头干活，别人也就不在乎，任他咕哝吧。有一年出山送瓦，行到半路，躁热难当。几个人见山根儿一个水塘，有人在洗澡，便脱了赤溜溜的跳了下去。阿富不习水性，想站在塘边冲冲。不料脚一滑，掉了下去，便抓弄双手，大呼：“救命！”有人抄起一根竹竿喊道：“把手递过来！”阿富像是晕了头，脸色紫胀，双手乱抓个不停。同村的仓满机灵，伸出竹竿喊了句：“抓住它！”阿富随即就抓住了，一跪一颠的从水里爬出来。仓满用力过甚，撕开了新打的草鞋。阿富却舍不得砍块肉送给他，只在镇上请仓满捏着茴香豆喝了碗老酒。但阿富是个不惜力气的人，每年农耕时，在仓满地里帮活使得额上青筋暴绽，浑身骨节咯咯作响。仓满过意不去，便嘱咐婆娘晚上多下点油盐，和他喝点包谷酒。阿富过了三十五六还没成亲，话更少，脸更黑。有时嘴里嘟哝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像只老猫躲在暗处呜鸣。阿Q在城里被游街砍头的时候，恰好一个草坡的乡党在那里帮人推脚。听说阿Q造了反，一群人身穿白盔白甲，抢了末庄赵老爷的银钱，搬走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对阿Q肃然起敬。心中感叹：草坡几百年了，终于出了阿Q这样一条好汉！等听到阿Q在街上大呼：“二十年以后老子…！”竟眼窝里一热，也跟随众人酒醉般地嗥叫起来：“好！好！阿Q哥真能做！…”。可惜那时阿Q突然豪气一泄，脑袋嗡的一声便开始昏然，究竟还是没听到。乡党的话传到草坡，阿富正在岭上取土，闷哼了一句：“造反！杀！”。满脸黑赤，额上青筋暴突，手中的䦆把一下子断了。众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年上，阿富喝了点酒突然犯起浑来。满山乱跑口中大骂：“***，革命，革了这些***命！”“杀！该杀！”嗥叫不停。最后抄了斧子，对着村前的一棵老树劈砍起来。崩起来的木茬扎破了眉脸，血流满面，疯了一般。仓满带人将他制服，绑在一棵大树上三天三夜才清醒了过来。这件事以后，他竟慢慢胖了点。半年后抄出积攒了多年的麻钱，娶了女人。

土改时，阿富已经快六十了，分了地，儿子也正好娶了亲。他将分得的地契缝在枕中，白天晚上地摸着守着。他不识字，听不懂宣传队那些革命的大道理。只能继续在“给我”与“我给”两个方向上识觉辨别革命对于他的意义。说造反也好，革命也罢！现在分给他实实在在的土地，这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就能结出实实在在的粮食。实实在在的糊口，活命，养人。这革命倒是好！他后来依据时势和年份分别给他三个孙子起名：三反，五反和赵反右。田里无事的季节，阿富就和儿子出山推脚换钱。来回在镇上歇着时，看到一根高高的木头上绑着一个喇叭样的东西，竟能从里面听到戏：“哇呀呀！我手持钢鞭将你打！”。到底是变天了，这东西好！阿富眯着眼睛看着听着寻思着。慢慢地开始学着戏里的腔调哼起来“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但最大的乐趣还是听到手中钱币落入木匣里那声悦耳的转鸣。“当啷～”！仿佛那落入的钱从此进了他的肚腑，与他血肉相连。在这悠长的声鸣之中，他一整天的劳累和各种怨气都能随之而去化为乌有。他听到这声转鸣便有种鸡鸭满园，粮米满仓的念景。换成纸币以后有好长时间他都拉着脸，耿耿于怀。好在还有硬币，他试着听闻硬币落入纸币中的声音，后来又捕捉到纸币落入纸币中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还有！如片片雪花落入久旱的田里，一片一片让他熨帖。夜里，他枕在藏有地契的枕头上，仿佛是枕在一堆麻钱上。眼前一个个麻钱从地里蹦出来落入他的口袋，再一个个“当啷～当啷”码到木匣里。田里一茬茬的结实大的垂着头，一摇就有一声声悦耳的铜鸣。有几回，他梦到美处，半夜里醒了过来。走到院子里，天上的星斗点点的正亮。

入初级社时他肚里轮动了很久，高级社时坚决反对，敲得仓满家的墙壁嗡嗡作响。仓满家的婆娘从灶间走出来大骂：“三锥子扎不出一点血的赵阿富，忘恩负义的东西要造反不成？！”。仓满按下婆娘，村书记赵双斗走了进来，赵双斗个头高大，上过战场，身上总带着一种石夯般的劲势。此时他走向赵阿富，像一座山靠近了他。“赵阿富，土改前你有几分地？！这地谁给你的？！”赵阿富口中呐呐难言，脸上青筋鼓胀，又开始老猫般的呜鸣。最后十万分不情愿地按下了手印。

人民公社的时候，赵阿富铁了心，拒不加入拒不交出地契。事情报到乌有公社，连夜来了武装部的一个干部和两个扎着武装带的后生，一索子将赵阿富擒到了社里，直接塞进了小黑屋。几天后，还是那两个扎着武装带的后生押着赵阿富回来，颧骨乌青眼角黑紫，身上也有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伤痕。众人都害了怕，赵阿富不吭声，夜里喝下一罐包谷酒。想到这一茬茬长出庄稼的田从此不归自己，重重地按下自己手印的地契又要给出去。便止不住地开始骂：“***，公社是个什么东西？！是个什么鸟？！”以后田里长出的庄稼生出的硬钱以后都要放到“公社”这个大木匣子里了。由赵双斗这样的人在手里捏着，盘算着，他心里一个机灵。公社里来的干部和后生进村派公饭的时候。他几次都屏住气留心观察过他们，看到他们嘴里嚼着米面，腮里鼓鼓的，眼睛也紧紧不离地盯住桌上不多的油星。这些人不是一样要吃粮食，喜荤腥吗？！这些紧盯着的眼睛，嚼得叭叭作响的嘴巴，天知道这些家伙背着人时会不会把“集体”的洋钱当啷一声塞进自家的木匣？！他心中突然泛起一个朦胧多年的疑问：土改那年，大家伙是分了财主的牛马和土地，但埋于底下的成推的洋钱，宣德炉，黄白货最终谁也不见一文？现在，田地和牛马再交回去，那于自己还剩下什么？！这不是***讹人？！欺人？！***讹人！一罐包谷酒下肚，赵阿富感到胸中一团火在烧。扎武装带的那两后生下手是真狠！自己几次解溲都不行。回来时，听到山间的一条小河流淌慌慌地要尿出来。等人解开绳索后，已经尿了一裤子。几多毒辣啊！腹下又有尿意却又生起胀痛。赵阿富心头火起酒意冲头：***，讹人欺人！咔嚓摔了酒碗，一下子跳将起来。“***，讹人！革命，革这伙***命！”“哇呀呀！我手持钢鞭将你打！打死昏君抵父命…”。惊得未满一岁的赵反右大哭起来！儿媳喜鹊儿子赵保财恐恐地看着他不敢言语。婆娘跑过来“阿富！”“滚！***！”阿富劈手一个耳光，打在女人的左脸上，女人惶惶地歪在那里。赵反右惊恐地望着发了疯似的爷爷哭的更厉害，两只小脚腾腾地捣着娘亲的肚腑。赵阿富游出门，“哇呀呀！打，打！打！我手持钢鞭…”第二天晨起，众人方找到赵阿富，他一头扎在河里，双眼圆挣，红红的似要滴出血来。身体已经硬了，但肚腑未见鼓胀。赵双斗断定这是酒后游荡，脚下无根，一头扎进河里呛死了。那两个扎武装带的后生接着肯定了赵双斗的意见。众人不敢再言语，那地只能都归“乌有公社”了。

赵跃进后来一想起童年便心多凄楚。他难受凄楚不光是大饥荒时期饿死了奶奶，父亲和三反，五反两个哥哥。而是那种深入到骨髓的饥饿感给他带来的颤栗。一家人吃观音土的时候他还小，每天几颗苞米粒勉强活下来。但两个哥哥抱着肿胀的肚皮满地打滚的苦痛深深地锁进他的记忆里。细腻如粉的观音土——“仙泥”，加上盐便如同糯米圆子般的软滑，吃下去可以止饿但不能排解，。吃多了鼓起一个大肚皮，生生憋死。大大如鼓的肚腑，铜铃样瞪起的眼睛，他的奶奶，父兄都是这样死的。他成名后把这笔账统统算在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和西方反华势力对新中国长期的精神歧视，意识形态的围剿和物资封锁上。得到一些要重新审视历史，吸取正能量的人的肯定和赞许。但对同一历史时期一亩地十万斤的神话他总是避而不谈视而不见。

赵跃进弃用“反右”的大号是1978考上师范的时候。实际上文革一结束他就有这个想法，他开始发疯似的学习。为了一个好前程，为了人生能有一个大跃进。从此走出草坡踏上富庶的平原。他生来爱热闹，喜讨巧。小时候便口齿伶俐，与人舌战总是胜利。一辈子都如父祖般干干瘦瘦的身材，薄薄的眼皮，高高的颧骨，却露着一团红赤赤的牙龈。他后来风光场面的时候，坐在教台上，主席台上伶牙俐齿左右逢源时也没有丝毫改变。得意时总要暴露出红红的牙龈，好像上嘴唇缺了一块，遮不严实。与他博学而富有激情的言语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打小记性好，喜欢看书听故事。《西游记》，《三国演义》，《杨家将》说的头头是道。少时，逢村里唱年戏，便抄上一只小铜锣跳上土台。说的唾液横飞头头是道，精灵的小眼睛快速扫视四下，将乡人从困顿，疲惫和麻木中唤出几分喜色来。“好！”“好！”他最得意这种时刻，犹如六月天里喝了雪水。梦魇般饥饿的童年在潜意识里灼烧着他，时刻敦促激励他跳出这饥饿贫瘠之地。犹如一只被绑缚的灵猿，一朝得以解脱，便用足力气机灵一抖“嗖”的一声窜到树梢。读师范不能让他满意。没有办法，自小没学过英语，在这一门上折了脚，如同少了一只翅膀。暂安吧。学历史三年他自觉博通，对军事谋略和哲学也有所涉猎。话匣子一打开，海阔天空，挥斥方遒。格外推崇毛伟人，奉为神明。

毕业后分到乡中学，周围基本都是高中学历的民办教师。像他这种科班出身的人屈指可数，因此落寞中也夹杂着几分鹤立鸡群的高傲。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从小学进初中一下子六门课压过来，多数孩子都在咬牙受罪。赵跃进的课让他们轻松自在，如同故事会。学生遇到他都“赵老师”“赵老师好！”喊个不停，让他很受用。他讲课从不看教材和讲义，全程都是脱稿。讲到憨处他双眉带彩二目生光，天上地下，广征博引。大框眼镜不知何时已经滑下来落到鼻头的正上方许久。有一回上课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窜到“后唐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上了。“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荷）！”他高高擎起右手猛地一挥，随即又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了。仿佛真的置身于一千年前的三垂冈，自己幻化为一只眼睛的沙陀王李克用，眼前正金戈铁马杀声一片。这时，下课铃响了，他意犹未尽又有些尴尬，于是重重地咳嗽两声又进入正题：“嗯，嗯！这节课呢主要讲商朝的文化。你们要记住两点：甲骨文和青铜器。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文字，青铜器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司母戊大方鼎和四羊方尊。好！同学们，再见！”。学生们喜欢他的课，但家长却不太买他的帐。不到半年，就陆续有家长反应“赵跃进讲历史，满嘴跑火车！”“可笑！这些愚人乡巴佬！期末考试见吧！”他心里暗道。可是期末的成绩确实不够好，原因是很多学生都把历史课当做了故事会，真正的课程却荒了。这使他自己也有些黯然，晚上独自喝起了闷酒。两杯下肚，他肚子里忽地一轮觉得自己的黯然很荒唐。“可笑！一次期末成绩能说明什么事？！就能说明我赵跃进无能无才吗？！呵呵！可笑！这能有什么呢？！”他哑然失笑，再连饮两杯，又觉着周围的人确实有些面目可憎。这些终日蓝绿裹身区区高中学历的民教，只会照本宣科死搬教条，把学生搞得各个呆头呆脑只知死记硬背课堂上毫无生气。哪里有自己这般活力？！“赵老师！”“赵老师好！”学生清脆的稚音仿佛又响在他耳际。再饮一杯，有他些迷糊。迷迷糊糊中：漳水清寒，潞城云紫，（十里连冈，秋风廖峭，四周沉寂。杀机暂隐，雄途默运。稍倾，忽见旌旗弥日，风起云急。）浩气壮飞，雄狮直指…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金叵罗，倾倒淋漓，千杯未醉！…“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尤唱百年歌！”朦胧中他慢慢醒来，眼里一热有泪而出。三年后，他的崽儿落地了，出于晓畅军机，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郑重地写下“赵晓平”三个字。小号：小平。胸有小不平，可以酒消之。胸有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彼时他正心有小不平，唯以酒消之了。从那时起他一直好酒，五十几岁离世时正机运得隆风生水起，有人说跟他多年嗜酒有关。也有人说他后来心气太高，意气过甚，用事太急，心思过多致生气耗竭，一去不返。

二十年后，赵跃进成了子虚县的名人。他在县一中开设的军事理论课成为该中学的素质课，成为学校的一块招牌。其他中学也有组织学生听他的课的，他都接受；但决不允许一个学生迟到。“我的课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听的！听我的课是你们的福份！”将迟到者一律逐出门外。他继续痴迷军事策略的研究，将他那些仪容板正的学生呼为“鸦儿军。”有一段时间他想再易名号，拟定为“飞虎”。但又觉此二字太过雄扬，唯恐自己命不能当。犹疑之下，悄悄请教了高人吴长功先生。吴长功已经是子虚县众人皆知的高人，他的门徒延及外省，至于京城。不时有些神秘的外地人静悄悄地进出他在双龙山下亲自堪舆建造的一处院落。来去无声，只有一排排黑轿车留下的缕缕轻烟。先生已长髯及胸，面目更加深沉。细长的眼角挑起的皱褶几乎延伸到饱满光亮的太阳穴。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与宽大的嘴角形成一个牢固的三角形。人中又深又长，刀刻一般。大拇指还是总捏在无名指上。悠悠开口之际，可隐见他的牙齿仍然紧密坚硬。吴长功沉吟良久慢慢开口：“飞虎二字，见于杀伐。今逢盛世，不宜轻用，用之恐难测之事。”随后便合目不语。赵跃进心里一紧，不好再说什么，悄悄退了出去。“飞虎”不能名，但“鸦儿军”是可以叫的。很多人不明白此中的含义，赵跃进微微一笑：“后唐李克用之帐下虎狼”。他经常对“帐下虎狼”讲：“你们以后都是天朝的栋梁，征南扫北，首先要东灭扶桑！”“很多人很多事，需要辩证地看，需要重新审视。负一世之骂名，成千古之功业！建国前三十年的很多事需要重新审查定位一下了。”鸦儿军们对他这些所谓的“辩证”并不能懂，也不感兴趣，只是喜欢他讲故事。有一回，他讲到憨处，突然指指学校对过的一处楼宇。该楼宇高大的侧角正冲着学校，冲着他的讲堂。“你们将来谁发达了，就给我把它炸掉！伤学校的风水。”“鸦儿军”顿时都吓了一跳，那是本地最大一家民企的酒店。“或者，把它收了！”幸亏他补了一句，才让这些身穿整洁校服的孩子们回过神来。

赵跃进很忙，到处旋转，不停地奔于各个讲坛，主席台，各种仪式上，像个陀螺。他于近些年渐渐火热的国学，礼仪，成功学，口才思辨等也多有精研，成为子虚县国学研究会的副会长（会长是高人吴长功）。并经营了几家公司；分别是婚庆礼仪和公关策略。他自觉思想已经成为一个体系，日臻成熟；将过去的疑虑和矛盾消弭于无形。“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是他的口头禅。曾有无数个夜晚，他沽酒自酌，想起故乡的老屋，观音土，迷魂阵，乡人困顿疲乏的眼神，村书记赵双斗。他记起赵双斗几乎无论何时都是背着手，冬天总裹一件半新的军大衣。黑红的大脸庞总是沉着，极少言语。而他竟从来没见过赵双斗的手是什么样子？是粗是细？是大是小？草坡的一切都掌握在这双手里。土改，分田，入社，再分田…。他感觉那是一双有力地大手。干燥，结实，骨节粗大，握起来咯咯作响。他感觉赵双斗在他的记忆里几乎全是一个背景：都是在冬天，永远裹着军大衣，背着双手。宽阔的嘴唇，宽阔的鼻翼，厚重的鼻梁。老虎般的眼神，老虎般的肩膀。如同一只老虎，慢慢的在村中心那块空地上踱着。他少时整天跟着赵双斗小儿子的屁股后面，却从来没进过他家的门，不知道屋里的明暗和陈设。似乎从没见过赵双斗笑，只有一回。那是一个真正的冬天，他看见赵双斗和村里几个老人坐在石基上晒太阳。赵双斗微微咧开宽阔的嘴唇，歪着脑袋，懒洋洋地睨着远处，眼角里露出几分笑意。老赵不说话，也不看人，那几个老人却都看着他的脸，絮絮叨叨。夕阳西下，裹着赵双斗的军大衣金灿灿的，映着他微微斜着的脑袋脸庞也金灿灿的，那份笑意也金灿灿的，让赵跃进自己心里也暖和和的。人人都很恭敬赵双斗，在他面前笑的更多，似乎也更拘束，有些人在他面前，手总是绞在一起。赵双斗小儿子的脸很大很白，他母亲的脸也很大很白。小时候，他曾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这样白白嫩嫩的人是否吃过观音土？”这一切在他的记忆中慢慢沉淀，凝成一个莫名其妙的意象：赵双斗的手，他从来没看见过的那双手。这双手扛过枪，拼过命，下过力。吃观音土时，赵双斗有一次带着村民跟公社的民兵抢过救灾物资。一个人面对民兵的钢枪毫无惧色，任凭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硬硬地拦下半车粮食。他相信这双手一定杀过人！见识过对手在这双手中倒下，在死亡前哀弱地挣扎呻吟。所以才有这种决绝和勇气。强人之所以为强人就是因为他能不断地战胜对手，让对方都倒下。大到国家社会民族，小到个人单位和组织，都是如此，此为恒理。在朦朦的醉意中，这些念头慢慢结成一个核。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形成他思想的一个起点。并心里认定：历史上所有那些宏大的思想也好，理论也罢，都是一种名谓。一种说辞说法。它们提供一种惑人的幻影，纷扰的花絮，撩动普通人的心智或梳理各种感觉，让人得到一种逻辑上的平衡或自洽感。而只有真正的力量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推行过种族扩张，领土吞并的人都是强者，民族的英雄。尽管当时生灵涂炭，民不得安，招致世人怨恨，负一世之骂名，却成就千秋之伟业！意识为环境所造就，环境为各种力量角斗所生成。这正如他对故乡的记忆是哥哥鼓胀的肚皮，白色的观音土，永远裹着军大衣背着双手的赵双斗。这些记忆的碎片背后都是基于同一种力量在主导——生存。生存，更好地生存！正是这种力量的强力锻造，将他赵跃进童年的所有的记忆凝成这些碎片，并将这些碎片所代表的意象牢牢地树立起来，成为他分析，考量一切问题的圭臬。在多少个寂寞独酌的夜里，在夜里无边的黑色中，他独坐在那里，缩成一个坚硬的外壳。

想通了这些，他似密教的修行者多了更多的加持，生成了更多的威严和自信。走路的步子也杠杠做响，却不想这竟给他带来一个麻烦。本县西关有一个痴子——何大瓜。姓何，呆呆胖胖的如同一个大面瓜。何大瓜五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引发脑膜炎，烧坏了脑袋。好好的孩子从此变成了傻子。何大瓜一般不发声，偶尔喃喃自语发出几个连续的音节，别人也听不懂。一张嘴便有长长的涎水从嘴角淌出来，亮亮地挂在胸前。他每天由家人一早搬出来，坐在靠背木凳上看人看风景。外人能从他嘴里听到的比较清晰的词语只有两个；“狗屁”和“坏蛋”。他会笑，多数情况下却是发呆。胖胖的身体裹在衣服里紧紧绷绷。看到人口角时他笑，看到人打情骂俏时，他笑，嘴角上淌出长长的涎水。看到有些女人青春已去却打扮的花枝招展，他笑。尤其是看到浓妆艳抹的女人露出厚厚的粉底，他笑的更甚，有时竟笑的直不起腰来，瘫在高高的靠背上。偶尔有面目和善的老人和小学生走过他面前，他笑笑露出孩童般的天真。有些捣蛋孩子戏弄他，他也笑。长长的口水淌出来吐出一个“坏蛋”或“狗屁”。赵跃进本来从不瞅何大瓜，这么多年来，他从西街走过无数次，从来没正眼看过何大瓜。何大瓜也总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不眨眼地看着远处，对他同样视而不见如同一粒沙。自从赵跃进衣着光鲜起来，神采飞扬起来，何大瓜就变了。每次看见他都直直地看，然后傻傻地笑，有几次还笑得前仰后合。让赵跃进心里不由地一紧，下意识地扫一眼裤裆，怀疑自己出门是不是没拉上裤链。裤链好好的，但这呆子还在笑，还笑得口水连连。仿佛是他赵跃进正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踢着正步自己却不知觉。“这个呆子！”赵跃进骂道。走进身前，他狠狠地瞪了何大瓜一眼。“傻熊！”何大瓜停下笑，却直直盯着他像个幼童看到了马戏团的小丑。“狗屁，嘿嘿，嘿嘿～！”呆子竟开口了。赵跃进无奈，跺跺脚，呆子笑弯了腰。走到远处，赵跃进回过头瞄了一下，呆子还冲着他仰在靠背上正在喘气，大概是刚才出气太多的缘故。“这个傻逼！该死！”这样几次，赵跃进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恼。本来他对这个呆子是不屑一顾的，可是自他开始发达开始成了名人，这呆子就开始戏弄他。而且他发现这呆子看他发笑不同于对别人。有些浓妆艳抹的老女扭着高跟鞋一颠一颠地从呆子面前走过去，呆子眼前一闪，是趴着笑的；笑得也往前一颠一颠。而对他，呆子总是大笑着几乎瘫在靠背上；似乎是看到了他身上有什么丑处。一次，他刚完成一个讲座，非常成功，现场多次被经久不息的掌声打断。呆子却远远地就看见了他，远远地就开始笑。仿佛看穿了他似的，看破了他一身的形藏。走近时，这呆子竟然会歪着头，斜睨着他，笑的那么诡异。空洞洞的眼睛里竟有狡黠的神光一闪。“这个死呆子！”他瞅着无人狠狠地骂道，“傻逼！”。呆子笑得又仰在靠背上，他走出几步了，呆子才停下笑“狗屁！嘿嘿～”。接着又笑个不停。这个呆子以前有过传说，说这样的人往往有异能，能占人吉凶，预测彩票。十几年前，就有人凭他之意得过一台大彩电。后来也有人拿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走近他，让他指认纸板上的数字。呆子嘿嘿笑着吃了糖，便不理人，呆呆地看着远方。后来烦了，大呼“狗屁，”“坏蛋！”就再也没听说有人中奖了。这呆子见他就笑，称他“狗屁！”，回回都是这样。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很忌讳这件事，还在于研读《易经》的时候，看过南宋邵康节后人的一本诠释。里面有一段解释让他对那呆子的戏弄更加不爽。就是遇事占卜，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卦象。如何甄别吉凶呢？邵公那后人解释，占卜要综合各种信息。尤其在卦象成就之时，要留意各方征兆。如此时有笑声传来，则凶卦也能逢凶化吉。反之，如天降霹雷，吉卦也终为凶象。这呆子到底看到了什么看出了什么？晦气！有一回在一次国学讲座后，他装作不经意跟一个建筑队老板提过何大瓜，随口加了一句“这呆子挺讨厌，别赶上哪一天让人揍了。”对方竟没明白过来，嘿嘿笑着说：“一个呆子，谁会和他一般见识？！”这也是个呆子！所以他后来只有不坐车，便不往西街去，以免见到那个让他觉得晦气的呆子。

他后期太忙了，生意，讲坛，各种仪式天天陀螺般地转个不停。终于日渐消瘦起来，高高的颧骨和喉结显得更尖了。但眼神依然光亮，人群之中神采奕奕。很多时候，他的演讲将一些中老年人，刚毕业的大学生激动的热泪盈眶，掌声经久不息。他不得不举起双手，慢慢按下去“好！，好！谢谢大家！大家请静一静！静一静！所以，所以，我再强调一点：作为一个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我们有理由，有自信将我们博大精深的文明和理念传承下去，传播出去。在全世界各个角落落地开花生生不息。完成我们伟大民族的伟大复兴。那些妄自菲薄，笃信外国的月亮比中国队圆的一小撮人，不！民族的败类！在这世人瞩目的历史洪流面前只能是向隅而泣！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我们有理由有自信重新拾起李大钊先生的那句话：‘试看将来的寰球，必将是赤旗的世界！’。…

他离世的时候已经是骨瘦如柴，眼珠深深地陷在空洞洞的眼窝里。眼角塌下来，要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像两条在沙里挣扎的小泥鳅。他尝试过很多偏方，最后竟吃过他草坡老家的观音土。捣碎了的“仙泥”质地细腻软糯，搓成丸状，加上细盐，清水小火炖煮，如同糯米圆子。据说最能调养本乡人的脾胃，剂疗胃部疾患。他强咽下两丸，却又想起儿时三反，五反两个哥哥鼓鼓的大肚皮和西街何大瓜前仰后合的傻笑。“不吃了，听天由命吧！”。…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