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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村案件(中篇小说)

来源:作者:张卫平时间:2012-02-16热度:0



  一、雾中的原村

  太阳还没有出来,所以原村的案件也还没有发生。原村案件,是在太阳偏西甚至就要落下的时候发生的。

  海闸上,一只蝴蝶沾满露水,双翼深重,不能飞翔。但它必定要在短暂的生命中飞翔起来,引来乌海上方的一阵雨,引发遥远的二十几年后,原村一个小小案件的发生。

  原村在这个狭长如筲箕的乌海坝子的高处。从原村的某些关节点,几乎可以望见坝子任何一处。

  这时候,坝子笼着雾气,太阳还没有出来,离原村案件的发生山长水远。背着一个旧帆布书包的刘少红,上路了。瘦弱狭长的刘少红首先穿过的,是一个破烂的大门,门头上是剑川木匠不知在哪朝哪代游荡到这里留下的手艺。

  这是个大杂院。曾经是非常正规的三坊一照壁的院子,记载着先人曾经的荣耀。只是世事更迭、家支分衍,各坊的房子早已各为其主,原先规规整整的院落显得支离破碎――打了杠墙,为进出需要也开了各自家的门,有从山墙开的,有将照壁放倒重新起门的,也就毁了那些百年的绘画与书法。不过,刘少红一家自觉有面子――他家虽只是在着北厢房,但原先的老大门,还是归他家。

  就这样,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刘家的最后一个读书人,怏怏地走出了面目模糊的原村。

  老实说,他走出的,只是北原村而已。

  这时候,如果有人从南原村头的汽车路上无聊地朝北望过来,就见原村的南北两头密密匝匝,中间却是稀疏了些;那里,应该算是原村的腰――海闸河了。祖上将张姓从刘姓分出来,两姓分居南北原村,衍传几十代,眼下的南北原村若即若离地汇合,就像一个随意摊上的苞谷饼子,散发出一股难以下咽的味道。

  北原村外,一条泥巴大路横筑在秧田间。这是前些年学大寨的产物。而现在,土地重又分到了各家各户。

  大路快要到头,刘少红一抬头,见到了比他还早就出来转田的二大妈。二大妈家座在正房,是当年大爷爷家的二大爹出去伐木,从金沙江西边的山头上拐回来的,说话是重重的鼻音与第四声,行为举止也搭乌海的婆娘不同。平日见着同辈的男人,也不管是小叔子还是大伯伯,就喜欢窜上前揪人家两把,嘴头撇声撇气地说些半荦半素的话。二大妈最出彩,是在栽秧季节。水田上,拿尖得杀人的嗓子吼调子,招得四处一片鼎沸。刘少红印象最深的一调是:

  白米白饭白胀肚,白声白气白读书;

  白日人多白见着,白月下面抱白(柏)树。

  白姐白妹白月亮,白身白衣白脸庞;

  白(空)身披张白羊皮,白布球鞋上高山。

  少红觉得,如此的调子,就是那些所谓的诗。

  眼目下,二大妈站在刘少红面前,问,少红,这种早就读书去了?

  少红没有答白,低头走各人的路。心头却是想,讨个西山婆,当得骡子驮。

  二大妈在背后头笑说道,瞧瞧,我家这个闷葫芦,哪年哪月才会开花。

  二、在谷子中间跑

  刘少红不管二大妈在后头说甚么,上了坝埂。

  坝埂处于坝子最高处。正北望去,四五里外,是百里乌海。眼下的乌海,远处的后半部,雾与天接,不可穷究;而近处,却已是敞亮开,波光银白,渔船点点。少红晓得,这是乌海还没有翻香面水,翻香面水的时候,乌海的水瞧上去,乌黑乌黑。坝埂西南处,是个三角形的塘垸。只是少红搞不懂,爷爷他们那些老辈子,不喊那里是三角塘子,喊成是海闸子。它能闸得住海吗?

  坝埂上,其实是一条引水沟,眼下却干着。少红跳过坝埂,就见同桌的张能仙,正朝着洋芋地冲尿。少红就紧张了起来,说,大仙,赶忙屙,赶忙屙,等一下女生来了就难过了。

  张能仙穿件紫色的确良衬衣,背个暗青色方格子马桶包,回乡青年的样子。他撒完尿,见少红这种说,反倒不把自己的活路收回去,反倒使力地抖着说,我日你妈,怕甚么?你不要瞧她们害鸡巴羞的样子,她们比爹们想瞧她们还想瞧爹们的活路呢。

  张能仙讲的这种乌七八糟的话,在外人听来,实在难堪。但对乌海边的人,却是习以为常。乌海人讲话,不仅口音仍顽固地保留着五百年前迁徙原地的湘湖语调,且是不带妈开不了口,不说爹找不着我。甚么意思?就是凡开口必须以“我日你妈”打头,有如咏叹调中的“啊”;至于不说爹找不着我,则是在愤怒、仇恨、自豪、爽快、喜悦等高调情绪下,喜拿爹来代表我。

  两人离开坝埂,走进大片秧田中间。细细的田埂,一直通向靠近乌海的乡上及乡上中学。闻着成熟的谷子气息,少红感觉像是一条准备尝新米的黑狗。太阳已经照在西山顶上,最多二十分钟,就可以照在他们身上了。

  张能仙是南原村的儿子,本来早就应该高中毕业了,但他前两年转学到他叔叔工作的地方去插班。哪个晓得,在外圈,书照样没有读成,事倒惹了不少,只好又着整了回来,反过头继续从高二读起,搭刘少红不仅在一个班,还在一条凳子上。眼下,他斜挎着马桶包,夸张地把手伸长,一块电子表就抖露出来,说,哎呀我日你妈的,只有十几分钟了,爹两个跑上一截。两个人就跑了起来,像两条抢屎吃的狗。几分钟,就超过了北原村的一个女生。

  跑过几十米,张能仙边跑边阴笑。少红问他笑个甚么,张能仙喘着气说,你瞧瞧你们北头的刘英,一小点人奶包就那种大,爹要是得摸一下就安逸死了。

  少红听了,变了脸色,骂道,烂鸡巴大仙,你是个狗啊,你都比我小一辈,刘英,你是要喊她婆婆的。张能仙平了气,嘻嘻地笑着说,又咋个了嘛?少红正经地说道,不要折堕,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南北原村是一个老祖公传下来的,当年为了躲兵才让你们那房人改了姓,两家从来就不兴通婚配对,姑娘儿子家,就是连玩笑也开不得。老辈子见你这个德性,不撕烂你的狗嘴才怪?

  张能仙见少红越讲越气愤,反倒口水都笑出来了,爹就是要做爹们张家第一个日你们刘家姑娘的儿子。

  三、水塘上的风景

  下午放学,太阳好得要不赢,把秧田照得像是要浸出黄色来。分田到户才两三年,各家对各家的田地亲热得很,耕作得像是在作画。

  张能仙的身边围着一伙表情粗糙的男生,听张能仙讲在他家叔叔那边上学的事。爹家叔叔在渡口城工作,到处都是矿。爹家叔叔天天要钻到地下几百米去上班,上上下下坐大罐笼,牛屄!渡口不是就在金沙江边,不就是热嘛,姑娘婆娘天一热都要穿裙子、穿短裤、穿短袖的,不只武装带望得见,连胳肢窝底下的毛也瞧得见。一旁的男生都说,过瘾。张能仙接着说,他们还跳国际舞。国际舞你们狗日的晓得吧。他拉过一个矮过他一头的男生,两个人做起样子来。田埂窄,两个人的胸脯贴在一起擦。那个男生就兴奋地乍了起来,说,那不是就要摸着人家的奶了吗?大仙放开舞伴,说,当然要摸着人家的奶,不摸着人家的奶,人家跳个鸡巴。众男生眼里放光,齐说过瘾,问张能仙这样的甚么国际舞跳过没得。张能仙想不到他们会这样问,愣了一下,昂然回答,咋个会没有跳过,没有跳过,爹还会搭你们讲这些西洋镜?

  走了一大半路,路旁边是关家村。张能仙谝完,转身朝后瞧了一眼,见刘少红落在后头。他眼珠子一转,一招手,男生就把他围了起来,听他压低声气说,说完,众男生都抑着笑了。刘少红没有情趣地走过来,一个叫刘少刚的男生指着上头的关家塘说,少红老弟,关家塘的蚌壳多得吓死人你晓不晓得?昨日我们几个还摸得些拿回家煮了吃,打点辣子蘸水,安逸得很。刘少红家人多,平日难得打上一顿牙祭,听刘少刚讲,心就动了,约众男生一齐去摸蚌壳。少刚却说,我家妈早上还喊我回家去割猪食,你要想去就一个人去嘛,反正这下太阳又还没有落。刘少红经不住蚌壳肉的诱惑,嘴头搅着口水,离开众人,独自一个人往上走,走到一半,张能仙他们就跑了起来。刘少红不晓得他们要跑甚么,只急着爬上关家塘埂,将将想直起腰来,就听见了一片无比欢快的骂声,刀剁的、私伢子、你再敢朝前,老娘就夹死你个细叫驴……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关家塘。水面上,关家村的姑娘媳妇们,正尽兴地赤裸着身子在闹水。那些刘少红从来没有见过的柔软身子,在水花中放肆地窜动着……

  四、扫地犹如杀猪

  教室里头,油漆驳落、式样各异的凳子正往桌子上架,像是一个个倒霉的人被掀翻后无奈地睡在上面挨杀。张能仙叼着支不带嘴的春城烟,顺便还要吹上一段口哨。吹的是一段靡靡之音,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刘少红却是不敢往杀人这个方向想,但总是要杀点甚么,所以他想到的是杀猪。少红的理想是说不出嘴的:做一个真资格的杀猪匠。

  可惜现在既不是将某人横撂在桌子上做甚么,也不是杀那些伟大的肥猪。现在是要扫教室,而且是搭张能仙这个狗日的一起值日,根本不可能有那些快意。

  学校拿文庙改成,各间教室地上原先的石板,不晓得甚么时候着甚么人给拿掉了。如此破败,有辱斯文。这个样子的泥巴地,值起日来简直就让人头疼。不撒水扫吧,会尘土飞扬;撒水扫吧,地上的杂物又会难以扫掉。

  凳子终于支完,张能仙站在黑板面前咂最后几嘴烟。他将将想喊刘少红到食堂前面的井里头打水来撒,就听到门口有人喊他的名字,明显是个女声。他以为是上数学课那个厚镜片的老姑娘,就忙把烟屁股吐掉,转过身来,却见是穿着件花格子短袖衬衣的何春艳。

  另外一个班的何春艳,是乡上供销社主任的姑娘,擦口红,显风骚。张能仙的爹是乡上武装部长,经常喊着何春艳的爹到东山训练场去打靶。大人都是酒友,这两个小骚人当然就要勾搭了。

  找我有甚么搞场?张能仙拿一次性火机又烧着一支春城。

  你是驴子耳朵?前几天说给你的,我家今日搬家,喊你去帮忙的嘛。何春艳像电影里头样玩格式,靠在门边上玩头发辨子,脸上忽闪忽闪地笑。

  忘记喽忘记喽。你妈真的调过来啦?

  废话成堆!她不调来搬甚么家。

  可惜可惜。你妈一来,你爹搭你家马孃的事情就搞不成了。你的糖也吃不成了。瞧你还帮不帮你家爹那个老波罗羊打埋伏?

  张能仙把才抽了没有几口的烟丢在地上,躲着追上来想打他的何春艳,就要朝外走。

  还要扫地的嘛。刘少红堵过来,气鼓鼓地说。

  张能仙伸出手去攮了他一把,你狗日的不见爹大仙有事,地就你一个人扫一下得了嘛。

  这一攮,竟然没有把刘少红攮开。今日的刘少红是胆子大了,不行,扫地是两个人的事,你要扫了才走,凭甚么就喊我一个人扫?

  张能仙倒有点吃惊,站住,瞄瞄刘少红,又瞄瞄何春艳。何春艳没有去瞧他,倒是去瞧刘少红。

  何春艳的瞧,使得刘少红愈加愤怒,他不望何春艳这种骒马,还是望着张能仙说,你不要老是以为像在关家塘样可以戏我。

  张能仙松了脸,哈哈大笑起来。说,上回,爹是拿计策玩你,你书比爹读得好点,不见得计策就玩得过爹。你是永远也搞不过爹的。这回爹不玩阴谋诡计,爹拿锭锤子(拳头)。

  他随即一拳头擂上刘少红眼眶。刘少红没有防着,一个踉跄倒在桌子上,撞下了一排凳子。

  何春艳也不管刘少红这棵茅草着打成了甚么样子,只是催道,罗嗦甚么?快点走快点走,再不走,我妈那个炸娃子又要朝我吵了,说是一点本事都没得,连个人也喊不来。

  两个人拍拍手,就一前一后紧跟着走了。少红扶着桌子爬起来,感觉头有点木,眼睛也花。他想不通张能仙这个狗日的为甚么要打他,就把罪归在何春艳这匹骚骒马身上。何春艳才上高一就出了名。那年国庆晚会,她搭一个年轻男老师双人舞《十五的月亮》,高潮处,只见男老师抱着穿白裙子的她转圈圈,下面的红短裤都着众人瞧见了。

  五、古老而善良的传说

  下午,班主任兼语文教师在讲台上站定,只伸手一抹,紧皱着的脸就拉长了,眼睛从眼镜上头抬观下来,问,哪个值日?

  刘少红就日不笼耸地站了起来。张能仙没有来上课,就只有他站起来。教室里头响起了一片笑声。班主任发现他的左眼乌肿得像个将将挖出来的大芋头,但却不理会,只是问,没有撒水?

  嗯。少红拿鼻子吭出来这一声。

  为甚么不撒?

  晓不得。刘少红的眼泪差不多要掉下来了,这个晌午他就是想不通。

  晓不得?班主任觉得这种回答简直是莫名其妙,而且有关师道尊严。晓不得?晓不得再罚扫一天就晓得了。

  班主任开始上课。

  扫了兴的班主任没有按计划上课,问道,你们都是乌海人,都住在乌海边,有哪个晓得乌海的传说。

  班上一片安静,没有人接他的话。

  你们平常猴(厉害)五猴六,就连这个也不晓得,猴个毬。

  班主任冒出句脏话,自觉失口,就换了个高兴的表情说,那我今天就讲给你们听听,也算是给大家放松放松。

  他就讲了起来,抑扬顿挫。

  古时候,乌海原来并不是海,而是桑田和村庄。某天,一乞丐老奶到村中乞讨,大部分人家都不施舍,只有一乌姓人家和一海姓人家对她十分同情,不但给吃给喝,还留她住宿。乞丐老奶走时,脱下脚上的烂草鞋一家送了一只,并嘱咐:如村中石狮子眼红,必有大难,这烂草鞋能派上用场。

  翌日,村中的石狮子被读书的顽皮小孩无意染红了眼睛,村子倾刻变成了汪洋。乞丐老奶留下的两只烂草鞋变成两条小船,乌、海两家坐上小船,划到岸边海滩上居住下来,打鱼为生。乌、海两家相互联姻,不断繁衍,从此,这个高原湖泊的名字就被叫做乌海。

  老师讲完,总结道,这个故事讲的是善良与报应,那个乞丐老奶其实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所以做人行善,是本分。

  课堂上一片哗然喟叹。刘少红想起中午扫地的事,觉得受到报应的应该是张能仙,眼下却是自己,脸上就有些不愤。班主任见了,冲着他继续发挥道,刘少红,这个班上最应该晓得的就是你。你晓得你们村为什么叫原村?是因为原先乌海水就从你们村旁边淌到金沙江;你天天走过的那道坝埂,就是原先的海闸,坝埂下面有一条河,现在还喊成是海闸河的。你应该晓得。只是到了清朝中期,乌海水位逐年下降才成了现在这个封闭型湖泊。

  不讲道德又不好好读书,这就是乌海人世世代代穷下去的原因。哼,真是恨铁不成钢!

  班主任说完,将剩下的半截粉笔头朝刘少红这个方向狠狠撂过来,板上教室门走毬。

  ……

  第二天,张能仙还是没有来上课。中午,又是刘少红一个人架着凳子,从食堂的井里头打水来,细细撒上,在有些阴森的教室孤零零地扫着凹凸不平的地。

  他想,如果可能,要咬破指头,把大成殿前那对石狮子的眼睛染红,让这整个学校也陷落下去,搭不远处那黑乌乌的乌海连成一片汪洋。

  这样,天地就公平了。

  ……

  昨夜,在乌海乡政府大院某间单身宿舍的硬木床上,武装部长的儿子充分地武装着自己,把跳舞时候露出红短裤的女生干掉了。在那张味道模糊的硬木床上,也溅落了几瓣暗红的灿烂梅花……

  六、吃一碗红烧肉

  下课铃声打响,长头发的哲学老师还在重复一段很著名的人物说的同样著名的话。

  哲学老师毕业于云大历史系,可惜只是分在这样一个乡村中学,自然怀才不遇。

  无产阶级挣脱的只是锁链,他们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哲学老师的眼睛含着意味深长的笑与愤。这使刘少红越发不明白。他只晓得,他家的爷爷搭爹,应该就是所谓的无产阶级,他们似乎真的是挣脱了锁链,但他们根本就没有得到甚么所谓的整个世界。他们得到的只是一丘丘屙屎不生蛆的田地,一年年地在泥巴里头扒食。得到整个世界的,只能是张能仙的爹武装部长搭何春艳的爹供销社主任这样的人,他们可以经常吃从四川拉过来的咸猪肉,到西山当年土司家的玩鹰庄打靶,步枪手枪甚至机枪都可以……

  张能仙晓得哲学老师这几天如此兴奋,是何春艳又勾搭是了他。前几天,何春艳不知廉耻地讲给他,你以为你那一小点功夫就按得翻我了,比起人家,你差到金江街去了。张能仙听了,有点怔,却没有向何春艳出手,脑子在快速地转,觉得何春艳这种东西,玩玩可以,要真做婆娘,就是个灾难。反倒认为哲学老师勾上何春艳,对他是件形势大好的事。

  底下一班人各怀心思,哲学老师高涨的荷尔蒙不能持久,就只得怏怏地疲软下来,宣布下课。

  张能仙没有等哲学老师出门就朝前窜了出去。何春艳早拿着饭碗在窗子外头向他招手了。这段时间的中午,何春艳竟也不回供销社的家头吃饭,买了个碗伙着张能仙吃。张能仙晓得她是真对哲学老师动了心思,就很是配合她,有意让哲学老师瞧见。心想,眼目下,起码何春艳还是一盘油水很足的菜。

  少红最后一个出门。走出去几步,手朝裤包里头摸,又摸了其它所有的包,人就在那个地方澄住了。

  张能仙与何春艳却神出鬼没地从他的背后头嬉笑着走了过来。走过去了几步,张能仙猛然转过身来,瞧着少红,眉毛皱着,眼角斜坼着。少红方才回过神来,想走,张能仙却发话喊住了他,没有得饭菜票了?

  少红见大仙不是找他的麻烦,稍稍放心,手还是下意识地翻着包包,嘴巴咕嘟着,真是日怪了,早晨我才揣进去的,这下咋个会连个鬼影子也瞧不见了。

  你早说一声嘛,免得站在这个地方发半天的呆。张能仙说。

  张能仙手伸长,自自然然地从何春艳的衣服口袋里头掏出几张菜票,顺势推拍了何春艳一把,喊她自己去打饭吃,走上前,搂着少红,说,走吧走吧,不要憨呆呆地站着了,你搭爹去打饭吃。今天运气好,吃得着红烧肉,多鸡巴好甩。

  少红想从他那股骚波罗羊的味道中挣脱出来。

  张能仙脸上有点变色,说道,你怕是不识抬举,爹喊你吃你就吃嘛,不要像上回扫地,又要逼着爹日攮你。

  七、杀人街

  这天是个街子天,吃完晌午饭,张能仙朝少红说,走走走,到街上玩玩去。两个人就到了街子上,在蔬菜牛马猪羊以及人群中挤来挤去。张能仙买着桔子,两个人吃着来到供销社对面的戏台下。台前是些情绪高涨的人。台上正在举行一场严打宣判大会,一个强奸杀人犯要在今日下午三点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枪决执行吃花生米。

  见着死刑犯,张能仙说,这个狗日的,搭人家的婆娘乱睡,着人家的汉子发现了,还杀了人家汉子,真他妈的土匪张结巴。少红听着,着张能仙搂着的肩膀就有些抖。张能仙拿桔子皮擦擦嘴,说,抖你个巴拿马,你这一辈子也不会杀个人,根本不会有着枪毙的命。

  杀人布置在街天,当然就像过年演京戏或是滇戏。严打宣判,要达到的就是这个效果。在压轴前,还要现场逮捕和拘留些陪杀的人。人犯一个一个地押上来,以延长这出戏。由是每押上一个人犯,代表正义快乐离奇与无聊的现场群众就要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在如此的欢呼下,少红已经不抖,想着等下一个人犯拉上来的时候,也要欢呼一下。

  第九个人犯的名字念出来了,张汝新,像是个熟悉的名字,少红觉到搂着自己的张能仙身子抖了一下。他转过头去瞧,却见他已是镇静了下来,只是轻轻咬着点牙。他又转过身来,见着押上来的人犯,才对上号这个张汝新就是平时威风凛凛的武装部长,也就是挽着他的张能仙的爹。马上难过起来,好像张汝新是他刘少红的爹。

  武装部长押上来的时候,竟是一点不怕,穿着已经着撕了帽徽领章的黄军装,仍在高大威猛中透出轩昂器宇,像是电影里头的革命英雄英勇就义,有别于其他人犯。刘少红一时惶恐,催着张能仙走。张能仙说,走个屁,我都不羞你还羞啊。旁边的人听着,望着他们,猜测他们搭这个张汝新是甚么关系。张能仙拿眼睛去回他们,旁人就害怕地让开了。

  这时台上有人大声地宣布张汝新的罪状,原来是乱搞女民兵数人。因此不仅是男女关系,还有关破坏国防的政治问题,应该严惩,现决定拘留,等候细细调查乱搞女民兵的情节后审判。宣布完,押了下去。原武装部长仍是气宇轩昂。听到罪状,张能仙反倒不咬牙了,脸上还多少有点倾慕,俯下身来,朝少红悄悄讲,这条老骚牯子,爹原来以为只是搞上个把半山区的民族姑娘,哪晓得他一搞就是一大窝,倒鸡巴能干了。

  八、人和牛一起犁田

  坝子处处汪着水,丘丘亮着田。坝子就像是这个季节随意置下的一面镜子。镜子亮着,映着朗朗的天。

  坝子没有丝毫改变,同样是以原村、实际上是以海闸河坝埂为至高点为分界线,向南北两个方向缓缓地倾着,一边向海,一边朝江。

  曾经对一片无际绿色恐惧的年轻男人刘少红,却已在离开学校后的短短几年就轻易改变。现在,他随着一头高壮的水牛趟进水田。在南北原村的男人当中,他应该是最早出来犁田的那个。

  吆喝一声,大水牛的背就拱了起来,两边肋巴上的肌肉又都尽量收缩,到了极致,所以几乎是所有的肋巴都暴露无遗地凸在稀疏的毛下面。之后,牛的四条腿开始交替着往前移动。这是一个本能的动作。少红右手扶着的木犁均匀笔直地朝前走,三角形的、尖尖的犁头像是一条在春天苏醒过来后轻松游动的蛇,快感难以言状。

  上个街子天,他拿手推车拉着花菜到乌海街上卖。正逗着张能仙朝他的茶花车上收菜,准备倒去渡口。张能仙瞧见,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要他把菜推过去,随便称了,立马就付了钱。钱是牛仔裤后屁股的包包里头抽出来的,一大匝,闪眼。后来少红才晓得,他的价格比别人的价格要高出一角。张能仙脸上多了道寸把长的疤,少红问他咋个搞着的,张能仙大块块地说是在渡口搭地皮甩架整着的,没甚么鸡巴了不起。还说要不要一路到渡口去玩两天。少红回来,大仙那一大匝钱老是在眼睛前面绕着……

  太阳真的高起来了,坝子一片闪亮,镜子中,一转眼,人就多了起来。原村方向,有人在唱:

  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秧鸡盖新房;

  秧鸡要找秧鸡伴,小妹要找合心郎。

  一听,就晓得是二大妈在唱。早年生产队的时候,每年这个季节,山上的寨子就会组织劳动力来帮忙抢种,一大场的人一集中,调子声开玩笑的声气就差点要把田都翻过来了。会唱调子的二大妈成了原村人的骄傲,惟有她,可以以一当十地反击山上那些世代的歌者。可眼下,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山上的人不会一伙一伙地下坝,二大妈就只能是一个人孤寂寂地唱,如此的季节,也就没有了清苦年代的热闹。

  没有人搭腔了,就连喊好的,也只是稀稀落落淡淡几声,二大妈无法改调,像是自说自话。

  大田栽秧行对行,手拿秧苗水头栽;

  秧苗抬头望下田,小郎情妹望过来。

  晌午,少红回家,关好牛,见一个拄着拐棍的半老倌在搭妈讲话。老倌他认不得,就不去理会,来到井边打水洗脚。妈走了过来,说是关家村的来请牛,要定个日子。少红心想,反正自家的田也犁完了,到哪家也是一样,就问妈,价钱讲好了?妈说,我见他脚上带着残疾,就每亩让了他五块钱。少红回头去瞧老倌,老倌弯着腰呵呵地朝他笑,就说,明日到你家田头等我得了。

  九、水田边的爱情

  第二天,晨光中,少红吆着牛,扛着犁,朝关家村水田方向去。关老倌早就等在田头,见他见牛,老远就使力招手。到了田头,关老倌说了声难为你了,放下个吊箩。吊箩里头是一葫芦水、半扇砂糖、一包翡翠扁担烟。

  关老倌走掉,少红先撕开烟咂着一支,就把牛吆下了田,细细地犁起田来。犁各人家的田犁别人家的田,一样的,何况关老倌还是个残废人。

  太阳当顶,田就犁完,但还要拿耙耙田,还要拿耖戕平,才算是整完。起码得再半天才行。这时候,少红牵出牛,放在田中间的一块坟地边上,由它吃着青草,就靠在坟堆上,嘴巴里头含着块砂糖,舒舒服服地咂着关老倌拿来的烟。烟雾缭绕中,当然有一些希奇古怪的思绪,犹如是这上下天光水色中的一颗沙子。这时候的坟顶上方,有女人的声音传下来,少红大哥吃晌午饭了。还闻着股雪花膏的香气。他一惊,以为是在这没有旁人的野坟地上,见到了画皮里头样的鬼仙,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面前,却是个长得漂漂亮亮饱饱满满健健壮壮的大姑娘,站在他旁边,辣乎乎的太阳把她的鼻尖上都照出汗来,也把她身上一股好闻的味道也照出来了。他竟是恍惚了一下,方才搞清,应该是关家的丫头送饭来了。

  姑娘忙着给他添上饭,他竟不敢抬头。哪个晓得越是这样,人家关家的姑娘就越是要拈菜给他,拈完菜,还直愣愣地瞧他。没得办法,只有忽哧忽哧地埋头吃饭。人家见他这个样子,忍着笑,说,少红大哥,几年不见,不记得我了?少红就好奇地抬起头来望她,问她,你以前见过我?

  关家的姑娘见他是这种问,抿着嘴,笑了,何止见过,我们算起来,还说得上是同学呢。

  怕不会吧?少红还是摸不着头脑。

  咋个就不是,你们高三的那下,我们初三。毕业时候搞联欢,我还跳过舞的。我的名字喊关玲。

  这下,少红就想起来了。毕业晚会,关玲跳的是一支迪斯科舞,热情的沙漠,当时流行得不得了,也算是迷倒了一批男生。少红见当年喜欢过的姑娘就在面前,成熟得像是一个坠弯了枝桠的桔子,身上发出触手可及的诱人气色,自然亲切。

  少红吃完饭,关玲边收拾碗盏楼边说,我家爹说好了,下午早点收工,先到我家吃完晚饭后再回家,我喊两个妹妹来,一个守牛,一个带路,反正瞧瞧这个样子,活路很快就会做完,就先到我家坐坐,认认门子。说不定,以后年年都要麻烦少红哥的呢,哪个喊我们两个是同学呢。

  关玲的影子,就这样,一个下午在明晃晃的水面晃荡着。

  下晚到的关玲家,在几截矮矮的围墙下面,瞧着到处破败,搭她家三个水灵灵嫩生生的姑娘很是不称。关老倌一连串地说难为少红了,听关玲讲,田是整得光光滑滑的,拿来照得镜子了。关玲倒不说话,只顾着给少红拈菜斟酒。饭吃完,酒也吃了好几盅,太阳也就要落山了,酒饱饭足的少红晃着身子谢过关老倌,关老倌也再一回谢过少红。就起身。关玲随着少红到田头,说是瞧瞧明天要栽秧的田是甚么样子。

  俩人隔着一截走出来,也没晓不得甚么原因,就走得越来越近。穿过一道沟时,两面柳树合围,光线开始暗淡,在后面的关玲突地在少红背上抓了一把,少红一诧,站着,不敢转过身去,只问是甚么事。关玲在后面咯咯咯地笑,解释说,一根谷草,不信你转过身来瞧。少红喷出一口酒气,转过身去,关玲就站在他的面前,胸脯在一起一伏中朝前挺着,离他的眼睛已是很近,离他的胸脯就更是近了。他从关玲的眼中,瞄着了一层迷离的光,心中就像有一把绷得紧紧的二胡,被这阵细细的风一吹,就是一阵忍不住的震颤、传出去好远好远的膨胀。他想瞧瞧,关玲的手头到底是甚么,就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捉她藏在腰后头的手。关玲分明没有要躲的意思,少红很便宜就捉住了。少红就势把她的手摩娑了一把,才把她的手剥开,手掌中却分明是几根才掐下来的青草尖。关玲软软的手,像是沾满了胶,一时脱不开来,温热地,要直掏进少红嘭嘭跳着的心。酒气又涌了上来,一直涌到他的头顶,要冲开他的脑瓜骨,把他冲到天上的月亮星星中间。

  少红一时难以把持,只觉色胆包天,就突然把关玲紧紧抱住,放肆地闻着她身上青草和体香混合在的味道。

  ……

  十、过年,就是过了一年了

  在乌海,办喜事必须得是年底的冬十腊月,在其它日子办,只说明这台事有毛病。因此,虽然少红与关玲的事很快就说合,但当年说当年办,面子上是过不去的,起码得等一年。等一年就等一年,少红妈说,也要拿时间筹备筹备,才操办得像样。

  转眼到来的这个年,就过得充满喜气而又忐忑。

  大年初一,少红按照坝子里头的礼节,要到关玲家去拜年。

  太阳才落地,少红说给爹妈后,就拿个包包装了去拜年的东西,两瓶酒、茶叶、糕点,关玲的一件红衬衣一个银手镯,关老倌的一双皮鞋,两个妹妹各一条裤子,骑上才买的金鸡牌单车,先来到南原村那头。他想叫喊张能仙陪他到关家村去拜年。照规矩,拜年是要人陪的,而且这个人还得有点面子。这个人,肯定是张能仙最合适了。

  张能仙家新盖好房子的家,聚着好多人,热闹喧杂。堂屋里头,摆了两张描了花的八仙桌,码着麻将。一桌是提前释放出来的原武装部长等清一色老倌,另一桌是大仙搭着另外几个年轻人。

  张能仙把桌子拍得山响地打出张白板,笑着,牙齿也咧了出来,抬头见是少红来,就接着笑道,早就默着你要来,咋个转到这下才摸来。来来来,让你,这个位子,手气正旺得门板也挡不住。

  少红反倒朝后躲,我玩不来,玩不来的。

  呸,你儿子就是怕玩钱。你坐上来就得了,赢了算你的,输了算爹的,过年大节的,就是图个高兴嘛。连这个也不会,真是个憨姑爷。钱算个甚么?钱就是些上头印着人的纸。

  少红已是退到了坎沿上,忙说,真不是的,真不是的,我找你来有点事情。

  张能仙就又坐下,说,那爹就先摸完这一把,来他个龙上天。

  少红就站在坎沿上等,点着张能仙散过来的红塔山。

  自逮,二五八万。张能仙乍出一声吼,把一张八万钉在桌面上,复又抬起头来问少红,甚么事嘛,大年粑粑节的。

  少红瞧瞧周围,见不说不得,才红着脸说,我来喊你,搭我去关家村。

  张能仙说,你狗日的去年打洞打不成,急了不是。

  少红窘了,嘿嘿地笑。

  张能仙说,笑,你就只晓得笑,像是哑巴见着屄。

  一桌子的人也轰地笑了。张能仙就说,笑笑笑,你们就是屄见着了哑巴。结帐结帐,爹去发车,爹们一齐去朝贺。少红原是不想闹出这种大的动静,但见张能仙已经动用了他的茶花车,这回去拜年,面子够足的了,就由着他安排。

  进了关家村,车就直接停在关玲家大门口。张能仙喊众人不要下车,只在门口死劲地按喇叭,把半个关家村都震过来。关老倌拄着根棍子拐出来,见是个车,少红又将好从驾驶室跳下来,脸上就有了面子,忙迭了地大声招呼众人。一伙人从茶花车货兜上跳下来,在门前溅起的一阵尘灰中挤进了关玲家。少红反倒是拎着那点东西,缩在后头。进了门,迎进书房,关玲爹喊关玲来泡茶,半天,关玲都没有来,厢房中却传来故意大声的姑娘声气。少红一阵又一阵地拿眼睛朝着那头瞟,却是没有胆子站起来走过去。

  张能仙有点想笑,起身穿过堂屋,推门进了厢房。一屋子叽叽喳喳、怀着待嫁心思的姑娘猛然见进来一个打扮洋气的小伙子,又面生得很,就莫名其妙地闭住了口,斜斜又不甘心地望着他。张能仙觉得这个架势受用,坦坦地喷出口烟子,说,哪个是中学时候给我们跳迪斯科舞瞧的小姑娘?他这一说,关玲也就不好再躲,朝前一步,头偏着瞧他。她这一瞧,张能仙就吃了一惊,想不到当年长得不算称庹,虽说是活泼可爱但是瘦瘦的黄毛丫头,几年后就出落成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了。刘少红这个闷葫芦,竟然也有这等艳福。

  那厢边,关玲问他,你又是哪个?张能仙摇了摇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张大仙都晓不得了。过两天,你就成我的婶婶了,瞧你咋个当长辈。

  在书房中的其他小伙子见张能仙在这边大声,就朝厢房这边过来。少红把红衬衣给关玲,关玲装着,不接,其他姑娘上来接了,当场抖开来瞧,说真是格式,关玲这下是穿不得的,穿出去,腰身一显出来,还不定有多少野汉子瞅着,咋个会着得住。夸完,递给关玲,关玲却是不在乎,嘟了句话,就随手丢在床铺上。少红心头有些不安逸,但在面子场合上,就没有咋个样。

  出来,回到书房,听张能仙诳着,等着吃晌午饭。少红闷声不出气地去撒尿,在后园子门口,逗着一个姑娘,姑娘说,我表姐这个人,鬼主意多的是,你多来来,不要老是当憨姑爷。少红心想,我们亲也定了,话也圆了,还会扯到哪个国家。

  十一、赶街,就是赶了一条街

  正月十五,坝子里头赶开市街。

  关玲没有约伴,来到街上。一路的春景,闹得有说不出也排解不了的轻轻烦恼。上次少红买给她的衬衣,不是不合心,但总觉得搭心头总是差着一点点。在街上,她一家摊子一家摊子地细细瞧着,就听着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关玲抬头,一个戴着墨色二饼的男人笑盈盈地瞧着她。原来摊子后头卖衣衫的人,就是张能仙。关玲已经在他的摊子上一眼就瞧着了一件的式样,一瞧就是收腰的。但她嘴上却是不说,问张能仙,你真是个仙人,原来不是一直倒着菜嘛,咋个又卖上衣衫了。张能仙做架式地把墨色眼镜摘下来,轻飘飘地讲,搞甚么不是搞,只要来钱就搞。卖衣衫多好,天天有漂亮女人在摊子前转来转去,不找钱,眼福也饱够了。

  关玲见他又是瞎吹,不理他,上前捏那件瞧中了的衣衫。张能仙怂恿她,说,喜欢就试试瞧嘛,熟人了,还假甚么。关玲就在街上脱了外衣,在太阳下露出挺挺的前胸来,一试相当合体,竟不想脱下来了,穿着问,多少钱。张能仙从她已经遮住了的前胸收回眼睛,大方地挥了挥手,说,甚么钱不钱的,瞎讲。关玲却是不依,张能仙嘿嘿地笑着说,就算是我孝敬将来的婶婶还不得。关玲笑得扭了腰,又嗔了他一眼。

  张能仙瞧见,顺势说,明日我要去赶金江街,你搭不搭我去玩。关玲想了一下,说,那我到哪里等你。张能仙本是顺嘴说,想不到她会答应,就说,这有甚么,明日早晨我绕几步,来关家村的车路口接你就得了嘛。他边说边摇了摇手上从缅甸走私过来的双狮表。

  金江街在离乌海六十多里的金沙江边,是个水陆码头。江外虽还是本县地界,但声气已转为川腔,不再湘湖音了。

  一路上张能仙把车开得飞快,一个来小时就到。

  江边,太阳一出来,就热得要命,加上关玲也不好意思,不想让人误会她是老板娘,就不到张能仙的摊子面前站着,只到处瞧了阵稀奇,就躲到茶花车的驾驶室歇凉,一边还从车玻璃上朝外瞧着张能仙在摊子上唱莲花落一样招呼,觉得这位仙人真是个做生意的材料……一边还拿张能仙的小录音机听歌。录音机小小的,要拿耳机听,耳机一戴上,人就格式了起来。关玲觉得仙人的东西甚么都是稀奇的。

  由于也是开市街,金江街也是赶到快要太阳落到四角山的后头才收摊。两个人在摊子上吃了点凉粉,就发车回赶。路上,张能仙拿车上的录音机放崔健的歌,放得山响。关玲叫喊他放小点,他不听,关玲就懒得管他,只叫他把车开慢些。他也不管,照旧开得飞快。关玲就嘟起嘴,不理他。车开出十几公里,拐上个大弯,张能仙慢慢减速,说,你说慢点,这下车真是各人慢下来了。说着,车就在一个叉路口扑哧扑哧地哼了几声后停下来了。

  关玲说,在这个鬼地方停车,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天都黑了,你发神经啊。张能仙说,怪我?是车出洋相扯火,我要下去瞧瞧。边说着,边跳下车,转过身来,把他那边的座位掀开,瞧了瞧,搞了一下,又合上了。张能仙上车来,想了想,没有发车,点上一支烟咂着。关玲也不出声气,有点打瞌睡。磁带到了头,关玲想换过面来听。身子朝驾驶位这边一歪,张能仙猛地把半截烟撂到车窗外,扑过来就把关玲抱着,喘着气,说,关玲,爹一直喜欢你,读书时候就喜欢,这下你长成这个样子,爹就更喜欢你了。

  关玲晓得他说的前一半话是假的,但有后一半话是真的,就够了。身子在仙人的下面,软了……

  十二、吐口水

  这时候,春就更深了。山绿着,坝子绿着,布谷鸟惹人地喊。人们开始撒谷种,坝子里头又是东一块西一块的亮光。

  少红一个人在粉刷厢房。厢房是他即将的婚房,做着这个活路,他的心头有说不出的喜气充溢着。他想,年底入冬后,就可以办事了。这是他们刘家的最后一场事,客要请得大点,要红火热闹。

  这时候,关玲家爹来了,少红正忙着,脸上手上尽是石灰,只上去招呼了一声,就瞧着他跟着妈进了灶房。现在,他只专注于自己手下的活路,人生就是这一回,要对得起各人,对得起关玲……猛听见灶房中妈大声武气地吼了起来,关老倌却在呢呢呶呶地。少红刚想走过去,妈却已是利索地冲到厢房来。妈才说了一半,他就木了。关玲家爹也跟着走了过来,头耷着,眼熏(读作秋)着,缩着鼻子,不敢瞧他,呸呸地吐着口水拍在自己那张皱皮腊垮的老脸上。

  少红追在关老倌的背后头,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去找关玲这个害货,我要她讲清楚的。

  关玲爹边走边说,这件事,是我们关家对不起你们刘家,你这种的好小伙子,以后会找着比关玲好的,你要是觉得老是日气,我出你家大门,你就在街心头敲我一顿,好给你们原村的人瞧。

  少红说,我不敲你,我要找关玲这个害货,喊她说给我到底是咋个回事。

  关老倌说,你不消找关玲讲了,关玲甚么事都讲给我了,她喊我来退婚,是她搭别个好上掉了。

  少红站着,说说,是哪个。

  关老倌忍了一下,还是说了,拜年去的那个、你们南原村的张能仙。

  少红就蹲了下去,在街心,猛地把两只手上的石灰抹在脸上。

  刘少红有没有再去关家村找关玲说理,在原村永远都是个谜。有一种传说,据说是,少红在路上逗着关玲,关玲咬着牙说,憨公鸡,你早晚点把我整掉,也省得这多麻烦事。这下,仙人把我整烂掉了,你要是不嫌我,我还到你家,给你当牛做马;你要是嫌我,我们也就没有得甚么说场了。

  于是,少红甚么也说不出来,在大路上吐口水,把口水拍在脸上。

  ……

  这个春还没有走到头,原村人就一条街地传说,并且马上就变成了现实――仙人从乡政府那边把原村南头公路上的马头山买下来了,一买就是二十年,做石料场开发。说是开发,其实就是朝乡上交点酒肉钱,然后在路口支上木槛栏收钱。

  在马头山放炮的响声里头,仙人家里是天天酒肉飘香,划拳声气震了半条街。原武装部长胡子沾着白毛,在张能仙日祖宗八代的骂声下醉得抬出抬进。

  仙人的石场天天炮声隆隆,震得原村人心冲。不久的一天,仙人在陪乡上县上的人喝完酒后,又放出话来,说马头山要进行大规模的开发,县城建局搭矿管会的手术都办下来了,今后哪家的老人驾鹤西去了都不要抬上马头山,原先的老坟,也要逐步地外迁。这个逐步,不是无限期,是在明年清明节以前。我仙人也是讲理的人,话就说在先了,到时候,哪个酒吃多了找事做,我仙人不是说话放屁的人,即使放出屁来,也是要响一条街臭一条街的。

  原村的人都听在心头,都不出气,都在暗底下骂仙人,说这种绝后的事只有他仙人才做得出来,你仙人的先人,也是埋在马头山的啊。他们吐了泡口水,想的却是,自己家的老人,千忌不要是今后原村头一个过世的。如果先逗上这种事,咋个办啊?

  所以,在马头山乱石纷飞的隆隆炮声下,整个原村,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人的死掉。

  十三、爷爷终于抬上山了

  少红的爷爷就是在这一年夏天,靠着墙跟脚晒太阳,含着一管将近三尺长的烟锅离世的。人好好地靠在墙上,玉嘴烟锅上还冒着烟,一撮白胡子飘着,威风不减当年。老人像是有预感,张能仙在狂出狂进,他不出声,只是叭叭地咂各人的老草烟,呸呸地吐各人的老口水。三天前的晚上,吃了一牛眼睛杯的甘蔗渣酒后,他朝少堂说,我走的时候,我的材子是一定要上马头山的。要搭你走了二十几年的奶奶合冢。

  少堂是少红的大哥,爷爷搭他过。

  爷爷在原村算条汉子,是乌海坝子走得最远的赶马人。据说北边到过古宗地方,喝过喇嘛子的酥油茶,南边走过夷方,到过瓦城,嫖过缅甸的婆娘。八十多岁的他像是有预谋地好好过世,成为今年原村故世的头一个老人。

  原村的人又兴奋起来,说,刘家今年的两台事,都搭仙人顶上了。

  爷爷长得高大威武,平时就连张能仙见了他,也不是陪笑脸就是绕着走。但是他的后代却都不像他一样高大。村中有人讲笑话,说是他的后代不是他的后代,是奶奶在他当年赶马外出的时候搭外人私有的。话传到爷爷耳朵边,他不生气,说,是不是也没有得甚么,关键是瞧他们孝不孝你,孝不孝你,又要瞧他们送你的终送没有送到地方。

  所以爷爷说要上马头山,这话,搭张能仙的话是一个份量。

  骨节粗大、干瘦苯拙的大哥少堂是刘家长得还算是最接近爷爷的一个孙子。在发丧头天晚上的家族会上,他给在座的人传完烟,坐下,说,不消说了,就埋马头山的祖坟山,瞧他张能仙,卵子还会翻天。

  在座的人全部同意,北原村的人都晓得了这个决定,相当齐心,凑了半夜,说好明天都要出门,共同护爷爷上山。

  第二天巳牌时辰,一刀把生漆老寿木上的公鸡头砍断,血喷朝地下,一把把的米撒朝街心。发引了。一长溜人抬着棺木,浩浩荡荡也是气势汹汹地穿过北原村朝南造着声势。到马头山脚下,山腰正放出一排炮来,也不停下,缓缓蠕动,飞舞的碎石从队列上头纵过,马头山静了下来。

  路口,靠着张能仙吃牛头饭的张家几个人站着,堵了路,说,我们家能仙说了,人不能抬上山。

  披麻戴孝的少堂直起腰,黄栎木的锄头把当孝子棍,显得过长。他哑着脖子说,自古以来,爹们刘家的祖坟就在这马头山上,说起来你们张家也是从爹们刘家分支后才改姓的,你们一直都是我们的兄弟,凭甚么我家九十岁爷爷的寿木就上不了马头山。

  马头山我家能仙买掉了,政府盖了大印,村头村尾也是贴了告示的。回话的人朝天出气。

  少堂在锄头把上使着力,手上的筋差不多要鼓出来。他说,那他张能仙还连我们祖宗的灵牌也买掉了。

  后头的人嗡嗡地喊着,像是一群蜂子在护着窝,爹们刘家的祖宗也是你们张家的祖宗,他张能仙还连祖宗也不要了?

  拦的人见拦不住这个阵仗,就朝下头招手,后头就有人喊,仙人来了,我们听他讲讲,瞧他会讲出甚么道道来。

  张能仙走朝前头,穿着西装,脖子上还系着个易拉得的红领巾。

  少堂瞧着他这付神道样子,眼睛已经睁圆掉了,黄栎木舞起来,说,连祖宗也不讲的人,留着他又有甚么用处。

  这边,张能仙一挥手,身后的一群人也朝前扑。

  一场械斗在所难免,关键时候,少红跳了出来。他的脸上,表情模糊。

  少红请刘家的人退朝后,请张家的人也退朝后,一个人走到张能仙的面前。张能仙扯着自己的领带,同样表情模糊地瞧着少红。少红走到他面前,反倒发了支烟给他,旁人瞧着,却听不见他们两个说些什么。

  末了,少红转过了身,牙咬得像是要碎了的样子,边走边挥手。

  抬棺材的人吼了一声,浩浩荡荡地上了马头山。

  两个人说了些什么,永远是个迷。有人说,怕是讲了关玲讲的那些话

  少红爷爷,是抬上马头山的最后一个人。

  十四、结婚是一天中间的一场事

  谷子打苞的时候,天正热着,抄衣娘在柳树上嚷得人难过。

  这个时候,本不是讨媳妇的季节。但偏偏仙人就是搭别人不一样。他要讨媳妇了。在原村,都算是本家,因此不能发请帖,所以,仙人亲自到原村的每一家,笑眉罗呵、礼数周全,该喊太公老祖的,他照喊不误。面子上的事,大伙也答应了。而少红家,是前武装部长上的门。

  有人说,关玲也是肚子打了苞,勒都勒不住了,搋得仙人没有办法,才在这个不合适的季节办事。少红听了,说不出地难过。想,好女挨不过缠男。自己搭关玲好过那种长的时候,除了摸过,就没有得其它。他张能仙才一动心思,轻轻容易就把我们的姻缘戳掉了,世上的事,哪个说得清。

  张能仙办事那天,少红到村子外头去瞧田,坐在苞谷地边上咂闷烟。

  下晚,堂哥刘少明来串田,见他,本想绕过去,却见少红朝他招手,就只有硬着头皮过去,接下他传过来的烟,陪他坐坐。

  少红却突然说,我晓得你去仙人家做客了,讲讲嘛,我想听。

  刘少明有些愕然,定定地瞧着少红的表情,半响,像是晓得了少红的心思,就说,客我是去做了,但只是悄悄地坐在角落上喝酒吃饭,不想惹哪个来说话。到底,我们的爷爷是亲兄弟。

  少红说,说这些无谓,我只想晓得办事场中的样子。

  刘少明总算彻底听懂了少红的话,索性就放开了讲,事办得排排场场,本村人还不算甚么,外客的车把一条街也歇满了。乡上的书记乡长坐在堂屋,算是正客。关玲穿着套大红衣衫来的时候,炸了两千响的火炮,炸得原村像是酥了。关玲的身子,已是相当明显,脸上都长了斑。礼喊毕,两个人没有抢门,是张能仙抱着关玲进新房的,这在我们原村,倒是头一回见。

  少红听了,无言无语地站起来,往回走。

  北原村,街心空空的,像是所有的人都去南原村吃他仙人的席去了。少红抬头望天,天上,一点云也没有,蓝,寡蓝寡蓝的,蓝得像是甚么也没有,但分明是有甚么从高处淌下来,淌到原村,淌到他那颗酸酸的心上。

  少红走过北原村,没有一点声气,就像一条想咬人又没有咬着的狗。

  十五、苞谷和辣蒜都是庄稼

  齐刷刷的苞谷叶子,在热风吹拂下,韧韧地朝上翻卷着绿色的旗帜,又像是一些向天表达着锋利与痛疼的刀口。少红起身,朝手心吐了一口口水,在锄头把上搓着。背心上,一股一股的水淌着,却使人舒服。

  少红老弟。有人喊他的名字,吓了一跳。直起腰来,原来是堂哥刘少明。他就把锄头支在手上,偏着脑壳问,甚么事,大声武气的。

  有屁事!来转田,见着你,就转过来了。刘少明站在田头那棵歪柳树下,拿出包红梅烟。

  少红就走出地来,也到树荫下,接过烟,对着火。

  去哪里转过来?他死劲地咂着烟问。

  还不是到乌海街上去望望,也就是瞎望望,打听一下辣蒜头的价格。

  值不值当?

  倒也是值当。这两天起价了。

  说完这些,两个人就无话了。刘少明朝着西边半山上的毛家村瞧去。那里,大部分是清朝民国年间才从四川移过来的客家人,现在说话也还带着浓浓的川腔,坝子里边的人称呼他们为客贬(边)人,搭他们来往都带着别样的表情。

  价是上来了,货源又缺了。我想到毛家村去收点,收着后拉下坝子来,交给东北老板。去年人家就是这种做,在这个上找着钱了。刘少明又发了烟后说。

  少红有些心不在焉,倒真是做得。

  你不要老是颠三倒四的样子,不就是个媳妇嘛,早找晚找还不是个张张嘴的事。男人汉大丈夫,本身腰板要直起来,整成那个烟熏熏的样子做甚么?我是来约你的,约你做这门生意。一来,我各人的本恐怕也不够,二来,我们刘家就是你做事最牢靠。

  少红倒是吓着了一跳,我倒还没有这种想过。

  想个屁,男人汉大丈夫不要老是东想西想的,该咋个整就咋个整。

  晚饭的时候,少红就搭爹妈讲了刘少明的话。

  爹奇怪地瞧了少红一眼,说,你去做生意,我倒还没有听说过哩。这下的生意难做,你又不是不晓得。做生意,是张能仙那些烂人的事,你,搞得成?

  又是提到张能仙,少红反倒铁了心肠,说,明日一早上,我就搭刘少明上毛家村去。

  爹不想说甚么,妈反倒把饭碗置在了饭桌上,他张能仙能做得的,我家少红就做不得,这件事我做主了,难得少红有志气。这几年我们家多少也存了点,也还亏得起!

  第二天,少红少明就上毛家村,搭了摊子收蒜头。

  他们住在少明的老庚毛用家。毛用早就没了父母,家中除了婆娘娃娃,就只还有一个小得多的妹妹。房子宽得多,又有块院坝,正好拿来做事。

  歇定下来,主人家毛用捉鸡来杀,还抱上来一罐自家蒸的小甑酒。晚饭后,毛用媳妇搭毛用的妹妹毛妹收拾碗筷,三个男人围着火塘款白话,讲第二天收蒜头的事。毛家村人多少有些山上人的样子,火塘中烧的是黄栎木树疙瘩,燃个通霄也燃不完,大块大块的火炭连心也燃透了。三排星偏西的时候,毛用喊毛妹来倒洗脚水。先是刘少明洗,洗完,少红就去抢盆。没有存想,这毛家村的礼节大,家教严,毛妹早就瞅着这边,也来抢,四支手就执着盆,倒先把少红闹了个大红脸。毛用依着少明喊少红,老庚,把盆子放下,我们老辈子就是这个规矩,男人是不打洗脚水的。

  少红洗脚的时候,毛妹才蹲在灶门前,就着火塘前点着的明子火剁猪食。少红觉得这个小姑娘老是勤快,就忍不住借着光瞧了她一眼。

  临睡的时候,少明就着酒意说,咋个些,找个会倒洗脚水的?

  少红晓得他说的是甚么,有些不高兴,就不出声气。

  十六、人随时都是在坡上站着和走着

  第二天就在院坝里头做起点来,两天时间,就把下面房的两间草房堆满了,只等着东北老板来验货。瞧着堆得像是小山一样的蒜头,少红的心头有些打紧,问少明说,你搭东北老板到底说得咋个样。少明心头正欢喜,大口马牙地说,没有问题,来前才说好的,他把旁边村子的货拉走,就来验货。少红还是不放心,催少明赶紧下山去,山上的事,他搭毛用老庚忙得开交的。下晚,少明就下了山。他一下山,少红就停收了,招呼毛用毛妹一家帮忙把收着的蒜头再清翻一遍,免得东北老板来晚了货会烂掉。天擦黑的时候,才彻底翻了一遍,毛用忙着挝柴,毛妹领着少红到房后头的沟边去洗手脚。

  短短的一截路上,少红都找不着甚么话搭毛妹讲。到了,少红站在沟边先洗手,毛妹却是把鞋子脱了,直接踩进沟去。山水寒凉,一激,毛妹的眉宇、身子都舒展开了。她突然仰起头,问站在上方的少红,少红大哥,你说你们坝子下头的人,为甚么挨我们半山区的川客就是不一样呢?少红晓得也是不同,但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是说不得的,就澄住了。见他这个样子,毛妹却是笑了。月亮出来,恰好就穿过头上的老椿树间照到了毛妹身上,把毛妹衬出好好的轮廓来。在她转过身的一瞬间,脸上柔柔嫩嫩的汗毛也瞧清了,嘴皮上软软的线条也瞧清了,吸了一下的鼻子上圆圆的鼻头也瞧清了……瞧清了这些,少红就不敢瞧她了,脑壳就倾了下去,眼睛落在了淌着的水中央,却使他心惊肉跳,月光下,毛妹高高挽起的小腿,像是一截白嫩的莲耦……

  少红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晚上。好长好长的时间,他都没有得这种感觉了。

  ……

  少明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下晚。他站在毛用家的大门口,脸像一张干了的苞谷叶子,说,坏事了,今年来的东北老板,都着张能仙拢在家,天天酒酒肉肉地,门都不出。这下,坝子里头蒜头的事,是他仙人说了算了。

  少红听了,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窟。

  蒜头,就只好停收了。晚上,三个男人又围着火塘坐着,却是在喝闷酒,只听得栎木疙兜烧炸的声响,却不见人说话。少红原本是不喝甚么酒的,这下神情又不在位上,没有几下就醉了。少红搭毛用把他扶到南夹间去睡着,仍是回到北夹间的灶房火塘前枯坐着想办法,继续喝酒。

  少红睡着,山间静静地,房后头的沟,有水轻轻地淌,他像是听见了星星落下来的声音。一个人影进来,却是毛妹端来了洗脚水,少红强撑着,坐在床边洗了脚,就又倒头睡下。

  山上不比坝区,夜里寒得要命。吃了酒的少红被子蹬脱了也晓不得。毛妹来倒洗脚水,上前帮他拢,还伸过身子,细细地要帮他压周全。冷冷的夜中,毛妹呵出的热气喷在少红脸上,姑娘家的气味一下子就把他激醒了。他顺势地把毛妹拢在了胸前,含糊地说,我少红不能甚么也不是,甚么也做不成啊。没有想到毛妹迎合了他,那张软软的嘴找上了他的嘴,一下子就使他欲罢不能。

  也就才这么一下,毛妹就抖开了,筛着米样,嘴里边轻轻地,但却是清晰地在他耳边说,少红哥,我真是喜欢你,你带我下山到坝子头吧,我不小了,山上的规矩,女大不中留,你不要我,我哥我嫂会随随便便找个人把我送出门的,你心痛心痛我吧……

  第二天,吃过早茶,少红拿手抹了抹嘴,朝少明说,今日,我下山。

  少明拿眼睛望他。

  我去找个新老板,拿最低的价格出手。少红说。

  亏了,咋个办啊?刘少明问。

  亏了的,我贴着。少红咬着牙说道,从来没有过的干脆。

  少红回家,朝妈说的是两件事。一件是生意做亏了,另一件是,他要讨毛妹做媳妇。

  走出院子,毛妹追上来,递给他一袋板栗。

  少红捏着硬硬的板栗,想,心啊,就是这样种怪,有时是软的,有时却是硬梆梆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见着张能仙,就在下山路的一面坡上。

  张能仙要做大蒜生意,毛家村这样的主要种植区,就不能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两个人擦肩而过,却又都猛地转过身。仙人在上,少红在下。这使少红一时觉得自己站在一个最矮的地方,高高的山,打进眼睛,并向他挤压过来。

  但现在,他背后有毛妹,所以,他不会倒下。

  这个时候,仙人已经继续朝上走去了。

  十七、仙人在先人面前说他当村长要做的三件事

  仙人一个纵身上了宗堂大殿前面高高的坎沿,说他要参与竞选。

  台下一片哄笑,把他笑了下来。

  宗庙祠堂、被原村人喊成宗堂的这间大殿,不晓得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几十年来,曾作农协会、小学、供销社等。再后来,大殿又恢复供奉两姓先人,北刘南张,平常锁着,而高高的坎沿下面的厢房天井等,却成了村公所办公及村民开会的场所。

  今日,这里是在按照民主程序法律规定,海选村委会主任。原村是个大村,一个自然村,就是一个行政村。而现在的乌海乡,也已撤乡建镇。

  上头非常重视本次选举,来了不少头头脑脑,还要求村中所有选民都要到场。

  少红搭毛妹两口子,每人抱着个娃娃靠着天井里边那棵已长不出几匹叶子的老柏香树站着,斜斜地瞧着坎沿上的人讲话。毛妹争气,一回就养了对龙凤胎,招得开会的人纷纷转过来,瞧他们的娃娃。毛妹生怕娃娃吹风着凉,紧张兮兮的样子,少红倒是大方,荣耀地把怀窝里边的姑娘解开,给大伙瞧。有个婶婶说少红好福气,讨着个勤快媳妇,又养了双胞,有儿有女,也帮她家儿子说个毛家村的姊妹。毛妹听着,脸红红地,说,说啥子嘛,说啥子嘛,你会瞧得上?

  大殿下的正面,摆着两张学生课桌,桌子后面人模狗样地坐着书记镇长人大主任及现任村长等一色人,与下面会场上五马六道的场面对应着。

  镇人大主任就站起来,强调这次不是选举村长,是选举村民自治委员会主任,村长,上面任命就可以了,村委会主任,是大家的主任,这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大家一定要慎重考虑,尊重各人的权利。就接着宣布两位候选人,是现任村长及另外一个刘姓的党员。另外这个党员怪模怪样地笑着,明显是劁骡子拉马来骟,陪杀的。

  偏偏这个时候,张能仙再一回从人堆中插过来,直接来到主席台前,在大伙的一愣一愣中,大声地吼道,各位乡亲父老,我就是想竞选这个村委会主任,将将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认为我可以干得更好。马上就是新世纪,我们原村,也是要变化变化了。

  主席台上的一干人,晓得报纸上说了多少回的事真是着他们逗上了,脸色青得像是一块块生铁。村民不管,就兴奋起来,议论、欢呼。不管咋个说,出事就是台好事。

  主席台上的人羊眼瞪着狗眼,哪个也晓得,按照规定与法律,哪个狗日的也没得胆子阻止这个烂鸡巴仙人参与竞选。

  张能仙又是一纵身跳上坎沿,手头挥着包红塔山,今日,镇里边的领导也都在,我就把我的想法给各位领导、给南北原村的父老乡亲们汇报汇报。

  村长还想说点甚么,书记站了起来,垮着脸,朝下头压了压手,会场出奇地静了下来,整个祠堂前的天井里边只有张能仙的声气像是个炸雷在响。

  张能仙自己也点上了支烟,手叉着腰,学一学伟人,首先,南北原村的这条街心就要修好,原河上的那道老是要垮的桥也要修成水泥桥。原河上的桥断了,我们原村人还是一家人么?

  好。是老年人在喊。他们经常到宗堂来打清水麻将,老是不方便。

  真资格好。这下是年轻人在喊,不然,下雨天连个单车摩托也骑不进来,拉着个姑娘,一点面子也没有得。

  这才是头一宗,第二宗是要把宗堂好好地维修一下。当然修宗堂不仅仅只是修宗堂,请领导们放心,我不是搞封建迷信搞宗族关系,我还要把整个宗祠打整出来,搞成录像室、文化活动室,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哪个说,我们农民就不该像城里边的人一样,好好的娱乐娱乐丰富丰富。

  说得人大主任也连连点头了。

  那钱呢?那钱呢?村长有些狗急跳墙了。要是有钱,这些事我早就干了。

  钱?我当然晓得原村没有得钱,所以才需要我仙人来干这个主任,在这里,我就夸下这个海口,修路的钱修祠堂的钱,以我个人的名义出一半,另一半,于公于私,哪条路子出,先不说,也是我张能仙先垫上,今年内,就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村长望望脸色模棱的镇领导,冷悄悄地坐了下来。

  最后,我还要说第三台事。张能仙故意留下话把,望着台子下面的人,有了君临天下的感觉。台下果然就有人在喊,快点讲快点讲,不要疙里疙顿地。

  张能仙微微地笑着,好,我就说马头山的事。马头山,好!大伙也都是晓得的,是我们南北原村的祖坟山,但是在祖坟下面,也是上好的石头,可以拿来烧石灰,也可以打出石头来起房造屋。这几年,为马头山的事,我晓得肯定有多少人在背后骂我,要我断子绝孙。这个,我不怕,也不气,我仙人--我张能仙大伙晓得敢作敢为。我怕的气的只是上好的石料只是拿来烧烧石灰做些碎石条石。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可以建个厂,生产板材。这样,这个厂就可以招工几十个,我们农民也可以当工人,在家门口就可以上班拿工资。这件事,就需要镇上面的支持了。为了办好这个厂,虽然我在马头山的承包期还不到,但我愿意先退出来,把这个厂建成我们原村的第一家村办企业……

  发票!发票!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下面就有人相当不耐烦地喊了起来,声气是一浪高过一浪。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讲其他吃毬啊。

  十八、原河要拿来淌些废水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少红站在村头海闸河坝埂上,望见两三公里外的乌海就像是一块亮得镜子样的死水,搭他这个胡子拉碴,毫无特点的农民毫无干系。

  少红帮自己点着支山茶烟,一时觉得脑壳里边漫无头绪,现在他经常是漫无头绪,所以思绪只能老是在装满眼睛的乌海上转。乌海一年年地朝下萎着,在早晚涨潮的时候,就会翻起一股一股带腥香味的暗绿色蓝藻来,水也就在这样的涨潮中变得愈加深绿与乌黑。

  少红想不到的是,这股腥香味也会漫到高处的原村来。几年前,一些科学家来到乌海三年,研究出那被人喊成香面水的蓝藻,竟然是世界上最为稀罕的生物资源螺旋藻。螺旋藻,一克就相当于一公斤蔬菜,如此的螺旋藻原生地,在世界上也只有三处,而这个时常乌黑乌黑的乌海,竟是惟一可以人工养殖的。于是,开发热就来了,省里头一家大公司准备来搞养殖开发,地点经勘测,就定在了原村边上的这一坝蚕豆田。理由是,在这里,养殖后的废水就会沿原河水淌走,不会倒淌回乌海,毁掉这塘宝贝的水。

  张能仙,你狗日的不要打着政府的旗号趁火打劫。少红撂掉烟头,在心头恨恨地骂。几天前,村里边开了个卖地动员大会,在会上村主任张能仙把这个事吹得天花乱坠,目的只有一个,说是要大伙赶紧卖地,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原村的人对他的话不感兴趣。一来,哪个都晓得,这一大块的地一卖,村委会也就是他张能仙肯定要在其中大捞上一水;二来,这卖地的钱,这下瞧起来,是一大笔,可地一卖,钱一漂掉,子孙后代的屁股就去吹乌海的海风?

  当了主任后,原村的人不能说他仙人没有能耐,石材厂是建起来了,但在使钱上乱得很,不见个完整的帐目,整天就只见镇里头县里头或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来厂转一圈后就到街上去吃吃喝喝。别人有意见,张能仙捏着个手机,说,你们懂甚么,这是营销,没有这些人来吃吃喝喝,我们的产品卖给哪个杂种?开初,张能仙也找了人来,喊少红去厂里边上班,少红回绝了,说,我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在张能仙这个狗日的饭盆下头要饭吃的了。来人见在少红家坐不住了,也不管毛妹追着在背后头喊坐一下,就梭到宗堂里边去瞧影碟去了。录像厅,说是集体名义下的文化娱乐,却是张能仙的兄弟在承包,钱上不清楚不说,听人家讲,半夜过后,尽放些乱七八糟的钢片,祸害了村子头的一朝年轻人。原村的老人,对录像厅的意见大得很。可现在的仙人,是村主任,又是石材厂的厂长,是他经常挂在嘴上的法人代表,有权也有钱,哪个奈何得了他。

  少红下了海闸口坝埂,朝自家的豆田走去。毛妹正在割着做猪食的豆尖叶,翠茵茵地,身子已是汗透,薄薄的一件衫子紧紧地箍着一对让少红无比骄傲的奶子。奶子圆鼓鼓地,走起路来抖动着,每天晚上,它们就成了少红的游乐场。只有在它们上面,少红才威猛无比,像一个真正的汉子。

  其实豆尖割下来,也不全是为了猪食的事。到这个时候,不把豆尖短了,豆子就会光长苗不结果。开满的蚕豆花,白着、红着、紫着、粉着,染着少红的眼,使他对几个月后的收成充满了期望。

  但这下,刘少明找他来了。几年前蒜头的事,并没有给张能仙搭少明间的关系有多大影响。后来张能仙在村委会搭台子,还把他整进了村委,还在石材厂上班,管管生产材料甚么的。人就是这种,什么恩怨,也抵不过现实。

  少明发了支红梅烟给少红。对着火,两个人就走开几步,到豆田埂子上躲着风。

  少红说,找我,有事啊?

  有事。少明咽了口口水。

  少红就敏感起来,但他不想先说。

  还不是卖地的事。

  卖地的事就不讲它了。

  少明默了一阵,还是说,话说回来,人家在我们这里把这个蓝藻养殖厂搞起来,对我们原村也不是没有好。厂一建起来,人家一招工,你就可以头一批进厂上班了。

  是张能仙说给你听的?

  少明又不出声气。

  少红说,管他仙人个鸡巴屁事。

  话还是再说回来,厂又不是他仙人的,你老是搭他斗甚么弯酸气。

  我们家的地就是不卖,卖房卖地,是败家子的事。毛妹晓不得哪个时候悄悄地梭了过来,站在一边听,忍不住插话。

  你个妇道人家,插个甚么嘴。少红朝毛妹吼了起来。她不好意思地朝少明笑笑,又转身到手推车旁边去等。

  我就晓得你犟。村委给了我这个鬼差使,我先假巴意思地跑了几家,人家也说,少红不卖,我们也不卖。

  这话叫少红听来,相当舒服,你又不是不晓得一句古话,婆娘卖得,地,卖不得。

  少明反倒是嘿嘿地笑了,知他是话中有话,就说,你嘴倒是硬,这种话,你就不怕着毛妹听见。少红转身朝毛妹那边瞧了一眼,嘿嘿地笑了,这个笑声像是些土块落在地上。

  少明说,我算是把话传到了,好给仙人交差。就径自走掉了。

  十九、晚上见着天星子落下来,要吐口水

  夜,静了下来,窗外有一道光走过。已经入梦了的毛妹,突地坐起来,说,天星子屙屎了。少红又把她拉睡下,说,一颗亮霍星,你也惊成这个样子。

  半夜时分,少红又着毛妹喊醒。爹妈那间房子里边,有响动。两个人过去瞧,原来是妈的肚子痛了起来,像个虾子样弯着腰在铺上打滚。毛妹见了,就上去掐人中,刮痧,做着这些的时候,少红已经请来了村子里头的医生打了止痛针。松是松了点,到第二天却不见是要好的迹象,就扶到南村头,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诊了,脸色也是不好,不敢乱讲,也是只开了点止痛药,说是要到大医院去确诊。问不出甚么名堂来,人还受着罪,当天就回到了家。一家人商量了一下,就分头准备钱,说是等妈的身子缓过这个症状,就上市医院去落实妈得的到底是甚么个怪病。妈却是死活不愿,毛妹晓得她是怕使钱,就说,你有了病不医,倒是以为只是你各人的事了,往后我们也老了、病了,你的孙子也会学我们这种做了。

  妈苦着张老脸,说,话是这种说、话是这种说……

  这天下午,太阳已经斜了。少红一个人又来到原河边的豆田埂上,甚么也不做,只是坐着,向着风,魂掉了的样子。四周边的豆叶豆花,在太阳照射以及风的吹动下,缭乱起来。

  毛妹吃掉响午饭后就爬坡朝毛家村去了,她说,她哥在毛家村毕竟有乡缘,一般数目的钱,他还是拢得到手的。少红听了羞得要打各人的脸。

  一阵风推过来,豆杆豆叶互相扑打着,拼命挣扎。

  后面,却是响起了个轻轻的的女人声气。

  一个人蹲在豆田里头,蹲得出个金坑坑?

  这个声气,差点把少红惊得歪倒进豆田里头。

  关玲已经站在了他的旁边。他不敢抬头去望。想不到关玲会来到这里,他又闻到了那股久别的、却是曾经熟悉无比的味道。

  关玲直接挨着他坐了下来,高大的豆苗一下子就把两个人掩在了一片绿色屏障下头,这种淹没,是少红感到害怕的那一种。

  转过身子来瞧着我。关玲像是在命令少红。少红咬了咬牙,终于转过头来了。关玲还是那个好瞧的关玲,只是分明憔悴,而且是一脸的凄艾,像一朵长久没有人浇水的山茶花。

  少红还是没有出声。他真的不晓得她为甚么要来找他,他只为自己的难处焦心。

  我晓得这些年你一直恨着我,但这又有甚么办法,就像这下我也是恨着张能仙,我还是要搭着他过。关玲伸手去掐下了一片豆叶。事情往往就是差错的,不差错,也就不会有那些戏文搭故事了。

  少红就拿眼睛问她,那个意思是说,你也恨着张能仙?

  也不是姑娘时候了,不怕你笑话了。这两年张能仙那个仙人,动不动就收拾我,不搭我养娃娃,还时常去镇上县上的歌舞厅去找小姐。反正是甚么烂事也做了,我呢,是甚么烂罪也受了。

  真是阴差阳错啊。少红听关玲这种一说,忘记了各人的烦心处,倒帮人家发起感慨来了。

  太阳钻进了一块云的后头,豆苗下有点模模糊糊的暗。关玲突然就扑在了少红的身上。她的身子还是那样的温热、紧凑。真的,当年,他真的是多想把她扎扎实实地睡掉。现在,他想要犯罪,他想,自己对这个世道太忠实了,自己为甚么就不能犯一次罪呢?不是我想要犯罪,是我的身体想要犯罪,我的身体要找回它的……但是毛妹呢?毛妹可能已经在下山的路上,那是一面坡的路上,她已经走出了一身汗,正朝下面的坝子张望着……他的身子就在这一瞬间冷下来了,他轻轻地推开关玲说,毛妹就要回家了,她是个好媳妇。

  关玲长叹一声,老天有眼,让我得不着好汉子。

  少红帮她把衣服上的灰土拍掉,说,张能仙不金贵你,你也不爱惜你各人了。

  关玲笑了,这种笑,有点涩。她拿出一扎钱,你以为今日我只是来找你偷嘴的,那你真是把我瞧贱掉了。我是专门送钱来给你的,拿着钱,早点送你妈到大医院,也算是让我积点阴德。

  少红像是着甚么烫着了,缩着手,这钱是哪个喊你送来的?

  关玲说,医病要紧,你管他这个钱是白钱还是黑钱。

  少红还是拘着,关玲就急了,你到底接不接,你是不是要让仙人晓得了这件事,瞧着她把我的骨头打断。

  ……

  关玲走出去几步远,少红突然朝着她说道,你回去告诉张能仙,地,我答应卖了。

  关玲走远,在少红的眼睛里头模糊了。这时候传来了歌声,很显然,这是二大妈在唱。

  郎是山头水沟沟,妹是山下田一丘;

  天干时节想起我,雨水季节把我丢。

  当初俩人相思深,口水当油点亮灯;

  如今妹子起异心,香油点灯灯不明。

  二大妈已经老了,老了的二大妈不做活了。她赤着脚,在田坝里头转来转去。少红晓得,将将他搭关玲的事,已经着二大妈全部瞧去了。他不怕。他晓得二大妈最理喻这种事了。

  二十、把酒喝到位,就做得成事了

  书记是一张圆乎乎胖嘟嘟的尿泡脸,腮帮子上还长着颗紫红色的痣,一讲话,这颗痣就像颗臭虫浮动,让人忍不住地要笑。

  但现在,张能仙不能笑。

  这个书记,就是当年读高中的时候,他搭少红的班长。

  书记是不讲长相的,书记要的是喝得酒,说得话,降得住他仙人这种硬屎截子。

  你不消搭我玩虚的,哪个搭我玩虚的我就换哪个。今年镇里头烤烟重点就压在你们村了,这台事,是镇党委会上定了的,你们这些土豪劣绅就是不动称,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这个由我支持上去的村主任,不要公鸡屙屎头截硬。书记喝酒,抽烟。眼睛里头因为烟酒过度还是其他过度,尽是血丝,像发春的骚牯子。

  张能仙笑了,他说,不是我们不动,是他们不动,原村人,全部是刁民。我们说了,老是说不动。村委会也开过会,他们都说我们的确不应该是重点,重点一直是毛家村那种的半山区,他们那些川客,种了几十年的烟了,旧社会,连大烟也是种的。

  书记打断了他的话,毛家村是毛家村的事,你也不要搭我讲大烟的事,扯故,你何不直接讲海洛英还好听点。我们这下讲的是你们原村的事,讲原村,就是讲你。

  张能仙还想赖点甚么,书记却是一杯地干了酒,擦了擦嘴边的痣,索性就站起了身。

  张能仙有点慌,只好去买单。

  几个人来到镇政府,离上班还有些时间,张能仙想来上几把麻将,也搞个经济半小时。书记却把他喊到了办公室,还亲自倒上了茶。

  书记喊他坐近些,说,刚才在外头,是面子上的话,这下,话也给你说到底了,今年的烤烟任务完不成,我这个书记是当不成了,我想你这个村主任也怕是当不成了。这是大狗日小狗的事。

  书记的意思,是要先杀我了?我的肉香些?

  不是我要杀你,我是在保你呢。你想想,我走了,镇长还会让你稳稳地坐着这把交椅。你不要瞧你的那个主任是选的,也是可以安排的。他家兄弟才讨了你们北原村刘家的媳妇,人家其实往你们原村跑得勤呢,连你都晓不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两年,你又不是一点烂事也没有做。我走了,明年的换届选举,你就敢打包票?

  大哥你这一说知心话,我倒有几分开窍了。

  书记就是书记,尽管他内心一直不喜欢大仙,但他见大仙已经松口,就开始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开窍了就好,你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不消我多费口水。其实我单独搭你讲的原因,还不在这里。明年,县里边有改革新举措,说是村干部乡镇企业搞得好的负责人,可以转公进入乡政府来工作,让多种经济成份进入,是充分符合这下中央的政策。到时候,你又是村干部又是乡镇企业负责人,就可以二龙戏珠了。

  张能仙听了最后这个话,心花就一下子放出来了,嘴都笑豁了,大哥,我办事,你放心,我的腰肋上,从今日开始就插上十八把刀了。

  张能仙边说边掏出手机,就在电话上给其他村委布置起工作来。

  见布置完,书记又倾过身子来,其实种点烤烟,也只是眼目下的事。说是为难你,其实是帮你树威信。县里刚刚出了五年规划,我们乌海天下绝有的蓝藻,将要作为县里头的支柱产业来发展,允许多种经济成分进入。到时候要征地大力开办养殖场,你们原村自然也在红线范围内,也就是说可以由个人来搞蓝藻养殖。这原村,除了你张能仙,哪个有实力有魄力搞这台事。到时候,征地等毬事情麻不下来,你做个干鸡巴的大企业家?再说了,只要蓝藻厂干成了,你又何消到镇政府来混日子。政治这一口,有你大哥就足够了。这叫狡免三窟,这就是智慧,也就是吃一望二看三。你那点脑子,不够用。

  张能仙听到了智慧,听到了长期规划,对书记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说,话不说不明,今后要建蓝藻厂,我们就打成一堆算了。立项征地之类的事,你在上面操作,投资生产运作,自然就是我这样的社会人士来办,你嘛,就哑悄悄地拿你的干股得了。

  二十一、苞谷和烤烟一样,都是庄稼

  这个夏天,长时间地不下雨。整个乌海坝子,炎热得连风吹在鼻子里头也是炝人的。

  在这个炎热的中午过了好大一阵、太阳开始瞧着是偏西的时候,原村村委会的全体村委以及在石材厂上班的刘少刚等一类死头干犟的货,就由茶花车拉着,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北原村那片作为烤烟重点区的地头。刘少明手里边舞着面小红旗,从小就只会舔张能仙屁眼的刘少刚已经开始钉木桩了,而仙人张能仙,最后才从桑塔那的驾驶位上歪下来,把一个手提式扩音喇叭举得高高的。

  刘少刚他们支起一条红布横幅,上面硕大地写着:坚决打击在烤烟重保区内种植其他农作物。

  而地,是一片旱地,长着些苞谷、辣子、南瓜之类的庄稼,长势不是算好,几乎都是低着头,就是没有一家种着烤烟,明摆着是搭政府作对。

  在横幅下面,张能仙举起喇叭,开始喊话。

  仙人拿烟锅巴嗓子说,各位原村村民,眼目前下,烤烟是个政策,是镇上的大政方针。至于村头,要坚决地服从上级,年初,就宣传动员过的,在原村,算是个新生事物,新生事物,大家就要支持、努力。可是、可是嘛,某些人就是抵着不干,这就是明摆着与上级作对,是乱民行径。今日,我们村委会就组成了铲苗队,要铲掉这片地上除烤烟苗以外的庄稼,表明政府要带领大伙发家致富的决心。

  仙人讲着,开始还感觉口干,但讲了几句,就湿润而激奋起来,犹如一位大人物,并且眼前浮现出了叶片宽大的绿色烟叶在一大片地中旗帜一样迎风招展,并且一个蓝藻厂绿茵茵的水也浮起来了,像是乌海直接搬到了原村边的土地上,像是乌海已经姓张了……

  在这个闻得出是红塔山味道的声气下,这一大片地、地上的人,似乎都被无奈地激灵起来了。

  张能仙搭他带来的这一撮人站着的这丘田的另一头,是一棵歪着的老柳树。枝叶稀疏的老柳树,在这个申时的地上,投下了一块小小的荫凉。在其它人都在乱麻麻地吼着的时候,却有个人靠着树,在这块难得的荫凉下迷糊着,他软软地弯着身子,嘴角淌出一线稠稠的口水来,好像是睡在这个炎热的世界以外,嘈杂地聚拢的人与他毫无干系。

  但他最终还是醒了,坐起来,揉着痄里痄把的眼睛。

  这个人站起来,朝那一面像要是燃起来的横幅瞧着。

  这个人,是少红。

  也就是说,这个村委会率先要铲掉的、长势最好的这丘苞谷田的主子,就是这个原村最不应该伤害的刘少红。

  刘少明悄悄地把小红旗卷了起来,躲到了人后头。

  少红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太阳了,但他还是搞不清为甚么田头会有这多的人,还插上了红布字幅。发生了甚么事情了呢?他艰难地想着。

  中午,他吃了二两酒,那种味道相当寡,但酒力十足的甘蔗渣酒。现在,不吃点酒,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上半年,妈送到了大医院,检查出来是肝癌,当时就把他震得要晕过去了。住了一个月的院后,一个好心的年轻医生说给他,妈的这个病,在这里肯定是治不好的了,只有到上海广州这样的地方,说不定还有希望。那要使多少钱?少红急迫地问。一般的情况,就是八万十万的吧,起码。人家说。少红就失望了。这个数目,是他听也没有听过的数字,开不出甚么条陈来,就只有在医院里边拖着。有天,大夫朝他讲,你妈可以出院了,回家后,好吃的就让她多吃点。回来,妈在家哼了两个月才故世,把一个家也造空了……

  张能仙也就有点失措,神不冷丁地瞧着这个场面。他也想不到这丘田就是他咋个绕也绕不开的少红家的。心里边就像是安了盘齿轮,格登了一下。他抬起头来,想找个甚么借口,先撤退算了。但一抬头,环顾四周,就见现场所有的人都在瞧着他,就只有径直走到了还在发木的少红面前。

  这里是要种烤烟的。

  种烤烟?少红又开始躲起太阳来。

  你的这丘田,没有种烤烟,种上了苞谷,所以你的苞谷要铲掉,苞谷铲掉后,要种烤烟。张能仙觉得今天的讲话方式有问题。

  种烤烟?少红眯着眼。

  种烤烟,苞谷要铲掉。

  那就铲掉吧。少红木然地说,心里边在想,铲掉吧,铲掉多好,地不值钱苞谷也不值钱,已经不值钱好几年了,有些人家都不想种粮食了,烤烟倒是值钱,但在我们手头不值钱,到了烟草公司复烤厂才值钱。

  张能仙没有想到少红这么简单就答应了,以为少红多少还是看在他们在一起读过书的情分。中午他也喝了些酒,这使他有些艰难地弯下了腰,拿手擗断了几棵苞谷苗,苞谷苗的断口处喷出绿色的汁来。他把苞谷苗高高地举了起来,转过身,朝田的那头走去,那头就有人下了地。

  张能仙说,少红,你带了这个头,我请你吃酒。

  二十二、雾,是甚么样的颜色

  张能仙走过去了,在张能仙的脚迹旁边,少红望见了那几颗绿油油壮硕的苞谷苗,它们倒在其他苞谷苗的旁边,已经死了。

  他像是搞清楚张能仙他们要整甚么了。

  他腰下弯,捡起苞谷苗,搂着它们,坐在田埂上。这块地的苞谷,是在妈住院期间,毛妹单独来种上的,汗叭水漓。早晨,毛妹又一个人爬坡到毛家村去了,她要到娘家背点苞谷来,家头的粮,为了帮妈瞧病,早就卖掉变成钱,又变成一座新坟了。不管日子咋个艰难,毛妹从来没有朝我抱怨过。可是今天,这个专门吃人脑髓的仙人,就要把这一地的绿旗子铲掉踩在脚底下了……

  地的那头,听见了张能仙他们欢畅的笑声。

  少红的裤子上沾着了一屁股的泥巴,他站起来,没有去拍它们。他表情怪异地瞧了一眼苞谷树林,又从裤包里边掏出一个小输液瓶子装着的甘蔗渣酒,把剩下的酒一口吞掉。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就被酒完全打开了,太阳趁着酒力死劲地朝他的身子里头钻。他站直了,把锄头扛在肩膀上,在一地随风招展的绿色旗帜中间,朝地的那头走去。地的那头,张能仙正在指挥他的手下欢快地铲着苞谷,锄头把苞谷苗铲断的声音,像是在磨刀。少红的喉咙像是堵着一砣生血,这砣生血又堵住了他准备发出的声音。他突然就想到了曾经艳丽其实可怜的关玲,也想到了可能正在背着一口袋苞谷淌着热汗走下毛家坡的贤惠善良的毛妹。他突然也就笑了,这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一发不可收拾。

  正在手擗脚踏青苗的张能仙抬起头,见少红怪异地笑着走过来,自己也笑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他想,今日晚上,这个酒就爹们两个人吃,哪个狗日的也不要想坐拢爹们……

  但张能仙还没有完全直起腰来,一把锄头已经从少红的肩膀上立了起来,一条光亮的闪电,甩在他越来越粗的脖子上。

  他瞧见少红的笑泥巴一样掉到地上,脸上点燃着绿色的火苗。他从来没有见刘少红愤怒过,这样的愤怒,是非常可笑与不屑一顾的……他觉得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就贴在了火辣辣的太阳上,一种红得不能再红的红的雾气充满了他的眼睛,这使他非常不舒服,他伸出手去,像当年一样,要扇竟然敢朝他愤怒的刘少红一个嘴巴。

  但是,马上,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的黑暗掐断了他的脑壳与手的联系,把他彻底地淹没掉了。

  ……

  至此,原村案件,终于让人等得不耐烦地发生了。

  它发生在一个太阳偏西甚至就要落下的下晚,一片苞谷叶子那么厚的刹那与瞬间。但在这个夜晚,一切似乎才漫长而又漫长地重新开始――

  是夜,头发花白、神智恍惚的二大妈在半夜时候爬上了厦台。她老了,老得已经把孙辈端上来的洗脚水当成汤吃;她老了,但还是能唱,歌唱是人的第二本能。她在夜的厦台上唱道:

  想你想你真想你,想请画师来画你;

  把你画在眼珠上,瞧着哪里都是你。

  接着,她就变调了:

  咋夜睡觉脸朝东,梦见小妹在怀中;

  醒来才知是个梦,眼睛笑掉一茶盅。

  二大妈唱完调子,先大哭了三声,又大笑了三声。从今往后,就再也没有哪个人听见她唱过调子了。

  然后,一个原村像死了样静寂下来。

  也是是夜,大雾蒸腾迷漫,整个筲箕样的乌海坝子,像是一锅没有办法煮开的浆糊。在北原村海闸河坝埂上,有夜行者望见,两个少年划开浓雾,朝北奔跑、跳跃、追逐、嬉戏,他们欢快地喊,开学喽。

  他们在雾间浮动,像是在乌海上面划船。

  二十三、最后的传说

  稍后,南原村头,黄昏时候的公路边,有人遇见这样的场景:一个说不出年纪的老妈妈,穿着的衣服,既像是民族服装,又像是戏文里头的行头,一张口,就明显是江外口音。她没有气力地斜靠在刻着原村二字的石头上,又饥又饿的样子。有人去问她,她只摇头,却是不讲话。就有人端了饭菜和茶来让她请。请完茶饭,老妈妈有了力气,就开始唱,撇声撇气地,却能听出大概意思是,龙年马月人日,日月相交时候,这整个坝子就要陷下去。这里,就要恢复乌海多少年多少年前的样子,原村等,将沉入海底,不复存在。

  旁边的人心惊胆战,问,有解么?老妈妈的皱纹在路灯底下愈发地深,说,日月交合,无解。

  张惶中,有人觉到这古怪老人的腔调,与北原村二大妈有几分相似,就去请二大妈。待二大妈蹒跚穿过整个原村而来,老人却不见踪影,问刚才的人,却皆说不晓得,一切恍然如梦。

  有人就赶紧去翻黄历。他们翻到,最近的一个龙年,就是公历的2012年。

  原村从此不再安宁,就像当年等着少红的爷爷第一个过世一样,等着龙年的到来。

  只是,也有人说,还是有解的。因为,日月交合,从科学来讲,根本就不可能。

  但这样的传说,却是正在延续着。


(后记:本文已刊发于《大地文学》第七期。特在此感谢陈国栋主席及郭友钊、徐峙、周洵等诸位老师的辛劳与关心。) (编辑: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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