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作品：地质队笔记（组诗）
                                          
       今夜

指北针还在不
地质队员乌兰托雅送我的海棠花儿还在不

今夜，草原小镇又停电了
为了看清另一个世界，我拉开抽屉，试着从杂物中，摸索一根火柴

       在路上

这是风的方向
一个东方国度的腰
这是日出时一条船，日落后行走的骆驼
这是有人哭泣
有人跌跤
有人出生，有人抱紧爱人双肩
这是人间路
路上花
这是打铁的抡起铁锤
找油的石油工人，依然在找油
这是我看得见的
命运
它有时是一吨海水，有时是一粒沙


       一个地质队员

树落在了身后
山林，又在前面出现
手握方向盘，我的孤寂和我的越野卡车
一样破旧

我口渴
我在皮靴上磨铅笔
悬崖上醉酒
坐在湖边，目送人字形雁阵，越来越远

我把戈壁滩的石头
从这边踢到那边，又从那边踢回来
我做过的梦
和身上的三块刀疤，一样深刻

我要到山的那边去，我总是这样
此刻，翻过了祁连山脉
我边打瞌睡   
边抽烟


       清晨

越野卡车发动
帐篷里，那个青岛小伙，依然发着高烧
几个起早的人，在断断续续的溪水前，刷牙，拧毛巾
秃头司务长
把三岁儿子的照片，揣进了左胸口袋

山谷的风越过松林
吹动帐篷外的红旗，“是那林中的鸟
向我们报告了黎明，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
最后的星，淡去
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开始把层层山峰、崎岖的小路，重新交给我们


       在山谷

进入山谷的，除了我，还有云彩
古庙、满野草木，铁铃铛在山野小学的头顶上
叮当当地响。那么多孩子
在一个女教师身后，恍如一阵风，一地突发的野花

那个下午，孩子们穿着粗布小衣，她别着银发卡
她的脸庞我已忘记
我只记得
一种春天的柳枝般、微微颤抖的美

倾斜在无限的山谷。那是相逢、走开
那是我跑遍了所有大漠、沼泽、戈壁滩
才遇到的一朵昙花


       石油勘探队伍在行进

群山后，还是绵绵群山
一辆辆行进中的大篷汽车，颠簸在没有尽头的山谷里
有人憋不住了，要撒尿
左脸两道刀疤的司机说：“再过一座山吧
我们得追上前面的队伍”

大篷汽车在蓝色天空下加快速度
司机就是不停车
不一会又有人憋不住了。有人着急啊，有人抽烟
有人敲着脸盆唱：“妹妹找哥泪花流
不见哥哥心忧愁”

夏天的车厢里，持续着臭豆腐般的
骚热和笑声
而身边群山，它多么饱满，恍如年轻的乳房在颤抖



       苍茫

从念青唐古拉南麓的当雄草原到昆仑山北的戈壁滩
多么空远

那一株株矮蒿草、小蒿草
它们最低海拔四千米，还有一些
高过了六千米

因为居高
天空看到了它们仰起的脸，白云猜出了它们的迟疑，就在它们身下那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丁点阴凉里
我看到

一队神秘的蚂蚁，正从那儿
悄然走过



       篝火

大风从东往西刮
载重卡车熄了火，阻挡大风
勘探队男人换上崭新的橘红色工衣
政治指导员黄启华头发光亮，脖子上扎了条小围巾
从山东带来的大狼狗耷拉着尾巴，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爆炸工刘二，望着满天星光
把玩一把蒙古族小刀。啊，木柴已堆起
戈壁滩上的篝火
熊熊燃烧



       等待藏羚羊

他来到可可西里，激动得东张西望
他总怀疑那些黄褐色的藏羚羊，是吐蕃王朝留下的
绝世之美

他说，有一只藏羚羊名叫央金卓玛
原来住在阿尔金山，现在喜欢到乌兰乌拉湖边游荡
如果央金卓玛愿意嫁给他
他将披一身草叶去迎娶

那天，卡车司机几次催他上车
他却舍不得离开。他在等待，等待那只名叫央金卓玛的藏羚羊
带着蓝天和云彩走过来 

他在等待啊
等待那山高水远的生活
可是，那只名叫央金卓玛的藏羚羊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不得不上了卡车
他哭了，他透过车窗，再一次回头望
但见草原金黄，浅亮的河水转了一个弯后，正跟在卡车后面缓缓地流淌



       在长江源

我来了，我的头顶上有鹰飞
藏野驴来了，藏野驴在山岗上，久久地伫立
各拉丹东大雪峰来了，各拉丹东大雪峰直起腰，拨开半天云，翘首东望
冰川的融水化作溪流了，我看见它们俯下身，乘一地夜色，向着远方悄悄流去



       阿尔金山勘探队之夜

悬崖上的邱小华，鸟蛋一样砸了下去
他头盔里流出的血，怎么看都像闪烁的月光
整个晚上，大野谷里的篝火
只剩下幽灵在升腾
那个准备回城的姐姐，抖着小身子
低声啜泣

老班长再三强调，已是熄灯的时间了
而不该醉酒的副队长
他又醉了。他闯进帐篷
拿起一支大毛笔，在地质构造图上，翻来覆去地画一只鹰 



       在冈底斯山下的洛江小镇

牦牛往河那边去了
云彩都被雄鹰托到冈底斯山顶上了

这是异乡还是故乡，我的孤独如此空荡
除了一地野草野花，只有牧人丹巴的拖拉机，不停地突突突



       那曲草原：一朵淡黄小花

无边无际的乌云，黑黑地压了下来，仿佛千万个重锤

太阳已回返
牧人已回返
牛羊已回返
只有它，舒展着几片淡黄的小花瓣，像一个
没事人儿



       近距离

青藏高原也太大了
火车暂时只能开到拉萨

青藏高原也太高了
山峰需要弯下腰，才能与白云对话

青藏高原也太逍遥了
那么多江河，有的去了印度，有的去了孟加拉，有的去了华北，有的去了江南

青藏高原也太孤单了
神最爱的那些鹰，飞了那么多年，依然不能飞到天空的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