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风物志(三章)
来源:作者:宋长征时间:2013-10-26热度:0次
蒜是一味药
一 你入瑶台,我落民间
“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你知道,我说的是一个比较低智商的谜语,也可以叫做民谣或儿歌。乡村穷,但从来不缺少蓬蓬勃勃的人气,孩子多,且年纪相差不了几岁,兄弟姊妹,一帮子小孩在母亲周围团团围坐,听母亲讲那过去的故事。
灯光昏黄,我偏爱这种乡村抒情。灯光一昏了一暗了,旧年的情境也便温暖起来。我们都是好孩子,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乡村接班人。
蒜也是。
蒜属百合科,托生的人家不错,但除了葱就是蒜,就是洋葱,韭菜,说来说去,离不了一个辣字。火辣辣的,像极了乡下孩子的性情。水仙则不同,水仙属于石蒜科,也有一个蒜,但有一个蒜字并不代表就和蒜一样低调。你看,水仙,文殊兰,君子兰,龙舌兰,但听名字就让人咋舌。同样是蒜,为什么差别就那么大呢?别抱怨,天生万物,自然有序,每一株草木都有命中注定的气质。作为花卉繁育的石蒜科,名字虽然不错,但生性娇小,有不了大家风范。哪像我们蒜,大蒜,大大咧咧,清爽、火辣、甘辛,入心入肺。
葱辣鼻子蒜辣心,说的没错,大概蒜也只此一处不好;别的,都会是优点,闪光点,且在下文听我详细诉说。
母亲亦种蒜,小小的菜畦,白露间,夜晚落了一层薄薄的说霜不是霜说露不是露的物质,被太阳舌头一舔就化了。蒜,一瓣瓣剥好,只留一件象征性的内衣裤。我好奇,反正是长,不如让蒜拿大顶,倒栽葱栽进菜畦。来年春,菜畦里多是留白,看是好看,却引来母亲的疑惑,问我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母亲发现是我的恶作剧,吃饭时说,你倒过头来试试,去拔一拔菜畦里的草。我脸一红,没敢跟母亲顶嘴。却原来,蒜也不容欺侮。
凡是泥土里长出来的草木,都好看,水灵。是大地写下的诗。春时,情节质朴,激昂向上,有鸟鸣的清脆。到了秋天,舒缓,深沉,铺垫虽长了一些,却别有一番韵致。蒜也是,初生的蒜苗,移栽进花盆,我想不会比水仙门下的那些姊妹稍有逊色。只是委屈了蒜。乡间多好,土地多好,朝食清露,暮饮晚霜。雨声敲着鼓点,一瓣蒜就探出了嫩芽。燕子剪裁着家园之春,蒜叶青展展伸向天空。一碧如洗的天空,相信城市里的人是很难看到的。土地,无论丰腴或贫瘠,蒜不嫌弃,生在乡间的农人不嫌弃,那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啊,人忘了根本,即使住进瑶池又何意义?
蒜能听懂我的话,围在一起,听母亲讲那过去的故事的孩子们已经慢慢长大。谁都记得,哪一天离开风中的柴门,哪一天母亲将新收的蒜,辫结成记忆的绳结,挂在门楣上,每一个结扣,都记录着一个乡下孩子成长的光阴。每一头蒜里,都有因清贫而储存起来的泪光与艰辛。
蒜的辣,想必总有一些渊源,说又说不出,放又放不下,除夕夜的鞭炮响过之后,新桃换了旧符,一碟蓉蓉的蒜泥端上来。醋是酸的,蒜是辣的,几滴麻油是香的,佐以水饺,所有的辛酸与悲苦也便甜了,香了起来。
石蒜科的水仙不懂,那是另一种形式上的美好,相当于生活之外的童话。你入瑶台,我落民间,互不相干,各有各的精神与生活秩序。
二 蒜是一味药
蒜,如今的名字叫大蒜,简单到让人忘记了蒜的身世。就像一个飘荡已久的浪子,流落他乡,时间长了故乡变得模糊起来。但性格不会变,火性子的北地人,到了南方,也化不成一汪水,也变不成绕指柔。
蒜亦是,蒜是异邦来的一位异士。2000多年前,由汉使张骞从西域带回。漠漠风沙,漫漫荒滩戈壁,想必蒜早已忘记归家的路。可腔子里的赤诚与豪爽仍在,火辣辣的性子表明,骨子里仍流动着一股猎猎胡风。胡,没错,加上草头成葫,也就是蒜的古称,亦称作葫蒜。
蒜是一味药。《新修本草》中记载:下气,消谷,化肉。由此看来,蒜不仅仅是一位异乡来的高士,更像一位怀揣千金方的妙手神医,惠及中土大地,勘察民生,了解民间疾苦。
儿时,常有腹痛,泻,绞痛,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砸在母亲的心上,生疼。灶膛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晚炊过后的余烬尚未失去火的温度。母亲将几枚蒜,独头蒜,投入余烬,慢慢煨熟。独头蒜该是蒜中的长子,其味辛辣,甚于兄弟七八个的蒜头。大概张骞出使西域归来时,带回的也是这种,只不过经过漫长岁月的浸淫,性格渐变为温和。多了同胞兄弟的陪伴,少却了思乡之苦。温度,通过草木之火传递,辛辣,渐变为一种药,在煨熟的蒜里生成,剥开,浓浓的蒜香直冲鼻子,几乎迫不及待把独头蒜塞进肚子,绞痛,随之烟消云散。
又有鼻衄,俗称鼻子流血不止。人一瞬间赤白了小脸,前院的二娘最知道治疗鼻衄的应验良方。取大蒜一头,却不让人看见,在蒜臼子里捣碎,在掌心摊成小饼,约一豆厚薄。左鼻出血贴在左脚心,右鼻出血贴在右脚心。两个鼻子都出血呢?对,你答对了,贴在两个脚的脚心,鼻血刹那止住。当年,很多人不解,问二娘到底施了什么妙方,黑乎乎,蒜气冲天又不像是蒜,二娘羞愧地笑笑,还不是当年日子穷,想让你们捐几粒米下锅。黑乎乎是从灶坑抓一把草木灰,蒜气冲天本身就是捣碎的蒜头,两者搀和在一起,即是止血良方。
也难怪,难为了二娘将蒜当作一门营生。如此,是比伸手去要来得让人心安。
草木之间,蒜作为平民在乡间游走。草最是缠人,但能安抚五牸,庄稼显得高格,茫茫人世哪一天离了粮食也不能存活。唯独,蒜是边缘人,作为边缘人的蒜,就不得不在风雨乡野练就了一身异能。
《随息居饮食谱》里说:“生者辛热,熟者甘温,除寒湿,辟阴邪,下气暖中,消谷化肉,破恶血,攻冷积。治暴泻腹痛,通关格便秘,辟秽解毒,消痞杀虫。外灸痈疽,行水止衄。”
而现代医学研究证实,大蒜集100多种药用和保健成分于一身,其中含硫挥发物43种,硫化亚磺酸(如大蒜素)酯类13种、氨基酸9种、肽类8种、甙类12种、酶类11种。另外,蒜氨酸是大蒜独具的成分,当它进入血液时便成为大蒜素,这种大蒜素即使稀释10万倍仍能在瞬间杀死伤寒杆菌、痢疾杆菌、流感病毒等。
此外,大蒜可断亚硝胺类致癌物在体内的合成。到当前为止,其防癌效果在40多种蔬菜、水果中,按金字塔排列,大蒜位于塔顶。在100多种成分中,其中几十种成分都有单独的抗癌作用。
原谅我,蒜,和你在一起在乡下生活了许多年,初识你的悲悯与秉性。人世可谓繁华,庖厨一事几成为行为艺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只要人想得到的,便能红光满面大快朵颐。而进食之时,还是忘不了喊上一嗓子:老板,来一头大蒜。心中暗笑,到底是不能免俗的皮囊啊。你看大街上衣着光鲜的摩登女,大概在听说大蒜吃了能减肥的话后,也是趋之若鹜,嗲嗲地叫:蒜,我的小亲亲,你将是我此生永不分离的另一半。
蒜不管,蒜只是性格甘辛、温和地从草本纪走来,入脾、胃,肺经,像一位真正的寒儒,大隐,生活在乡间。
三 从魏晋遗风走来
蒜,除了是一位高士,隐士,我想更是一位从魏晋走来的名士,叫做嵇康或向秀。皇朝易帜,并不能改变一些人骨子里的清高,他们心性里向往不羁与自由,更把活着当作一门艺术。有一天,大司马钟会打马从柳树下经过,燃烧的火焰,和叮当的打铁声吸引了他的视线。当时大司马肯定在想,这就是不潜心仕途的下场,只能夜以继日地劳作;或许,再过一会他们会问我,需不需要打一柄长剑或两付马掌,会不会低声下气向我打听司马府里是否缺少一个雇佣的杂役?但是没有,只见嵇康捋了捋袖子,向秀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又继续他们的打铁歌。便怏怏而去。
那时,嵇康投之以魏晋风流的青眼说:何所来而来?何所见而见?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蒜听见了,蒜知道这也许就是流传已久的魏晋风骨,由着性子,月白风清,不食嗟来之食,也不谄媚于封疆之王。
而真正的王一定不会忌讳。话说到了唐代,唐人食蒜之风大炽。《太平御览》有记:成都王颖奉惠帝还洛阳,道中于客舍作食……天子啖两盂。燥蒜数枚,盐豉而已。说来让人有些怀疑,或许成都王颖舟车劳顿,大概是真的饿的不行了,这才要来一头大蒜,就着腌好的豆豉,狼吞虎咽,竟然一口气吃下两大碗米饭。
我也喜欢吃蒜,虽不如村里酒鬼王大眼子有道行,一个蒜瓣喝下两口烧酒(一口半斤),却也有段时间离了蒜口中无味。本草纲目上说的,下谷化肉,大概是现在生活水平日渐提高,需要蒜来清淡一下胃口。蒜,这时候是兄弟,两眼清澈地望向你,心胸坦荡如砥。每次回家,母亲做好饭总是忘不了告诉我,窗户上挂着蒜,好像在提醒我别忘了这位乡间兄弟。
怎么会呢?人一旦和蒜结拜,必忠肝赤胆,哪怕眼前放着山珍海味也会食之寡淡。又一位钟情于蒜的高手,是说唐人食蒜之风大兴的故事。《广王行记》:“唐咸亨四年,洛州司户唐望之冬集计至五品,进止间有僧来觅。”这位僧人来干什么呢,大略也是一位苦行僧,赶脚累了,来向司户讨要一盘鱼吃吃(多气派,要饭也要得高格),司户信然答应。可谁知家人把一盘制作精美的桂花鲈鱼端上来,僧人又说:看有蒜否?言辞间颇有得陇望蜀之意。家人说;蒜尽。得买。我想当时司户的家人肯定有一股子怨气,真是个不知好歹的穷和尚,要鱼给你,你摆哪门子鸟谱。
依我看,僧亦是蒜的知音。你退却民间,我舍弃浮华,为的都是一个缘字,缘分未灭,蒜依然是穿越汉唐遗风的白衣秀士。且吟风听月,仗剑天涯,我自悠游山水间。
四 蒜的吃法
人的皮肤有黑有白,黑者往往给人一种强燥的感觉;白者就显得油头粉面了一些,善交际,做事圆润利滑。蒜也是,分为紫皮蒜和白皮蒜。紫皮蒜像个北方汉子,偏辣,味辛,揪一只蒜瓣丢嘴里,辣得浑身通泰,面有红光。白皮蒜,如江南美人,或许有点性格,却总还算是小鸟依人,味甘,明目利胆。
说起吃蒜并不复杂,祖母自得腌渍之法。拔过蒜苔的新蒜,像害了相思,丢了三魂七魄,倾倾欲倒。七八天最好,祖母一边说,一边擓上柳条蓝,喊我去蒜地拔蒜。我力气小,照着教科书上老公公拔萝卜的样子,想喊猫儿狗儿搂住我的腰,帮下忙。可是没有,一个屁股墩儿摔在地上。祖母笑,缺齿的嘴唇笑起来像开瘪的老菊。新蒜收回,剪去蒜株与蒜的胡须,在底部用小刀挖了一个锥形小洞,浸在盛有清水的陶罐,密封。用塑料布系紧。三日后,祖母在塑料布上扎了许多小孔,将水滗出,辣,辛臭。大概祖母原是为了给蒜们洗洗胃。
三十年后,我才知道山东有个叫丁宜的人,早就掌握了此种腌蒜之法,记在《农圃便览》里:“拔苔后七八日刨蒜,去总皮,每斤用盐七钱拌匀,时常颠弄。腌四日,装磁罐内,按实令满。竹衣封口,上插数孔,倒控出臭水。四五日取起,泥封,数日可用。用时随开随闭,勿冒风。”祖母没上过学,却通晓各种蔬菜的腌渍,这多少让我有些惊奇。大概,连蒜也不知道,八十年代的某个黄昏,一位鲁西南的小脚老太太虔诚地将一只陶罐抱在怀里,取出腌好的糖蒜,通体如玉,入口酸脆,甘甜。
再有一种吃法,尤为简单。农家圈养的鸡鸭,不施激素,不喂抗生素,当然下的蛋也健康瓷实。名字叫的也简单:鸡蛋蒜或鸭蛋蒜。蛋从鸡埘鸭圈里取出,尚有鸡鸭母体的温度,在蒸着玉米饽饽的锅里蒸熟。鲜蒜,农家必备之物,墙上,窗上,屋角,随手捡来两头便好。用蒜臼子捣碎。捣也有法,《齐民要术》讲的就是普通老百姓“起于耕农,终于醯、醢”的事情。“次捣粟,饭使熟,以渐下生蒜。蒜顿难熟,故宣以渐。生蒜难捣,故须先下。”
“生蒜难捣,故须先下。”注意,捣蒜也是个技术活,初学捣蒜,裸体的蒜瓣跳进蒜臼子,任你千百下也依然故我。不是窜将出来,就是蒜汁溅进眼里,眼泪汪汪,便发誓,不吃也不侍候这个难弄的家伙。
《齐民要术》里讲的是八合齑,我想该是江南的细腻吃法,将一头平常的大蒜吃出味觉艺术,吃出美感。我等北人,耐不住那样的精细功夫,鸡蛋蒜尚是好的,常有人一口蒸馍一口大蒜,吃的津津有味。好不好吃?你问。日娘的,通泰。哈你一口气,喷出一股大蒜来自西域的仆仆风尘。
五 今世的江湖与魅影
蒜依旧在田野上生长,时间的季风掠过山川,高原与丘陵,亦拨动当代社会的神经。有时我想,一头小小的蒜为何独有如此大的魅力,集药用保健于一身,心系民生社稷之根本?
2100多年前,凯撒大帝远征欧非大陆,当地的气候条件极为恶劣,疟疾,瘟疫蔓延。有随军的巫医上书凯撒大帝,建议士兵每天服用一头大蒜以增强体力,对抗疾病。效果立竿见影,当对方成千上万的士兵感染疟疾之时,凯撒的士兵却渐渐恢复了体力,仅用短短几年的时间便征服了整个欧洲。强大的古罗马帝国,谁又能知道骨子流淌着蒜的血脉与功绩,在一个王朝的背影中,是蒜,作为谋士,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改变了世界的格局。
同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大不列颠帝国动用十万吨大蒜,榨汁,作为消炎之用,以防感染。第二次世界大战蒜汁曾被苏联红军誉为“盘尼西林”。八年抗战的艰苦岁月里,八路军和新四军也曾广泛使用大蒜防治感冒,疟疾,急性胃肠炎等疾病,有效增强了革命战士的体质与斗志,为抗日战争立下汗马功劳。
面对一头蒜,也许你已经无法言说它的身世与生地,风沙漫漫的胡地也好,还是遥远的中亚和地中海地区,总之,蒜在清清白白之中又弥漫这一种巫蛊之气,接通星汉与大地,以一种接近神灵的魅影,来到民间,进驻都市。于万千气味中调和世界,保持着严肃与深邃的面孔。
鲁西南大蒜,以金乡为例,从1989年的16万亩发展到80余万亩,始终位居全国和世界县市之首。并荣获2002年上海吉尼斯证书。由于当地的自然条件有约,并采取了科学方法种植,金乡大蒜平均亩产1200公斤,最高可达3000多公斤。由此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并带动了一系列大蒜深加工企业,大蒜以及大蒜制品出口总量的比重始终处于首位。
说来说去,其实大蒜的精华大多集中于大蒜素这样一种神秘的物质之中。大蒜素,是从大蒜中提取的挥发性油状物,是二烯丙基三硫化物、二烯丙基二硫化物以及甲基烯丙基二硫化物等的混合物。其中的三硫化物对病原微生物有较强的抑制和杀灭作用,二硫化物也有一定的抑菌和杀菌作用。
我曾亲自参观过大蒜素提取的工艺流程,看起来不算复杂,其实相当严格。在当地一家极具规模的工厂,院子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大蒜气息。忙碌的工人将成熟、干燥、无虫蛀、无霉烂的蒜头,去蒂分瓣,清水漂洗。第二步就是将筛选好的蒜粒加工成糊状,类似我们平常食用的蒜泥。将蒜泥放入烘箱,文火烘干,温度控制在60°左右,大约需要7——8个小时,烘干过程中一定翻动使其均匀受热。然后将烘干的蒜块用粉碎机研磨成粉,过筛。蒜粉浸泡的流成尤为重要,用30°——40°的白酒密封浸泡除臭。抽滤法,澄清的溶液悬浮于上层,即为无臭蒜素原液。
大蒜素粉的精华萃取,有效保留了大蒜所有的天然成分,纯度高,无异味,食用方便。也可以进一步加工成糖浆,乳剂,注射剂,和大蒜素片,在活化细胞,促进能量产生方面效果奇特,祛脂降压,降糖防癌,调节肠胃。
今世的江湖已非昨日,大蒜作为一种朴素的乡间植物,早已化身成魅。大蒜素也许可以说成是大蒜的灵魂,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商品行销世界各地,流进现代人的血脉。
六 补遗,剜蒜的
附录1
有报道说,“蒜你狠”一词出于2010年,大蒜价格扶摇直上,最高涨到每斤10元以上,将要赶超肉价;“蒜你贱”出自2011年蒜市崩盘,大蒜暴涨暴跌已成为农产品价格的典型代表。
附录2
菏泽再出挖蒜车祸成武5名农妇被撞身亡
5月23日讯(记者郭豪)今天凌晨4时许,成武县县城西五岔路口附近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载有9人的农用三轮车与农用运输车相撞,致5人死亡4人受伤。三轮车驾驶员贾爱贤无明显受伤,已被警方控制。这是菏泽三天来第二起农民外出挖蒜遭遇的车祸。
附录3
早年的一篇习作《剜蒜的》(节选)
剜蒜的大都有名有姓,可有名有姓没有人叫,每年的这个季节,他们都统统被称为剜蒜的。麦子黄稍,离芒种大约还有二十来天,剜蒜的就开始磨拳擦掌,奔走相邀。只有当他们十人一组,八人一伙聚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赋闲在家的,搭瓦匠泥水班的,还是匆匆从异乡打工归来的各色人等,摇身一变就都成了剜蒜的。
剜蒜的分布面积很广,大多数家在黄河故道附近。蒜区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从“金蒜(金乡大蒜)”的发源地金乡辐射到周边的其他区县大概几十万亩有余。
收蒜的季节已是仲夏,虽夜晚有些清爽,可白天大多酷热难耐。剜蒜的既然被叫做剜蒜的,也大都有揽活的金刚钻。他们绝对都是农民,绝对都吃得起辛苦,也绝对能对得起剜蒜的这个称谓。在某些人的谈资里,剜蒜的这个代名词有些贬义,可剜蒜的不这么认为,他们很骄傲也很自豪,他们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认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父母和孩子。
凌晨两点,就有人家开始点亮了灯光,妻子忙着给丈夫打好行李;或者两个人都准备好各自的行装,赶赴蒜区。带行李剜蒜的大都准备留在蒜区过夜,或因太劳累或是离家太远。大多数人都是乘坐机动三轮赶赴战场。三轮车司机也不是外人,大多是村里的乡亲,每人交点油钱就能拉着上路。司机也不是个吃闲饭的角色,既要自己是“剜蒜的”,还要尽量保证一车人的安全。这几年“剜蒜的”三轮车实在太多,凌晨或深夜的时候,无论是省道国道还是乡间小道,你总能听见绵绵不绝“突突突”的发动机声音。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在医院里,你总能看到一个个负伤的剜蒜的人。也有的会小命不保,挣了几百元还没有来得及消费,就匆匆奔赴了天堂。
拔了蒜薹的蒜们像被霜打了似的,密密匝匝,它们等待着收获,等待着剜蒜的一个个把它们从地里请出来。“请”字当不为过,别看这些土里土气的庄稼人种了一辈子庄稼,可对别的庄稼他们一辈子也没有用过这样的姿势:一开始还好,大多体力充沛,或三行,或四行,弯腰蹲地前行;可时间长了,谁也支撑不了,于是便跪在地垄上,左膝右膝交换,徐徐前行。
日头很毒,太阳竭尽全力炙烤着大地,烧灼着蒜地里蚁行的剜蒜的人。剜蒜的嗓子眼开始冒火,干咳两声,却只吐出一点白沫。抬起头来向远处望去,满地都是跪行的人;再向地头望去,茫茫无尽处,于是捶了一下腰,躬下身来继续前行。
菽:豆的绿野仙踪
一 燔火之野
似在等待一个字,一个简单的词语,似朝露,在掌心慢慢化开,沿着时光生成的掌纹,流进血脉。菽,打开一扇窗,面对田野。植物中,再没有比菽更有将军风范的,可以撒豆成兵,重小豆,白豆,刺豆,矩豆,黄落豆,御豆,杨豆,胡豆,这是《广志》里撒出来的豆,也是对豆最早的解释。以至于后来的白豆,黄豆,绿豆,红小豆,杷豆,豇豆,青豆却难以对号入座。就如当下的乡村孩子,从村庄到城市,一转身把原本的名字改换成洋文,听着是好听,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广志》里的黄落豆,我想应该是黄豆了吧,平原大地,黄豆自是不算新奇。秋日最好,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这时大地上的植物进入收获期,三三两两,有人在收玉米,有人在割芝麻,有人裹了头巾,高高挥起扬镐,收获饱满如乳房的红薯。年岁小,我们也帮大人做不了什么,但并不妨碍我们快乐的小火苗突突燃烧。火,在一方隙地上燃起。古时的燔火,想必也是如此,为了庆祝丰收,为了感谢神灵,将燔火燃起,先民们围在一起,且歌且舞,以原始的方式表达对大地的感恩。
相对于我们,快乐才是主题,引燃燔火的动机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馋虫,迫不及待分享田野带来的谷物之香。烧红薯是个体力活,用铲子掏出一口地灶,用几块土块垒砌,柴枝在下面燃烧,红薯的香气在上面升腾。不过时间太长,超过了我们对食物的忍耐力。黄豆在,落尽叶子的黄豆显得有些孤苦伶仃,稀稀落落。不适用硬火,落了一地的黄豆叶是最好的烧柴,聚拢在一起,拔几棵黄荚的豆秧架在火上。刚开始,软软的火焰是豆叶在燃烧,殃及了豆秆时才劈啪作响,炸裂声有些沉闷,火势在瞬间燃烧殆尽,只余下软软的火苗。刚好。第一声啪是豆荚开裂的声音。稀疏的啪啪声过后,才听见豆子的脆响,啪——节奏短而急促,脆瓜裂豆的清脆,在繁复重叠的啪啪声过去后,我们毫不吝啬动用了打着补丁的小汗衫。一边扇,一边躲闪着飞溅的星星之火。灰烬过后是重生,这形容虽则牵强,但对于炸熟的豆子来说未尝不可。从金黄烧至微醺的红,不啻是一种重生。香,有时越是遇到激动的情形,我们愈是难以表达此刻的心情,比酒香,比花香,比乳香,比天上的云彩,水中的游鱼还要香,淡落齿颊间,香入骨髓中。以至于多年以后,你问我什么最香,我会脱口而出烧黄豆,念念不忘。要野地里的野火,要田野上莆一成熟的黄豆,要一件打满补丁的小汗衫,扇去余烬之后,星星点点的野火烧黄豆。
好吧,就从田野开始,《春秋·考异邮》曾说,“菽者稼最强,古谓之尗,汉谓之豆,今字做菽。菽者,众豆之总名。然大豆曰菽,豆苗曰藿,小豆则曰答。”就像新疆人起名,父亲叫买买提,儿子也可以叫买买提,女儿可以叫古丽或者玛伊莎什么好听的名字。
豆田如墨,乡野间最是草本蓬勃。无论人世如何动荡,无论帝都如何奢侈繁华,大地总是呈现以蓬勃的生机,展示给我们。面对时,我们会不会思考,植物是如何保持了最好的妆容,尽管也会老去,尽管也会将子实遗落在风中,但等春燕归巢,万物苏醒,又一次蓬蓬勃勃,热热烈烈,投入流转千年的逝水年华。
说实话,包括你我,很难再一次返回田野,再一次站在大地的中央,燃起一堆十月的燔火,只为等待一枚小小的黄豆,在火焰中炸开,香飘原野。但无妨,手拈一枚黄豆,对映日月,在一粒谷物中寻觅我们赖以依靠的家园。
二 塘水豆腐
首先醒来的是雾;或者说是雾一夜未曾合眼。从蜿蜒的小河里爬上来,沿着低洼不平的乡路,走过沉寂的石板小桥,涌进村庄。打破雾色的必是一缕悠长的梆声,卖豆腐的水淋淋的吆喝声,左回右荡,将雾击退在河湾。
燕四爷做了半辈子豆腐,燕四爷卖豆腐的吆喝声就在村子里飘扬了半辈子。木门吱呀,有人端着一瓢黄豆在门口等,燕四爷的豆腐挑子就颤颤悠悠就晃了过来。嫩豆腐,软嫩鲜滑,色泽白润如玉,可入汤,可凉拌,可清炒。普遍说的是南方豆腐,若吴侬软语,轻盈,质地柔软,舌尖一抿便在齿颊间化开。而北豆腐粗糙,也叫老豆腐,浓香,偏黄,适合涮锅,煎炸烹炒。若北人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凡事讲究一个性情通透。
燕四爷的豆腐不软不硬,取其中,调和南北风情,做汤柔嫩鲜滑,煎炒亦无滞口。因燕四爷年纪老相,辈分又高,众人便称作燕四爷豆腐。豆腐挑子撂下,梆声即停。有孩子站在燕四爷的豆腐挑子前,燕四爷也不吝啬,切一小块豆腐塞进你嘴里,保证三五分钟舍不得下咽。我也曾是其中的一个馋虫。因从小肤色较白,燕四爷便打趣说是吃他做的豆腐吃的。我便羞涩躲在母亲身后,偷偷吐出放于掌心,晨雾在指尖缠绕,豆腐的热气尚未散失,若一块通灵的宝玉,润白的光芒闪烁其中。
《本草纲目》中记,豆腐之法始于汉淮南王刘安。凡黑豆,黄豆及白豆,泥豆,豌豆,绿豆之类,皆可为之。说来像是一个笑话,刘安为了长命百岁,命人于楚山(今八公山)炼丹,豆汁加入石膏或明矾,无意间生出了这么一个人间尤物。设若现在,说不定也会急着跑去上海,申请一个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弄一个大大的牌匾,将宫殿的牌子暂时撤换——豆腐刘安。不啻为一个响当当的百年字号。
燕四爷做豆腐,专取坑塘之水。村东有池塘,夏有青荷,冬有游鱼眠于青泥之上,其水清清;若逢旱年,只留一方小小水穴,深且清凉,逐级进入塘底,有幽幽凉气冒出,沁人心骨,赛比空调,有小小泉眼汩汩而流。燕四爷管这个叫活水豆腐。井水硬,所以做出来的豆腐也便面色冷硬,入口隔,像是带着牙套吃蛤蜊,无论如何也品不出鲜香。
有一段时间,我喜欢赖在燕四爷家不走,蒙了眼的毛驴在咯噔着拉磨,石磨咬合的声音,温润亲切,像一位长者关切的话语。燕四爷将磨好的豆子上包,房梁上悬挂一条绳索,两条夹棍交叉绑缚,清洁的素棉布包将磨好的豆子包起,摇晃,挤压,直至挤出最后一滴奶白的豆浆。而后上锅蒸煮。我时常会里里外外捡来烧柴,心里的小九九不过是为了一碗香气弥漫的豆浆。豆腐皮,黄豆中的精华,熬煮好的豆浆锅里漂着浅浅的一层,揭起,晾干,豆腐里的软黄金,所以价值也最贵。不似现在有人以劣质的豆制品充当豆皮,色泽虽极为相似,入口绝无黄豆精华的醇香。
一碗热豆浆的温度能保持多久,对燕四爷豆腐的记忆便有多久。金黄的豆粒,在此刻宛若一个精灵,纵身一跃,跳进村口青荷游鱼的坑塘,于是浓浓的豆浆里也便有了青泥的软绵,荷花的清香,也便有了一尾游鱼的清浅时光,吐着七彩水泡,浮出水面。
东坡有诗《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脯青苔,炙青蒲,烂蒸鹅鸭乃瓠壶。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贫家百物初何有。”要我说,怕是哪天苏大居士流放途中,吃到了燕四爷做的塘水豆腐,终是难忘那缕乳脂香。
三 豆类家族
有一桩公案不得不说。《本草经》记载张骞出使西域,得胡豆。我查阅了一下资料,发现胡豆既是当下的蚕豆,也就是孔乙己拈着说“多乎哉不多也”的那枚蚕豆,原产地在地中海以及西亚地区,后引入我国。
而另一种说法是,菽起源于中国。《史记》中说,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鞠五种,抚万民,庆四方。郑玄曰:五种,黍稷菽麦稻也。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亦说,大豆生于槐,出于沮石之峪中。九十日华。六十日熟。凡有一百五十日成,已于卯。
所以我更倾向大豆的原产地在中国的说法。菽是豆类的总称,即《春秋·考异邮》所记,菽者,众豆之总名,下有黄豆,胡豆,小豆,豇豆,豌豆,绿豆各种。
豆不争辩,在田野上默默生长,开红的花,黄的花,粉的花,白的花,既不招蜂引蝶,也不炫耀显赫世家。
我家世代为农,是农民也便有了可耕可种之地。大田里种植的多是黄豆,入秋收获,储藏,可以留作换豆腐,榨油,豆饼可以肥田,以期来年有更好的收成。地头有树,往往玉米之类的庄稼不利于生长,母亲便留下一些豆类种子,谓之杂豆。杂豆之名目繁多。红小豆,团株,小时肖似绿豆,大时像黄豆,结长长的荚,若收获不及时,散落在地似星星之火。“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里”的红豆,我想肯定不是这种,总觉得是树,总觉得高高树上结红豆才显得浪漫多情。心爱的人远走,只留年少时的记忆,于是便种下一株红豆树,痴痴等候。但等到了季节,红豆树上结相思,相思幻化成串串红红的红豆,以待你来时,再相逢,眼里含着泪光——看,我为你种下的红豆。
还有一种,豇豆。豇豆花开粉红,玉白,蛱蝶一样的花朵,三两蕊丝,甜甜地向你微笑,些许时日便长成一拶长的豆角,嫩时青颜,可剥皮入饭,甜,糯,软。熟时肤色赭红,可留至年尾做粘豆包。与红薯同蒸,捣碎,入枣,入红糖,甜如豆沙,糯如粳米。大年走亲戚也便成了应时之物,一再推脱,今年蒸的豆包最好,甜掉牙的甜,粘掉牙的粘。于是一家常能品尝到几家粘豆包的风味。
需要着重说一下绿豆,因为在豆类家族中,绿豆的名气不亚于黄豆黑豆。1980年代,平原地区号召学习焦裕禄精神桐粮间作,我家也在大田里栽下一行行高大的梧桐树。有了梧桐树就不怕引不来金凤凰,我一直怀疑这句民谚。小时候常在梧桐树下踟躇徘徊,希望看一眼凤凰的真容,连一只羽毛也没看见,倒是梧桐树下的庄稼着实虚脱绵软,营养不良。怎么办?又不好空着地,母亲便种上一行行绿豆,绿豆开黄白花朵,喜阴,这样一来梧桐树算是有了绿豆这个芳邻。绿豆不像其他豆类作物,阶梯式成熟,上面的花儿正艳,下面的绿豆已然黑荚,田野里有的是麻雀和田鼠,远远看见黑黑的豆荚,心中止不住狂喜,倘不及时采摘,到最后怕只能剩下一株株空空的绿豆秧。
《开宝本草》中记:“绿豆,甘,寒,无毒。入心、胃经。主丹毒烦热,风疹,热气奔豚,生研绞汁服,亦煮食,消肿下气,压热解毒。”说到这里不免想起一件往事,小时候不注意卫生,身上有疮毒,坐在门槛上疼得直抹眼泪,三姐当时也小,却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将生绿豆嚼碎,敷在疮疤上,不几日,竟然红肿褪去,皮肤完好如初。
炎炎夏日,绿豆汤可谓是消夏上品,清清凉凉一碗绿豆汤,清清凉凉看见脚下的日子。豆类魔幻中,绿豆该是一位身穿绿衣的天使,轻轻一挥翅膀,拂却夏日的焦灼,《诗经 豳风·七月》中“七月烹葵及菽”,大概也是为了轻轻荡开这七月的流火吧。
四 豆茬,利刃柔情
先来描述一个场景。十月的豆田空空荡荡,阳光却未失去热情。豆子已经收割,忽而一阵风起,镰刀削过的豆茬像一枚枚尖利的钉子,倒插在空旷的田野。纷乱的人群,纷乱的人世,走出一位性格温顺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哀伤。
纷乱的叫嚣一直从队部传来,发酵。在初秋发酵成一柄柄闪烁寒光的利剑,万箭齐发,目标统一,指向这位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脱下鞋子。”他们喊。
“让该死的小右派清楚道德沦丧的代价!”他们喊。
“去吧,一脚一脚,必须踩在豆茬上!”一个憨蛮的声音,破锣般低沉,但不容置疑。
当爱情在草木间游走时是浪漫的,当爱情被冠以政治的帽子挟持,连草木也学会了为虎作伥。
多年后,祖母坐在门前的树墩上,向我讲述崇光表叔和表婶的爱情传奇。崇光家在杏花村,自幼学习刻苦,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回来,当了一名乡村教师。崇光有个弟弟叫崇标,好吃懒做,且有股子蛮力,有偷鸡摸狗的恶习。家里考虑该为崇标说下一门亲事了,李家荡的李凤珍。远见,相亲,怕崇标嘴拙将事情办砸,以崇光顶替。坏就坏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凤珍相中的是崇光而非崇标,洞房花烛时才发现这个惊天的秘密,以死相逼,绝不肯嫁给蛮子崇标。万不得已,且崇光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在众人规劝之下好歹将一场闹剧喜结连理。婚后,崇光表叔在学校教书,李凤珍在家勤耕勤织。是一场运动将事态再次卷入漩涡。
三国时作为帝王的魏文帝曹丕,欲将胞弟曹植置于死地,让植七步成诗,于是有了“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掌故。
我已无法还原那种血淋淋的场景,祖母说崇光表叔在豆茬上行走时的表情超出了一个教书先生所能忍受的极限。豆田里的人群,渐次安静,只听见尖利的豆茬在皮肉中断裂的声音,触及骨头的声音,听见人群中女子们压抑的哭泣,将愤怒的火焰一起投向那个叫崇标的蛮人。
从此,杏花村再也看不到崇光和李凤珍。有人说,很早在上海定居了。三年后,崇标死于一次梦游,跌落于一口乡间枯井。
五 连枷,以及做酱之法
多年以来,我们仿佛丧失了某种能力,祖先曾经握过的农具,渐渐失去温度。追根溯源,哪一件事物不与曾经的农耕文明息息相关,哪一粒谷物不来自血水与汗水的浸润。
稻,黍,稷,麦,菽,豆类作为五谷的重要地位不容置辩。而人,再过多少年也不可能失去土地的喂养,不能失去谷物的哺育。
连枷,击打禾谷的农具。《释名》说:“枷是加的意思,在柄头上加杖用来击打禾穗使脱粒”。其形类似于骨节,几根木条,用生革编连起来,长可三尺,阔可四寸。还有用独块木槌做成的。都贯穿在长木柄头上的横轴当中,高举甩转起来,落地扑打禾谷。
母亲在阳光下挥舞起重重的连枷,每一次抬起落下,豆大的汗珠从鬓发间跌落,落地成豆,幻化成一粒粒金黄色的火焰。
有了豆子,我们就可以吃到穿越雾色苍茫的白雪豆腐,淡淡的梆声远去,池塘里的水漾起荷花微笑的涟漪。有了豆子,我们就有了黄豆酱民风淳朴的关照,豆子的醇,馥郁的香,化作一场黑甜的梦境,瞬间包围了记忆。
母亲深谙做酱之法,水是村口老井里的水,有千年的风霜,也有万年的清澈。母亲在等,火光映红母亲的脸庞,也温暖了那些老去的时光。隔着草木编织的甑盖,仿佛听见大地之水,一滴一滴跌落于黄豆的金色幻梦。有时烈火的历练不过是为了走向朴素的内心,有时高压下的隐忍不过是为了看见一缕微渺的佛光,母亲的等待显得沉稳而漫长,宛若长夜里,化身成为一枚金色的黄豆,在灯火阑珊里守候。她在守望岁月赐予的莹润色泽,她在守望一家人平凡而朴素的暖,她将自己化作一盏摇曳的烛火,为我们照亮脚下的路。自己,一个人渐渐消失在星夜下的远方。
晒豆,腌渍黄豆酱最好要在腊月正月。齐民要术中说:腊月、正月为上,二月为中时,三月为下时。而地域不同,鲁西南的十一月才是腌渍黄豆酱最好的季节。干爽的西北风爬过院墙,拂下樗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抬望眼,长雁成阵,已向南飞。
而接下来漫长的节气,因为有了黄豆,因为有了母亲,因为有了馥郁绵厚的黄豆酱,足以让枯燥的日月也变得莹润,有滋有味。
牛的乡村编年史
一 现实主义的牛轭
一只现实主义的牛轭挂在山墙上,星光抚过,月光抚过,却褪不去光阴浸染的青色。
潘安仁在《耕田赋》里说,青色的犍牛架着青白色的轭。想想真是觉得有些诗意。早春田野,黄昏,一头青牛躬耕于野。夕阳金色的光芒,掩饰不住耕耘的疲惫,薄薄的暮色,遮盖不住牛轭上隐隐的青白之光。
牛轭来源于一棵乡间的树,枣或桑,结实但沉重,徒增牛的负累,就像穿着甲胄,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浑身的劲儿。苦楝树,乡间苦水泡大的树种,结一种苦苦涩涩的青果,麻雀喜欢站在秋日的枝头瞭望,大概荒芜的原野上,很难找到一粒草籽和谷物,这才迁就自己,一枚苦楝树的青果聊以充饥,唧唧叫苦。
取经年的树杈,丫字形,便于套上牛高耸的肩胛。每一头牛的肩胛,都深藏着斑斑血泪,每一头牛在肩负牛轭时,却又仿佛充满了力量。
一头牛活在现实主义的村庄,没有粮食与棉衣,说多了都是扯淡。我能理解,当一位憨厚的农人看着倒卧在地的耕牛,心事如何瘦骨嶙峋。是牛代替了自己在原野上奔走,是一头牛,用饱满的色彩为人的命运浓墨抒情。牛总要老去,哄骗,鞭策,却不能再次站起,眼里流动着哀恸,像曾经彼此托付的兄弟,凝视最后一眼,随一阵风,浑入故乡的土地。
家在鲁西南,自古有养牛的传统。遍地耕牛,大概从陶朱公那里开始。“子欲速富,当畜五牸。五牸,牛马猪羊驴,青牛为首。”
牛的脾性甚好,像善于满足的农人,只知道埋头苦干,却不问其他琐碎。主料是青草,因为肩负农耕的重任,一头牛只能饱餐以青草,啜饮以清泉。夏春时节,鲁西平原上的草喝足了雨水,茂盛丰美,肩掮杞柳编织的土篮,男女长幼无算,只要有一份力气,有一丝空闲,就去田野上割草。这是春夏,也可以算一头牛水草丰美的光阴。秋冬至,吃完了晒干的青草,有麦秸,稻草,在月光下喂进铡刀。铡刀流淌着清明的月色,人心无旁骛给铡刀喂草。寸许的小段,以清水淘洗,滋润,拌以少量大麦、玉米,牛便风卷残云,咀嚼起来。好似人间美味。
说到麦皮,总有些让人感伤。牛将麦子耕种,牛将麦子碾压,麦粒归人,牛只能分到一份肤浅的麦皮。印象中,那些飘浮如尘的麦皮,顺风堆积在一起,父亲嘱咐我们收回家,喂牛,足足贮了半间土屋。天知道,那些瘠薄的麦皮里有无养分,那些尖利的麦芒又如何经由一头青牛的喉道,咽进肠胃。反刍。咀嚼。一次又一次,隐忍胃壁烧灼般的疼痛。
二 牧,或者月光下听琴
对牛弹琴,足以显示出人的狭隘和目光短浅,以为只有人才能听懂起伏跌宕的音符。这样一来,无疑拔高了人本身,却贬低了一头耕耘乡间的牛。若能光阴倒转,我会试图找到那个脱口而出的人,问流水的琴弦,清风的瑶筝,星光的鼓点都是为谁而鸣?阒静的乡村之夜,衣食奔忙的人倒头入梦,唯留一弯新月,一头牛在月光下听草木弹奏的琴声。
牧童能懂,牧童斜吹柳笛,坐在牛的脊背上,放牧牛,放牧春天,也放牧自己。梨花开杏花白,一头青牛用弯弯犄角,轻轻抵开冬日的最后一扇角门,来到老河滩,初尝春花春草的滋味。
嚼了一冬的麦草,稻草,疲惫的胃囊一阵阵抽搐。草解牛意,只有青草知道一头牛苦难的心境,在一场雨后,齐刷刷长齐。
我放牧过一头牛。牛的眼神里有泉水的微澜,蓝色天空的深邃,野草眸子中茵茵的青绿。在与牛对视的刹那,我看见自己,看见自己不曾遗忘的童年或前世,是一头温顺的牛,引领,走向无边的旷野,走向流水的更远处。
牛入诗,“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还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虽将牛纳入宿命论之说,却也诗意鲜活起来,就连杏花村的方向,也跟着牛的眼眸一起指了过去。牧童遥指杏花村,牛一样是隐喻,一样躲在暮色苍茫之后看着绵绵春雨,柳树发芽,诗人欲觅旧友微醺,同醉于六朝的春风春雨,共赴杜康刘伶的淡薄清梦。
牛不管。牛不是不懂人世寒凉,只是学会了纳言。
《齐民要术》中说,“服牛乘马,量其力能;寒温饮饲,适其天性”。牛听命于天,听命于饲养者贫寒之家。寒舍陋室,牛在咀嚼一束青草、或麦皮麦芒之后,听墙角传来蟋蟀的促织之声。尘世寒凉,唯有天地可依;人世迷途,唯有草木可近。牛的秉性,更像是乡间草木,安静内敛,无欲无求。
月光沿着透风的屋脊,流过瓦松的指缝。牛的视觉,只有在安静的夜里才会仰望星空,静观天象。与其像马一样奔跑,不如俯首大地,踏踏实实,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农人可悯,夏有骄阳,冬有寒冰,薄薄的衣衫下怀揣对天地的信仰,对生的寄托。
人世悲苦,牛却不能不管。一头牛若变得懒惰,贪吃贪睡,贪财好色,将辜负上天的使命。赎罪之牛,当你眼中有浑浊的泪水,重重跌落,让我看到了弱德之美。
李可染善画牛,本自取法八大,笔致简介晓畅。后又师从齐师白石,锻炼朴拙之法。由四十年代开始,直到生命结束,李可染就一直不断地画牛,以至于人们把他的牛同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并称为水墨四绝。
画牛者,从牛的身上悟出生命的真义。浅淡的笔墨,瘦瘦的肩胛,宽展的脊背,沉稳的步伐,将一头牛定格在广袤的土地。乡愁,浓浓的乡愁里,很难说没有一声牛哞穿过清白的月光,直抵心魂深处。
师牛堂,是大师最喜欢的斋号。而一头牛,仍月白风清蜷卧在月光下,听琴,听取知音三两弦,弹拨草木琵琶音。
三 青牛,老子,牛鼻环
怎么会说起牛鼻环,不免让人替牛隐隐作痛。
岁余的牛犊,尚未泯灭牛的野性,越过高高的栅栏在晨光中奔跑,它以为这就是人生,是愉悦的开始,想当然也会有一个轻松而圆满的结局。
然而牛错了。几个青壮劳力,用一把青草将其引诱,缩小包围圈。牛并不觉得人的眼里有恶意,只是以为人和牛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抑或在玩藏猫猫的游戏。左躲右闪,左冲右突,还是没能冲出包围圈。捉住就捉住吧,大不了返回牛圈,向母亲哭诉心中的委屈。
可是牛又错了。牛鼻环在小铜匠的手中闪光,小铜匠闪着包皮的铜牙说,他的手艺绝对上层,纯铜,经过九九八十一次淬打,结实柔韧,不烧牛鼻子,不上火。
牛犊的眼中尽是哀伤,被人扼住了脖子,绊住腿脚,丝毫不能动弹。锥是母亲纳鞋底子的改锥,银光闪闪,在火焰上烧至通红,冷却;又浸入烧酒,消毒。风一样快。疼痛也像风一样尖利,刺穿稚嫩的鼻孔。一道金光闪闪的铜环,真的像老君的乾坤圈,结结实实扎进牛的皮肉。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跌落泥土。
祖母爱讲那段有关青牛的老故事。老子小的时候,和邻居小二一起去南山割草。太清宫南面有一群无法无天的野牛,狼虫虎豹也惧怕三分。然而老子李耳不怕,若怕也就不会有骑青牛过潼关的故事了。那日,天阴沉沉的,老子和小二割草累了,在一块大青石下逮蚰子,捉蚂蚱,忽然不远处的山洞里刮来一股黑风,气势汹汹,接着出现一头吹鼻子瞪眼的大野牛。小二吓得瘫软在地,老子则灵巧地闪过扑来的野牛,用镰刀在牛腚上狠狠砍了几下。野牛悲鸣着远去。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天也颤地也颤,领来了一头更大的野牛,牛眼像铜铃,牛角似棒槌。这时的老子反倒更加镇定,挥手祭起乾坤圈,打掉了野牛的三颗门牙,震弯了野青牛的犄角,乾坤圈安安稳稳落在牛鼻子上。老子骑上青牛,扯着牛鼻环唱着牧歌,回了家。
想当然,我以为祖母在哄骗我少不经事,不过当作野牛驯化史上魔幻的一笔,也未尝不可。
趋向于真实的(人们无法解释、即可的一种认知),应该记录在刘向《列仙传》里,“后周德衰,乃乘青牛东去。入大秦,过西关。关令尹喜待而迎之,知真人也。刀强使著书,作《道德经》上下二卷。”
怪不得,牛是得道之牛,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逐渐了悟了无为而为的道家高乘。无为而为,崇尚阴柔,心怀悲悯。牛哞原野,才唤醒一派融融的家园盛景。
四 去势的过程,或斗牛之痈
六月六,捶牤牛。我无知无畏地看着父亲,一大清早出门,找来一群人,和一条柔韧的棕绳。
牛的眼中俱是哀怨,相信一头牛的记忆里,一直会保持这样一幅残酷的画面。直至终老,也未能解开心中的迷团,为何人有时也会凶如恶煞,冷酷无情。
六月的田野,玉米的嫩芽刺破大地,香附子探头探脑,看着火辣辣的日头,蜷缩进梦里。蝉在无聊、拼命地嘶鸣,仿佛为了释放深埋地下三两年的幽怨,对暗天无日的控诉。柳树性温,久用的柳木棒槌据说温良适当,刚好用于给成年的公牛去势。我家的那头黑犍牛,脖子梗梗地挺着,却不能撼动一株碗口粗细的刺槐树。劁者,略懂一些兽医土方的扁担爷,眯着眼睛往牛裆里瞅,在牛蛋上撒了一些盐水,算是消毒。犄角固定,脖子固定,腿脚绳捆索绑,绳子与皮肉之间已经不见一丝缝隙。柳木棒锤沉闷的扑嗒声响起,牛的悲鸣,像一首压抑的悼亡曲,使我心房震颤。
如此,我宁愿相信野牛训化的过程,是老子立下的首功,不至于让一头牛疼痛彻骨。祖母是善良的,即使故事,也愿意留下一个温暖的结局。
如此,我像莫言笔下那个瘦弱的孩子,被父亲嘱咐,牵着那头黑犍牛去遛牛。我相信,莫言一定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牵着一头厄运降临的牛,虽有目的,却无一点依托之感。
汗珠,雨一样跌落。我一边轻抚黑犍牛的皮毛,一边往阴凉处行走。牛在打颤,四肢,骨骸,以及全身的血肉。它应该想停下来,躺卧在青草地,哪怕一分一秒,稍稍缓解一下让它失去尊严的痛楚。但这是不允许的,一头经过现实主义鞭策,浪漫主义描绘,乃至魔幻现实主义写法的牛,不能在我的手中死亡。
心在颤动。哀莫大于心死。让光阴瞬间即逝。让黑犍牛重新焕发生机,行走在无边的大地。
13世纪的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世,大概也是一个嗜血主义者。原本为祈祷畜牧业或者农业丰收,而向神灵祭祀的一项宗教活动,却演变成为残酷的西班牙斗牛。在西班牙,牛是一种国粹,3月至11月,漫长的时间,是为牛设下的死亡怪圈。鲜红的绸布为诱饵,把竞技升华为勇士之舞,斗牛士,身穿紧身衣,闪展腾挪,像一只猴子窜来跳去,只为激起一头牛的愤怒。这是一种畸变的审美,是通过种种演变而堪称完美的病态之恋。
请原谅我胸揣浅陋吧,祭坛上的公牛正在被再次送进牛栏。等待它的,将是所谓勇士赐予的死亡节日。
在有些地方,比如西班牙的泰罗尼亚地区,2012年1月1日,已经取消斗牛活动。那头转役的斗牛将被称为神牛,不再杀戮。像鲁西南耕耘一生的牛,在光阴中慢慢老去,埋葬,风化为泥土。化作一缕草木之魂,在家园上空,徘徊,滞留,凝望。
五 和牛相关的一些词语
石槽是一头牛的粗瓷大碗。淅沥的雨,点点滴滴,在怀念有牛的日子。
犁铧斑驳在屋檐下,农耕岁月的光芒尚未被完全遮蔽。我以为,犁铧可以作为一支笔,勾勒出水墨乡村,描写出唐风宋韵。
缰绳,牛轭,笼套,牛槃,禁锢,驾驭,诸多生命的负累,一头青牛却依然从朦胧的晨雾中走来,归于大乘,终于弱德之所在。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