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眼里来说,我是喜欢往西走的,因为越走越空阔,越走越苍茫,大漠长天,岁月悠长。而空阔和苍茫是契合我的心境的。在如今处处看似热闹的背后,空阔与苍茫是属于纯净心灵上的专有名词的。
比如此刻,列车停停走走,一路蜿蜒着拖向西南。从东部的濒海小城到西部辽阔的内陆,乘飞机只消花去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而走走停停的火车要17个小时才能到达,不快的速度、曾走过的路程、坐过的车次正好让我可以有闲情梳理一下忙乱的心情。
从车窗向外看。农田。房舍。山峦。浩渺长空。
车停,说是在躲避迎面而来的快车,两车相对而行产生的巨大的气流冲击力势必会伤到对方,停下来等一等,躲避一下,人类的智慧就是这样灵光。
继而转头再向外看,又是农田。房舍。大片的群山。黛青色起伏的大地。
距上次去长安已经隔了整整三年,古城墙、钟楼、华清池,还有那里的山山水水,这个六朝古都贵气富庶的底气永远是那么足。我没有特别地想念这些,倒是那里的人,时时萦绕在心里。
车过吕梁,上来一对小夫妻,我冲他们友好地点头微笑,表示接下来的旅程他们跟我一起在这个车厢度过了。年轻妻子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口音夹杂着陕晋一带的方言,还带有关中大地的尘土味,孩子咿咿呀呀闹着吃奶,小眼神惊奇得看着我,满眼的清澈,单纯的样子让人不忍心不本真。
列车一个优美的弧线划过,转个弯又前行了。
已至陕南,天色渐暗,山掠过一座又一座,迎来一重又一重,看似都形貌相似。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怀着敬畏注视车窗外面的黑色世界。看累了,就闭上眼睛,希望能有一个无梦的睡眠,最好一睁眼就到了长安。
小时候看着火车呜呜地驶过,羡慕坐在车上的人,羡慕他们可以去我不知道的远方,而远方对我来说,是那么神秘、惊艳、梦幻。
和父母最早搬来小城的时候,就是住在铁路边上的平房,每当有车经过,房子和床都跟着颤动。后来,慢慢地,习惯了火车的轰鸣声。外甥女两岁的时候,我每天带她去火车道边的小洼塘捞水草,有时货车呜呜呜冒着白烟经过,感觉日子过得永远不会有头儿似的。如今一晃,人至中年,年轻时的恣肆、狂妄和说笑就笑、说哭绝不省一滴的眼泪都以如今的平静或被迫平静的方式在身体、内心显现出来。也许,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让时光慢慢将我变成我原本应该的样子吧?可是我原本的样子还能回得去吗?
长安越来越近了。我之所以特意将“西安”称作“长安”,主要缘于我的怀旧,我喜欢把这个散发着古意的城市唤作“长安”,让它镀上一点儿岁月的光泽。是的,岁月的光泽有时比时下的物事更让人留恋。自从刘邦老帝把“长治久安”建起,以后的千百年来,长安的盛名已经代表了它所有的辉煌。这个古都还与纷繁错杂的爱情分不开,这里不仅留下了妖娆的传说、华丽的名迹,还不可避免地留下许多唯美的诗词供我们持卷赏析。李白深情感慨:“长相思,在长安。”孟郊赋成:“春风得意马蹄轻,一日看尽长安花。”贾岛留下“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旖旎的诗卷何止这些,沿长安城环绕一周的古城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谁说那不是一卷厚重的诗书?每次去长安,不沿着古城墙走一走,就像到了苏州而没去曲园坐坐一样。
灯影里,只有浮生千山路,和对长安城的梦思日想。
在这晃晃悠悠的路途中听一段曲,历一程风雨,看一世尘缘,思一段往事,寂寥满怀。
此去长安,是为了恩师的一次邀请,更是为了神圣文学的梦想。麦家说:“因为有了文学的滋养,我们的情感世界变得细腻、饱满、敏感;因为有了文学的滋养,我们有了在苦难中仍然热爱生活的信念和梦。”对此,我深以为然。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文字为伴的日子如馔,似蜜。而在路途上最真实的自己也是生命中难得的一次历经。
所以,这人生的山长水远,却也只不过是一个冬天的一次旅行,而这个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可能再次坐上这趟列车,只得等来年了。
而来年——来年的一片繁草花香正在长安城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