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
我一直想写下她们,虔诚地、小心翼翼地,是多年前的一个愿望。如今那愿望已经长成了一株大树,但我却还是迟迟未能动笔。
我一直在犹豫,该拿春天的风,还是冬雪的白,记下受苦受难的她们。
还是用仲夏的朝露、秋日的晚霞铺就一条通往幸福与美满的路,来让她们悠闲地自由自在?
她们便是娘的那双手,一双宽大、粗糙、勤劳的双手。
她们庇护着膝下的儿女,让苞谷饭飘香,让黑泥土生香,让小院落吐香,这些无数的香绕在一起,凝成了爱,永远地被封存下来。
她们宽大,总是让我感到稳稳的安全。
十岁那年得了腮腺炎,半边脸肿得像猪头,不敢出门,娘在院子的菜畦里割一片仙人掌,削去皮和刺,绿绿凉凉地敷在我脸上,再用碎布头缝好两根细带子,包扎起来,拴在我脖子后。没有两三天肿就消了。每当发烧,娘就从脖子后第一节的脊椎骨处开始向下,用大拇指和食指硬硬地夹起肉来,脆生生地响上一阵,娘给这叫做(dia)背筋,用细针扎一下,放出血来,再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泼了麻油的姜丝面汤,睡上一觉,烧就退了。
她们勤劳,闲不住。
春天,把黄豆炒熟,磨成豆面,捂在笸箩里发酵,大约二十多天后,加入盐,存放入缸,等待时间的味道。我一直不能理解,这种大酱怎么吃了这么多年仍是味道如此醇香。而炒菜用的酱油,则是用这大酱加水熬透,用纱布袋子装起来吊在灶台旁的挂勾上,酱油就不断地一滴一滴滴在盆里。
到了秋天,她们更加繁忙,红薯收回家,擦成片,晒在房顶上;老萝卜和秧子洗净晒蔫后腌在能装得下三大桶水的大肚缸里;高粱秸运回了家,娘开始了串盖帘,一针一线,将清贫的岁月拉得缠缠绵绵,悠悠长长。娘根据高粱秫秸秆粗细长短分好类,用粗针把秸秆沿着中间垂直缝起,横着一根,竖着一根,一线一针一秸秆串过,向四周平展铺开,棉纱线缝过秸秆的声音怎么形容呢?有点像钝器开刃的声音,又似棉布扯断的声音——刺啦、刺啦,依秸秆的长度缝到够大时,用锋利的菜刀沿着秸秆边缘把多余的部分切去,切下来的下角料也不丢弃,长长短短的秸秆依着它们的模样串缝起来,有时是一个不规则的小房子,有时是一只装蝈蝈的小笼子。虽然只是一个日常的用具,但是串起缝的时候却毫不随意,秸秆间结构的码放,四根粗针相对串缝的角度,颜色的深浅搭配,是要费一番心思的。这样的器物,不仅实用,还反映着乡人淳朴自然的审美,更重要的是,手与物在接触摩擦的过程中留下的印迹,隐藏于盖帘背后的故事和传统的痕迹。当堂屋里一块一块的盖帘摞到一人高时,便拿到集上去卖。晚上放学了我们盼着娘进家门的那一刻,娘小心解开系着死扣的手绢,里面皱着一毛两毛五毛的票子,那是我们书本和零食的主要来源。
冬夜,娘在灶膛里填了柴草,上面压一层草木灰,把火苗压得似有却无。炕暖了,娘的纺车便嗡儿嗡儿转起来。
她们让我学会了自立。
那一年,村里闹了饥荒,持续的大旱使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每家每户的日子苦焦着。娘终是支撑不下去,全身浮肿,她从箱子底的红包袱里掏出家中仅有的5块钱,让我跟二伯去镇上买草黄的烧纸,用平板车拉回来。娘拿出已有了锈斑的特制铁筒模具,半尺长左右,左手拿着轻轻覆在黄草纸上,右手用锤子砸出古铜钱的样子,横着一排,竖着一排,砸满了一沓,再换下一沓。娘双腿肿得蹲不下,就立在旁边看着我砸,告诉我劲儿怎样使,烧纸才能砸得又快又好。那天锤子敲击模具“哐哐哐”的声音一直响到第二天公鸡打鸣。二伯又推来了平板车,一起把烧纸拉回到镇上,领回来了30块钱,刨去买草纸的本钱,我第一次为家里挣了25块钱,当我把那已被我攥得湿湿热热的钱双手捧着递到娘的眼前,娘哭了,我却笑了。
那晚,娘让二伯杀了家中仍然下蛋的老母鸡,她拖着臃肿的身子,坐在灶门口,添柴炖鸡。灶里的火光艳红着娘的脸庞。那晚的老鸡汤滚着油花,浓浓的,香得没有命。
这是我多年来抹不掉的记忆,我多想让灶门口的火光再次艳红着娘的脸庞,那柴草烧出的饭,肯定很香很香。
娘的辛劳,娘的双手,终归化作了我心中一轮故乡的明月,不管是举头还是低头,这轮月总明亮在我心中;这双手,生动着故乡的记忆,一把镰刀,一针一线,一只抱窝的老母鸡,都留着娘双手的温度;这双温暖的手,携着悠远而朴旧的历史印记,凝聚着我们古老民族独有的勤劳、智慧和坚韧,我会刻意记住这些记忆,教我的女儿,女儿的女儿,去一代代记住:她们创造出的一切可能。
作者:张艳
单位:河北省地矿局第四水文工程地质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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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张艳,河北省沧州市人。测绘本科学历,供职于河北省地矿局第四水文工程地质大队。2015年作为河北省地矿局优秀人才,入选“河北省中青年文艺人才库”;2017年荣获第三届河北省七夕“才女星”荣誉称号;海河文学杂志、东方文韵平台签约作家。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