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野
来源:作者:黎海时间:2013-05-09热度:0次
寂静的山野(小说)
黎 海
1
那年三月,料峭的春寒在阳光的攻势中渐渐退却,柳枝也悄悄泛了鹅黄。我搭乘运料卡车,出城沿着公路行驶半日,又驶上山间土道颠簸盘绕。向晚时分,终于来到山高林密地处偏僻的枫叶岭勘查矿区。
矿区驻地坐北朝南依山临溪而设。一道临时大门两侧鲜红着鼓舞生气且又对仗工整的楹联,几栋红顶银墙的彩钢瓦房在斜辉里色彩斑斓错落有致,看去倒是别有一番情趣。铺着河沙的院子整洁宽敞,齐刷刷地摆放着不同规格的勘探管材,两三台钻机停放在西侧,上面盖着彩色苫布。东边是修理间,不时闪耀电焊弧光。有两台拖拉机先后从山上驶回,停在院旁棚子里熄了火,驻地就立显安静。听得见小溪哗哗流淌和食堂炒菜吱吱啦啦的声音。不远的下屯偶有几声犬吠传来,引得驻地的几条狗晃头摇尾放声狂叫一阵之后,驻地便又复归静谧安宁。
枫叶岭属长白山余脉,地下蕴藏着金矿。因勘查任务紧迫,大队便组织了五台钻机,抽调十几名地质及探矿工程技术人员,展开会战,年内提交勘查报告。
我大学毕业才两年多,被调到这里,很是兴奋。心想,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向老同事学习,在工作中经受锻炼,积累经验。
吃过晚饭,行政助理给我安排住处。他先示歉意,说驻地调来人太多,一时还不能和地质组的同事住在一起,就到盖师傅那里住吧,等以后有机会再做调整。说完就把我带到西侧一间屋子门前。门敞着,往里一瞧,屋地中间一只废油桶做成的火炉里,干柴哔哔剥剥燃得正旺。站在门口,热气扑面而来,顿生几分温馨。又见一人正在铺上盘腿赤脚打坐, 双目微闭,两臂交叉,两手有节奏地抠脚丫子。须臾,又举胡萝卜似的手指至鼻下,像是在吸吸溜溜地嗅。那神态如入佳境般悠然自得,物我皆忘。
睹此情景,我不禁竦然一惊。助理却忍俊不止,冷古丁亮嗓咳了一声,这才惊动了他。见有生人在场,便窘然停手。
不知道他是在玩啥名堂,居然那么投入。如果他天天这么“玩”,同居一室,还真是有点让人犯隔痒。
助理做了个介绍,盖师傅点头笑笑,就把自己的行李往旁边挪挪,腾出一方空位给我。我打开行囊整理被褥。他不冷不热地哼哈两句,便悄默哑声。我想我新来乍到总不能这样冷冷地梗着,便寻机没话找话。我问了几句野外找矿的事情,盖师傅话语不多,也说不太清楚。我又问他家住何地,不想,他那张长脸立时涨得像只紫茄,两眼瞪着我,冰坨似的冷硬。
无疑,肯定是我触痛了他那条敏感的神经。
我为自己的唐突深感不安,我想寻找一个恰切的句子来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困窘,就在这时,矿区会战指挥部总指挥丁宁来了。
嘘寒问暖之后,我从丁宁那里得知,枫叶岭金矿勘查,属个人投资行为。投资者是宏山集团公司董事长方宏山。宏山集团是省内一家著名民营企业,经营着矿山开采、建筑基础施工,医药制造、宾馆等产业。资产总额已达几十个亿。用在枫叶岭金矿勘查上的投资,高达数千万。单位在这个项目上中标,经历了激烈的竞争。当时来投标的地勘单位有十几家。宏山集团经过考察,定下四家竞标单位。为了能够中标,各家都把工程造价压得很低,利润空间很窄。加之工期紧,条件艰苦,还有相当的风险,效益就很一般。既便如此,都是竭尽全力想中标。最终,还是方宏山一锤定音:同等条件,锦江地质大队优先。于是单位才得以中标。丁宁的话外音是说单位中标不易,你来了,得好好干。同时我又隐约感觉,方宏山似乎与锦江地质大队有着某种非常的渊源。
2
地质组长分派我负责岩芯编录工作。
没开钻,也无岩芯可编。我就跟随老地质师与测量人员上山布置井位。
盖师傅是修理工,机械设备早已检修完毕。可他偏偏闲不住,每天也和安装队的人一起上山修路、建塔。有时候,我们上山下山也会碰上他。
在身着迷彩工作服的人群中,唯有盖师傅穿着特别。他的工作服,年代有些久远,质地是小帆布或劳动布。我曾问过盖师傅衣服的来历。他不无自豪地对我说,都是压箱底的货,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没准儿比你年龄还要大呢!别看样式不好看,可都是棉线的,抗造,还不透油。
下班了,换下工作服,盖师傅穿着也很朴素。所有的衣服都很陈旧,有时还会穿起一件已经少见的中山装。衬衣衬裤也是旧的,有的还打着补丁。没事大家聚在一起,就有人说他的衣服是老古董,该进艰苦朴素博物馆了。又不是没钱,劝他买几件像样的衣服穿。但盖师傅却说,啥古董不古董像样不像样的,衣服不同作用一样,冬天不冷夏天不热。
一天早上,一位和盖师傅年龄差不多的机长,来到我们门前喊“老怪”!我听的清清楚楚绝对是喊老怪而不是老盖。但盖师傅却乐呵呵地应答。从那时起,我便注意倾听分辨大家对他的称谓。除了年轻人喊他师傅,年龄大些的居然喊老怪的多喊老盖的少。尽管“盖”与“怪”语音相近,可我的听觉灵敏可靠,只是此前没有仔细辨析罢了。
想想,盖师傅的生活方式说怪却又见怪不怪。我们同住一室,也没觉得他怪到不能让人接受的程度。有的可能只是习惯的差异。就说睡前洗漱吧,每天睡觉前,我打来温水洗脚,却遭盖师傅非议。他商人般向我极力“兜售”冷水洗浴。然后便是现身示教:从门前小溪汲回浮着冰碴的冷水,脱掉衣服擦浴全身;然后面壁而立,两手自然下垂。俄顷,迅速搓热双手,按在前胸或者腰部,蛇一样滑动着揉搓按摩,直到肤色变红发热方休;然后上铺打坐,挠脚心抠脚丫子,说是按摩三阴交和涌泉穴。又举胡萝卜似的手指,未至鼻前,忽又放下,抬眼瞧瞧我,露出一丝窃笑。然后平卧,四肢伸直做深呼吸数次;最后有节奏地拍打肚皮,由缓而急由轻而重循序渐进。折腾够了,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钻进被窝“一级”睡眠。
盖师傅说,他已坚持了数年,效果出奇地好。一年到头不感冒不发烧不吃药不打针,百病皆无,身体棒棒。希望我也能这样做下去,弄个好身板,是一辈子的本钱和福分。
3
开钻后,我每次到一号机台编录,胡哥总会帮我把摞起来的岩芯箱一一摆开,便于我观察描述。我编完了,他又会帮我把岩芯箱抬回去复归原位。胡哥叫胡纪德,是机台的副班长。都说他人不坏,也能干。就是口无遮拦,有的没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三月桃花水一样滔滔不绝。人送外号胡咧咧,又把姓氏省略,直呼咧咧。
那天,盖师傅到一号机台修拧管机。我也在那里做编录。
咧咧又帮我摆开岩芯箱,坐在一旁边吸烟边与我闲聊。
盖师傅喊咧咧过去帮个忙。咧咧立马掐灭烟蒂,噌楞一下挺起身子,三步两脚奔了过去。
不一会儿,咧咧就回来了。他摘掉安全帽,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重重地呼出来,好不惬意的样子。哎,兄弟。咧咧往我近前凑凑道,你说这老怪,不服还真不行,来了打眼一瞅,又拨转了两圈,就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喊我,我就得麻溜地过去。你不知道哇,论辈份,我得叫他一声叔叔,他和我爸在一个机台干过十几年。论年龄,我爸比他大十几岁,他比我大十几岁。我们关系不错,我和他在一起也十几年了,有时候就搂脖子抱腰地分不出谁辈大辈小了,就算是个叔哥吧。他这一辈子,也挺苦的。打小就是个孤儿,后来上学当兵。复员以后来到我们大队,打坑道、当钻工,当修理工,一晃就是几十年呢。他成了两次家都没过到头。头一个老婆是城里人。咱这工作性质,出队到收队就是小一年。长期两地分居,聚少离多,那个娘们又耐不住寂寞,跟另外一个男人蹽南方去了,俩人就离了。第二个,人挺实诚,也会过日子。好景不长啊,过了不到两年就得了重病。他倾其所有也没能救过来她的命。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找。去年冬天,我爸我妈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有个头疼脑热啥的也没人倒茶端水,就想帮他张罗个人儿,再成个家。可他说啥也不找。嗨,真是啥人啥命,不倒翁尖尖腚。这个人啊,哪样都好,就是会过,仔细,。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按说,不应该抠门呢。哎呀,是有点怪啊……
可也是,盖师傅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应俱全,吃饭大多自己捅咕,一般不去食堂打饭。既使去了,有八毛的不买一元的。他说食堂总做细粮,营养不全面。便从附近老乡那里,讨换些玉米煎饼或大饼子之类,薅些大葱,醮酱吃。隔三岔五还采回些野菜,开水焯了,仍醮酱。一天,他弄回一兜刺嫩芽,把那东西吹嘘得决不亚于西洋参,说是野生野长的未受半点污染,绝对绿色有机食品。出口,卖到外国去,价钱贵得吓人。还非要我尝鲜不可。盛情难却,我只好伸了两根指头捏了一棵,装模作样在酱碟里敷衍一下,未及入口,忽然想起他抠脚丫子的细节,腹中便“骚乱”迭起。假装撵狗,出去丢进草丛里。
见我撵狗,盖师傅有些个不高兴。据说,驻地的母狗大黄是他用工作服换来的。二年不到,便繁衍了小具规模的一群。这群狗在矿区既是宠物又是看门护院的好帮手。平时机器不发生故障,盖师傅活也不很多。有空就帮着烀食喂狗。每到吃饭时,总有几只狗趴在身边,伸了长舌瞪了眼睛盯着他。这时他就动了恻隐,往往停止咀嚼,掰扯些吃的丢与狗们,然后端详着狗们的吃相,眼中就溢出温情的光泽来,仿佛比自己吃下去还受用。
盖师傅不吃肉。一天却兴冲冲从食堂弄回满满一瓷钵肥肉,唤了狗们,自己坐在凳子上,一手举钵一手执箸,搛了肉块向上一抛,狗们便张口奋力向上一纵一扑,肉块便落入狗嘴里,且牙齿还磕碰出一声脆响来。喂光了,他便把瓷钵丢到地上,一任狗们争舔。再打饭时,拿到茶炉用火碱蹭过,用开水烫过,照用不误。于是狗们看见他便欣喜若狂,每每团团簇拥或尾随着他,摇头晃尾者有之,扑身亲昵者有之,舔手啃足者亦有之。于是他便飘然若仙,眯缝了眼睛,伸了小簸箕般的大手,动情地逐只摩娑着狗们,俨然慈父的爱怜。
咧咧见了,嘲讽道,你是狗爹?狗是你爹?若不赶明个儿让头儿开个会研究研究,任命你当狗司令得了……
盖师傅听了不气也不恼,反尔笑道,咧咧,你他妈的兔子尾巴四指——随根儿.你爹那张×嘴,见天见是小豆腐开锅——瞎噗哧。到了你这辈就成了破锅炒屁了!真是黄鼠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呀……
4
勘查工作进展比较顺利。施工完毕的钻孔个个见矿,品位也相当可观。随着探矿工程的不断深入,有望找到一座大型金矿。
消息传开,市招商局领导,省局领导,大队领导,还有宏山集团领导频繁地来到矿区,像会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似的,寂静的山野隐隐地蕴着难以揣摩的神秘。
果然,领导们商定,由宏山集团出资,市政府协调指导,大队与宏山集团共同具体承办“枫叶岭金矿勘查开发奠基典礼”。
市府一位副秘书长专程来到矿区进行具体的布置指导。要求典礼一定要举办得隆重、热烈、大气、激昂。总投资几个亿的金矿勘查开发项目,对于锦江市而言非同小可。届时市里五大班子主要领导出席,电视台要做详细报道,不允许出任何纰漏。大队领导与宏山集团领导都在碰头会上表了态,竭尽全力办好典礼。
于是,便请市里最好的广告公司艺术总监来现场策划。经过几次反复研究并征求市府意见,典礼方案终于敲定,费用也需要二十多万。场地平整立马进行,现场主席台搭建、音响器材、冷焰火、红地毯、鞭炮、录像摄影、奠基石等等由广告公司承包。吃喝拉撒等一应具体事宜由大队与宏山集团负责
盖师傅闻知此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镇日的郁闷,沉在心中也写在脸上。
因了驻地住宿实在紧张,广告公司只能来几位技师,需要力工,也只好由矿区抽调。机台不能停钻,指挥部就从安装队抽调几人。后勤人员和我们地质组在做好自己岗位工作后,随时随地投入筹备。宏山集团也有几人常驻矿区,技术总监是他们聘用的一位退休老地质师,姓王,都喊他王老。快到七十岁的老人,也来力所能及地忙前忙后。
机台设备不出故障,盖师傅一般也不用上山。这下倒好,他成了“常务”力工。
那天晚上,盖师傅说咱们早睡,明天早起把推土机推不到的地方平整好,还有“停车场”得铺上沙子,用白灰划出车位,听说典礼那天要来五、六十辆车子。靠西侧下风头还得搭建一个临时厕所……
平时几乎倒下就能睡着的盖师傅,却一反常态辗转反侧久不能寐,一声声轻微的叹息,好像里面裹着重重的心事。
盖师傅,你咋睡不着了呢?我忍不住了,索性问道。
我呀,就是掂量事呢!说着,盖师傅又叹了口气。
你也没睡呢,让我给影响了吧?干脆,你也帮我掂量掂量我这么寻思对不对?盖师傅伸手拉亮了灯。你说,这个典礼仪式不搞行不行?不搞,就不能勘查,就不能开矿了?
是啊,不搞照样能勘查开发。可这都是定下来的事啦,马上就要搞了,你也别这样想了。我劝道。
搞这样一个仪式,就得花二十多万。仪式搞完了,还能落下个啥呢?我是在心痛这老些钱呢!
嗨,盖师傅,反正钱也不用咱们出,要搞就搞去吧,再说了,咱们也阻止不了。
是挡不了。可我寻思,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有钱也得用在刀刃上呀!我要是说了算,就是说破大天也不弄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可咱们说了不算啊!我也知道寻思也是白费。可这个犟劲上来了,想不寻思也寻思呢。
那就别寻思了。明天还得把场地剩下的事弄完呢。
是啊,咱这是喘气干着憋气的活儿。这心里头就是不顺畅。你看,下屯的那个学校,房子操场都破破糟糟的,这二十多万给他们,不就办大事了!要不拿去修个路造个桥啥的,也比这样铺张强。典礼搞完了,钱让广告公司赚去了。弄这个场地,占了村里的地,事后还得赔人家钱。听说到那天还得在镇上安排饭,来那么老些人,就不是仨钱俩子的事啦。咱们平头百姓,也是胡乱寻思,唉,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那天夜里,我也好久睡不着。别看平时盖师傅蔫蔫的,他想的问题很深刻,很尖锐,有道理。头几天,我们地质组也议论过这事。虽然大家看法不一,但又不能说搞个典礼不对。人家政府招商引资要政绩,宏山集团要造声势。轮到咱地质大队,还是和过去一样,不显山不露水,默默无闻做贡献,一俟野外工作结束,卷起铺盖走人,啥说道也没有呢。
5
离典礼仪式还有两天,筹备工作正紧锣密鼓。除了机台正常工作,其余各部门人员披星戴月几乎全部投身其中。宽敞的主席台已搭建完毕。红地毯也已运抵现场。紧挨主席台长十米高四米的背景板也敷上了彩喷广告布,中间一行等线体蓝地红色大字:“锦江市枫叶岭金矿勘查开发典礼”,显得遒劲厚重甚是醒目。从二百公里外的玉石岗购来的白色大理石上凹嵌“奠基”两个红色隶书大字,更是敦实沉稳美观大气。主席台两侧搭起钢管支架,摆上了大小不一的音箱。电视台也来人看了现场,说是要在主席台东下角届时要用大摇臂摄像,且划出了一个专用位置。除了广告公司的专业设置,其余各项工作基本到位。大家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我们也回到宿舍,躺在铺上直直腰。
刚躺下不一会儿,行政助理推门而入,说是要请盖师傅帮个忙。原来,市府领导,宏山集团董事长方宏山,还有大队领导,镇领导明天一同来矿区,会同广告公司和电视台,最后一次检查落实筹备工作并举行典礼前的碰头会。中午要在矿区就餐。矿区条件有限,别人好办,方宏山是东家,也要尽可能招待好。人家啥东西没见过,啥东西没吃过?弄点有特色的东西吧,就从附近鹿场买了一只淘汰鹿。听说方宏山喜食野菜,山上野菜虽然有点过季了,但背阴坡生发的晚,野菜没老,还能食用。于是就来请盖师傅上山去采些野菜回来,以解燃眉之急。
盖师傅连忙摇手推辞道,山上野菜还认不全呢,何况里面还有那些芹菜幌子,大露霖小露霖,有毒啊,吃出事来,咋整?到时候再弄上个陷害领导和企业家的罪名,我可担戴不起,不去,不去!
行政助理急忙拱手抱拳好言相求,哎呀我的老盖师傅盖大爷,都啥时候了,你老人家还拿把呀?就算是我个人有事求你还不行吗?
你有事,啥都行,咱爷们不打二五眼。可今天这事儿,不行就是不行。再说啦,都这时候了,上哪儿去弄野菜呀?
前几天,你不是还弄回一兜子嘛。那老些人都跟你借光了。快快快,劳你大驾,就算是帮我的忙了。丁总指挥交办的事,我整不明白,离下岗也不远了。你就发发慈悲,你就帮我恪尽职守,功德无量啊!星期天到镇上去,我请你吃饭还不行吗?
行政助理言辞恳切,又作出一副可怜相。连说带哄地将盖师傅从铺上拽起来,还“叭”地一下重重地在盖师傅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这是来得哪一出啊,玩西洋景呀?盖师傅噗哧一声转愠为笑。
管它西洋景东洋景呢,你老人家肯帮我就是好风景。行政助理会说话。
好吧,就算帮你的忙。上山转转,采不到,可别埋怨我。盖师傅抓起一只工具袋,又塞进两只塑料袋,带上一把镰刀,上山了。
我本来打算休息一会去办公室整理资料。但工作量不大,晚饭后再弄也不迟。于是就去跟地质组长打个招呼,也跟随盖师傅上山采野菜。
6
时值初夏。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片葱茏。间或有几树洁白素雅的山梨花竞相绽放,且与盛开在峰头崖壁上的鲜红艳丽的映山红遥相媲美,五颜六色流光溢彩,像灵动美丽而又无边无际的巨幅山水画,铺展在天地之间。不时山风阵阵,林涛飒飒;莺啼蜂鸣,幽泉汩汩,愈显寂静安宁,生机勃发。攀上山顶极目眺望,又见蓝天、白云、艳阳、瀑布,真是个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
我与盖师傅翻过两座山,沿着溪流向下走出老远,好不容易采到两兜野菜。看看天色不早,我们就回返。
路上,盖师傅与我唠起了宏山集团董事长方宏山。
原来,方宏山过去也是我们单位的人。年轻时,他曾和盖师傅一起当过钻工。
盖师傅说当年的方宏山,当钻工,水平一般般。可就是脑瓜好使,兼做机台记录员,无论平时正常钻进还是处理多么复杂的事故,那小账,给你算得巴巴的,很少出差错。人家也是有个经济脑瓜,胆子大,敢干。最早让媳妇在家开卖店,他自己偷偷摸摸从城里捣腾些刀子剪子铅笔钢笔白酒,搞起了“边贸”。换回鱼干、呢料,再捣腾进城里卖掉。钱是没少赚。
赶上单位大集体的医药包装厂连年亏损。黄了吧,一伙子年轻人没活干。不黄呢,又实在是举步维艰。领导研究,决定发告示招能人来承包经营。告示贴出去好长时间无人问津。收队,方宏山从野外回来,就对那告示生了兴趣,不时进进出出包装厂。然后就揭了告示,签了协议,交了抵押金,当了厂长。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服也不行。这家伙舞舞扎扎地得瑟了一年,扭亏为盈了。第二年扩大了销路,添设备添人,一年下来就赚了几十万。那时候的几十万,赶上现在的上百万呢!除了上缴的,剩下全是自己的。不少人就眼红了。
不久,方宏山用自己手中的钱盘下了一个就要倒闭的小药厂。不知他咋捂弄的,三、四年功夫就坐地儿盖起了办公楼和大厂房。二返脚回单位请领导请熟人去参观吃饭喝酒。找我,我没去。人家是企业家是名人,肩膀头不一般齐,去干啥?
发迹了,又得瑟了。方宏山注册一个钻井公司,买钻机承揽打井业务。当时,咱单位计划内工作量骤减,没活干,职工出不了队,不得已也去对外找活干。就用闲置的钻机打井增收。当时的大队长是方宏山的大哥方宏泰。单位打井,他也打井。还说是什么竞争,哥俩竞争啊!气得方宏泰恨不能踢他两脚。结果得瑟大发劲了,他缺少水文地质技术人员和勘查仪器,几乎赔了个老底朝天。
不打井了,就改造设备,弄了一伙子人去外地打基础灌注桩。人家也是时运好,家里外头一块划拉,很快就干大了。这几年在南方还整了两个矿山呢。可能是开矿甜头大吧,这不,又回来整勘查开金矿了。现在他身价都值几十个亿了!听别人说,咱全省地质系统全部资产,划拉划拉兴许能和他造个平杵?不过,这人啊,有了钱就变样了。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国营单位,年年岁岁给国家找矿。现在可倒好,变成乙方了,给方宏山打工,看他的脸色行事,搬他的下巴颏打滴溜了。
盖师傅,你也别这么想。时代变了,社会发展了,情况也和过去不同了。我道。
道理我也知道,就是有时顺不过来这个“拐”。不说了,赶紧走吧,天要黑了。说着,我们加快了脚步。
7
翌日,各路领导纷至沓来。电视台,广告公司有关人员也到矿区聚齐。碰头会一直开到下午两点。所有的事情逐项逐条都落到了实处,与会人员才松了口气。
散了会,方宏山就嚷饿。丁总指挥就紧忙指示行政助理张罗开饭。
丁总指挥把市府领导、大队领导、宏山集团领导和镇领导安排到一个餐桌上,然后就走到方宏山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方老板呀,你这也是回娘家了。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你看你今天来到枫叶岭,阳光都格外地灿烂呢。
方宏山伸手往上撸一下戴在左腕上的金表,笑道,到你这一亩三分地儿了,吃啥喝啥,客随主便呢。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要求,还真有一个。吃饱了喝足了,咱俩还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拉出去遛遛啊!谁输了谁请客。
丁总指挥连忙摇手道,岂敢岂敢。今非昔比呀,你这么大个老板,这么大个领导,谁还敢和你下棋摔跤掰腕子?
听了他俩的对话,除了大队长在窃笑,一屋子人全都云里雾里的不明就里。
方宏山看出了大家的疑惑,又笑道,你们不知道哇,当年,我和丁总曾在一个机台上撸过钻杆,一个槽子里吃过“草料”。没事我俩就下棋摔跤掰腕子。下棋他不行,让他个“车”也赢不了我。摔跤掰腕子,他占上风,我输多赢少。再没事了,就坐在一起吹牛抬杠嘎达牙儿。老伙计了,不见外,不见外呢!
谈笑间行政助理与食堂人员就把酒菜上齐了。有鹿肉鹿筋鹿鞭鹿血糕,还有几种山野菜。忽忽拉拉一会就摆满了一大桌子。
行政助理开始启酒瓶盖儿。
方宏山冲着行政助理招招手,示意让他过来,然后就把酒瓶拿在手中看了一下,放在了一旁。吩咐坐在邻桌的女秘书,说路虎车上还有两箱五粮液,去搬过来,一桌先上两瓶。
这时,丁总指挥的脸上就生了些尴尬。
女秘书穿着高跟鞋,一步三晃地往外走去。
方宏山看了一眼,抬高嗓门喊道,你快点啊!随即又不容置辩地叫道,老丁,你派个人去帮我秘书搬酒啊!
丁总指挥就给了行政助理一个示意,行政助理马上跟了出去。
方宏山又对丁总指挥道,去一个人不行,你看我这秘书,不是她搬酒,是酒搬她呢,再去个人啊!
丁总指挥道,好,我再打发个人去。
方宏山有点急,忙道,再找个人多费时啊,干脆,你去帮着搬来得了!
丁总指挥略有迟疑,但还是抬腿走了出去。
方宏山似乎观察到了丁总指挥的神态,也许觉得出言不妥,压低了嗓门道,我这人啊,平时在公司嘿喽人惯了,支使人也不当回事。好在我和老丁都是老人了,他也不会往心里去,人熟为宝啊,哈哈!
方宏山喜食山野菜,连夸山芹菜、山菠菜,猴腿蕨做得好吃。
丁总指挥道,方董事长,你知道这山野菜是谁为你采的吗?
方宏山说不知道。
丁总指挥道,这也是咱们的一位老哥们呀,老盖,盖东生呀。是他上山采的。听说你要来,他也知道你好这口,就翻山越岭地出去采了大半天呢!你看,这些个老哥们,哪一个都没忘记你呢!
方宏山有点激动,要丁总指挥马上去把盖东生找来,向他敬杯酒。
丁总指挥嘱咐行政助理,一定要把老盖找来。
起先,盖师傅说啥也不肯去。却又架不住行政助理巧舌如簧一劲儿圈弄。便有点勉为其难地答应过去见见。
走出门,行政助理站住了,把丁总指挥方才对方宏山说的盖师傅主动采山野菜话学了一遍,要盖师傅顺着这个话茬往上捋,千万千万别分叉别跑偏。
盖师傅一听就急了,小兔崽子,不是你说的丁总指挥交办的吗?还有你,滑抺油嘴地耍了一通花屁眼子,我才去采的。我玩不了那些虚的假的。你回去吧,打死我也不会去。
说完,转身大步流星地朝下屯方向走去。
8
枫叶岭金矿奠基典礼搞得不仅隆重热烈,而且是锦江市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庆典仪式。从市里五大班子领导们满意的微笑中便可知晓,这个典礼仪式是何等重要。
典礼散场后,广告公司将主席台,红地毯等设施撤掉,空旷的场地星散着一些烟蒂、瓜子皮、纸屑等废弃物,像是人脸上的痘痘,不耐看。典礼时的喧嚣散尽,各路人马黄鸡一群,黒鸡一窝似地欣然而返,矿区又复归平日的寂静。
善后工作还有许多事情要打理,矿区后勤人员和地质组又成了主力。手中的工作不能耽搁,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借下屯的木杆子、学校的桌椅,一根根,一件件给送回去。广告公司用了矿区钻杆和地板,管借不管还,撂下几句客气话拍拍屁股走人了。七零八碎的活计费工费时还看不出个数。最后还是领导组织了一个小会战,填平沟、坑,清扫了场地,才算完活。
场地北边的奠基石,孤零零地横卧在夏日阳光里,像是一个劳作一天而疲惫的老人,正躺在田头小憇。不知道它究竟能够承载什么,记录什么。更不知道它与枫叶岭金矿的勘查开发有着何种内在或外在的联系。听说将来这块场地要规划建成一爿广场,那么,这块价值不菲的奠基石,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纪念而已。
9
离奠基石不远的食堂门口,是晚饭后大家一起侃大山的聚集地,也是各种信息的集散地。有时候也有人拉起手风琴,教大家唱唱新歌或齐唱熟悉的歌曲,矿区就平添了生气与快乐。或者谁有什么烦恼的事儿,说出来大家帮着出个主意点个迷津,心里就透亮顺畅了许多。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默契,晚饭后不来这里坐坐或站站,就好像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完。往往这时候狗们也会来凑热闹,摇头晃尾地跑来,或趴或站地不离左右,有的还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不时咬咬谁的裤角,舔舔谁的手指,谁就会忍不住伸手摩挲几下,以示亲昵。
这天晚饭后天色尚明,大家又聚到了一起。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各取所好。吸烟的喝水的聊天的各取所需。
咧咧一反常态,没像平日里那样高声亮嗓地瞎白话,却到奠基石旁边转悠了两圈,一屁股就坐了上去。然后又把两腿盘上,哼哼呀呀地唱起了二人转《猪八戒背媳妇》。
我和盖师傅坐在一条长凳上。咧咧见了,喊我过去坐奠基石,说晒了一天,上面热乎乎的,像炕,坐着挺舒服。
行政助理揶揄,你以为是你家门口那块大青石啊,说坐就坐了?那可是几万块钱买来的镇宅镇院镇矿的宝贝呢,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你那臭屁股别给坐糟践了!赶快滚犊子吧,你!
咧咧回敬,我就是觉得这几万块钱的宝贝,得物尽其用啊。不坐着它,眼下还能派啥用场呢?
盖师傅说,那你小子今晚就睡在上面吧,不还热乎吗?
咧咧说,要说睡觉啊,嗨嗨,它还真抵不上我的那个稀烂贱的热被窝呢!
行政助理说,若不你就把它搬进屋放你被窝里,当媳妇搂着得了!
咧咧说,不是你的,你舍得?方宏山花了二十多万,就剩这块石头了。
盖师傅说,可也是,花了那么多钱,折腾了近半个月,昨天典礼不到三十分钟,就完事了。人啊,物啊,兵败如山倒似的撤得倒是快。钱呢,也像大风刮秋叶似的一阵风也没了吧?
咧咧说,钱又不是你的,管那么多事干嘛?
盖师傅道,咱们谁能管得了哇?可谁的钱也不是风吹来的。这老些钱啊,要是用在别的地场儿,能办多少大事啊!
行政助理说,用在别的地场,啥地场啊?你没听说吗,这是企业发展的策划宣传。方宏山哪年还不花个几千万,打广告做宣传呢。那叫积累无形资产。
我说,现在企业对内讲经济效益,对外讲社会效益,这么做,也可能会提升知名度呢!
咧咧说,看看,还是人家大学生说的贴谱儿。我二弟给方宏山开了五、六年车了。这方面的事,也知道不老少呢。现在的私企,人家就这么整啊。一年十几个亿的销售,在乎这几个钱呀?手指丫丫缝儿拉拉几滴达,就啥都够了,切!
行政助理说,你是方宏山肚里的蛔虫,咋啥都知道呀?
咧咧说,有内线啊,咋就不知道呢?哎,我跟你们说啊,昨天典礼一结束,你们没见领导们都眉开眼笑地打马回府了,都高兴了吧,哈哈。人家方宏山这叫会来事会做事能成事呢。听我二弟说,方宏山有句口头禅:叫背靠市长面向市场。说政府是管、管什么资源分配的。政府手里掌握着什么项目支持资金啥的,谁有大项目就给谁呗。你们知道个啥呀,哈哈!
就在这时候,炊事员张师傅从窗户里喊,快进来看啊,昨天的典礼上电视了!
10
五号机台发生卡钻事故。夜里,指挥部组织后勤和地质组人员上山打吊錘,一直打到凌晨,才将事故处理完毕。
下山后,吃了饭,指挥部就让大家休息。
一觉睡到下午两点。起床后,看见盖师傅,咧咧,还有安装队的人都在缷车。我也过去伸把手。缷完了,大家就坐在食堂门口歇气儿。
这时候,下屯有来卖雪糕的。听见边走边近的吆喝声,大家就抻着脖子瞧。
咧咧叫道,来卖雪糕的了,今天咱们吃“呼”呗!
我不懂啥叫吃“呼”。咧咧解释道,比方说,卖雪糕的来了,咱们先吃,先不给钱。大伙吃完了,让卖雪糕的看看,谁应该出钱。点到谁,谁就出钱请客。大伙再呼儿嚎儿的一起哄,这就叫吃“呼”。
说完了,咧咧就冲盖师傅叫道,叔哥哎,干脆大伙别吃“呼”了。你就不能出回血请次客,买几只雪糕给弟兄们打打牙祭?
盖师傅说没钱。咧咧说你没钱谁还有钱,这些人里头就数你年龄最大辈分最高,你不掏钱谁掏?有钱不花死了白瞎。
盖师傅蹲在门旁头不抬眼不睁地回敬道,死了,你小鳖犊子还想擎受了去?孝帽子倒给你留一顶呢!
咧咧顺口说道,嘿嘿,还鳖犊子呢,就连鳖犊子毛也没整出一根来呢……
咧咧话音刚落,但见盖师傅腾然站起,且长脸又涨若紫茄,牛眼圆瞪怒视,气喘粗重有声。
咧咧见事不妙,急忙拱手抱拳连说爷们儿爷们儿我这×嘴没把门的你大人不见小人怪……
盖师傅这才瞪了咧咧一眼。一声未吭愤愤然转身走掉。
事后,咧咧对我说,怨我啦,大意啦,这张破嘴想板也板不住。哪能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人若都像老怪那样活法还有啥意思呢?他吃啥穿啥你都看见了吧?如今都啥年代啦?自打我认识他,就没咋见过他穿过新衣服。衬衣衬裤补丁摞补丁,一年四季不是公家以前发的工作服和登山鞋,就是扔在大道上谁也不稀捡的旧衣服。现在他每月工资三四千块, 不抽烟不喝酒。可他总是抠抠索索的,一分钱也恨不得掰两半花。你说啊,这事也就是怪。他没家没业也没三亲六故。可是无论他在哪里工作,每月开了工资,不出三天他就得去附近的银行。开始大家都认为他是存钱。后来发现他是在往外汇钱。汇给谁了?他牙根咬得紧紧的,谁也不知道。你说,这不是个迷吗?
11
进入七月,探矿工程量已完成大半。宏山集团建矿筹备工作也进展迅速。技术总监王老每天忙得团团转。有时他也找我帮点小忙。征得地质组长同意,我帮他弄了几个关于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支撑资料。一来二去,就与王老混了个熟。
一天下午,我拎着暖瓶去食堂打开水。一辆路虎吉普车驶进院子,司机是咧咧的弟弟二震,我认识。他急忙下车,三脚两步绕到右侧,打开副驾驶车门。方宏山从车上下来,站定,摘下墨镜,摆摆手,做了个要人过去的示意。我环顾四周,并无他人。但,他也不可能要我过去,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仍然径直走去食堂。直到二震喊我,才知道是要我过去。
出于礼貌,我走过去问方董事长好。
方宏山叫出我的名字,我讶然。他拍拍我的肩,说年轻人,你挺优秀啊!王老常在我面前夸你呢。好好干吧,前途无量。有啥事啊,需要我帮忙,你就对二震,或者对王老说都行,记住,咹!好,就这样,你忙去吧!
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我没去多想这是为什么。
晚上,方宏山和丁总指挥他们在一起吃饭。
二震把我拽到路虎车上,说上来坐会儿。
我说这车太高级了,怕给坐脏了呢。
二震说将来你也会买得起这样的车呢。
天!我啥时候能买得起这样的车呀?听说得两百万呢,敢想吗?
二震把车窗玻璃关严,有点神秘兮兮地道,跟你说件事,是好事。
啥好事啊?我问道。
长话短说,矿山正在筹建,规模小不了。我们这边也要成立地质处,缺人。王老看好了你,老板也同意要你。过来吧,工资啊福利待遇啥的肯定比你现在强。
听了二震的话,我很诧异,一时又不知说啥好。想想,我告诉二震,这事恐怕不行。我们地质组也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人手也不够呢。再说了,我们是事业单位,我是通过考试、面试合格后才被录用的,你不知道有多难,和考公务员差不了多少,我挺珍惜的。
是啊,就因为你是个人才,老板才看重你的。
啥人才呀?我毕业两年多,阅历、经验啥都不行。组里老同事正在带我呢。我得多向他们学习,充实自己。你们那边没有这样的条件。
我也不和你多说了,只是先跟你递个话。这也是老板要我这么做的,否则,打死我也不敢透露一星半点。你自己也好好掂量掂量。人这一辈子,走哪条路,也挺关键。你看我,小时候不好好读书,现在卯大劲就是个开车的,伺候老板呗,嘿嘿。
12
我要去一号机台施工的第六个钻孔编录,恰好王老也要去看施工情况。我们一路同行。
六月的枫叶岭,极目望去,近山碧绿,远山苍蓝。穿行在茂密苍翠绿荫如盖的原始森林中,看林下盛开着的姹紫嫣红的野花,听时近时远清丽圆润的鸟鸣,嗅松香花香混合而成的气味,嚼一支随手采撷酸甜适度的野酸浆,心情愉悦得无法形容,脚步也变得轻捷起来。
我们爬到山顶,坐在石头上小憇。
王老点燃一支烟,聊了几句工作中的事情,然后就很郑重地代表方宏山传达了一个令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承诺。只要我能到他们那里工作,年薪保底十万,五险一金,福利待遇从优!
王老还说,将来结婚,住房问题,方董事长都有所考虑。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
对于月薪只有不到三千元的我而言,宏山集团开出的条件确实不菲。也许人对物质利益的追求总是不能满足,说实话,这样优厚的条件对我具有很大的冲击力与吸引力。可我内心又很犹豫很矛盾。毕业后我考入地质大队,是怀有梦想和抱负的。我下定决心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做一个杰出的地质师,为国家寻找更多更好的矿产。决不能辜负党和国家对我的培养,不能让资助我的好人失望。
两年多了,由于勤奋好学,业务能力有很大进步,老前辈和同事就像父兄一样关心我照顾我。地质大队好多年没进新人了,地质技术人员年龄大都在四十岁以上,二十多岁至四十岁之间的廖廖无几。所以,单位对我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非常重视。帮我们制订了个人发展规划,在各方面创造了优厚条件。去年冬季,大队还专门对我们进行培训,为我们拓展空间尽快成长。
但是我又不能生活在真空里。我还年轻,才刚刚踏上人生旅途。憧憬中的生活离不开物质条件。物质条件的优劣往往又标志一个人的能力与智慧。我也是性情中人,自打懂事那天起,我的身世就告诉我,这辈子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奋斗有尊严地活下去。
我也是孤儿。
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更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是活。自打我记事时起,我就是生活生长在福利院这个大家庭里。我从小就羡慕有父母的孩子,也曾想望过某日某时我的亲生父母把我认领回去。这种想望就像大河旋涡冒出的泡泡一样生了又灭灭了又生,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失。小学,中学,有同学父母天天来接,看到他们呼喊着,张开双臂奔跑过去扑进爸爸或妈妈温暖的怀里,我会定定地呆立很久,任酸楚的泪水流进心底。有时与同学吵架,他们就骂我缺爹少娘。在我心灵中留下累累伤痕。久在一种既羡慕又嫉妒的境况中生存,我的心理层面暗影重重,甚至畸形。感谢心理医生,是他们把我从扭曲中扶回正常的生活,鼓励我正确的面对出生和人生。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眼界的拓宽,我也慢慢地变得达观起来。
长这么大,是国家、社会和资助人把我抚养成人的。我从初中到大学,是一位至今我不知道姓名也没见到的好心人资助的。我曾多次提出要见他,却始终没能见到。我只知道他是一位地质队员。他曾捎来口信,希望我好好学习,锻炼好身体,最好学地质找矿专业,将来为国家效力。
我怀着强烈的感恩意识报考了地质大学,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但我还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世,尽管我自立了,没人会歧视我。履历表上填的父亲母亲,是同姓氏福利院老院长夫妇。我把他们视为亲生父母。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娶妻生子,安家立业。我需要钱,需要房子,需要……我也知道,只靠自己的工资,想攒够房子攒够娶老婆的钱,不知要攒到猴年马月。而那憧憬中的未来,仿佛宏山集团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只待人去事毕。
可是我真的是舍不得地质大队。舍不得那些教我做人做事的前辈与同事,舍不得轰轰烈烈的地质找矿事业。
一边是一个五彩缤纷的诱惑,一边是一个朴实无华的事业。我面临着痛苦的选择。
好想有个人能够听我内心独白,好想有个人能帮我拿个主意。
睡不着,我坐起来,轻轻掀起窗帘一角,看那满天的星光。
星光不解人意,依然那么璀璨。
13
清晨的枫叶岭,纯洁新鲜的空气如冰镇柠檬汁般清醇可人,林鸟唱着明媚,溪水流着亮丽。盖师傅早早起了,扫了院子,就在屋旁的树林里操练着叫不出名堂的招式。一束灿灿霞光透过树隙泻下来,恰好照在他的长脸上,让人联想起古代气定神闲的勇士。
盖师傅忽然止了操练,一把拽住欲去溪边洗漱的我,问道,你们地质组今天谁去镇里发矿样?
赵师傅和我去。我告诉他。
你去太好了。帮我取点钱。一会儿我给你存折,告诉你密码。给我取回两千元。
干嘛呀,你这是?我问道。
我还想再捐点。盖师傅道。
抗洪救灾捐款捐物,奉献爱心。 昨晚开会书记做了动员,自愿捐赠,多少不限。有当场捐的,也有今天准备捐的。
在镇上,我替盖师傅取了钱,核对钱数,发现盖师傅的存折上只剩几百元了。
晚上,咧咧看到我,问道,今天你去替老怪取款了?
我说,是的。
妈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平时这老东西把存折呀卡呀啥的,捂得结结实实严丝合缝,连看都不让人看。这回让你取款,多么大个面子和信任啊,了得!
我说,不就是跑趟腿呗,多大个事啊?
咧咧又问,他一个折,还不得有个三万四万的?
我说,不一定吧。
咧咧就想问个究竟。
我说,这是人家的隐秘,我不能随便泄露。再说了,盖师傅又这么信任我。
月顶月,开了工资就去镇上汇钱,神仙也弄不明白呢,怪。咧咧自言自语。
盖师傅捐款两千元!是枫叶岭矿区最多的。
我躺下睡觉时,盖师傅才回来。脚前脚后,咧咧也跟了进来。
真行啊,你。捐了两千元,你也是枫叶岭的名人啦。你咋不好好寻思寻思,你捐这老些,领导们还咋捐呀?捐得比你多,不一定情愿;捐得比你少呢,又有点不好看。你这不是叫人为难吗?咧咧有点气急败坏。
是领导让你来的?盖师傅问。
不是,咧咧答道。
不是领导让来的,关你哪门子屁事?回去睡觉!盖师傅有点不高兴。
是不关我的事,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你捐的再多,能捐过宏山集团吗?你刚才没看新闻吧?宏山集团捐款赠药价值两百万,慈善总会专门搞了个捐赠仪式呢。方宏山讲话,记者采访,挺热闹呢。咧咧道。
他捐他的,我捐我的,互不相干。盖师傅道。
你啊,嗨嗨,咋说好呢?我寻思了,方宏山捐两百万,占他年收入的多大比例?你捐两千元,占你年收入的多大比例?还是你占的比例大啊。两千元啊,够你吃三四个月的饭了吧?你一年能挣多少个两千元呀?可没人让你上电视。方宏山的两百万,九牛一毛啊。人家上电视了,地球人全知道了。咧咧转换角色,有点打抱不平。
人家捐献的多,贡献大,上电视也应该。我就是个尽个心意,咋能和人家比呢?盖师傅道。
咋就不能比呀?就是尽心意,你也不差啥。咧咧道。
别没话拿舌头挌搂嗓子,不关你事。去去去,睡觉去!盖师傅下了逐客令。
14
王老又找过我几次。见我还在犹豫,说不急,工作实在脱不开就等野外工作结束后,一起过来。言外之意他们“挖”的似乎不只我一人。
一天我到一号机台编录,咧咧也跟我唠起了这事。咧咧是从二震那里知道情况的。咧咧说方宏山在招揽人才方面还是舍得投入的。财散人聚,是宏山集团的一个企业理念,之所以十几年功夫就发展壮大到目前规模,就是靠人才,尤其是专业人才。这些人在宏山集团,工资待遇最高,住房也有。员工婚丧嫁娶生病住院啥的,方宏山也经常到场。二震说他们企业搞的是人性、人性管理。
人性化管理。我为咧咧纠正。
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宏山集团想挖人才的事情渐露端倪。矿区内免不了议论纷纷。
那天夜晚,外面下着大雨,敲打着屋顶彩钢瓦哗哗作响。我们就早早躺在铺上聊天。
盖师傅单刀直入,问我是去是留,是否跟父母商量过了,还问对个人发展前途是咋考虑的。
我告诉他我还没想好,想请他帮我权衡利弊,究竟在哪儿好。
盖师傅道,我看哪,如果从发展前途着想,你还是应该留下来。我们是专业的地质找矿队伍,今年找金矿,明年兴许找铁矿,后年呢,又兴许去找铜矿了。金属、非金属,咱全找。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能干,地质组的人都夸你接受能力强,业务能力提升得很快。在这干一辈子,找过这样多的矿种,你不就是专家了吗?你可以当大队总工程师,当全局的总工程师,有能力,再干到部里去,贡献就老大了。你如果去宏山集团呢,这个金矿能开个二三十年吧,你就只能在枫叶岭这里打磨磨,品种单一,就是矿山地质,指导开采。不是找矿,不咋锻炼人啊。宏山集团待遇是不错,不知你是咋掂量的。人这一辈子,还是活在奔头里,活在心情里好。咱们单位也在实行改革呢,以后的待遇也不会孬。我岁数大了,和你们年轻人想的不一样。说的也不一定对呢。
盖师傅的话,我认真倾听,揣摩。
宏山集团于我而言确实有着很大的诱惑力和吸引力。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位资助我上学的父辈,一旦知道我为了高待遇去了一家民营企业,该作何想?尽管民企也是经济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也需要人才。那么,他会不会失望?我的行为会不会有悖于他的初衷?他是希望我将来成为地质找矿人才的。
我想告诉他我的真实心理活动。话到口边,想想,还是咽了回去。
15
有两个机台同时完钻大搬迁,搞突击,前勤后勤齐出动。我们地质组和修理组配合机台人员接水管。要把二千多米水管穿越荆棘密林接到山顶去,非得一根一根扛上去不可。开始距离近,扛一根铁管子还算可以。越扛越远山越陡,真是累得恨不得立马躺在地上。
七月的毒日头没遮挡地张狂着,山野像只火罐只纳不泄酷热无比。铁管越扛越沉越往肉里刹,一个个汗流浃背落汤鸡似的。惟盖师傅与众不同——距离近时,一次扛两根;远了,扛一根,一气扛到头,中间不歇气。不像我们一路要歇两三次。
扛到头,“哐啷”一声把铁管撂下,我和咧咧扶树狠狠喘着粗气,眼巴巴看着一条乌梢花蛇从面前从容游去。
盖师傅撂下管子,擦把汗哼哼呀呀唱着回返。咧咧喘息匀乎了些,说这老怪,养生之道没白讲,瞧人家那体格,尿性!活驴似的抗折腾。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啦,脑瓜一根杂毛也没有。这人呀,怪是怪,干起活来可是不藏奸不耍滑,有大的不拿小的,不服不行。这好比抽大烟的拔豆秸——一码归一码呀……
傍晚收工,我像被抽掉筋脉似的在铺上瘫软着,连饭也不想吃。盖师傅进屋就咕咕咚咚地喝水,喝了一气又一气。晚上擦了澡,也不按摩也不拍肚皮,脱掉衣服赤条条倒下便睡。
那个夜晚晴朗而无月,星辉匀匀细细地洒下来,朦胧了起伏蜿蜒的山野,引来了穿梭如织的流萤。
夜半,盖师傅让尿憋醒了。起来披件白色衬衣,摸索着趿拉上鞋,出门直奔厕所,踏上厕所板桥,不及入内便酣畅地排泄。
夜色清凉而湿润,盖师傅浑身皮肉发紧。撒完抻腰扬臂舒畅地打个哈欠,正欲折身回返时,就生出个事端来。
原来我们枫叶岭矿区百十来人,全是男人世界。白天都忙着上山搞突击会战,谁知道宏山集团来了两位女会计核对帐目,晚上就住在矿区。帐目核对到大半夜,说是有点饿,就等上零点班的开饭,弄点夜宵。女人事多,偏偏又要上厕所,偏偏又胆子小。俩人打着手电,方便完了,刚出厕所,冷古丁看见那头一个头顶黑发身披白衣的“厉鬼”,吓得她们立刻极嘹亮极尖利极悠长地惊叫一声, 随即便极迅速极利索地瘫倒于地——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盖师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尖叫骇得浑身一抖。当他反应过来是女人的声音时,撒腿就跑,白衬衣跑掉了也不管不顾。就在这时,更夫闻声也小跑过来,一道手电光打在了盖师傅身上……
16
其实这事不能归过于盖师傅。男人的世界,平时随便惯了。来了两个女人,也没人贴告示让大家注意一点,不能像平时那样了。
更夫嘴欠,见到盖师傅就坏笑。还说,你咋就不多穿点呢?
盖师傅蔫了,就像犯下弥天大错,两天滴水未进,长脸便迅速瘦下去一圈。回到屋子里,呆坐时瞪了充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僵直如钻杆,睡前也不冷水洗浴也不再按摩。躺下了,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叹息迭起。狗们不谙世事炎凉,仍与盖师傅亲近得一如既往。每到这时,盖师傅似乎得到些许慰藉,伸了簸箕手摩挲着,轻缓若云朵滑过。眼里却汪出两包泪水来。
镇日不言不语,疯了似地干活,该干不该干的都干。似乎只有干活才能得到解脱。书记几次好言相劝,再三强调不赖你不赖你,只是事情赶到一块堆了。盖师傅脸上才生出几丝稍纵即逝的生动,然后又是叹息迭起。过了些日子,盖师傅言行举止渐次复原。只是事情比以前做得更多,更勤了。空闲时扫院子修路,上班修了机器改装水泵修复锁接手,会计说他这阵子仅利旧利废一项,就节约了近千元。
17
那年雨季早且长。没进七月门儿,不知老天吃错了哪副药,时急时缓漓漓拉拉总不断捻儿。
那是大雨连降两天两夜后的一个凌晨,天色昏暗得深沉而又凝重。机台水泵发生故障,咧咧下山把盖师傅找了上来。修好后到了交班时间,盖师傅就和钻工们一块下山。其时天上仍洒着细雨,四周目之所及尽皆阴郁,像贴了一张扯不掉的狗皮膏药。盘山路滑叽溜溜泥泞没脚,条条山水蛇蹿样聚着拥着搡着奔突直泻,汇成谷底洪流,千万匹狂兽般汹涌奔腾,呜呜嘶鸣。
走至填方拐弯路段,陡壁峭立,路旁散乱着一些钻塔镙栓,那是拖拉机拐弯过急甩掉的。走在前面的人未予理睬。盖师傅见了,驻足看了一看,就蹲下去捡,且摘下塑料安全帽,把镙栓一颗一颗丢进翻转的帽壳里。丢一只,帽壳便发出一声不大的钝响,切割了雨声的缠绵与单调。班长已走了过去,闻声,站定回首唤道,别捡了别捡了,下着雨呢,丢不了的。盖师傅说不碍事不碍事,你们先头里走吧。大家刚走几步,便有急雨骤至,天边忽然滚过一阵沉雷,震得脚下大地也微微颤动,且伴有一阵怪异的声响自背后传来,那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前面的人停步回望,忽见山体已经滑坡。猝不及防,盖师傅被欢腾着的泥石流簇拥着飘下了山涧……
盖师傅死了。死的既不壮烈也不伟大。事故报告单死因一栏填的是意外死亡。人们都为盖师傅惋惜。似乎就生命意义而言,死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虽属事发突然,但死亡毕竟是生命进程中的必然,不可逆转的终极现象,任何人也无力挽回。任何人在死亡面前都将束手无策。
盖师傅是孤儿,丧事也少了繁文缛节。
清理他的遗物,在一只木箱里发现压箱底的东西是两套几十年前发的工作服,一套是蓝色小帆布的,一套是劳动布的。叠放得整整齐齐装在塑料袋里,只是颜色经过岁月的漂洗略显陈旧。还有一双轮胎底的老式登山鞋,看样子也没穿几回。再就是一些破旧衣裤,瓶瓶罐罐,没有一件沾点现代气息的东西。仅有几百元现金,两个活期存折,一个银行卡,上交封存。其余破烂东西该扔扔该烧烧。
就在那些弃物中,不知是谁拾起一只塑料封皮严重老化且四周开裂的笔记本,纸页的边缘也磨损得毛糙变形。翻开来看,里面有一些看不懂的数字,有某人某年某月某日借钱、还钱的记录,有几个电话号码。后面是从一九九四年开始至今逐年逐月有钱数有累计的记录,每年十二个月,一个月也不缺。只是钱数从开始的几百元逐年递增到眼下的两千元。累计数字竟高达二十万之多!显然,这是一笔帐目,每个月记录的时间大致趋同,相差不过几天。但除了数字,谁也整不明白其中奥义。不知是谁有所发现,说这每个月时间都是在单位发工资以后。
于是大家又不禁心生疑窦:这老盖一辈子不赌不抽省吃俭用,省下的钱,不知道与笔记本上的帐目有何关联。
18
缺了盖师傅一个人,枫叶岭矿区仍按部就班日复一日向前运行。可是渐渐地,人们又感觉到周围有些异样。一天,大队长来检查工作,下了车就问怎么搞的,院子造得皮儿片儿的没以前利索了。别光顾抓工程,创造优美环境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内容,快喊人来扫了……这时,人们又忆起盖师傅的洁癖,想起他经年累月挥扫帚拎锨容不下半点秽物弃物的专注和固执,讲起他把机器和工具擦得物见本色铜铁发光,讲起他的怪诞和趣闻。只在这时,盖师傅生前音容笑貌才生发出一些光晕来。
星期天,休息。一觉睡到八点多才醒。起来洗洗脸,在院子里站站,忽见大黄狗趴在那里,两只前爪摁着一个脏兮兮油乎乎的破布团,下劲地撕咬,旁边还星散着几粒纸屑。诧异。便喊来咧咧一同看个究竟。我们把大黄撵开,折树棍将布团弄开,只见有一些纸片,拾起一看,天啊,竟然是盖师傅月月汇款的凭证。拿这些凭证去与笔记本上帐目核对,汇款时间与帐目时间居然毫厘不差!
他汇出去的钱,究竟汇到哪儿去了呢?
有人说,盖师傅存在银行里的钱不会有人去取了。就是有人取,不知道密码,能取得出来吗?不取就是公家的了,他遗留的存折与银行卡,都是国有银行的。想想,也有道理。继续在银行里周转,于国于民当然有益。但这些钱,是捐献呢,还是奉献?
不久,组织上通过凭证上的帐号,查询到盖师傅每月是向慈善总会汇款。又与慈善总会联系,方知盖师傅十几年前就开始资助福利院两名孤儿的生活与学业。当时盖师傅与慈善总会签了契约,他资助两名身体较好的男孩,约定任何时候不与孩子见面,任何时候不向孩子透露资助人的信息,希望被资助的孩子将来能考取地质大学,从事地质工作。他除了每月按时汇款,其他事宜均委托慈善总会打理。他资助的孩子已经毕业两年多。两年前他又开始资助另外的孤儿。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感慨万端,泪如雨下。
无需再去考证,盖师傅就是我的资助人。
曾在心中无数次想象过我的资助人。他一定是心地善良和蔼可亲,一定是胸怀开阔境界非凡。想象如果能够找到或见到他,不只是感恩,还要一生报答他。但现在,他却不在了。
更没想到我会与资助人同居一室。
他对自己的善举守口如瓶。我对自己的身世缄口未提。
两个本该亲近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我来到盖师傅坟前,献上我细心采集的一束鲜艳的山花。
我跪在了他的坟头。任泪水流溢心中无尽的思念与感激……
我在用心对他说,你是我永远的亲人。
19
枫叶岭的秋天别有韵致。放眼望去,红叶流丹,松针凝翠,椴叶金黄,浆果玲珑。澄碧的一溪秋水经矿区蜿蜒流过,在明媚秋光里像一条银带飘飘荡荡轻轻盈盈。秋风乍起,一阵沙沙的摇叶声响过,山野还是像以往那样寂静。
我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世。我要像盖师傅那样活得诚实,活得坦荡,活得自然,活得有声有色。因而,我看山、看水、看事、看人,都有了崭新的感觉与体验。我回顾在这寂静的山野所发生的一切。我开始思考我的人生、理想与追求。我告诉大家我也是一个孤儿,那个遮掩本真的面纱被我粉碎得丝毫不留。我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关照。我变得更加自信,自强,自立。我感到我活得很充实很快乐很尊严。
野外勘查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即将收队,回大队部准备编撰枫叶岭矿区勘查报告。
在那个难忘的雨夜,盖师傅对我说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活在奔头里,活在心情里——已经成为我人生的座右铭。
今年,我参与找金矿。明年,后年,我要参与找铁矿,找铜矿,再往后,金属、非金属都参与。就像盖师傅说的那样,我要当地质师,高级地质师,总工程师,将来,当一名地质找矿专家,为国家多作贡献。
放心吧,盖师傅,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我用心郑重承诺,并躬身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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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