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喀纳斯时细雨密密地落着,雨披被我背上的背包撑破,透明的红色在风中翻飞舞动。走在被雨浸润的柏油小路上,身后是喀纳斯河和那奇家访,前方是李娟书屋和皑皑雪山。两天前,我来到了喀纳斯图瓦族村落,是从禾木坐着摩托车来的,因为之前刚刚下过雨,所以来喀纳斯这条路走的极为艰险,我被一个哈萨克族的小伙子载着,翻山越岭,涉溪穿谷,始终处于上坡、下坡、转弯、再转弯……身边的美景根本无心观看,且不说走半道儿摩托车没油等救援的焦急;且不说连人带车几次摔翻在泥泞之中,更为悲惨难堪的是途经一个牧民的院子时被冲出来的笨狗追咬,狗嘴已经探到了大腿,只差一张一合“咔嚓”一口了,我惊慌地拍打着车手的肩膀,失声地尖叫,不是最后关头他加把油,我是万难从狗口脱险了。为了缓解我受到惊吓的神经,哈萨克族的小伙为我唱起了当地的民歌,在美妙的歌声中终于结束了那段“煎熬”的路程,来到贾登峪。
从贾登峪乘区间车进入喀纳斯图瓦人村落,明显感到身体不适。下了车,图瓦村就在眼前,那里有无数家“家访”,可惜我连走百米的力气都没有, 找一处能休息的平整之地给自己扎针放血。稍作调整,抬头发现自己坐在一座公厕门口。也许是太难受没顾得上挑选地方,也许是公厕修建的太不像公厕吧。
到达图瓦人巴特尔家时感觉已经好多了。巴特尔一家都是蒙古族,据说图瓦人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的士兵的后裔,所以在新疆地界有蒙古族也不稀奇啦。 巴特尔家的院子和其他图瓦人家的院子一样,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院门旁边竖着高高的木杆,木杆上方挂着“那奇家访”的招牌。之所以住在巴特尔家是因为他是唯一肯提供单间的家访,所谓单间就是他家的伙房。有灶台、厨具、沙发、床,进去有回到家里的感觉,比起三十元一晚的大通铺,这个百元单间简直就是超级豪华大房了。虽说我是个已经习惯远行的人,但是无论走到哪里,每当夜幕降临,周遭一切归为平静之时我还是会惦记亲人,想念家的温暖。巴特尔和他十岁的儿子抬走了伙房里一些不必要的家具,并拿走了一些必需的炊具。他们把大缸盛满水后正式把这个木屋小伙房交给我,我成了这个小屋的临时主人。夜里,透过头顶上方木板的缝隙,我居然看到了喀纳斯夜空的一颗星星,它很亮,但看上去有些孤单。而屋内,灶膛里的松枝噼噼啪啪的燃烧着,橘色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小屋,感觉像是又回到了童年的老屋时光……那时,灶膛的火烧得也是这么旺,我们兄妹六人齐头排列在一张热炕上。北方的夜漆黑而漫长,尤其是在乡村,厚厚的窗帘把我们和外面的寒夜隔绝。往往一觉醒来妈妈还在地上忙碌着什么,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分不清是子夜还是黎明,暖暖的火光把***身影拉长在泛黄的墙上……
清晨起来,猫腰出了小木屋,一阵清爽袭来。绿草地上铺满了银霜,神圣洁白的雪山就在眼前。巴特尔一家早已热闹起来,四个孩子追逐嬉闹,栅栏里的牛们也抖擞了精神,大口的咀嚼着新添的草料,草料半露半霜,想必入口一定甘洌爽口。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受到阿尔泰山雪水的滋养,其纯净自然程度可想而知。巴特尔妻子把一块婆婆亲手缝制两年才完工的羊毛地毯拿出来晒太阳,炫目精致到我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看我对他们民族的物品如此痴迷,巴特尔拿出了一顶蒙古式的狐狸皮帽轻轻戴在我头上,她的妻子则把我拉到屋里的镜子跟前。镜子里两张不同民族的脸庞紧挨在一起,笑靥如花。这一刻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仅仅是以人之初的简单,没有顾忌、没有设防的纯粹在一起。家里炉火上煮的奶茶刚开了锅,咕咚咕咚的冒着泡,热气升腾扩散,嗅觉似乎不堪负荷,香味竟充盈至全身的每个细胞。垂涎之际,巴特尔的妈妈已经把一碗热乎乎的奶茶端到面前。我双手捧着奶茶,暖流从指尖直抵心田。这个早晨,我和巴特尔一家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他们美味的早餐,品尝着一个图瓦家庭的幸福滋味。我又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全家谈笑风生,事实上我就是个过客啊。
记不清谁说过,旅行是对庸常生活的一次越狱。此刻,我顿悟,庸常生活中蕴藏的幸福原来就是很多人要用一生时间来企及、盼望、寻找、追求的幸福啊,这种幸福就是——我们在一起。父母陪伴孩子长大,孩子陪伴父母变老,爱人之间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近几年我一直处于奔波行走中,身体的漂泊却远远小于内心的漂泊,我曾经一度把旅行作为拯救自己的途径,在行走中忘记自我,寻找自我,超越自我。我试图像其他行者一样悟出行走的真正意义。当然每一次旅行对我而言都有不同的意义,我看到的风景,接触的人,都让我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有了更广的角度。我以为我达到了旅行的目的,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生疏了家人,远离了朋友,我一面振振有词地为自己开脱,一面又默默质疑自己。仔细想想,近几年我确实太过沉迷于孤独的时光,越是孤独越自在,越是自在也越喜欢孤独。脚步带领我走进自己构建的虚幻世界里,所有的超现实让我对现实不屑。曾经我认为很积极的生活方式,在很多亲近者眼中竟是使我们关系变得生分的理由。如今看来,我一味的放纵脚步,宽泛眼界竟是把自己囚禁在另一个牢笼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心里经常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一切源于我一个人承受的太多太多,我以一个个体在与不堪的现实抗争,靠我自己始终无法逾越禁锢之地。我想,若想获得真正心灵上的自由,还是离不开至亲的慰藉与共融;若想真正做到有我,无我,真我,还需在渗透着自己的血泪之地自然修行,在庸常中超然于世。一如眼前的这一家人,他们在喀纳斯延续着蒙古人的血脉,他们将最后的图瓦人生活进行到底,他们与喀纳斯的雪山圣水、木屋炊烟融为一体,他们使喀纳斯的美景更加生动真实,只有生活在这自然纯净之地他们才是真正的图瓦人。
在封山的前一天,我告别巴特尔全家,告别这个被上帝打翻调色盘的地方。喀纳斯,我深深留恋,但回家,已是归心似箭……
这一生我们可能一直在行走,但目的地终会是那个出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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