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一声“老虐”已泪流满面。

“老虐”就是我的祖奶奶，故乡晋南悠久的文化传统，保留了这一方言。“虐”就是“奶奶”的意思，“老虐”就是比奶奶长一辈的祖奶奶。我总惊奇故乡的方言，估计它们是中国古语言的延续。我们每说出一个，可以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

在我五岁的时候，“老虐”就去世了。这可能就是一个家族延续的规律，我的出生是新生命的希望，而年迈的“老虐”就走向生命的终点。

我的出生，窑洞中充满了欢笑，充满生机，洋溢着欢快韵律。“老虐”和父亲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一个衰落的家族，在前途暗淡无光的时候，一个男婴的降落无疑恰如其分。岁月让“老虐”满脸布满了皱纹，苦难诉说着沧桑。我的出生，让她的皱纹瞬时舒展开来，老天还是垂青了这个苦命的老人。

当年奶奶毫不犹豫地嫁到了马家庄，把“老虐”孤零零留在了破旧的窑洞中，她所有希望都破灭了，她似乎感觉到一个家族将在她的手中消失。直到奶奶把父亲送回“老虐”身边，她才感到一点如释重负。我的母亲走进这个衰败的院落，让“老虐”喜上眉梢。当然最让她引以为自豪的是我的一声啼哭降临在这眼窑洞中。高家庄的这个残破的院落焕发着勃勃生机，一方面由于父亲的能干，把窑洞和院落打理的静静有条，并且还有重新开挖了一眼窑洞。另一方面母亲由于吃苦耐劳，让一个完整的家庭散发出和谐的气息。我的出生是这个家庭更加振奋的消息。

于是，我就开始自己在“老虐”怀中生活的日子。我的每一声啼哭都引起她焦急的目光和手脚慌乱，因为年迈护理我已经没有那么得心应手了。我对大人的称呼除了“妈妈”和“爸爸”，就是“老虐”。这中间跳过了奶奶和爷爷，说是一种跨越其实是在感情上的。因为“老虐”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是真正的一家人，而奶奶和爷爷生活在马家庄，与我的隔阂还是有一点。虽然我后来的情感随着“老虐”的去世而转移到了奶奶身上，但那是迫不得已啊。我那时喊的最多的就是“老虐”，远远超过对父亲和母亲的称呼，因为他们白天充实生产队的劳动，陪伴我的只有“老虐”了。

喊一声“老虐”，您已经离开我四十多年了。

“老虐”在我母亲来到这个院落，似乎就是已经开始勉强支撑着身体等待我的降临。我的出生，“老虐”就显得更加衰老了，但让她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对这个家族有了一个交代，她可以放心到另外一个世界享福去了。疾病和衰老一直折磨着这位饱经风霜和心怀家族的老人，但坚强的意志继续支持着她，她要把我养育大才心安理得地离开这个世界，她也似乎看到父母的感情走到了尽头，她要继续支撑起这个家庭。

“老虐”就这样照顾了我五年，耗尽了她所有的心思。窑洞有了我肆无忌惮的欢笑，有了我无所顾忌的哭声，“老虐”照顾我更加力不从心，也许只是我口齿不清喊着“老虐”平添了她许多力量。我还没有长牙齿的时候，除了吃母亲的奶，就是从“老虐”口中帮我嚼碎的馒头传递到我的口中。这就是我的“老虐”啊，她当前所有的心思全在我的身上，全在这个家族的传承繁荣上。我的健康对于她至关重要，一个小的跌倒都让她心痛不已。此刻对于父亲和母亲她不管不顾，也不管外面风吹的多大，雨下得多么急促，她只关心窑洞里的我是否健康，是否茁壮成长。光线暗淡的窑洞冬暖夏凉，我就是这样无忧无虑地成长，享受着“老虐”的独爱和整个家族的关爱。听母亲说，奶奶虽然多次来看我，但我对奶奶一点也不熟，虽然她经常给我带来好吃的东西，但我喊不出“奶奶”，经常怯生生地看着她。

可我们无法抵挡命运的安排，“老虐”在病重一段时间以后，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

喊一声“老虐”，我模糊记起您离开我们的那一天。

记得在我十三岁那年，一次回到高家庄我残破的院落，一位本家的大伯听说后马上赶了过来。他看到我端详着窑洞正前方挂着“老虐”的遗像，看到我湿润的眼角，就告诉我当年“老虐”去世出殡那一天的情形。“盛大”的葬礼场面自不必说，主要是当时不到五岁我的表现，我是“老虐”葬礼绝对的主角。虽然哭的最厉害的是奶奶和爷爷，父亲和母亲也伤心之极，虽然我在“老虐”停殡的两天极为安静，但“老虐”的棺材板钉上的那一刻，我的哭声瞬间在窑洞中回荡。似乎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老虐”真正离开了我，于是摆脱母亲牵我的手，疾步奔向停灵的棺材，推开钉棺材板的匠人，拍打着棺材板，声嘶力竭地喊着“老虐，您起来，您出来”。我的父母惊呆了，奶奶和爷爷惊呆了，邻居们惊呆了，甚至所有参加葬礼的亲戚和村里人惊呆了。全在惊讶一个孩子有这样的举动。母亲马上上去安慰我，说“老虐”去天国去了，那里没有疾病和痛苦。父亲从棺材旁抱起我，奶奶和爷爷也带着悲伤泪影婆娑起来安慰我。我管不了这些，努力挣脱着抱我的父亲，匠人们拿着榔头的手有些犹豫。如果不是奶奶和爷爷对“知事”的交代，他丝毫不管我的哭闹，安排匠人们完成了“老虐”最后的入殓。

等到棺材抬出院门的那一刻，我哭的更加伤心，也许幼稚的哭声最容易引起大家的注意，所以所有的老年人和妇女都陪着我流泪。哭声散落在巷道的每一个角落，大家都说“波娃想他老虐了”。是啊，我怎能不想我的“老虐”！至少相伴的四年多您给了我所有的爱。

现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想起了那位老伯告诉我一切。心中再喊一声“老虐”，我已泪流满面。四十多年前我和“老虐”一起生活的场面，浮现在眼前。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