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约十岁那一年冬季的一天,亲生父亲去世了。报丧的人先是找到了我的外祖父商量,外祖父没有说什么,又让他找到我的后父。后父当然无话可说,更没有理由拒绝的理由,就在漏粉条的锅台边答应了,只等到我放学就带我回到高家庄村。来接我的是高家庄的邻居闰生叔,这对于我这以后就记住了他我这个高家庄的邻居。
这已经是我记事后第四位逝去的亲人,而且是我最最亲的生父。在过往的事事物物中,到达东姚村是我记事最清楚的时候,因此我对父亲的逝去印象最深,何况这次是我亲爱的生父,是背着我为我治病求医的人。虽然现在髋骨处还留给我季节的记忆,但也是我的父亲尽心尽力的结果了。
从东姚村到高家庄村要经过舅家,我们没有时间的耽误,高家庄的那个家庭已经等候我很久了,因为他们还不能明确我是否能出现在父亲的葬礼上。闰生叔赶紧回去给我的奶奶一个交代,才能正常安排明天父亲的葬礼。
坐在闰生叔叔的“洋马”的后座上,我不知道是怎样经过那几道坡,然后走进高家庄村。村庄里的人都盯着我看,似乎我是这个村庄的客人,也许怀疑奶奶能接回我为父亲送葬。强势的奶奶似乎在这一点上妥协了,她还是在亲朋的劝阻下要我回家送父亲上路。在父亲葬礼这件事,外祖父和祖母达到了妥协,他们一个同意赞同我回去参加父亲的葬礼,一个允许我回来又一次成为父亲的孩子,做他的孝子。
父亲的死也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参加村上修理水井的工作,可以说是极其光荣的事,一方面说明有自己超出村民的技能,另一方面可以领到高公分,这是大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而父亲就是为数不多几个人中其中之一。我从来不怀疑父亲的聪明才智,他在高家庄村处处表现出他的过人之处,并且特能吃苦耐劳,这也是大家共识的。所以一个熟悉井下工作的人,竟然在上井过程中摔出吊桶而亡。
这样的悲剧还是发生了,同村人都感到特别奇怪。也许是父亲真的太累了,他不愿意面对了。我和母亲的离开,父亲就一个人孤独地守着窑洞,家庭婚姻的失败,他的父母又在马家庄,他没有倾诉的对象,而且还经常在痛苦中得到奶奶的数落,能不郁闷吗。空空的院落,只有几只兔子陪伴着他,他的苦不想给别人诉说,只有一个人把苦水咽下去。所以村上许多人传说是他想不开了,断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我还是和大多数的人一样,父亲由于前一天忙了一天,晚上还去了马家庄,很晚才回到了家。第二天又一大早到井上维修水井。他真的太累了,在出井的过程中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我就这样在村民的注目中走进了村子,奔向我的院子,我已经离开它三四年了。但此刻,我已经没有心情欣赏我的宅院了,父亲已经去世了,满院都是嘈杂的人声。爷爷奶奶已经伤心透了,唉声叹气地靠坐在炕墙边,围着全是高家庄的邵氏家族的人或是邻居的长辈。他们都在劝说爷爷奶奶,偶尔还陪着抹泪。我由闰生叔领进窑洞,大家的伤感有了片刻的犹豫,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我,忧伤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他们终于盼到我的到来,至少心头的那块石头落下了。大家继而窃窃私语,这个一句“波娃来了”,那个一句“波娃长高了”,倒是弄得我手足无措。在他们的目光中,我来到了爷爷奶奶的身边,他们还在流泪,看到我由哽咽变成了大哭,我知道他们看到我就如同看到了父亲,而此刻父亲已经躺在棺材中了,已经与他们阴阳两隔了。此刻,本家亲人和邻里老人的劝说已经变得徒劳了,爷爷奶奶的抱着我痛哭。我知道,他们是在哭他们亲亲的孩子,我只是他们思念父亲的寄托。我更加手足无措,我在这样幼小的年龄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比我大了两辈的爷爷奶奶,更何况我与他们疏远了三四年了。正是这三四年,我们变的陌生了,时间也能渐渐消磨掉亲情。又一个方面,我在东姚村也经历了相对熟悉的爷爷和叔叔的离去,小小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了太多的伤痛了。眼前,紧搂着我的可是我有点陌生的亲奶奶和爷爷啊,棺材里也是我亲亲的父亲啊!
我就这样在伤心欲绝的奶奶爷爷的交换拥抱中陪着他们哭泣,只是感觉自己的表情是那样的呆滞。记得这样的时间持续很久,奶奶和爷爷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回到了炕角,独留下我呆在炕的中间。整个窑洞里人的目光依旧在我的身上,好在窑洞中昏暗的灯光掩饰了我许多的尴尬。
但不久,我被邻居婶子换上了一身白衣,甚至包括鞋子也是白色的,甚至戴上了白色孝帽。我要为父亲守孝了,这是我来的真正目的。
摇曳的灵堂后面,就摆放着父亲的棺材,他已经静静地躺在里面休息了。我接受这全村人对父亲的吊唁,我这个儿子需要一一磕头致谢。父老乡亲对我一个小孩太陌生了,我已经离开高家庄村有三四年了,何况我还是完全不记事的时候离开的。我只有麻木地磕头致谢,对于闰生叔向我介绍吊唁的来人我根本记不住,完全是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去。他们一律相似,辛苦的满脸堆满了褶子,笑的时候更加明显,只是他们总在我磕完头致谢的时候,重复一句话“波娃回来了”。
他们心中那个“波娃”回来了,可我能留在他们身边吗?村长也来过了,他在奶奶和爷爷的强烈要求和哭诉下,答应给父亲烈士的称号,也答应他们只有我回来,村上以“烈士”的子女来养育我。我留在高家庄村,能让母亲孤孤单单在东姚村吗?虽然我没有决定自己未来的权利,但我已经铁心和母亲在一起,并不想回到生我养我的高家庄村。而这将意味着,这个院落在父亲这样悲壮地离开后,将家园荒芜。这将令奶奶和爷爷失望,更无法让躺在棺材中的父亲能了愿。但又能怎样,从我当年离开高家庄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没有回去的理由,也让奶奶和爷爷没有了让我留下来的理由。
我不知道是怎样经过那一夜的,可能是少年的我太困了,很早就睡着了,只留下小叔还有我的伯伯的孩子我的弟弟在那里替我守灵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睡在我窑洞的炕上,而且是这样的场合回到我窑洞的炕上。
父亲的葬礼几乎让全村人都赶来了,似乎比曾祖母的葬礼还隆重,可能是父亲为整个村上人死去的。闰生叔领着我,顶着村人为父亲烧纸的瓦盆,当然是闰生叔帮我扶着瓦盆。我手中也扶着一个缠着白纸的孝棒(哭丧棒),跟在棺材的后面。父亲就这样走了,我听到许多的老人和婶子们也陪着我们哭,那哭声响彻了整个巷道,甚至漂浮在整个高家庄的上空。从在父亲棺材板上摔碎瓦盆的那一刻开始,哭声更加强烈。我陪着父亲去地里的墓穴,那是他最终的归宿。送葬的队伍很长,他们大多一起送到了村口,去地里的时候只留下了年轻力壮的,还有我们本家作为伯叔辈,剩下就是围绕着我这个孝子周围的至亲兄弟。闰生叔依旧带领着我,麻木做着我作为孝子应该做的一切。我最后下到墓穴中擦拭了棺材板上的尘土后,父亲就长眠于此了。
我就这样与高家庄有了一天多的亲密接触。随后闰生叔又送回了东姚庄的继父家,我还有继续我的学业。后来我在成都读书的时候,奶奶托人写信说想让我给父亲立块碑,我一直没给她明确的答复就不了了之。在我大学毕业后最后一次在奶奶的要求下回到高家庄村的时候,当时我的院子和窑洞已经被奶奶卖给了本家大伯,我顺便要求到父亲的坟地上看看。闰生叔给他的儿子交代了父亲坟地的地方,我们就去了地里,经过长时间的寻找,和多次问地里劳动的人,在一块地的中央终于看到略高于土地面的一个小坟包。
这就是父亲的坟墓,因为我的懈怠,让它显得格外小,如果不细心看几乎看不到。就是坟包的上面也长着麦苗,麦田的主人根本没有给我们留祭拜的地方。我没有给父亲立一块像样的碑,那必须是由孝子亲自立的,别人是代替不了的,这是我的不负责任啊!麦田的主人当然希望土地能产更多的粮食,所以经年累月就逐渐用犁犁平了父亲的坟墓,这也怪我自己啊,就连一块三尺见方的土地也没给父亲留下。我只能跪在坟地的旁边,我甚至不知那边是父亲的坟头,只有给他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父亲,您在那边一切安好!您依旧鲜活在我的心中,不经意间我经常想起了您
2017年1月20日星期五写于成都家中
2017年1月21日修改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