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会员原创/散文

麦事

来源:作者:徐兴旗时间:2022-04-27热度:0

(一)犁地

最后一个稻把被叉戳起挑走,齐刷刷稻茬留在地里,期待。

每年地里还没有下种的时候,却早开遍了泥花,一眼望去,犁套在牛的颈项上,牛迈着持重的脚步,农民把持着犁,不紧不慢地跟着,脚下翻起了一朵朵褐黑色的浪。特别是大集体的那阵子,这情景,在里下河的旷野上几乎随处可见。别看老农他悠闲地唱着小调,把持着犁,这差事不是一般人能担当的。乡谚说:百物百性,牛这鬼东西,天生就有股牛脾气,只有经过与牛较量过的,赢了,牛才驯服地拖着利,迈着沉默而微微听到呻喘的脚步,否则,任凭你的鞭子抽得再凶,举得再高,它就是不肯低头向前迈出半步。

队里使牛要数老戚了,他八岁便开始辍学与人家看牛,到了十三四岁,刚与犁把一样高的他,就能扬起鞭子扶持住犁,犁起地来。记得他十六岁那年,集体新买来头牛犊子,就是不肯下地,他一听,立刻将那头牛犊往谷场上一牵,架上牛轭,拖上石磙,甩手一叉,死死地叉在牛犊有屁股上,此刻的牛犊钻心地直蹦,他面不改色地抓住叉柄,紧紧地跟在牛屁股后面,僵持了一个时辰,牛犊瞪着通红的眼睛,乖乖地跟着他呼出的节奏迈出步子。

别看老戚识字不多,说出的话很道理。他说:过教的牛儿不会犁地。牛不是天生就会拉犁耕地种地的,而是要通过训练才能够达到。严格地说,训练耕牛,必须是新买来后就得开始,否则,这种牛是绝对不能耕地的。

据说老戚还是犁田的高手,大小不一田,他只要瞧一眼,就能给田划好几条墒来,方便种植。一块地下犁还正好是七次,应了他的姓。每逢遇上边角地时,他能让合理地分好墒。农闲的时分,他总是把牛饲养得膘肥肉壮,我们一见到他背着草荚,牵着牛,便跑着喊浑号:戚下子,戚下子。

“细麻腿子,看我不去纠你的嘴。”我们一路狂笑,飞奔而去。

乡谚又说:一家忙,家家忙。此刻的老戚吃香起来,水湿湿地稻茬田等着他去开犁呢。临割稻时,家里大人就开始照应我们这些调皮鬼,遇见老戚要尊重,像雀一样开口闭口都得叫:戚叔长戚叔短。

农谚说:犁地深一寸,等于上层粪。老戚到田后就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把田犁平。圆边子,铲边子和一边倒是他犁地的三板斧头板斧圆边法对付中间高两边低的地,他沿着地周围逆时针转圈犁,圈子由大到小,把土翻向了周边中间自然就会变低。北滩子的土地是废旧老河填起土地,中间低周边高,就要用第二板斧铲边子犁法。铲边子就是在中间开一道犁沟,然后围绕这个犁沟顺时针转圈犁地,就把周边的土翻向中间,从而达到平整的目的。而苏家圩的地则是一边高一边低,就需要使用一边倒,就从最低处沿着地长开一道犁沟,由低向高处一溜一溜地犁,要用两边倒的犁,把高处的土便会翻向低处。我家面前荡有块上下框的地,我会问他使用什么招式,他会憨厚一笑,说道:你家运气好,我只好分两块地来犁了。

这几种犁法牛和老戚早已融为一体。第一犁插进土的那一刻,笔直的犁沟就已在老戚的心里,你瞧,牛始终沿着稻茬,后蹄踩着前蹄的印,低着头,鼓着劲,努力地向前进。翻浪的土垡中,酣睡的泥鳅、黄鳝被犁了出来,活蹦乱窜一地,喜得老戚咧开了嘴。很快“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的《沙家浜》里的戏文从老戚里吐出来,大大小小的泥鳅、黄鳝都被他捡到袋子里。

秋风中,老戚看着自己新犁的地,背着满满的土鲜,开心地笑着。此刻的老牛也感受到老戚的欢愉的心情,迈着端正的步子,犁出土地工整、均匀、虚松,丝毫没让犁出来的地有一点儿一高一低不平整。

老戚有的时候也会玩起小聪明,得罪不少人。麻队长刚落选那年秋天,他就被麻队长当面骂了:食给狗吃了。本来,麻队长在任上时,对老戚蛮关心的,就是因为推荐谁家的孩子去供销社收花站做季节工,他犹豫了一下。没让老戚的姑娘去,成全了老戚的邻居家的孩子了。老戚一直恨在心里,肚子里帐记得特别地清,每年麻队长的田经过老戚犁过后,基本不需要平整,种播下后,出苗时齐整整地, 一片诱人的景象。结果,老戚犁地时瞒了两犁地。人眼不可欺,站在田边,远远地就能瞧见立着的稻茬。

农谚还说:犁地要见死土,耙地要见扑土。余老三是队里拖拉机手,是麻队长一手调教出来的机工,他蛮忠心的,破垡耙地时,死压着拖拉机在那块瞒着地块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犁刀上都缠满稻茬。土柔和了,红队长的心里也舒坦了许多。

我离开村庄到小城工作的那年,老戚饲养的集体最后一头牛终于被人牵走了,他有眼睛濡湿了。父亲告诉我:牵走的那天清晨,他跟在牛后面,肩上搭着长鞭的缰绳,夕阳西下,牛,四个蹄子,人,两只脚,他和牛走得那么合拍,那么沉重,那么凄怆。

 

(二)选

谷子黄,种子藏。

一株株翘起麦芒努力地向上,根根麦芒似秋生竖着的耳朵,聆听着谁家麦田此时无倒伏,杆儿壮,籽粒满的讯息。

“土是根、肥是劲、水是命、种是本。”这话是庄上秋生说的。没有人跟他抬杠,这也是老农的法宝。你得明白秋生讲这话的意思,他是说庄稼的种子很重要。《说文解字》中的“种”,也是先种后熟。

有人说秋生是“说一套,做一套”,说到没做到,做到更没说到。小满的时候,他整天在田野里转,看着大片随风起伏的麦浪,闪着金色的光芒,全是他的笑容。只见他随手揉一株麦穗,长芒刺手心,籽粒饱满,嘴里还在念叨着:今年就选他家了。边说边弯腰捺开满地茎秆弹性好麦子,一点儿也没有纹枯病、赤霉病的迹象,他愈加开心起来。

能不能做麦种,秋生说了不算。农谚说:麦收两怕,风吹雨大;麦收之际,最让人担心害怕的是刮大风、下大雨,这样的天气不但无法进行收割,而且还会直接导致麦子减产。尤其是下大雨的天气来临,由于农田泥泞不堪,再加上麦秆柔韧。麦收原本就是一个抢收的季节,被村民叫做虎口夺粮。收获时间是十分短暂的,麦收季节最期望遇到的莫过于是干热的天气,这样的天气才利于麦子的收割。农谚还说:豆子不怕连夜雨,麦收不怕火热天。

事实上,秋生种田上很有经验。他是个巧农民。

麦地里密不透风的地方,容易产生赤霉病和纹枯病,造成秕粒。有的田边麦地,又因为施肥不当,形成嫩粒较多。要想取好的麦种,就得找田那头麦子。他说,一般下地干活,人的意识开始都是清醒的,无论是施肥,还除草,都很认真,只要得当,正常田顶头两三个麦把就可以当麦种。

说到高兴的时候,秋生他会说自己命里有麦,是麦命。

秋生父亲到县种子站里买麦种时,他出生的。

那天,他父亲在种子公司窗口排队签票,排在他父亲后面的一位同龄人,心里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似乎想插队早点能拿到种子。秋生父亲是个善人,问那人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告诉秋生的父亲:他老婆在县人医待产呢,想早点拿种子过去陪她。

聊天中,秋生的父亲知道那人就是邻村前庄的,俩人谈话也投缘起来。望着长长的队伍,秋生的父亲说:这样吧,你把票给我,我帮你带回家,你来我家取吧。那人感恩戴德地谢着。

当晚,秋生的父亲回到家,临盆的秋生母亲帮他接了下种袋子,结果.......

待到那人找到秋生家取种子时,发现他家生了娃。随口说了句:我们可以结亲了。就这样双方家长开始来往,秋生的父亲逢年过节时会带着秋生去邻村前庄给女方送礼,一般是给女方一、两块钱,或是一块花布之类,他也知道那位姑娘叫桂花。父亲则会得到一顿酒足饭饱的回馈。

后来,秋生也上学了,和桂花一个学校,他们常见面,下课他也会跑班门口向她招手,有时她会塞粽子给他,第二天秋生母亲会让他带一只咸鸭蛋给她。

印象中,秋生对她的桂花没什么好感,她梳着羊角小辫子,田野、村庄、学校到处都有她的欢笑,和男孩子捉迷藏上树鸟蛋下河摸鱼虾。有一次被黄蜂蜇了也不哭,肿了一个大疱还继续地疯。再后来,秋生再也不愿随父亲去她家了,他要选的对像就要年画上姑娘一样,脸上映着霞光,嘴角荡漾着晨的微笑,辫子迎风飘扬。此刻的他会憨憨地笑着。

谁知晓,也是一年麦收时节,长成小伙子的秋生,到粮管所送卖公粮,在热火朝天的司磅口遇上桂花,因为一位老人应交一担80斤小麦称秤的顺序问题,两股卖粮的队伍发生争执,春生起初像小牛一样“ 嗷~~ ~~”地直叫,就是不肯让步,在船上扒粮的桂花闻讯挤到磅口把春生说得哑口无言:争执的功夫,一担小麦早秤完了。

春生和桂花断了的姻缘弦被这场争执又续上。很快他俩结婚生子,真的就这么巧,他们的孩子也是在种麦时分降生的,小日子过得非常地幸福美满。莫非,秋生与桂花一生中麦种有缘么?

乡谚说:千算万算,不如良种合算。这事让村民们取笑秋生好多年,但秋生总是微笑地辨解,理由还非常充分。他说麦种从播种到收获,经历了出苗,分蘖,越冬,返青,起身,拔节,孕穗,抽穗,开花,蜡熟后,才被村民像选媳妇般百中挑了那么几粒,难道我和桂花不是么?

俗语说: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前生因,今世果,今生能够成为夫妻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

比如选中的这些种子。 

 

(三)种子处理

面前荡的土地被老戚犁了个遍,余老三跟着他犁花整理得服服帖帖的,就等种子下田了。

好种出好苗,好葫芦开好瓢。四爷这几天常挂在嘴边的话。说明麦种很重要。

秋天田野虽没有三夏大忙那么地火急火燎,但到处都还是活计,东大圩颗粒饱满的黄豆在微风哗哗作响,前面荡田埂边绿茶豆落叶了,套种在山芋地里的芝麻像一座座宝塔伫立着,活计再多,母亲还是停下忙碌的节奏,面上看起来闲散在家。

花白的头发,蓝布夹袄,更重要的是,她坐在天井中央的阳光下,守着摊放麦种的大匾,会在翻晒麦种时分,反复一摩挲着大匾里的麦,抓一把,然后慢慢地松开手,一粒粒地从指间滑落。

“作物要想夺高产,精选种子不可少。”每一粒麦种从母亲的手指间滑落时,秕粒、嫩粒、虫蛀粒、破碎粒,还有狡猾的草粒都无法逃脱,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直盯着匾里的麦种,一行一层地向匾的另一边进发。其实,她的眼睛很不好,穿针的时都让我们替她穿。

一粒粒腊红麦子在阳光下神采飞扬,这回儿你肯定会看到母亲嘴角有一丝不易让人觉察出来的笑意,浸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是丰收的喜悦,母亲仿佛在与麦种对话:有了你,收成好,明年建房资金多了一筹。

我曾傻乎乎地想过:满眼的麦种怎么就能分辨秕粒?母亲告诉我:秕粒是因为锈病破坏叶绿素和表皮细胞,是因为白粉病使叶面产生绒状霉层,使光合作用减弱,致使穗形短小,籽粒秕瘦不饱满,千粒重下降。麦蚜虫也是秕粒罪魁祸首之一。它聚集在小麦背面、叶鞘及心叶处,刺吸麦株茎、叶和嫩穗的汁液,特别是在抽穗灌浆后,迅速繁殖,集中为害穗部。麦株受害后,叶片发黄,麦粒不饱满。这些麦粒就像人的十个指头般,伸出来就知长短了。

母亲的话和她娴熟流畅地分拣的动作,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接下来,她把晾晒了麦种往筛子里一倒,筛子端在手上左右来回地摇晃,麦种比筛略在一点,比筛眼小的嫩粒、破碎粒、草粒都统统地筛掉。也许,人生中的许多淆乱不清的人事,比如实话与谎言,真情与假意,如果也能简单直接地用筛子来筛一下,就分得明白,那该多好啊。

庄后面的寿长,我很少见到他有一刻钟是停下来的。天一亮,就到田里拾掇着,春天麦地里冒头的草,夏天秧下嫩草,秋天五谷杂粮边上的草,这么多的杂草,特别是盛夏青草格外茂盛的时候,总感觉那些草会把村民的腰压弯,但寿长总是利利索索地回家。到田野一看,田埂上没有一株杂草,庄稼总是长得齐整,就知道这块田是寿长的,因为每年他家种子都要经过晒、选、发芽试验和药剂消毒后才下田。一年四季,寿长几乎没有给自己休息的空。寿长六七十岁了,干农活的时候把自己当二十岁的后生。他卯足了劲,把自己一辈子的劲头都搁在了这土地上。

村上的人都说寿长是种地的好手,都说他是村庄里的能人。那年,寿长从乡种子站购买到早熟、高产、抗倒、矮杆的扬麦5号种子,往院中大匾一铺,边上拴着两条红领巾,驱赶麻雀,随手抓了一小把麦种,放到有抹布垫底的茶碗里,洒了些水,往北窗台上一搁,扛着耙子下田了。

农谚说:宁可种等田,不可地等种。老戚还没犁到面前荡,寿长看到北窗台碗里齐刷刷出的麦苗,心里喜滋滋的,麦种也不能长时间放在大匾里,既被鸡吃,也得防老鼠,于是,他随意看墙角有只尿素袋,然后将麦种倒入进去,袋口一扎,往梁上一挂,又去忙他的事。

三两天后,面前荡的土地上一派播种景象。寿长的身影在田野里缓缓地移动。他一只手挎着一只畚箕,另一只手不停地挥洒着。于是,酣睡了许久的麦种,带着寿长手掌的温度,带着内心的祝福,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活蹦乱跳地奔向熟透的泥土。

窨满墒沟水,期待出全苗。紧接着,寿长天天蹲在面前荡的田埂边看苗情,隔壁地里的麦胚芽鞘最先露出地面,第一真叶从胚芽鞘顶端的裂孔处伸出,他的心纠起来了。

我想,那些种子,此刻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被封闭在尿素袋子里有些懵,这么聪明的寿长怎么会这样呢?

补水、追肥……我从寿长忙碌的姿势里,找到了一种前行的方向,土地是最真实的,土地上的农民也是真实的,勤劳、本分的背后是多么动人的生命力。

“种子买到手,技术跟着走,良种配良方,丰收有希望。”这是四爷常说的话。 “良种、良田、良方、良制”是一代代村民总结流传下来的丰产“秘诀”。无论是“老把式”,还是“新手”,都对此“秘诀”深感认同。荡田年年都是这么种,新理念也是这么来的,四爷的漏风嘴说出这些新理念来,还一套一套的,他认准的,九条牛都难拉回的。

(四)播

这时节,农人们已把秋走过,从西伯利亚的急先锋已到乡野上打头阵了,还不时地发出征服狂妄的吼声,而太阳依旧不紧不慢,时而懒懒地看着村庄和田野,时而虎着脸躲藏进云层里生着闷气,抱怨着不想播种的农人。

精选出来的麦种被母亲捧着含着,放在一只透气干净的口袋,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中蹲着。麦种是农家的一份子,从头年秋收后的耕田、播种,到冬闲时的施肥、蓄势;到春夏之交的看护、除草;在麦黄时节的收割、拉运、堆码、脱粒、翻晒、收藏……哪一样活计不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哪一样活计不是汗水相伴、劳累相陪?

家猫此刻也像哨兵一样日夜地守候在麦种身旁,麦种很乖地相偎挤在一起,铆足劲。母亲注定要为麦种忙碌,父亲则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盘算着播种的时机,他用粗糙的手从口袋里抄出一把种子放在手心里吹了又吹,满意地看着他的麦种,麦种在父亲手掌里婀娜地翻着身子,含羞地朝父亲微笑着。

父爱的姿势定格在初冬时分里,他迈着从未有过认真的步伐,麦种被从口袋里倒进一淘篓里,默数着田地,用秤将淘篓一勾,绝对公平地分配着,绝不让那块墒坂多一粒,即使秤不公地一翘,也会从淘篓里拿出放进口袋。随后,他将淘篓往左臂上一套,右手抓起一把麦种,沿着墒沟边走一步撒一把,这时的麦种朝着父亲的手掌亲吻了一下,带着父亲的体温父亲的怜爱,义无反顾地奔向土地,父亲的嘴紧闭着,张着眼睛,看着他的麦种被土地新郎接纳,身后土地发出的呢喃声,父亲的脸上露出浓浓的醉意。

田西邻的福安婶这时在吼着“掐住——掐住!”。她这是在提醒着做事大手大脚的福安,福安像匹脱缰的野马,如果没有缰绳拴着,也不知跑到那里去。福安年轻时在大集体是个放鸭子的,自由散漫惯了。前庄也有个放鸭的,他们经常在永东河里相遇,两趟鸭子厮混在一起时,前庄的放鸭会招呼一声:小六子,你帮我看会儿。年轻单纯的福安就应允下来,一来二去两人聊起来家常,前庄放鸭的家里有个五姑娘正好与福安同龄,感觉福安除了做事不踏实外,其他地方还是蛮钟意的,又门当户对,谁也别挑。

结婚的头两年,小俩口经常吵得天昏地暗,打得头破血流,无非是为了福安做事马大哈,还喜欢弄个小钱赌赌,先是口角,然后上升武力,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改变这种交流的方式。无奈的福安婶,只好一步不离福安半步。

一转眼的功夫,福安的孩子长大了,整天花钱大手大脚,时常还输些钱,虽然养鸭多年,依旧囊中羞涩得很,女方家长对孩子很满意,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他家能重新建房,否则,婚期将遥遥无期。

福安一副愁眉苦脸的萎靡不振样子,可是,只有福安婶不一样,她反到是有些亢奋的表现,如果细心留意的话,都会发现她的嘴角似乎有一丝笑容在不经意间闪过,然后,福安会缓缓地脱掉外衣,挽起袖子,咕咕咚咚的喝掉一大杯水,然后叹口气,一头扎进困难当中。他清楚家底,何时才能建上房,为孩子结上婚?那些天,他头上突添了许多白发。

终于,福安婶心疼起福安来:让你做事不要大手大脚,就是不听,如果真的你想家,我来想办法。只见那福安愁眉苦眼的向她道:“姑奶奶,你别闹了。只要你想到办法,以后全听你的。”看到福安信誓旦旦的样子,福安婶撕下房门后面的年画,掏开一块墙砖,取出一只煮饭盒子,让福安自己看着。福安刚才那副愁眉苦脸一下子给扫得干干净,全身都来了劲儿。

满满一饭盒子钞票。都是福安婶这些年卖鸭蛋一点一滴地赚下,每每看到福安大手大脚时,都让他做事掐住点,他就是不信。现在福安揉揉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然后让福安婶掐他一下,“疼”得他直咧嘴,知道眼前这一切确是真的。

随后的日子里,只要福安婶讲句:掐住——掐住,福安都会乖巧止住。因为这掐住还让福安上台领过一回奖。

当年他媳妇刚生孩子,也是秋季播种时节,福婶忙着照顾媳妇,将麦种放在两个口袋里,福安只背了一只口袋下田,福安婶以为他将口袋并起来了,在福安撒种时,心里依旧想着那“掐住——掐住”的紧箍咒,结果回到家一看,还有一只种袋,少不了又是一场骤风暴雨。

村里的农技员闻讯后,立刻登门排忧解难,告诉他们,目前正在推广“早稀播、大窟窿”播种技术,就是要求少播种,超稀播繁殖产量潜力巨大,光合生产力提高,增粒、增重、增产效果明显。

第二年,他家因为播种少,麦子个体发育健壮,依靠分孽成穗,植株抗逆能力增强,产量多收三成以上,乡里农业大会上,分管农业的书记为他佩带大红花,还请福安作经验介绍。他站在台上的那一刻,脸可是通红的,像是被那花花映照的。

至今村庄里还流传着早稀播,大窟窿的口头禅。

 

(五)墒

“麦田靠墒,稻田靠埂。”起先,这话是仁喜的老婆说的,说多了,想歇息的仁喜也明白此话的意思了。

吃完午饭的时候,仁喜准备躺到床上舒坦一下腰,他老婆后脚跟了进来。仁喜抵不过她的催促眼神,最终硬着头皮,扛上大锹,带上向秧绳,直奔新播的麦田而去。

此时此刻,炎夏已经悄悄地溜走,秋收秋播的田野上留下一片希望的景象,一眼望去,道路两旁全是精耕细耙的稻茬地,农民们在紧张地开挖三麦内外三沟。

“高畦深沟,人家不收我家收。”是不是庄稼地里的行家里手,此刻只要瞟一眼他挖墒的姿势,便一清二楚。内行者,定是放直一根线,半弓着身,不紧不慢地在线边下锹,锹起墒成,干净利索,达到三锹一个垡头,不碎不沾,一路到头。好手挖墒并不讲究一个快字,还要看墒底是否平整,墒是否笔直,要叫人看得舒畅,顺眼,才算有真功夫。

挖墒说在嘴上容易,下锹的时候就难了。若前茬是稻田,又遇上阴雨天,脚下步子再不得法,将线稍一带动,那墒往往会意想不到地于某一处骤然打个弯,仿佛一条水蟒在田块上游动。

仁喜有块北滩子的田,一头出河。老戚犁地时,已将墒沟带成七八分。仁喜他一到田,将秧绳桩往北头一擦,拉着绳沿犁沟直往南走,到南田埂,按下绳,便开始从绳左侧下,一脚踩到底,拔出,再向左边一锹宽的地方下锹,一脚到底,然后就向后退一锹,挖到底后,顺势向前把垡头挖出来,搁两边地里,左一个右一个,一边一个递次放。没多久,腰有些酸,手握锹也不是很起劲,于是,往手心里吐了吐沫搓了搓,转身朝北一看,觉得快挖到头了。下锹、脚蹬、起垡等动作迟滞了许多,墒沟边像狗啃似的,墒底也七高八低起来,害得仁喜的老婆也乱了阵脚,先是把仁喜放地里的垡头用钉耙剁碎,均匀地平到麦地里,然后与仁喜对面站,站在仁喜新开的墒沟里,用墒锹及时把墒沟底部铲平,好排水。

“寸麦挡尺水,尺麦挡寸水”,意思是麦子刚出苗不怕水,长高了就怕水了,而这一切就靠墒沟排水,村民们自然做这事不含糊。北舍的春生因为块头大,高中没毕业便被乡农修厂招去当翻砂工,老实肯干,很受厂里的姑娘们青眯。二车间的娟子姑娘是独生女,一张静好如花的脸,一身蓝色工装将她婀娜多姿的身材惹得春生甜在心里,春生每年都到厂里年度表彰会上领奖模样,也时常撞得娟子心砰砰直跳。

也是一年挖墒时,适逢临近雨季。一丝凉风袭来,整个乡野乌云密布。深秋雨总喜欢连夜里下,而且一下就连绵几天。刚播的麦子还没出土,急需要村民快快挖好墒,做到防水降渍。娟子来到翻砂车间想请春生去家帮忙挖墒,春生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带着娟子直奔她家田里,看娟子的父亲正在埋头挖墒,赶紧从他手上接过锹,只见春生先在墒的接头插下一锹,脚往锹拐上一踩,锹身便进了很多,然后前后一晃,抽出铁锹;接下来沿左边插一锹,脚一踩,手一晃,锹一拔,右边插一锹,一踩,一晃,一拔;最后,锹下在正中,仍旧一踩,一晃,但这时脚下、手下的劲要大些;起锹了,锹柄往下压,将裁开的泥块翘起,然后一手握住锹把手往下压,一手握住锹柄的下面向上捧,一块长方形的泥块就出来了,顺手把锹一送,那泥块就滑到地里。

随后,锹轻轻地朝墒沟里掉下的那小泥一带,小泥块瞬间起飞落在田畦的中央,春生他左一锹、右一锹、中间一锹,动作连贯一捧、一扔、一清理后再下锹,他的眼睛也没闲着,瞅着沟,下锹瞄着绳,全身都在协调地工作着。没多久,一条笔直的、光光的墒沟就成形了,隔壁的田邻还在哼哧哼哧地挖,春生迅速地又移到第二条墒沟开始挖起。

  墒沟被春生挖了,地里就像打了格子般漂亮。此时让田邻们嫉妒生恨,本来满心欢喜的娟子父母听到这话,耳根霎时软了下来,细想想还可能是真的吧,可能这小子还真有点呆吧!雨水在新开的墒沟里有些积,积得是那么地尴尬,原本通畅的墒沟却被几句闲言聊得特别地堵。

第二天,眼睛像桃子的娟子春生说了几声对不起后,请假去了苏南。

也就是在昨天雨中,我回老家我路过面前荡,突然发现离河边不远庄稼地里有一个佝偻着腰的身影在雨中吃力的晃动着,因雨下的太大,朦朦胧胧看不太清面目,心想这是谁哪?这么大的雨他在干什么?不由我多想,我跑到他的跟前,啊……这不是春生么!

只见他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吃力,他步履蹒跚的向前走着,骨瘦如柴的身子不停的在雨中晃动着,双手紧握铁锹,气喘吁吁、吃力地把墒沟堵点用铁锹铲出沟外,雨水顺着脸颊一个劲往下淌,显得凄凉而孤独。

 

(六)分  田

“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交够国家,留足集体,剩下全是自己的。”是村庄里最有诱惑力的顺口溜,连庄东首斗大的字都不识的仁义都会说,可见这大包干的影响力有多大。

仁爱也不用老婆每天催促下田干活,总是天一亮就下田,摸黑才进门,秋生更是恨不得一个分不成两人来使,心里惦记着鸭群,眼晴瞄着地里的庄稼,村里人就这样没日没夜色地忙碌着。隐约中,村巷传了一些杂音:明桂三个姑娘出嫁了,他们老俩口种了五个劳力田,明显有些吃力,洪成两个儿子结婚生子,仅种了当初四个劳力田,一到年初收上缴时,这些声音挤满了村巷。一方想种,苦于没地,一方无力种,却又不愿丢。

生产队里的仁慈也是有“头脑”的人,他从乡里听到政策是“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心里直骂那些制定政策的人是——脱裤子放屁,不切合实际。他是生产队长,大小也算个“三级干部。”哪晓得那年秋,他放了个响屁。

各家各户把地里的稻割起时,他便告诉老戚没有指令犁不许下田,如果他擅自下田犁地将取消他养牛的资格,暗地里让洪成大儿子看着老戚,随时掌握动态。然后将友宝会计往家中一拦,两人把各个圩口的面积、队里人口情况一一核对。

老戚的哥哥要老戚下地犁地结果被洪成的儿子拦了,满队像炸栏的鸭子,到处都是风言风语。

村民代表会、全体村民会.....那时段间没少开会,仁慈的嗓子吵哑了,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一句话:重新分田。

村民都被拖得疲惫不堪,精神也被拖得麻木不仁起来,一个生产队几乎都是一个老祖宗亲,重新分就重新分吧,反正地又不是给外姓人种。

面前荡挨村边,两头出水,属上好田;荒九亩上下框多,一头出水,远村远;大河东,顾名词义,隔着永东河,出行很不方便;苏家圩,垛子田,藏不住水;新圩田是旧河道填扛平整出来的,至今也没打出好收成;

接下来核实人口,金桂出来讲话了,她同意重新分田,但是儿子准备年底结婚,媳妇已怀孕了,需要多两口田,如果不同意,她家的田谁也分不成,她说也有一些理,仁慈与村民代表商议,可以增加她儿媳妇一份口粮田,至于肚子里的宝宝就不能答应。经她一闹,把队里凡是大龄男孩的都增加一份新媳妇口粮田。至今,金桂还指队里那些新媳妇们,你们种的田是我争来的。

对所有耕地核实的田亩,按照往年耕地收成、距离村庄远近分成好中差三个等级,按照面前荡一亩抵一亩,荒九亩与新圩田一亩抵九分地,大河东与苏家圩一亩抵八分地,将全部耕地重新分配到人,达到“耕者有其田”的原则,保证每人一份八分地口粮田,然后年满十八周岁的再分一份劳力田。

抓阄是乡村最公平的办法,但到了实际抓阄时还是有人想不通。仁慈抛下一句狠话:不抓阄的,就丢阄,没田给他家种。仁慈说狠话的底气来自他亲弟兄五个,堂弟兄八个,村里号称十三太宝。

到正式丈量土地分田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跟着尺头走,轮到哪家就忙着钉桩标地界,满田的欢声笑语。这着实让仁慈在生产队里高兴一阵子。

据说仁慈也有遗憾,他家荒九亩分得的田,正好倚在上下框中,面对一高一低的田,他哑巴见妈妈有苦说不出,老婆为这件气了三天没理他,他自己一声不吭把倚在田中老田埂挑了两天。

“队长,听说上下框田能高产亮。”“是啊!”

那些不愿意分田的村民遇上仁慈会冷不防地问。仁慈呢,依然会嘴上硬地应答着。不过,他知道:只有懒人,没有懒田。麦播种后,仁慈在荒九亩的承包田里挖了七八条顺墒,人家顺墒只挖顶头两条,然后将高田的墒沟泥送到低田里去,虽然经过他的平整,田的水平明显地有些改观。不过,他只要稍一思索,便会缓过神来的,语气也轻软了下来,显然没了底气,便会改口道:

“争取吧,争取吧!”

紧接着,他还会自言自语重复一边,“争取吧!”有一回,洪成留意观察仁慈。仁慈在说话间时,有点跑神,仿佛有一个心结,这心结一定是一时还解不开,语气低缓,神志恍惚。似如梦。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好些年,满村子的人没事时都问过仁慈。“仁慈,听说你种的上下框田高产得凶呢。”

再后来也没有人问仁慈了,因为仁慈用科学种田的技术堵了那些人,每年亩产都在十担以上。

其实,当初仁慈为什么着急要分田,是因为他喜欢上洪成的儿媳妇。如果没有田拴住她,她会外出打工。终究好日子不长,仁慈的队长被裁撤了,守着几亩的日子不能满足他,独自带着儿子外出打工了。

田分了,也曾让仁慈开心好久阵子。

上一篇: 盖州味象

下一篇:炊烟飘过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