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相思

罗子敬躺在床上已四、五天了。天天望着草房顶棚出神，他在回忆他在遐想。有时那幻影直令他异常疲累，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总是挥之不去。

这一天上午那他与玉秀相恋的情景一幕幕呈现在眼前。因了那无尽的欢悦、甜蜜与幸福他即便是再疲累却怎么也不肯从那情景中走出来。他对自己说：“我深爱着秀，我不能没有秀，我不能丢下秀！”他又进入了那幻影。

……那还是他从北平回来的那一天。他下了马车走进那古老的大洲驿狭长的石板街道。他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两个少女正抬着一个大竹篓，篓内放置着一个大木桶，走近一看原来里面还放着一把称，桶内壁还残存着绿豆芽黄豆芽。显然这是卖豆芽的两姐妹。他仔细打量了那两姐妹，长相十分相像，不外乎是双胞胎姐妹。看上去似曾相识。那走在前面的显然是妹妹。因后面的女孩总将绳扣往自己后面挪，让前面的妹妹负荷轻了许多。他于是急走几步上前端详那妹妹，只见她鸟黑的刘海齐眉，一双柳叶眉下一对水淋淋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那一顾一盼让人痴迷；一张脸天然粉得似桃花，一张小嘴天然鲜红欲滴，一双笑窝洋溢着甜蜜，让人见了无不备受濡染而甜笑。他心里一阵甜面上展开着笑：“你是——？”“我是，唔，镇上买豆芽的！咋啦？不认识？”那妩媚可人的妹妹一问一答，话语透着锋利。遂转回头远远望着前面的路。

“咋就忘了？不记得那个任性撒娇的小丫头啦？你还哄过我背过我哩！”那妹妹补充道，语气和缓了许多亲切了许多。

他轻拍了自己一下脑袋忽然欣喜起来：“呀！你就是那个任性撒娇爱哭爱闹的小妹妹噢！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他缓缓地模仿她那时的语调学说起来：“唔——！我要当新姑娘！你就扮新……”他看见她的脸倏地飞红，深知她此刻羞怯了便急忙改换话题：“我对你说，别哭了，我背你跟上迎亲的队伍就是了。结果我背着你跟在那‘花轿’后面你很快就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次她的脸又红了，不过这次是忆起好事觉到甜蜜与愉悦而泛红的。她羞怯道：“谢谢你还记得我。可你现在已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呀！……”往下不知还想说些什么可微微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来。

“这有什么？我还不是与从前一样吗？”他说着遂探试着瞄了她一眼自己也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来。他羞问自己：她还与当年一个样?要我做新郎？他不禁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她心领神会亦卟哧一声笑了起来。她没敢再看他，只羞怯地埋着头往前走，不慎给扮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急忙趋前一步扶住了她那纤纤细腰。他与她不觉对视了一下羞得满面通红即慌忙垂下了头……

也许是初恋吧，他自语。猛然间一股比蜜还甜的滋味油然而升。

他这次望着窗外那一湾水塘满池荷花还听得那啾啾的鸳鸯啼叫，他不禁又看到了她伴在自己身边学唱那《花好月圆》的那一幕。

……他坐在她的身后侧用手指点着歌谱一句句教她唱：“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当教唱到那“清清池潭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时她那温暖的肩背徐徐向他靠了过来。他亦迎合着将自己的温暖的胸膛缓缓移了前去，她与他都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他俩又继续教学唱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儿吹，柔情蜜意满人间。”她遂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他俯下头将自已的脸轻轻贴在她那滾烫细嫩的脸上，一瞬间她与他一都觉到那整个小楼如同那整个人间一样充满那柔情蜜意……

他面上缓缓透出了甜蜜的笑影，他觉到那无尽的甜蜜与愉悦正一步步向自已涌来。

他此刻透过天窗望出去，望见了那深邃的蓝天飞驰的白云，不由得联想起了“永宁河畔看晚霞”那一幕。

……那个傍晚一抹红霞漫天红，红霞映红永宁河，红浪满河，一叶轻舟漂了过来，站在小舟上的肖三哥向自已打趣道：“子敬弟呀，你可谓‘人在美景中，美人抱怀中，热血遍身涌，蜜汁灌心中！’老弟，你好舒爽啊——！”他的这几句打油诗直弄得自己意惹情牵，情态缠绵。他与玉秀伫立在岸边望着渐远渐小的轻舟，不禁沉浸于爱情海之中。他俩直觉到浑身一阵炽热，双双拥得更紧了，热血猛烈地涌动，那无尽的热能与浓烈的蜜意都聚焦于唇片，缓缓地迎向对方，猛然间四片唇片激情而又迅疾地咬合着。此时此刻,他与她任由头顶红霞布满天，任由身侧和风尽情吹拂，任由身后河面红浪翻卷，任由脚底草地旋动……彼此忘却了自己忘却了世界，完全沉醉于难以名状的舒爽、快乐与幸福之中。在他俩看来，爱恋的最顶峰就在于此，若下滑到性的交合即繁衍生息的行止也都是平庸与凡俗的。他俩要珍惜致顶峰，宁可舍弃一切也要让时间、空间甚至历史长河一都定格在此刻。时间在悄悄流逝，他与她依旧相拥、相吻着伫立在永宁河岸边……

他此刻觉到无尽的舒爽，在那苍白的面上微微泛起红润，嘴角上也挂上了一丝幸福的笑。他徐徐闭合上眼睛，默默地尽情地享受那愈浓愈烈的幸福。

经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透过那竹窗望着那几间草屋自语道：“要是秀在那间草屋里就好了。”他眨动着眼睛尽可能地想像着她此刻在做啥呢。她在写诗写歌写她永远也写不完的新戏剧本？她在演讲在演唱在与易大哥和其他亲朋好友交谈？她在为我俩婚礼枉自准备了嫁妆而怄气？她为我遭遇便衣追杀而担忧？她为我被追杀于河心而悲痛欲绝？她以为我死了吗？她认定我死了以后她会怎么想噢？他不由得忆起她一连串的感伤情景。

……那一次她不经意地从自己的书橱里取下一本《红楼梦》下册随意翻看了几页，正好看到《黛玉之死》与《宝玉出家》。她被书中情节所打动竟呜咽起来，她瞥见自己抬头投去惊异的目光便急忙掏手绢擦干自己的泪水。自己轻轻走过去站在她的身旁轻抚着她的肩膀，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好一阵两人都没有说话。自己终于打破了沉默：“伤感了?流泪了?——那——，为了啥啊?”“有点。唔。只为书中人物的悲惨命运，喏，《红楼梦》……”她感到伤感还没止息，语句毫不连续与流畅。

自己对她说越剧《红楼梦》远比小说还要感人：“越剧红楼梦把曹雪芹的长篇小说《红楼梦》的主题与内函、人物性格与深层心理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先别说别的，就提提观众被感染的情景吧。那所有的观众的心力都全部牵引到整个剧情中了。仅《葬花》一场，我注意到我四周的观众无论是男的女的一都在拭泪。我也觉到两眼湿热。到了《哭灵》那一场，那抽泣声、呜咽声与嚎淘声搅和在一起，震撼了整个剧院。”她惊问道：“我不明白越剧《哭陵》咋那样感人？那宝玉哭灵是咋样的哭法噢——？”

自己清了清嗓子便心情沉重地诉说起来：“在一片鼓乐喧天的氛围中，只见宝玉猛力拔掉头冠，脱掉红袍，甩掉一只喜鞋，拨开众人没命直奔黛玉灵房，一见黛玉的灵牌就悲嚎着扑上前去呼天抢地，用手捶击着灵案用头撞击着灵案，嘴里不停地呼喊着：“我来迟了！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啊——！”渐渐就晕倒在地。待紫娟给宝玉喂了几口水，他才渐渐苏醒过来，就追上紫娟逼问。这段唱真叫人柔肠寸断、泪眼滴血。他唱道：‘问紫娟，我赠姑娘的书签今何在？问紫娟，我赠姑娘的诗稿今何在？问紫娟，我赠姑娘的佩玉今何在？问紫娟，我赠姑娘的鹦鹉今何在？’心爱的人已不在人世了，他万念俱灰，在愰惚中猛然听得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他毅然拂袖而去,终于选择了自己的归宿……她听了这一段不禁触情生情望了他一眼便黯然神伤。

不知什么时候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身子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她那两只水淋淋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一对酒窝透着亲切的微笑。她开始柔情轻语：“我是深受感动，不，我犹如身临其境……”

“不会是自比书中人物吧?”自己关切地问。

“不，不，我倒是有点‘触情生情’啊。”她认真地说，还勇敢地拿眼睛盯视着自己探测自己的反应。接下来她提出了一连串的问：“这种纯洁的爱忠贞的爱，书上有戏上有，那世上有吗？要是世上也有的话，那相恋的一方不幸不在人世了，那另一方一定会痛不欲生吗？一旦女的一方不在人世了男的会哭灵，那——男的不在人世了女的又会是啥光景呢？”自己认真地回答：“这种纯洁的爱忠贞的爱，不仅书上有戏上有，世上也有，而且世上更有先有。应该说‘世上有才书上有戏上有’啊！在世上比比皆是。也许我……”自己本想说我俩正好就是其中一对啊却不愿这么说就怕的是又再度令她“触情生情”。自己又相继答道：“一旦女的一方不在人世了，男的一定会哭灵。如同宝玉一样啊。一旦男的不在人世了，那——，那，女的也许会更加痛不欲生，那光景也许是‘呼天抢地’‘死去活来’‘昏厥于地，半响难以苏醒’。也许就是这样的光景吧。”

她理了理思绪终于说了：“一个时期以来特别是现在我已深感甜蜜与幸福。——可我更要的是要拥有你的爱，长期拥有你的爱！结婚了，我俩固定了，确立了生活的责任。我要我对你的生活责任也要你对我的生活责任，我俩要终身相守。——唔，我怕……怕,我就直说了，我真怕别人把你从我的身边抡走，哪怕抡走一分一秒，我都不能容忍啊！”说着她面上浮现出了担忧与心悸的神色。

“别这样，我们不是时刻在一起吗！”自己知道她心绪的纠结。想尽心抚慰她。“我俩在一起是那样的沉迷、愉悦、甜蜜与幸福，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我啊！”说着不禁又从心里涌出了几句心声：“信你超过信自己，爱你超过爱自己。分分秒秒紧相伴，时时刻刻不分离。”她听得这话终于笑了，却笑得免强，她依旧黯然神伤……

他猛然惊觉似的嚷了起来：她以为我死了吗？她去我家哭灵了吗？她会不会也“呼天抢地”“死去活来”“昏厥于地，半响难以苏醒”呢？她，她，她她她到底咋样了啊……咹？

他晕沉沉地不知道是在问自己或是在问身边的什么人？可是有谁能给自己一个确定的回答？唉——，还是由自己来设想吧。他梳理了自己的思绪然后就这么想了：

以为我毙命江心了，她会绝望吗？她以为我不在人世了，她就觉到断了思绝了念，直感到生活索然无味，甚至丧失了生存的价值，她不知选择了什么方式来了结自己的生命……不，不不。她这么聪明这么坚强不会就如此草率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吧！她不会的，她断然不会的哟！

以为我毙命江心了，她会对抗日救亡产生动摇吗？她该不会因了没了我就沉陷到没了依靠没了支撑没了主心骨没了相互的帮扶与鼓舞，甚而至于丧失了自信而产生了动摇？她那样有毅力有韧性的女性，怎么会发生动摇呢？

以为我毙命江心了，她会放弃抗日救亡的斗争吗？她会不会因了失败论、亡国论的挠乱，以为一个乡间的女子还敢与武装到牙齿的东洋鬼子抗衡？她会否以为抗去抗来救去救来到头还不落得像罗子敬那些样的下场！成不成为亡国奴还是听天由命吧！她那抗日到底的决心与救亡必胜的信念决定了她不会动摇的！这我是完全知道她的！

以为我毙命江心了，她会屈服于日特汉奸吗？她可能因了没了我而倍感支撑不住了，或有一天她也被日特汉奸抓住了，被折磨得招架不住了，投敌判国了？……啧啧啧！你竟想到哪里去了！像她这样的坚定勇敢的爱国主义者和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为了赢来中华民族解放战争全面胜利，赢来自由、民主、繁荣、强大的新中国，她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绝不会向日特汉奸屈服的！

她势必在敌人的追杀中也在偷偷地寻找自己或者有可能换了种生活环境与方式吧？大节是定了弦的，这为了生存为了复仇为了更有利于开展抗日救亡斗争，也许……也许……

也许是心灵感应陶玉秀几乎同时也在思念她的子敬哥。她由“大黄桶”带到李家已有好几天了。她每天总是昏昏沉沉的，腰酸头疼有时神志不清。这家人很和善。那老妈妈近八十岁，所生六个儿子，一至五儿都已成家分别在五个地方居住。只有她二十八岁的六儿子与她居住在一起。这李老六身材高挑瘦削、五官端正，轻言细语，待人和气，有一手裁缝好手艺。那老妈一脸慈祥，身子骨还算硬朗。这母子二人靠裁缝吃饭，倒也比较宽裕。

这天下午他母子看见陶玉秀微微睁开了眼睛便都高兴起来：“啊，她终于醒了！”“是啊，她醒了就好！”

那老妈急忙将她扶了起来坐在床头，那李六也赶快从厨房端了鸡汤送到她的手边关切地说：“早准备了的，热的也不烫，正好可以喝。”

“喝吧。姑娘，你的身体太弱了。快喝。”那老妈热情而又关切地劝道：“喝了再加一碗。”

陶玉秀在他母子的关切与帮助下一连喝了两小碗，不一会果然精神好了许多。那老妈妈另外又为她加了枕头劝她背靠在床头上好好静养。他去忙自己的手中活了。

陶玉秀静靠在床头上透过窗口远望前方的景色。她远远望见那山包上郁郁葱葱的松林，向左移还能看到那蜿蜓的凤尾竹堤。二者中间是一大段看不到的低矮的空间。她猜定那是大湾头码头与那片沙地。她这么一想竟又勾起了自己对子敬哥的思念。

……她忆起儿时他背着自己闯进迎亲的队伍里让自己转哭为笑：她忆起他傍着自己教自己唱歌还手把手教自己学拉二胡学吹筲；她忆起在那红霞下面红浪旁侧他与自己相依相偎情态缠绵意惹情牵；她忆起自己与他谈起越剧《红楼梦》之《哭灵》所引发的伤感与抚慰；她忆起了苏林溪畔相拥热恋对唱情歌立誓永不分离；她忆起了自己与他共同创作演出爱国抗日救亡的小型歌剧、舌战顽敌及揭露日特汉奸的惊天阴谋等等情景；她忆起双双筹备婚事时的难以抑制的愉悦与甜蜜与那一夜之间便化为泡影所导至的酸楚与悲痛……

在她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子敬哥在哪里啊？还在人世吗？在，那么又在哪里啊?您为啥不捎个口信来呢？要是怕不可靠会遭致祸殃那又为何不给我托个梦呢？您要是还在世上那您又在哪里啊?您难道就怕了做了“缩头乌龟”？——不不不！绝对不可能！换了别人我倒说不准，可对于我的子敬哥呀我一千个肯定一万个肯定，您要是还在世上您一定还会领导我们将爱国抗日救亡运动进行到底，直到取得中华民族解放战争的全面胜利！啊……啊啊！您多半不在人世了啊……

“唉——”她叹了口气，她难以也不情愿再往下回忆与思索了，便闭合双眼躺在床上静养。

罗子敬因了伤势严重无法起床，因了敌人正在搜寻与追杀他与陶玉秀，他俩一旦抛头露面都有被杀害的危险，一旦外出势必酿成不必要的牺牲。还是等自己枪伤全愈以后再去寻找她吧。他开始下床试探着走动，累了他又去床上躺下。这次他坐在床头远望着窗外的凤尾竹不禁又开始了思念。他想最好将这种思念提炼成一首情诗，一种只是自己思绪的再现而未经文字修饰的歪诗，最好还是整理成一首歌一首不加修饰的感情自然流露的流行式小曲，唉，就是一种真实情感的文字记录吧，要不然我才不敢在这样思绪纷扰的混沌状态中自创自唱出来。这么一想他那情思与胆量居然油然而生：。

他深思了一会儿给这首歌定名为《犹如远隔两千年》并加了附题“——为热

恋的恋人而作”。他经了短暂的推敲确认无疑，于是他便在心里深情地吟唱：

    “分别数十天，犹如远隔两千年……那年你才十七岁，柳叶眉双眼皮，秀色可餐亭亭玉立，望一眼都会心醉；你是挛生妹妹，你是你爸妈的掌上明珠，你是我心中的公主，你的笑貌雍容永远铭刻在我心中；就在金色的童年，你哭闹着扮我新娘要我扮新郎，我无奈把你背在背上，追赶迎亲队伍伴着那哩唎啦琴哐；就在那一天，我俩身披红霞足踏红浪，相依相偎热烈亲吻，尽情享受那沉迷愉悦甜蜜幸福的时光；就在那一天，相拥苏林桥头看倒影，一对鸳鸯水中戏，哥妹心联情系誓百头偕老永远不分离；临到婚配的前一夜，红烛化泡影，为逃离魔掌跳江心，生离死别悬一线，天各一方何时何处能相见？一晃分别了数十天，犹如远隔了两千年，何日才能见面哪怕就一面，悲痛的心也不再凄苦只觉甘甜。啊……

啊……嗬……”

    他再一次用心傾听那自己发自内心的深情的吟唱，自我倍觉心遂意足就舒心地沉沉地熟睡过去了。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