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漂洗的绿章
——品读《流年青词》
郭友钊

     丁亥年初秋，与宋宏建先生同游黛眉山世界地质公园，穿行于龙潭大峡谷以观无字的天碑石、或猜有形的天书石，攀登上荆紫山小天坛以览叠嶂的群山、或望腾飞的黄河。爬山涉水的喘气之间，偶然也说文论道。宏建先生说正在写一部中篇小说，题材为少时的生活，发生在自己故乡，并戏说要写的故事是关于“黑子与三个美女的非常关系”。
    庚寅年将逝，宏建先生寄来本样书。书有一定的厚度，想必不止于中篇而是长篇了；封面呈灰蓝色的调子，凸现一只正在倾倒的瓶子和从瓶口荡出而飘飞的一串水珠——这样的装帧风格，我怀疑宏建先生是否已改变要写“非常男女关系”的初衷了；进而看到《流年青词》的书名，顿觉非同凡响——“青词”，是始于唐代的一种骈俪文体，亦称“青辞”、“绿素”、“绿章”，是由德高望重的道士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之上的祭祀祝文；而宏建先生的《流年青词》，虽然文采飞扬、语言诙谐、激情磅礴，但也非骈非俪，形无“青词”的样式，何来“流年青词”？元人王恽的《玉堂嘉话》中说道：“青词主意，不过谢罪、禳灾，保佑平安而已。”想必宏建先生取“青词主意”了，而非“没有实在内容”只有“象征意义”的青词了。
     《流年青词》正文前有段“背景链接”，谈到了创作目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沧海桑田又几十年，明亮的日月阴影之下，由于看烦了淳厚民风与物欲横流的此消彼长，总在大脑怀旧的荧屏里，情不自禁地跳出一幅幅流年碎影，以及那些纯情岁月里，我与几个男孩儿、女孩儿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所以，我想借用一支犀利的笔锋，一铧一铧犁开故乡的冻土，一垄一垄撒上文字，然后用我的血汗捂热，让它生根、发芽、开花，最终结出思想的青果，捧给那片瘠薄但却养育过我的土地，以及我的同代与那些爱我还有我爱的人们。”可见，宏建先生是在祭祀已逝岁月中的故土、故人、故事、故物，以求“结出思想的青果”，赐福步步而来的故土的新人、新事、新物。
      《流年青词》要结什么的“思想的青果”？细品全书，或许宏建先生从下列二个方面来体现：
      黄河鲤鱼成龙、成凤、成凡鱼的隐喻——在《流年青词》的第一章写到：成群结队的鲤鱼汇聚洛阳龙门，争先恐后地从浊黄的河水跳出，飞向三万里外的碧空，极个别的河鲤得遇可腾的云、可驾的雾，便飞扬而去，成了或大或小的龙，而绝大部分的河鲤仍然无依、无赖、无凭、无靠，只得从虚空中摔下，额头撞上山岩，留下了欲平弥深的伤痕，成了“点额而还”的凡鱼。虽然“点额而还”，但凡鱼们总是心有不甘，仍然遥望水面上的世界。某时来到了北邙，跳不过龙门的凡鱼们见一莲花台，听说如果跃上了这莲花台，就能成凤，而成凤与成龙是可媲美的——那凤，人叫凤凰，集德、忠、义、仁于一身，是天下鸟中的圣贤，可给人间带来福祉、祥瑞。于是，凡鱼又跃出水面飞向三十万里外的碧空，遮天蔽日的鱼影之中，仅有几只长出了翅膀而成了黄袍加身的凤凰，绝大部分仍然摔回了水下，仍然是黄河之中“点额而还”的凡鱼。凡鱼羽化而来的凤凰落在了莲花台（后更名为“凤凰台”）上，便是宏建先生的故乡凤凰寨，正是书中所描述的主要舞台。与“成龙、成凤、成凡鱼”相似，书中的主人公们也在成长：“我”，儿时叫“黑子”，村里响当当的称呼，后考上大学时启用了“靳清源”，是因命中缺水而取，或因村中少水源而得，因上了学而人生“如鱼得水”了，被秀秀、红叶、刘芸所恋爱；“豆叶”，梁姓，文革中更名“梁红叶”——红高梁的叶子，或是因为想起饥馑年代粮食的重要，“我”儿时的“新娘”，成年后破镜重圆的媳妇；“三尖子”，权姓，文革中为实现坚决保卫伟大领袖毛泽东的愿望，更名为“权卫东”，一度与父亲是村里的当权者，当成了秀秀的未婚夫，后来在自卫反击战为国捐躯；“牛犊”，牛姓，文革中一度更名为“牛红兵”，努力成为牛气冲天的红小兵，文革后回乡务农变回原名仍然叫“牛犊”，为传种接代娶一无名无姓的傻媳妇，傻媳妇死后如愿与秀秀结婚；“秀秀”，小名是少有人叫的“黄毛丫”，大名始终是“秀秀”，不知道姓什么，因家庭是富农的成份，文革时没有权利更名，是“我”过家家时的“新娘”，被权卫东糟蹋的女人，是牛犊钟爱的仙女。故事的过程，人物的命运，均逃脱不了“成龙、成凤、成凡鱼”这一喻隐。
      一枚“顺治通宝”的铜钱贯穿了全书的一段“流年”——那枚铜钱出现于小伙伴在凤凰台玩“龙凤飞”游戏时，胆小的小牛犊不敢飞，从凤凰台溜下来时崴了脚，“我”把他送到冯铺子让冯二爷治疗，为感谢“我”，小牛犊从家里的废铜烂铁中捡出一枚最光滑最明亮的铜钱送了“我”。随后与小伙伴在偷摘青枣时，“我”在慌忙中吞下了铜钱，经肠胃的洗礼，吃了冯二爷的韭菜汁和棉籽油后排出，铜钱得了灵气似的，重见日月，更为明亮，“我”舍不得给冯二爷当药费，就用红绳拴着，挂在脖子上珍藏，成了“幸运符”。虽然珍视，但在三年饥荒时期，“我”非常想用那枚“顺治通宝”换一个杂面馍，可一直没有馍可换，铜钱依然挂在皮包骨头的脖子上。七岁那年，“我”为了上学，向冯二爷讨一副“能够上学的方子”，冯二爷开出了“一枚铜钱”的费用，“我”“毫不犹豫，啪一下拽断脖子里的红绳，当啷一声，就把铜钱丢在了破药铺的柜台上”，“幸运符”第一次完成了神圣的使命。文化大革命时，冯二爷也被作为牛鬼蛇神揪了出来，“我”打开了一个药匣，竟然搜到了应有尽有的百十个铜钱，但“我”仅仅取走了那枚穿红头绳的“顺治通宝”，“物归原主”地挂在了我的脖子上。读高中时，同桌的刘芸要转校，她送了“我”一支“Heroes”钢笔，以示不想忘，“我想了半天，只好把挂在脖子上从不示人的那个铜钱摘下，捏了又捏，最终作为礼尚往来的礼物，按在刘芸的手心”，“幸运符”再次出使。“我”考上了大学，成了“靳清源”，遇到了已当老师的高中同学刘芸，有次见刘芸打开箱柜，从一个包装戒指的金丝绒盒子里拿出那枚铜钱，鉴赏古董似的反复炫耀，刘芸说道“它还会保佑我婚姻美满，家庭幸福，一路平平安安，走完人生的路程。”然而，在大学的暑假前夕，闪电般旅游结婚回校的刘芸把“顺治通宝”“物归原主”还给了“我”，只是在铜钱的反面，“那两个绿豆虫样的字迹上边，又刻出了一个大写的英语字母——L，与那两个字呈三足鼎立之势。”那枚铜钱，被刘芸注入一段非常爱情的秘密。刘芸的孩子满月时，身无一物的“我”想把那枚铜钱送刘芸的孩子，但刘芸制止了，“这老土的东西，还是自己好好珍藏着，不准再拿出来。”即将大学毕业之时，红叶在化工厂被硫酸烧伤住了医院，“我”向还未离婚的红叶求婚，拿出珍藏的“顺治通宝”，要送红叶的也即将是“我们的孩子”，以保佑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此时，“双手捧着一枚金光灿灿的铜钱，红叶哭了”，那枚“顺治通宝”又一次完成了使命，《流年青词》接近尾声。
     以上两方面跨越二十多年的宏大叙事，会结什么的“思想的青果”？是书的封底上赫然写着的“物质层面，不可多求。精神层面，不可不求。文化层面，与时俱求。道德层面，毕生追求”箴言吗？是红叶成了“《巴黎圣母院》的加西莫多”后，在医院中还能说出“现在你醒了，我也醒了，大伙都醒了。其实咱们都太傻，遇上这么多事，我们不是都挺过来了。干嘛人这一生，都老干和自己过不去的事呢”的总结吗？是秀秀经过了因家庭成份问题而当不成红小兵、被拒在上高中的门外、在野外被权卫东强暴、成了权卫东的未婚妻又失去“坚强的战士”的未婚夫后，仍然可以说道“经过这几次翻腾，我认命了”、“不过往后有再大的风浪，也不能把我呛死了……”的直白吗？是自高中开始一直精心恋爱着靳清源，并在大学当老师时把自己的贞洁献给还是当学生的靳清源，但无奈被靳清源所冷落，最后与自己并不是太喜欢的男人成家后的刘芸，把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中的诗句修改成“假如生活欺骗了我/我不悲伤/我不心急”，把别人眼中的“你”，变成了生活中的“我”，已能自主自己生活的态度吗？
      等等问题，让人掩卷费思之时，又想起了与宋宏建先生同游黛眉山世界地质公园的感受——高耸入云的天碑石无字，常人或凡鱼读不懂，成龙成凤的鱼或人可能略知一二；伏于脚下的不知由谁一笔一划写成的天书石，鱼或人都可以看见，但仍然还有歧义，有的说是“一人一石”，也有的说是什么字也不是。在荆紫山小天坛，仅仅可以看到山风吹拂的一段黄河，正如宏建先生笔下的二十多年人与事，从中看不出历史的全貌，但一定那些人与事经历了黄河河水的漂洗，《流年青词》成了一棵风雨中结着思想青果的树，供人们窥探，或者纳荫。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