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未:从“自我”出发,并完成对“自我”的超越
——读阿未的诗《谁》
马云飞
对于我来说,诗友都是一见如故的,阿未自然也不例外。记得那年到江苏无锡参加一个诗歌颁奖典礼,出了站台搭乘出租车去酒店,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后面还坐着一个人,我没有回头去看他,知道那人是和我拼车的。我对出租车司机不经乘客允许,自行决定拼车很反感,不过人在他乡,还是少惹是非,便不言语,直到下榻酒店。等我办完入住手续,进入房间,与我同住的人也刚刚进来,看我一眼立刻笑着迎上来与我握手,并自我介绍说来自吉林,叫阿未,并还紧跟上一句说,我们见过面,是搭乘同一辆出租车来的。我恍然大悟,感觉不好意思,慌乱中伸出手和他重新握手。
阿未说他写诗较晚,但我前不久读到他的诗,有的是写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看来他写诗的时间真是不短。在认识阿未以前,是不是读过他的诗,这个我还真的说不好。有很多时候,我读诗往往忽视了作者,读过但不知道读了谁的诗。在无锡巧遇阿未之后,我们交往了几天,有点儿相见恨晚的感觉,分别也恋恋不舍。接下来我开始有意识地关注阿未的诗,只要是在报刊杂志的目录上发现阿未,一定要翻开仔细阅读。一次外出顺便带上一本诗选,在火车上阅读,感觉这诗怎么这么像阿未的,翻回来看诗作者的名字,果不其然是阿未。
我感觉这些年,阿未的诗始终也没有太多的改变,坚持自己独到的叙述风格,滔滔不绝地向你讲述关于他自己的那些人生和情感。《谁》不是阿未写得最好的诗,至少我选不出来他的哪首诗最好,也选不出来他的哪首诗最不好,就好比按照同一个标准挑选出来的一样,个头大小都差不多。康德的“花园说”是这样表述的:花园的美来自设计者的规划,但是枝叶花朵等细节美不在规划所顾及到的范围之内。阿末的“花园”设计,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式,但在他的每一处“花园”里,都可以欣赏到不拘一格的枝叶和万紫千红的花朵。
“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你总是轻倚在/我内心的落日下,淡淡的微笑”。读过阿未一些诗,你就不难发现,他的诗总是这样开始的,不紧不慢,像是已经思考了良久,然后郑重其事地向你诉说。“轻倚在落日下淡淡微笑”在读者的想象里应该是怎样一副画像,我想到了著名的蒙娜丽莎,你也许想到了别的什么。布鲁克斯说:“-------,他必须建立细节,通过细节的具体化而获得他能获得的一般意义。”阿未很善于建立这样的细节,“轻倚在落日下淡淡微笑”不是发生在诗中的现实,而是诗人内心的落日下。自然物的状态或运动变成我们内心的一种姿势,是形象化的意义得到外向的戏剧的表现。阿未很善于使用姿势语,他的一些对细节的描述,其字面正常意义已经被超脱了。
轻倚在落日下的淡淡微笑的那个人,正看着诗人无奈老去。诗人说像一块隐入薄暮的石头被夜色无声的淹没。这种比喻是诗人惯用的手法,也是诗人的高明之处。休姆说:“创作激情只是一种发现新类比的快乐。”相信阿未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创作风格,他的乐趣很大程度上就在这里。让我们重新回过头来,看看诗人是怎么样熟练运用比喻的:像一块隐入薄暮的石头被夜色无声的淹没,是什么像呢?是诗人无奈的老去。比喻的两造之间,不但距离越远越好,而且如果他们的连接是完全违反逻辑的逻辑。阿未的比喻,不是一个物件比喻成为另一个物件,而是把一件事情比喻成为另外一件事情,如果这两件事情不是放在诗人的语境下,那完全是毫不相干的关系。自然界里诗人的老去,跟被夜色淹没的石头有什么关系?瑞恰慈认为:比喻的力量,不在于比的两方,因为“当我们用突然的、惊人的方式把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时------最重要的东西是意识努力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正因为缺乏清晰陈述的中间环节,我们解读时就必须放进关系,这就是诗的力量之主要来源。”阿未的诗之所以被国内很多读者喜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阿未在比喻的两个事物的张力性矛盾关系中巧妙地加入一种智力性的联系。
《谁》这首诗没有分节,一气呵成。这也是阿未写诗的习惯,他的很多诗都是这样的。我把《谁》这首诗分成上下部分来解读。下半部分是这样的:“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在你/清清浅浅的眼神里,还有我挣扎的/姿势,那眼神从容,伸成两条柔柔的/手臂,拽着我正滑向黑暗的身体和/远走他乡的念头,我开始分辨不清/时间,内心的落日在模糊中又一次升起/正如我在你的拯救中不忍离去……”。我很讨厌在诗评中大量引用原文,但《谁》的下半部分只能引用全部了,因为这是诗人一口气说完的,从任何一个地方把它断开,都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诗人不知道正看着他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在她清清浅浅的眼神里还有诗人挣扎的姿势。诗人无奈老去,可诗人在挣扎。诗人看到了自己挣扎的姿势,在那个看着他的人的眼神里,而那眼神又是清清浅浅的。接下来,诗人继续描述那眼神,不仅从容,而且还伸出来两条柔柔的手臂,拽着诗人正滑向黑暗的身体。把目光比喻成为两条柔柔的手臂,这是诗人的想象,更是诗人阿未的想象。无论是诗人的“挣扎姿势”,还是“清清浅浅”的眼神,还有“柔柔的手臂”等等,都蕴含着复杂的象征意义。复杂意义本来就是诗歌的一种强有力的表现手段,这种现象有人叫它“含混”。“含混”不是说不清楚,而是很难说得清楚,它需要大量的引证和论述,甚至是十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容量。唯美主义称“内涵越多越佳”。象征主义从马拉美到瓦雷里都强调使用文词的暗示意义。诗人说那双柔柔的手臂拽着他,使得他的身体不再滑向黑暗,不仅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远走他乡的念头。“身体”和“念头”,身体是滑向黑暗的身体,念头是远走他乡的的念头,一实一虚的完美结合,足以凸显阿末架构诗歌语言的才华。《谁》的结尾是阿未式的结尾,诗人说他开始分辩不清时间,内心的落日在模糊中又一次升起,“正如我在你的拯救中不忍离去------”。像一股狂风,大作以后立刻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在这首诗中是个影子,或者说是一个声音,它始终都存在着,但我们看不着也摸不着。他是谁?是男是女?其实这个问题回答和不回答都是没有意义的,关键是这首诗从整体上看,是一个象征。诗的题目是《谁》,这个“谁”是一个人,但这个人是一个象征,他象征什么?我们却不得而知。其实象征也是一种比喻,只不过它是一种特殊的比喻。有人称有机性比喻,或结构性比喻,或功能性比喻。燕卜荪在《复杂词的结构》(1951)一书中提出:“象征的喻体是具体物,但其喻本是精神经验或抽象思想,其喻体很清晰,但喻本经常难以指名。按照伯克的理论,一切文学都是象征。诗是一个行动,诗人所作的象征行动——其本质是他作为一个结构或一个客体存在下来后,他能使我们读者把它重演出来。阿未的诗是自我的,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几乎在他的所有诗里,都是以“我”为格调的——“我”看到了什么、“我”听到了什么、“我”怎么样怎么样------。当然了,按照韩作荣的观点,诗都是主观创造,不管有我没我都是自我,但阿未的诗无不是从“自我”出发,并完成对“自我”的超越。
《谁》
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你总是轻倚在
我内心的落日下,淡淡的微笑
看着我无奈的老去,看着我像一块
隐入薄暮的石头,被夜色无声的淹没
而你还在,表情温暖而平淡
仿佛钟表上一个已经停摆的指针
固定了时间的样子,那么安静,那么
年轻……
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在你
清清浅浅的眼神里,还有我挣扎的
姿势,那眼神从容,伸成两条柔柔的
手臂,拽着我正滑向黑暗的身体和
远走他乡的念头,我开始分辨不清
时间,内心的落日在模糊中又一次升起
正如我在你的拯救中不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