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废弃的土房子

它们垮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
一天天矮下去的黄泥巴墙
在我的乡村
呈现更多的荒凉
举家外出的人
很多年没有回来
根都在这里
他们还能走出多远
那么多记忆
被埋下了
那么多黄泥里的早出晚归
被埋下了
埋不下的
是一年比一年高的野草
风吹过的时候
我隐约看见
自己从小喜欢的女孩
在拨弄她的秀发
 
矮下去的故乡

夜雨敲窗
我就睡不着了
故乡在不远的地方
也被雨泡着
低矮的泥巴墙
慢慢脱落
掉下去的一些
又回到了土里

那些小路没落了
密匝匝的草里
长满锈迹斑斑的脚印
有一些是我的
我赤着脚
总被尖利的石子伤害
牛羊的那一部分
留下了多少酸涩的回忆啊

故乡不停地矮下去了
在这个夜晚的雨里
我翻一下身
就被泥土掩埋
 
   想念草垛

秋有些深了
故乡的草垛应该站起来了
在稻茬空空的田野
它们的丰满
显得多么幸福

躺在草垛上的下午
阳光有些薄
风有些凉
含一截稻草在嘴里嚼
我是那头偷懒的牛

母亲的呼唤远远地传来
天快要黑了
乳名带着我回家的路上
我丢失了自己
 
   草开始枯了

空旷    荒凉
静寂的山村
只剩下一些鸟鸣
在风中呜咽的
是那些正在枯萎的草
由绿变黄的乡村
多么无辜

那些自生自灭的草
占据了土地的空
主人远走他乡
仅仅留下荒芜
地里的草开始枯了
它们在收割自己
准备将这一年的
悲伤和屈辱
还给泥土

   秋收

秋天的乡村空旷迷惘
除了荒草
他们还能收获什么
偌大的村子留下的人
老的老    小的小
他们常常站在村口
希望能收获远方亲人回来的脚步
秋风吹啊
吹乱了他们的目光
就连那些长在地里的草
也一片一片地干枯    倒伏
裸露出让人心痛的
褐色泥土
 
   被记忆冲淡的故乡

除了父亲五月里的新坟
在风中的山岗    凄凉
除了空无一人的老屋
面目全非    摇摇欲坠
还有什么能让我
记起故乡
我的土地还在那里
那些原本肥沃的泥土
从来没有我的呵护
它们的面黄肌瘦里
总是浮着我无奈的脸

我还是记得我的故乡
那条坑坑洼洼的机耕道
曾颠簸我的身体
夜里常常疼痛
翻一下身
我感觉自己
又从那辆出租摩托上
摔进了路边的草丛
 
   荒草

在我的家乡
大片大片的土地里
长满了荒草
它们不可一世
霸占了庄稼的位置
那些留守在家里的老人
面对疯长的野草
束手无策

不用播种
不用施肥
收获的是冬天的荒凉
这些自生自灭的荒草啊
多么像那些无人照料的
留守儿童
  
   我亭亭玉立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山里
那里有亭亭玉立的
邻家小妹
那里有玉树临风的松柏
还有一条晶莹剔透的小河
小河里    至今
还映着我天真无邪的童年
那些光着屁股的日子
我和我的伙伴
在水里仰泳    狗刨
不时被水呛
在水的倒影里
我看见亭亭玉立的故乡

许多年不愿回家
故乡在我的梦里
苍老    衰竭
若隐若现
 
   送父亲上山

这一天的雨好大啊
它代表了我所有的眼泪
父亲平静地躺在棺材里
好多没说完的话
随着他走了
那么多人簇拥着他
折腾着在泥泞中
这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回
他不知道

唢呐阵阵
呜咽着我沉重的悲痛
十多天了  我守着他最后的日子
我已哭不出眼泪
他痛苦的呻吟
每时每刻都揪着我的心
我已经忘记了痛苦的滋味

山道上
那么多抬着他的人
是我的父老乡亲
他们在泥里打滑
要把一个在泥里折腾了一辈子的人
还给泥土

父亲走了
他的所有记忆
都走进了泥土里
过不了多久
他的坟堆上面
会长满鲜活的生命
 
   我已经无数次写到故乡

那个越来越老的村庄
许多年过去了
仍然被一个地名牵着
哦  富家坝
越来越多的土地空着
长满荒草
我曾经走过的小路
不知去向
它们隐在草丛深处
孤独地扭动着
偶尔窜出一只两只野兔
又慌张地不见了

村落空空
那么多倒塌的房屋
无人料理
常常看见老人领着小孩
在村口张望
他们年轻力壮的亲人
打工在他乡
多年不见回来
他们脸上挂着
让人难以觉察的忧伤

我偶尔回家
又匆匆离开
把故乡憋在心间
又远远地抛在身后
 
   放羊的山

那些山都不见了
剩下的只有黑
巨大的黑
在我的眼前
又是那么矜持

把羊赶进山里
在悠悠白云下放羊
那么多厚实的山
摆得下多少白的黑的羊呢
它们在草丛中啃着贫瘠的日子
喂养我不懂事的童年

草儿青青
我们流着鼻涕
把羊鞭摇得山响
羊饱了  望着太阳傻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
羊一天天长大
童年也就这样长大了
 
   秋天的草垛

稻谷都躲进粮仓里去了
秋天空旷的田野
只有那些草垛
在冷丝丝的风中
沉默
供调皮的小孩们
捉迷藏  摔跟斗

田坎上啃草的牛
望着它们冬天的粮食
有些迷惘
稻草一天比一天干了
有人用它来搓成绳索
捆绑生活中的细节

牛鼻子上的缰绳
不是稻草做的
嚼咀日子
还有什么比秋天的稻草
更有滋味
 
张守刚，重庆云阳人，生于70年代。在《诗刊》、《诗选刊》、《诗潮》、《诗林》、《诗歌月刊》、《作品》、《四川文学》、《中西诗歌》等报刊发表诗歌八百多首，有作品入选《中国打工诗歌精选》、《中国诗选》、《现代诗三百首笺注》、《年度最佳诗歌》（连续7年辽宁版）等选本。出版有诗集《工卡上的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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