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家庄的院子,随着曾祖母的离去,我和母亲的离开,父亲的去世,就被一把铁锁锁住了门。一直被荒芜,一直被闲置。偶尔本家的大伯来看看,奶奶从马家庄村过来看看,他们也没有动什么,只是用目光记住了这里的变化。
其实窑洞内没有大的变化,只是多了些尘土,多了墙面掉落的土块,木桌和门窗一天天向朽坏靠近。最大的变化就是夏秋季院子里杂草丛生,冬春枯草遍地。还有我们的柴草屋被雨水淋的塌陷了,直接在房内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
岁月无情地流逝,我的庭院也在慢慢老去。一年又一年的风吹日晒,一日又一日的阳光雨露,顺理成章带给我的庭院是残破不堪。院墙剥落的不甚严重,不然我的庭院就暴露在村人的目光之下了,那把铁锁也不管任何作用了,大家可以自由出入我的院落,甚至走进我的窑洞。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也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我离开高家庄奶奶只给我来过两次电话,一次是说想我了让我回来,一次是想让我给家父立块墓碑,都没有提及院子的事,那当然是它平安无事了。没有消息就是好事,我总这样认为,对于我的院子我也是这样的态度。
我在高中的时候,我回过次高家庄,就是特意看看我的庭院。那也是我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我曾想回到小院之中来。高考没有考上,整日和母亲拌嘴,甚至看到阳光都是那样灰暗,那样有气无力,于是我回到了我出生的庭院,寻找我心灵的慰藉。
奶奶当然喜出望外,她没有想到作为孙子的我主动会来找她,而且还是希望看看高家庄的庭院。我在院子的大门外静候她的到来,好在马家庄村下来的路全是下坡路,她也没花费多久的时间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在她来到的前面,我已经看到我的院子夹在四周的阔气小洋楼之间,寒酸的让人刺眼。这个院子在父亲在世的时候,可是村子上数一数二的好窑洞,在当时的高家庄显得富丽堂皇。而如今,却与周围格格不入,甚至变成了村庄最不起眼的院子。就是眼前的院门,已经被阳光和风雨弄的满是裂纹,我担心哪一天它会朽掉,残留一地的碎木头。我也担心那把生锈的铁锁,哪一天钥匙也不管作用了打不开铁锁,我的院门也将会被无情地撬开,随后就会铁丝胡乱地绑住。而小孩就可以从门的缝隙间钻进去,进入我的院子,毫不顾忌玩耍,爬上院子中的那棵梧桐树。如果在冬季,他们可能点燃满院的枯草,那将是多么可怕,我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想。
奶奶打开那把铁锁也花费了一段时间,因为她的动作是很缓慢的,似乎她在向我说明她守护这个院子的不易,需要我回来接受这份父亲留下的家业。
院门打开了,满院的杂草占据了院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就连我们原来经常走路的地方,那些原本被踩踏的结实的土块上也长出了茂盛的杂草。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每一脚都结结实实地踩在草的上面。在这个多雨的夏季,杂草正是疯长的时候,有些杂草上面长着刺,如枸杞,它会刺伤我此刻穿着单薄衣服的皮肤。院内的梧桐树和那棵小桑树,似乎也无力和杂草竞争。只是它们有着生长在高处的优势,阳光他们贪婪地吸取着,树下的杂草只是在树叶的摇晃中享受片刻的光照。
窑洞前面那块原来硬化的地面,是我玩耍的场所。此时,无一例外地被杂草占据了。我佩服草种的力量,秋天枯黄的杂草在风中被吹的四散而去,落在院子的角角落落,甚至悬在斑驳的窑洞面上,还有的落在窑洞的上面。但院内的草种还是被大部分保留在我的庭院内,只有少部分被吹到别人的庭院中了。当然我的院子也接受别人家甚至田地里吹来的草种,当然最多的是窑洞的墙面和窑顶上。现在草肆无忌惮在窑洞前面的土地上疯长,它们把这块我们踩得结实的土地重新变成了它们生长之地,这需要自然界产生多大的造化啊!可它们做到了。它们甚至爬上了我窑洞的墙上,让我斑驳的窑洞墙面更加不堪入目,窑洞的墙缝间也长着杂草。当然在窑洞的顶上扎下了根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因为那是一片平整的黄土。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天一有空闲就爬上窑顶,夯实清除杂草,让杂草远离了我们居住的头顶。可如今,它们已经大行其道,没有丝毫的顾忌。它们又顾忌谁呢,我这个院子的主人已经抛弃了它。
打开窑洞的门,我的心几乎冷落到了极点。就连走下窑洞的台阶上也零星地长着草。草种从窑洞的门缝中飘进来,安详地躺在台阶上。经年的雨水已经慢慢渗进了窑洞内,透过门缝的阳光给它们带来了温暖,于是乎它们心安理得地栖身在这里。好在窑洞内的陈设还是依旧,只是上面多了许多尘土。
奶奶从房子内取出一把镢,说是到院内挖去她几年前埋的一根桑木,它是做镢把的好材料。奶奶又说它是留给我用的。呜呼哀哉,我不知何时能回到这里。她费劲地刨着地,我试图想帮助她,她说我不知道埋桑木的地方。的确,她是院子目前的主人,桑木也是她一手处理埋在地下的。但在这个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寻找特别的印迹是不可能了,只有靠她原来埋的方位判断了。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刨出了那根桑木,她模糊的记忆还是给了她很多的误导。直直的一根桑木,的确是绝好的镢把,可我不知我何时给它配上一个好的镢头,只有把它放回窑洞中。奶奶说,不能再在地下埋了,否则它会腐烂掉,以至于它连做镢把都派不上用场了。
我又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奶奶的挽留,因为我无法确定我成为院子的主人如何使它重现辉煌。锁住门的那一刻,我的心破碎到了极点。满院的杂草代替我成为这个院子的主人,它们只会使它更加荒芜,更加萧条。
又过了几年,院子已经卖给本家大伯,我又一次被奶奶要求回来见她离开的时候,和我同时坐车去运城的是高家庄村的一个女孩。在公共汽车上我们坐在一起,她问我和刚才送我的男孩是什么关系,我随口说是我的邻居。女孩怯生生地望着我。刚才送我的是闰生叔的儿子,女孩告诉我他们是小学同学。
是啊,我是高家庄人吗?我是闰生叔的邻居吗?我的院子已经被卖掉了,高家庄已经把我彻彻底底抛弃了。虽然现在不是杂草丛生了,但羊群乱哄哄地糟蹋着我的院子,它们似乎才是院子的主人。还是杂草丛生的院子能留住我,毕竟我的思念和它们一起疯长。
现在,院子卖掉,我的记忆戛然而止,停留在杂草丛生的那个时间段。倒是我喜欢起那个杂草丛生的我的荒芜小院,因为它至少承载了我很多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