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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保姆

来源:作者:何尤之时间:2022-04-27热度:0

姜小碧约我见面,出乎我的意料。也没什么好吃惊的。生活里总有些事出乎我们预料,已习以为常。我只是习惯性地将纸和笔放进包里,然后出了门。我是律师,和当事人聊天,有边听边记的习惯。姜小碧是否要打一场官司,我不得而知,不过我还是带上了纸笔。

这是下午三点,阳光刚好,像件薄薄的秋衣,暖暖地披在身上。初秋的风有些凉意,不过气候宜人。这个时节很好,不冷不热,免去了浮躁或僵冷,每个人都那么从容。

苏米咖啡在建园路上。建园路其实算不上路,小巷更合适。僻静,仄逼,也不太长。苏米咖啡在建园路的中间,离朝阳路不足五六十米。我到苏米咖啡时,姜小碧已坐在了那里,隔着窗和我招手。他脸色淡定,看不出喜怒之色。作为富二代,他跟着父亲在沃野厂锻炼了几年,从容自如,日臻成熟了。

姜小碧选了包间。进了咖啡店,姜小碧便迎出来,伸出手说:“律师叔叔好!”

我姓管,姜小碧从不叫我管叔,一直叫律师叔叔。自小就这么叫,到现在也没改口。生活中的某些经验,难免会被我们上升到意识形态,约定俗成后就成了本能,再改已不那么容易。

姜小碧稍胖了点,老板风采初露头角。我们有一两年没见了,他更有老板的范了。姜小碧客气地把我让进包间,倒上茶,笑道:律师叔叔大忙人,难得一见啊。天热,喝点茶。我端起了口杯,芳香扑鼻。云雾茶,不错,我喝了好多年。

“这茶不错,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喜欢云雾茶?”记得以前去小碧家,姜风云都用云雾茶招待我,我们都喜欢云雾茶。

“是的。记得那时你和我爸,一晚能喝好几壶。”

我笑了,换了个话题:“我和你爸也有半年没见了,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半年前,我去了他父亲姜风云的住所,我们是老朋友。姜风云鳏居好多年,我们无人打扰地聊了一下午。偶尔,保姆进来添茶,步履轻盈。

提及保姆,姜小碧显然有些不快,脸色也冷了下来。小碧看了我一眼,说:叔,您和我爸是老朋友了,可您对我爸了解吗?我的直觉是,您不了解,或者不很了解。

我莫名地了一声。我是看着小碧长大的,他下这个结论,当然不是怀疑我和姜风云的友谊,但对友谊程度提出了质疑。

我环视包间,借机缓解情绪。我不想让姜小碧看出我内心的诧异。我是姜风云的老朋友,算是姜小碧的长辈,长辈有长辈的尊严。

姜小碧现在是沃野皮鞋厂的董事长,快四十了,风头正健。然而在我眼里,他依然是个孩子。我猜想接下来,姜小碧抛出这个话题,必定要给我抖出个包袱来。不然,姜小碧没必要约我到小巷深处见面,而且还在包间里。

“叔,我想请教个问题,法律也有漏洞或欠稳妥之处吧?”

“当然,世上并不存在完美。”谈到法律,我口若悬河:“关于法律漏洞,德国及我国台湾学者都有分类,包括制定法漏洞与习惯法漏洞、自始漏洞与嗣后漏洞、明知漏洞与不明知漏洞、明显漏洞与隐藏漏洞等。法律漏洞是可以修补的,前提是——”

“律师叔叔是要给我上课了。”姜小碧笑笑,婉转地说:“我今天约律师叔叔,不想学法律。我对法律的确一无所知,改天再好好请教您这大律师吧。”

我才觉察自己过于职业化了,多少有些卖弄的意味。以我近二十年的律师生涯,给姜小碧讲一堂法律课,应该不成问题。但姜小碧对法律显然没兴趣。现代人都是实用主义,与自己不相关的东西没兴趣。

“比如老年婚姻,法律就有欠稳妥之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姜小碧示意我喝茶,自己也端起了杯。

“这个——有什么不妥的?”我很奇怪。

“可是,我和你怎么开口呢。”姜小碧从沙发上站起来,用力甩了甩头。姜小碧穿着灰色运动休闲装,直领外翻着,配上他高而适中的身材,是个有型的男人。我觉得他有不错的修养,比如现在,一些话正在撞击他的牙齿,汹涌着往外冲,他仍是欲言又止。

我说:“不必顾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应该告诉我真相。我不只是个律师,还是你父亲多年的朋友我们在一起总是畅所欲言。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特别提到这份世交,或许能打消姜小碧的顾虑,解除他对我本能的戒备。

“还是请教您法律问题吧。年轻人的婚后财产,大多是一起打拼出来的。而老年再婚,可能一方打拼了,另一方却不劳而获,端碗就吃饭。”

我明白姜小碧的意思,他果然是要和我探讨法律问题。“这个其实也简单,打拼的一方去做个婚前财产公证,另一方就吃不上现成饭了。”

姜小碧摇摇头。“问题就出在这儿,打拼的一方不愿去做财产公证。在儿女和婚姻之间,他似乎更倚重后者。”

看来,他不是在和我探讨,他是遇到了实际问题。“既然打拼方不愿意,那即便法律作了规定,他也可以通过捐赠之类的办法把财产捐给对方。”我问小碧,“你是遇到了麻烦么?”

姜小碧拂了拂头发,似乎鼓足了勇气,想和我说什么。他回到沙发上,喝了几口茶,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叔,老年人坠入爱河,是不是比年轻人还疯狂?”

“这个——”我不知如何回答。我五十五了,刚从中年迈入老年,角色尚未完全转变,也就无法真正体会到老年的滋味,也没尝过黄昏恋的滋味。“不过,我相信爱情,这与年龄无关。比如美国八十岁的乔因伯格,十年如一日地登广告悼念亡妻;比如英国百岁夫妻莱昂内尔夫妇,越老越相爱。”

姜小碧点点头:“他大概就是中国的乔因伯格和莱昂内尔了。”

“中国的乔因伯格?谁?”我说。

姜小碧苦笑:“所以我说,你们并非无话不谈的朋友。”

他是在说姜风云。可是,我理不出头绪来。小碧母亲去世十年,姜风云对亡妻念念难忘,鳏居了十个年头。三年前他又得了脑梗,手脚颇有些不便。难道这十年,姜风云一直在像乔因伯格那样,十年如一日地悼念亡妻?我从未听说。

“当然没有,父亲没那么浪漫。我也不怀疑他对母亲的感情,毕竟他们一起创办了沃野皮鞋厂。对了,你上次去父亲那里,不是见到那保姆了吗?”

“是的。”

“她走了。两三个月前的事。”

哦,让我回想一下。我能记起保姆的样子。五十七八,身材适中,手脚也麻利,不多言语。我和姜风云聊了一下午,她始终不说一句话。除了添茶,也不过来打扰。我对她的印象不错,她怎么又走了呢?

姜小碧搔了搔头:“她自己走了,我们没有辞退她。”

接下来,姜小碧的话让我顿吃一惊,他说他父亲爱上了这个保姆。更让我吃惊的是,姜风云竟爱得不能自拔,想娶保姆为妻。姜小碧坚决反对的,原因不外乎:一是姜风云曾是名噪一时的企业家,怎么能爱上一个保姆?无论对姜风云,还是对沃野,都是减分项;二是姜风云的身体状况,不宜第二春,有点玩命儿;还有,也是姜小碧最不愿意的,是怕保姆另有所图,毕竟姜家家大业大。

我连喝了两盅茶,茶味淡了。脑子里浓浓的,是化解不开的保姆模样。一个五十来岁的普通女人,未见得有多少魅力。姜风云见识了多少世间溜溜的女子,怎会被一保姆攫取了心呢?

姜小碧的想法,并不过分,如果忽略爱情这个美好命题。然而,这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命题,特别是在爱情无比美好的时候。姜风云恰恰就被这个命题命中了,他是真的爱上了保姆,他对保姆的爱情是美好的。而在姜小碧看来,上了年纪的爱情,再美好又能美好到哪去呢?保姆的脸上也有皱纹,即使年轻时也算不上一个美人。

后来姜小碧了让步,娶可以,得约法三章,却又遭到姜风云的拒绝。这还是爱情吗?爱情是崇高的,是不受约束的。姜风云反问姜小碧,你当初结婚时,我给了你约法三章么?

这一次,姜小碧没再让步,和父亲一直僵持着。就是说,半年前和我见面时,这事就僵着了,只是姜风云和我只字未提。当然,这是私事,姜风云可以不提,每个人都有私密的空间。也可能是,姜风云没好意思提。

“让我劝劝你父亲么?”

“恐怕您劝不了。”姜小碧耸了耸肩,一副无奈的表情。“他现在深居简出,视野狭窄,又沉浸在往事中自命不凡,听不进别人的劝告。不过,您可以找父亲聊聊。或许您的话,对他还能有点药效。”

药效这个词,有些不恭。我听出了父子间的烟火,正在向我蔓延。作为律师,这样的烟火已司空见惯。这些年,由争夺家产点燃的战火,比中东那旮旯还闹心。当战火殃及姜家父子时,我有种被烫伤的灼热感。

 

接了姜小碧的单,我不能淡定,比接了一场官司还忧心忡忡。姜小碧选择我,算是明智之举。这是姜家私事,外人介入并不合适。而我,在姜风云丧妻之后,是交往最密切的朋友。前几年他得了脑梗,离开了沃野厂,还能如我这样登门拜访的,更是不足两三人。而能规劝或促膝交谈的,恐非我莫属了。当然,我并无把握,既无法把握姜风云的心态,也无法把握事态的动向。但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件事破坏了他们父子感情,姜风云正陷在保姆出走的痛苦中。

有一点姜小碧说对了,我不完全了解姜风云。准确地说,是我不完全了解他的现在。这些年我们忙于生计,置身于不同的环境中。与其说环境改变人,毋宁说职业改变人,职业决定环境。总而言之,我们都在改变,在被动地潜移默化着。也许表面上,我们还是那么熟悉,而内心却已滋生了距离。朋友如此,亲人亦如此。在大苏网上看到一件事,一个男人拿了两本结婚证,和三个女人结了婚,还都生有孩子。这种事在国外或许稀奇,在国内并不稀奇。事情浮出水面前,三个女人都以为男人是自己的。败露后,女人都没那么自信了,都认为男人很陌生。

二十多年前,我和姜风云无话不谈。那时在金川皮鞋厂,姜风云是技术员,我是会计员。我们都单身,他大我七八岁。姜风云喜欢唱歌,音色不是很好,喑哑低沉如风灌耳。巧的是,那时乐坛流行摇滚乐,他的歌声类似崔健,沙沙的,在皮鞋厂很受欢迎。我喜欢玩乐器,风琴电子琴笛子二胡都玩。皮鞋厂每次搞晚会,我俩是黄金搭档,少不了要表演节目。他唱歌,我伴奏。那时没有卡拉OK,也不流行歌手组合。当时要弄个组合,没准在这座小城里能红上一阵子。后来姜风云离开了皮鞋厂,在民主路上开了家皮鞋店。我也离开了皮鞋厂,考了律师证,在一家律所上班。

之后这些年,我们一直保持来往。不很频繁,也不是不频繁,电话多些,走动少些。老朋友就这样,心若在,情就在。有时闲了或想了,会泡在一起烫壶茶,唠叨唠叨。

离开皮鞋厂后,我们接触频繁,是在章秀鹤去世前后。章秀鹤是姜风云的爱人。那是姜风云最难熬的一段时光,他的精神近乎崩溃。章秀鹤四十六岁那年,查出了胃癌,两年后辞世。章秀鹤查出胃癌后,姜风云一度陷入极度悲恸中。他的世界像一只敞篷船,风雨飘摇。我也被悲情笼罩着,天空中飘着散不去的浮云。在我眼里,章秀鹤是个话语不多却很贤惠的女人。从姜风云开皮鞋店起,章秀鹤就跟着他学做皮鞋。在皮鞋厂时,姜风云谈了三个女孩都没成。后来别人介绍外厂的章秀鹤,一拍即合。我说姜风云,家花没有野花香。

记得章秀鹤跟着姜风云做皮鞋那会,很辛苦,起早贪黑,埋头苦干。我从没见过像章秀鹤这么踏实的女人,执着,无怨,毫无怨言。她那时还不到三十岁,是女人最美好的年龄。她如一枝墙角寒梅,衣着朴素,不施粉黛。不闻暗香来,唯闻一身胶皮味。皮鞋店生意出奇地好,每年销出近千双,百分之六十出自章秀鹤之手。姜风云指导多,动手少,有些眼高手低。章秀鹤默默加班,默默持家,默默地照顾孩子。用姜风云的话说,沃野厂的诞生,一大半是章秀鹤的功劳。沃野皮鞋厂成立后,章秀鹤让姜风云做老板,自己仍在车间干活。创业不容易,处处要钱。章秀鹤节省每一分钱,都用在厂里。等沃野皮鞋厂有了规模,走上正轨时,章秀鹤又匆匆走了。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中年丧偶,姜风云消沉了很长一段日子。我陪他喝酒浇愁,喝茶聊天,如飘曳在灰蒙蒙的海面上,置身于乌云浊浪中。我们静静坐着,静静地听,静静地想,静静地忍受生活所赐。我们常常一坐半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就是抽烟喝茶。

那时姜小碧还未长成,还不懂父亲的悲伤,不懂母亲的分量。更不懂章秀鹤留给姜风云的,是多少含泪的记忆,多少辛酸的往事。姜风云从不在儿子面前流泪,也不流露悲伤。儿子尚是嫩枝,弱不禁风,姜风云不想儿子过早地感知沧桑。那时他是好父亲,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儿子身上。他宁可独自悲伤,在漆黑的夜里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

姜风云一直不肯忘记章秀鹤,独守十年。然而,没有另一半的人生是残缺的。我这么劝他,“续个弦吧,别让自己过早枯萎。”他总是摇头,说:“我忘不了小鹤啊。偌大的产业,是她一手一脚扯来的,熬了多少夜,吃了多少苦,她却没能享受。”姜风云动了情,眼睛湿了。

六十岁那年,姜风云得了脑梗,他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便把沃野皮鞋厂交给了姜小碧。

这么说来,姜风云亦是性情中人,虽没有登报悼念亡妻,却念念不忘。到了风烛残年,怎么会动了少年心呢?我找不到答案。我能给出的解释,一是章秀鹤走了十年,姜风云已走了出来;二是姜风云深居简出,需要有个掏心掏肺的人陪伴。只是猜想,未必准确。

姜小碧说,他父亲现在不用手机,手指不灵,让我直接过去。

还是下午,出庭之后,我去了姜风云住处。

对我的到来,姜风云由衷地表示高兴。他的笑容告诉我,他多想见到我。

没有保姆,姜风云用一只胳膊和一双不太灵便的腿,备好了茶水。半年没见,姜风云有了明显的憔悴,略显颓唐。

姜风云的住处宽绰,三室两厅。客厅尤为开阔,足有六七十平方,阳光充足,南北通透。有花有草有鸟,有按摩椅,有一套自助健康检测仪,还有围坐的组合茶椅。

“保姆走了,多有不便吧?”

姜风云淡笑,坦然道:“商场滚爬几十年,经历多了,还能被生活难住?”他举起右手,活动了两下,又蹬了蹬右腿,我们相视而笑。

我起身给姜风云满上茶。“我也老了。”我说,“颈椎不好,肩周不好,腰也不好,往床上一倒,感觉身体死沉死沉的。”

“你比我小七八岁呢。你这是职业病,干律师的,不免伏案,久了,全身就不听使唤了。”

喝了几杯茶,我直入正题。“保姆为什么走呢?”

“小碧没和你说吗?他应该找过你吧,不然你也不会来找我。”

这事小碧真的没说。但作为律师,我能分析出来,无非是老年婚姻带来的财产纠葛。

“你还是问小碧,他心里怎么想的,他说得清楚。”

“好吧,咱还是聊点实际性问题吧。”保姆出走的确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关心的,还是姜风云自己。“保姆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找到永如。”姜风云很直接。“我们不是年轻人,我们的感情不是冲动。可是,她去了哪里呢?”姜风云的情趣急剧转变,突然间已是忧心忡忡。

永如想必是保姆的名字。“她……没留下联系方式吗?”我问。

“没有。一直关机。而且我现在……也不用手机。”

我看看姜风云的左手指,的确是僵硬了。右手指还好,能用手机。大概是他不想用了。离开商场多年,能联络的人越来越少,用不用手机,都是一个摆设。

“保姆住哪?她没有亲戚吗?”

“她好住乡下,至于亲戚,可能没有。她不是本地人,年轻时分配到此地。

“亲人呢?”

“有一个女儿,在上海工作。但我没有她女儿的联系方式。”

唯一的线索,断了。

姜风云有些失望,看着我说:“老管啊,你是律师,接触人多,你能帮我找找。我这副身子骨快散架了,走不出去了。”

我说尽力吧,“你尽量给我多提供点线索。”

姜风云能提供的线索非常有限。她叫刘永如,老家天津乡下。单身二十多年,失业二十多年。女儿在上海工作,没有联系方式。这些信息综合起来,除了名字详实,其他皆不详。

“要是找不到呢?”我说。

“这是信息时代,一个大活人哪能找不到呢?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这句话。”姜风云故作轻松地笑了。

 

在我的印象中,姜风云父子相处甚好。姜风云对小碧疼爱有加,特别是章秀鹤去世后,他更是一门心思地培养小碧。先送姜小碧在南京一所大学学营销,再送国外学外贸。等小碧学成回国,姜风云让小碧在生产、质量、技术、财务、营销几乎所有部门都转了一圈,干个一年半载,才正式提成副总,为日后接掌沃野做足了功课。

至于父子间的家庭纠纷,我几乎没听说过。矛盾倒不少见,多是在商言商。姜风云有心培养小碧,时不时要调教小碧。政见商见不同,常有的事。

姜小碧介入沃野厂后,工厂业绩有了明显起色,销售年年攀升,沃野皮鞋一跃成为本地的皮鞋王。而且皮鞋款式时尚,美观大方,引领了本地皮鞋的潮流。姜风云坦陈,小碧贡献不小。说到姜小碧,姜风云是自豪的。“这小子有点能耐。老管啊,我们以前搞推销,都是东奔西跑,腿都跑折了。这代孩子都玩科技,搞网络营销,什么微商,什么O2O,什么抖音快手,销售部那帮漂亮女孩上班做直播,唱个歌,撒个娇,谈笑间,订单如潮。这是我们听不懂的新潮玩意儿,他们玩得如鱼得水,如龙得云啊。

我听出了姜风云的肺腑之言。按理说,父子间是能够相互包容和理解的。即便姜风云有续弦之意,姜小碧也能够接受。姜风云有了伴,有人照顾,省了姜小碧的心。皮鞋厂有七八百号人,有管不完的事,够姜小碧忙的,他哪有心事照顾父亲呢?

我想再找姜小碧谈谈,要做通他的思想。不过现在还不是约见他的时候,手头上还有个官司,当事人要约见我。官司是女儿与继母间的遗产分割案。继母进门才一年,男人车祸没了,按法律规定继母可享有一半家产。女儿是我的当事人,这官司对她有点儿不利。她和姜小碧一样,怀疑法律有漏洞。年轻人在法律上要沾不到便宜,便要怪罪法律。

网上说,三岁便是一个代沟。足见社会发展之快,泥沙俱下,几年之差便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的改变不是偶然的,它是一个演变的过程,有沿袭,有过渡,有变革,有创新。既传承文明,又与时俱进。从姜小碧和那个当事人身上,我看到了两代人的差异。姜小碧曾直言不讳地说,他们这代人多是独生子女,自私是正常的。

晚上,我在黑暗中打开电脑,在网上查找有关老年婚姻的话题。媒体报道说,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曾对丧偶老人数量进行过一次调查,在全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中,无配偶的达35%。且有研究表明,处于居丧期配偶于近期故去的老年人死亡率是一般老年人死亡率的7倍。专家指出老年人再婚的根本意义,更多在于养老。有道是,树老怕空心,人老怕冷清。单身老人,孤灯只影,日子倍感悲凉独,他们除了需要生活上的帮助,还需要精神上的慰藉,这是子女很难给予的。

所以,姜风云想娶保姆,不难理解。我看得出来,姜风云对刘永如的感情,超越了一般的老年爱情,犹比年轻人的炽热。这样的爱情,绝非姜小碧所能阻挠。父亲给他找个什么样的继母,我觉得姜小碧并不在乎。他在乎家产。姜家家财万贯,姜小碧是独生子,理应独享。倘若有了继母,万贯家财花落谁家,还说不准呢。我的那个当事人现在就面临这样的问题。姜小碧有这样的考虑,亦为人之常情。

姜小碧所说的约法三章,我尚不清楚细节。我想找姜小碧聊一下约法三章。姜风云和刘永如的感情并未破裂,那么刘永如出走的直接原因,极可能与约法三章有关。

约好姜小碧,我去了沃野厂。坐在豪华的老板椅上,小碧的脸显得稚嫩了。这并不是说,小碧没有驾驭工厂的能力。事实上,跟着父亲磨练了几年,小碧已完全掌控了企业。在姜风云退休后,沃野皮鞋依然有声有色,业绩非凡。

“欢迎律师叔叔。”姜小碧坐在老板椅上,嘴角挂着无可奈何的淡笑。

他起身给我沏茶。我坐在他对面。

“我拜访了你父亲,他正在焦虑地等着保姆回来。”

“好笑吧?爱上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连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都没弄清楚!买猪还要看圈呢,找老伴哪能如此草率?”

我没有苟同。“老年婚姻与年轻人有别,年轻人来日方长,要一起开创未来。老年人的未来有限,更多的是搀扶照顾。所以对方的家庭情况并没那么重要。”

“正是未来有限,结婚往往带有目的,所以更应该摸清对方的底。”

“我这次来,是想知道,你是如何对你父亲约法三章的?”

姜小碧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在两个指头间转了几圈,似笑非笑地说:“叔您是知道的,沃野皮鞋厂资产近亿。若没个约束,我将来势必要和保姆平分秋色。”

果然是为了家产。

“谈谈约法三章吧。”

“哦,好的。一是姜家所有家产必须过户到我的名下;二是父亲在沃野皮鞋厂的股份全部转到我名下;三是婚姻存续期间,女方应全力照顾好父亲,不得有虐待行为;四是女方不得将儿女或他人带来姜家居住;五是婚后新增财产如车辆、房产等一律由姜家出资购置,女方可以使用,但无所有权;六是若婚姻破裂或父亲离世,女方应无条件离开姜家。”

“约法六章?”

“叔,这不过分吧?您是搞法律的,我这六章是不是都很在理?”姜小碧仍在转着铅笔。

“呣……有道理。问题是,这些理儿一旦作为爱情的附属条件,就都不是理了。因为爱情是纯洁的。”

“可不,父亲也这么说,说爱情有了附加条件,就不是真爱。父亲还说,我怎么感觉你在包办我的婚姻呢。”

我知道姜风云的个性,他在商场叱咤风云大半辈子,从来独断专行,几时受过他人约束?

“没错,父亲断然不能接受。”姜小碧说:“我跟父亲解释,你要想身后不给我和刘姨带来麻烦,不如有约在先。”

“我觉得你和你父亲在观点和感情上存有差异。你仍然是在给你父亲找个保姆,而你父亲是要把保姆变成爱人。在你眼里,刘永如是外人。而在你父亲眼里,刘永如已是内人。”

“您说得没错。即便父亲把她当作爱人,我对她也没有母亲的感觉。这是我和父亲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矛盾的存在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是不可调和的。你的约法六章,你父亲尚且不能接受,你刘姨就更难接受了。他们会觉得爱情被玷污,甚至是耻辱。”

姜小碧丢下铅笔,离开老板桌,走到我面前,说:“所以我让步了,我把约法六章改成约法三章,去掉了第三、四、五条。可父亲依然不能接受,甚至对我咆哮。我感觉他着魔了,着了保姆的魔。他现在完全站在了保姆那边,站在了我这个亲生儿子的对立面。”

“你刘姨是什么立场?”

“我从不和刘姨直接交谈。不过从父亲口中得知,她愿意无条件地嫁给父亲,而不是背着重重的壳。至于姜家财产,她一分也不要。”姜小碧说到这儿,不冷不热地笑了:“谁信呢?一个保姆,进姜家不图钱还图什么?至于爱情,连年轻人都不信了。”

我不赞同姜小碧对父亲婚姻的约束,我觉得姜风云对刘永如的感情不是装出来的。只是,区区半年,姜风云竟不能自拔,我也心生疑窦。

“所以说,我不懂父亲。我是他的亲生儿子,骨肉相连,竟不及保姆?老年人爱起来也如此疯狂吗?”

我答不上来,这是我不曾涉及的领域。“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与老伴之间,就是清茶淡饭,过日子而已。

“律师叔叔,您想不到父亲最后对我怎么说,他说姜家财产是他和我母亲挣来的,他对这些财产至少有一半的处置权,让我不要干涉。听他的意思,似乎要把一半财产交给刘姨了。”姜小碧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保姆啥时出走的?”我问。

“我们发生争执时,她都不会在场。在我和父亲争执愈演愈烈时,她选择了离开。她对父亲说,想清静清静,不想一走就是两月,至今未归。”

“她大概是不想你们父子为难,便以牺牲爱情求得姜家融洽。虽然她是保姆,终究是有操守的女人。”

“我并不否认刘姨,否则我父亲也不会看上她。”

 

介入姜家内务后,我如同驶进了漩涡中。我知道,如果找不到刘永如,姜家父子的隔阂就无法解决。更重要的是,会给姜风云的身心带来双重打击。

下班时分回到所里,办公室都锁了门。律师都忙,基本不呆在办公室里。官司太多了。这不是好事。不过对于律师来说,也不是坏事。律师靠这个吃饭,一年赚上二三十万,只能算是小律师。

泡上茶,把烟点上。这个档儿,正好想想姜风云的事。

钱仲书在《围城》里说,老年人谈恋爱像老房子着了火,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爱恋,有一种一去不复返的感觉。相比年轻人路还长机会也多,老年人更体会到时间的宝贵,投入的是整个生命,会更加珍惜生活,珍惜遇见。

钱仲书这话就像是在说姜风云,姜风云现在就像老房子着火。

老房子着火,姜风云并非先例。最悉为人知的,莫过于黄宗英与冯亦代了。这对名人建立在纯爱基础上的黄昏恋,以《纯爱》一书留下永久佳话。一九九三年,冯亦代八十岁,黄宗英六十八岁,两人相爱结婚了。后来冯亦代七次中风,一九九六年一度失语,记忆力也严重衰减。黄宗英搬到病房,用毛笔把拼音字母抄在大纸上,让冯亦代每天从最基本的发音开始练。买来写字板和粗笔,让冯亦代练习写字,从笔画开始。冯亦代坐在轮椅上,呆滞地看着大字。黄宗英扶着他的手,一笔一笔上下左右写着。写累了,又像小孩一样开始咿呀学语。两个月后,冯亦代竟恢复了说话和写字。过了几个月,居然还写出了新的情书,写出了书评和散文。

网上说,有82%的老人想再婚找个老伴,携手夕阳。可见,婚姻关系在老年人的生活中起着至关重要的支持作用。

我忽然懂了姜风云,他的爱无可厚非。当这份爱情着了火时,任何的附加条件都失去了约束力。倘若姜风云顺从了姜小碧,接受婚前约法,问题便迎刃而解。可难就难在这儿。姜风云认为,任何的约束都是对爱情的玷污,如白绢拭墨,贻玷阀阅。

我试图用各种法律条款去解析姜家内务,却陷入了思维困顿。我的大脑像无人看管的停车场,横七竖八地停泊着左思右想。我不得不走出律师事务所,进了苍梧绿园,想把那些左思右想散发出去。苍梧绿园树绿水清,碧草青青。抬头看天,空旷,蔚蓝,几片浮云悠悠飘送。一方湖泊中,垂柳低语,对鸭戏波,水面上倒映着远处的街景。我的思绪被渐渐净化,蓝天一样的清澈。夜,正点点降临。

夜晚是个美好的东西。它很神秘,能覆盖万物,覆盖内心的躁动。眼不见,心不烦,随之宁静。我坐在没有路灯的拱桥上,点上一支烟。烟头鬼火似的忽明忽暗着。绿园阒寂,空无一人,整个公园都是我的,无人惊扰,无事干扰。脑子里只想一个人,刘永如。这到底是怎样的女人?能对姜风云有着如此大的魅惑?姜风云驰骋商场,历练无数,何至于对刘永如一往情深?我见过刘永如,未见得有多迷人之处,何况一个保姆,魅力何在?

我从袋里掏出手机,时针指向八点。随意翻看了几段抖音,忽然想给侯教授打个电话。侯教授是大学心理教授,我们认识很早,但比姜风云晚些。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她还是小侯,在塑料厂上班,比我小两岁。我们不能免俗地遵从媒妁之言,相亲,约会,看电影。彼此感觉都不错,便开始了恋爱之旅。她毕业于中国地质大学,学计算机的,那时这个专业的人才很少,也很时尚。我毕业于河北地质大学,财会专业。有意思的是,我们都没在地矿系统工作,勉强算是地质人了。有了这种身份,我们有了似曾相识的亲近。恋爱如火如荼时,我们一度想结合彼此的专业,联手开发财务软件。这在三十多年前是个不错的想法,很超前。最后却连第一步都没跨出。除了条件不够成熟,还因为我们的恋爱关系最终没能跨向关键性的一步。

那时的国企皆岌岌可危。我们相互勉励,想方设法要跳出火坑苦海。皮鞋厂先倒闭了,她鼓励我考律师。结果我不辱使命,做起了律师。她在塑料厂倒闭之前,应聘进大学做了计算机老师。在我们的命运翻转之后,爱情也随之翻转。如果不是爱情翻转,如果我们结合了,我们的专业必定得到最完美地结合,一款崭新的财务软件将横空出世,和用友金蝶一起,三分天下。

这只是幻想。事实上用友金蝶等财务软件的诞生,也并非建立在婚恋之上。

在我们还没分手之前,小侯迷上了心理学。

事出偶然。有一次心理学老师事假,让她临时代一周课。心理学是副科,本来她只需要备两节课而已,可她不想敷衍学生。她推掉了和我的所有约会,专心学习了整本心理学。熬了几个通宵达旦,竟看出了门道,弄懂了这门学科。那一周的心理学课程她讲得很透,没一个学生怀疑她是临时抱佛脚。从此就与心理学结了缘。或者说,她天生具有心理学的潜质。她迷上了心理学,后来成了专职心理学老师。

本来,法律和心理学也是完美结合,我们仍有共同语言。但她坚持认为,二者具有不对等的关系。心理学对法律帮助大,法律对心理学帮助小,甚至影响到了心理学的逻辑推理。我坚持学问与爱情无关,屏蔽学问,继续恋爱。但后来我发现,我的言谈举止都成了她的活教材。她按图索骥,用课本知识印证我的心理,用我的心理印证心理学。若干次印证之后,她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不合适,拜拜。

拜拜了十来年,彼此为人父母后,才又续了往来。这时的我们像结了果子的枝头,沉实而低调。她尊称我律师,我尊称她教授。这正常,也不正常。不少旧日恋人重逢后,一见如故,甚或旧情复燃。而我们不是,这也不符合我们的身份。我们极少见面,都是隔空聊天。也极少提及感情,多数是聊人生和思想。她早不搞计算机了,说计算机终究是工具,如同笔墨纸砚。她教了十几年的心理学,研究得很深,成了学校颇有名气的心理学教授。

我在电话里提及姜风云的事,不想她竟知道此事。我很意外。“你可能是姜小碧打出的最后一张牌,因为你们是老朋友。”

教授在电话里说,姜小碧也找过她,请她分析姜风云的心理。这种解释是合理的,她是心理专家,在本地颇负名气。“姜小碧找我之前,我就听说了此事。皮鞋王任何的风吹草动,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都会涌起一股旋风,何况姜小碧是在有意而为。——你大概是太忙了。”教授不无嘲笑地说。

我真的没感受到这股旋风。甚至现在,我仍然以为是小风波,保姆出走,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错,错,错。”教授笑了。“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你在律师界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商界的事了。

 

由姜小碧打响的财产保卫战,枪声大作时,惊动了整个商界。

起初,这场战斗是悄无声息的,只是在父子之间硝烟弥漫。姜小碧坚持他的约法六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姜风云交出沃野厂的股份。姜风云看上去无官一身轻,但是沃野厂的实际控股人。他计划先交政权,后交股权,逐步脱钩,而非提防儿子,他提防的是姜小碧的经营决策。如果姜小碧的经营决策偏离了正轨,姜风云会利用大股东身份,一票否决。姜小碧也是同意的,父子互不设防。现在半路杀出个保姆来,姜小碧先设防了,要父亲交出全部股份。

姜风云却拒绝了。他本来是不设防的,哪有防亲生儿子的?但现在他要设防了,既防经营跑偏,也防儿子走偏。父子间的战争就此拉开。姜小碧拉来了姑姑,姜风云唯一的姐姐。姐姐七十了,她也认为姜风云这么做是败家,要他为儿子着想。姜风云被激怒,让姐姐别瞎掺和。姐姐负气而去,再未登门。

姜小碧见劝说不成,就召开了沃野厂董事会,并且以董事长的身份,要求姜风云参会。司机去接姜风云,姜风云拒绝参加。姜小碧抑制住情绪,在姜风云缺席的情况下,召开了董事会,通过了姜风云全部股份以每股百元的价格转让给姜小碧的决议。与会代表都签了字,包括以前对姜风云忠心耿耿的余副总马副总们。姜风云心都凉了,打电话把余副总马副总一个个骂了。

姜小碧捧着董事会决议,带上转让协议,让姜风云签字。姜风云的愤怒已难以控制,把几页纸撕成了碎片。姜小碧不折不挠,让文员再打若干份,分别交由余副总马副总办公室主任财务经理,展开车轮战,想逼迫姜风云就范。父子间的硝烟顿时在全厂涌动。

先是办公室主任财务经理登门拜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八仙过海,各领风骚。奈何姜风云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

最后登场的是马副总。马副总曾是姜风云的亲信,学校毕业就跟着姜风云,南征北战二十年,从最初的设计员干到了副总。姜风云退休后,马副总跟着姜小碧,依然忠心耿耿。如今在这场父子战争中,马副总不得不选边站。他选择了姜小碧。

“您转让了,这财产永远是您姜家的。您不转让,这财产未必是您姜家的。您与儿子争夺家产,不是贻笑大方吗?”马副总说话还是客气,但已没了过去的小心翼翼。

姜风云用那只能动的胳膊,啪地拍在了茶几上,几个茶杯慌乱一团。“是我在争夺家产吗?小马啊,你没长眼睛吗?是小碧在抢在夺,你看不出来吗?”

马副总歉笑着说:“争来争去,不都是姜家财产吗?您既然退了,留着股份又能咋样?您行动不便,召开董事会您能出席吗?您还是签了吧,在家消消停停地安享晚年,不好吗?”

人走茶凉,凉透了姜风云的心。大权旁落,落得姜风云找不着北。面对这个合作二十年的老同事,姜风云无力地挥挥手,让他走。然后面窗而立,再不言语。

之后,无论姜小碧如何使用车轮战术,姜风云岿然不动。只是想到亲生儿子、曾经的亲信们,竟置他身体于不顾,不免心力交瘁,默默泪泻。而姜风云岂是任人宰割捏的,姜小碧越疯狂,姜风云越坚定自己的信念,——他始终不签字。

这是个热衷传言的时代,听风就是雨,见刀就是血。姜小碧有意放大家庭矛盾,为这场父子财产保卫站增添了若干花絮,传出了多种版本。底层民众从来不缺乏想象力,他们边传边编,添油加醋后,就演绎成了品牌保卫战、爱情保卫战、保姆保卫战、民族工业保卫战等等,谣言四起,甚嚣尘上。

“姜小碧到底是无计可施了,他这时候找了你?”我问教授。

教授摇摇头。“现在还没是姜小碧黔驴技穷的时候,他这时还没找我。”

姜风云不签字,姜小碧就使出了阴招。他先是撤了姜风云的司机,然后又停了姜风云的座机手机。姜风云不能行走,如同软禁。一个大老板,被儿子关了紧闭,太可悲了。可悲的还在后面,姜小碧又在日报上登了启事:由于姜风云脑梗后半身不遂,思维失常,故其在沃野皮鞋厂的股份由儿子姜小碧继承,云云。

“一则启事是没有法律效力的。”我说。我觉得姜小碧做得太过分了。

“没错。”教授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姜小碧是想让姜风云身败名裂。”

“我看姜小碧另有所图,他是想把姜风云折腾没了,他便可名正言顺地继承了。”当然,没那么容易,姜风云除了行动不便,其他的都很正常。

姜小碧没有就此罢休,他在变着法子给父亲施压。他宣布工厂的一切事务,姜风云都不能插手,由办公室通知姜风云。姜小碧启用了不少年轻人担任高管,那些开厂元勋,那些忠心姜风云的人,一律靠边站。

“他这是大洗牌,洗清他父亲的,换一手他拿着顺手的好牌。”

我上次去见姜风云,姜风云丝毫没表现出委屈来。他故作轻松,大概是不想让我这个老友担心吧。我现在真的为他担心,没想到他竟承受了如此大的压力,更没想到小碧会如此刁难父亲。

教授说:“其实,我觉得父子俩虽然有矛盾,但提出约法三章也是人之常情。从姜风云的角度来说,他爱保姆,珍惜这份情感,所以要竭尽全力维护。老年再婚不易,要考虑很多实际难题。老年再婚前,双方都有些婚前财物,鉴于前次婚姻的破裂,彼此会本能地产生戒备心理,隐瞒经济状况,为自己或孩子留后手。于是婚姻貌合神离,置下隐患。其实,既然重建家庭,就不能分你我,双方应以诚相待,同甘共苦,手牵手,心相印,同心向着美好生活前行。而从姜小碧的角度来说,他或许并不反对这桩婚姻,但他有顾虑。他不担心继母分走了父亲的爱,他担心的是继母分走了父亲的钱财。在他的意识里,姜家所有的家产都是他的,不能与任何人分享。还有,父亲与继母的关系再好,在儿子心里,继母永远是外人。”

“你跟姜小碧这么分析的?”

教授点点头。姜小碧接连甩出阴招,仍无法持有父亲的股份。他低下了头,向教授求助。“我也帮不了他。他以为他父亲脑梗后出现了智障或心理障碍,我告诉他啥都不是,就是爱情的魔力。”

“于是,他支走了保姆?只有保姆离开,爱情才会失去魔力。可是保姆走了,姜风云更着了魔。”

教授摇摇头。“保姆是自愿走的,且走得婉转,说是想清静清静,便一去不回了。这是个明智的保姆,在姜家父子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她选择离开,表明了她的态度,她没有冲着姜家财产来。”

“但保姆出走,激化了父子的矛盾。姜风云天天盼着保姆回来,那种心情我们体会不到,但能理解。他会把这种心情转化为对姜小碧的不满。”我说:“我们该如何来调解父子矛盾呢?”

教授说:“从一般老年人来说,都愿意做婚前财产公证,或将财产留给子女。而姜风云不然。从姜风云的态度来看,他虽然没有明说要分财产给保姆,但也不能排除他有这种想法。这是令人诧异的。除了他对保姆感情外,是否还有深层次的原因?如果能找到这个深层次的原因,或许对化解父子矛盾会有帮助。”

我没想过深层次的原因。我以为姜风云枯木逢春,不免惜春,不惜以财产为代价。上次去见姜风云,姜风云也未提及别的原因。是忘了说,还是另有隐情?我吃不准。

“以你和他的交情,他对儿子不想说的话,或许能对你说。他没老伴,保姆也走了,他需要一个倾诉的人。”

 

在没有足够把握去探查深层次原因时,我决定通过一个朋友,在派出所查了刘永如的户口档案。我是律师,有这个权限。不过刘永如的信息很有限,除了名字年龄,身份证号码,无业,再无别的。在学历那一栏,填的是本科。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姜风云爱上的,果然非平庸之辈,竟是个本科生。八九十年代的本科生,凤毛麟角。至于一个本科生,何至于去做保姆,又困惑了我。

朋友继续调了刘永如的老档案。刘永如是八十年代初分配来的,分配在国营皮鞋总厂,上面留的电话是皮鞋总厂的座机。

与皮鞋有关!我有些激动,这个线索很重要。

国营皮鞋总厂我是知道的,那时是大厂,生产的陆桥皮鞋名噪一时,电视报纸广告铺天盖地。比起总厂,金川皮鞋就是小作坊了。金川皮鞋别说上电视报纸,能上省百货大楼的皮鞋柜,就很自豪了。

国营皮鞋总厂后来改制,变成了民营企业。当年我在金川厂做会计,和总厂会计时有交流。和我一直保持联系的,是孙沭阳。晚上我给孙沭阳去了电话,问他是否认识刘永如。孙沭阳说当然认识,只是二三十年没见面了。

据孙沭阳介绍,刘永如当年是皮鞋总厂从省城引进来的大学生。孙沭阳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刘永如是皮鞋总厂以培养费的名义花钱引进来的。培养费不高,五千元。这个数现在是小数,那时可不小,相当于一百人的月工资了。

刘永如是技术员,主要从事皮鞋款式设计。她是个非常严谨的人,有创意,有想象力,更有工作能力。她在皮鞋设计上很有一套,她设计的皮鞋新颖时尚,很有市场,那时皮鞋总厂的许多皮鞋新款大多出自刘永如的奇妙构思。她进厂第三年结了婚,有了女儿,日子是满满的幸福。

“刘永如如此优秀,后来为什么离开了呢?”我无法理解。技术是企业的引领,技术人员是企业的栋梁,刘永如若不离开,后来企业改制没准她就是股东了。

“后来她出事了,总厂把她告了。”孙沭阳记忆不错,二三十年过去了,他还能记得往事。

皮鞋总厂的图纸大多是刘永如设计的,她统管着皮鞋总厂的图纸资料。后来,总厂发现有一家民营厂的皮鞋在款式上与总厂皮鞋完全一致,便将这事汇报给了厂里。厂里经过调查,确认是刘永如把图纸泄露给了民企。刘永如竟没有否认。这在当时来说,是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于是刘永如提出了辞职。总厂考虑到她的技术才干,以及她负气辞职,可能会给总厂带来更大的损失,所以坚决不批。刘永如很执拗,干脆不来上班了。不知总厂哪位领导头脑一发热,就以泄密致国有资产损失的罪名,把刘永如告上了法庭,结果刘永如被罚了款,还判了三年徒刑。

“刘永如天赋异禀,才华卓绝,怎么会干出这种蝇营狗苟的事呢?

孙沭阳笑,“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些贪官那个不比咱老百姓有才华?最终不都为钱沦为阶下囚么?”

这话说得不错,刘永如大概也是栽在了钱上。

“听说她入狱不久,老公就和她离了婚。她老公也是总厂的,老婆坐牢他抬不起头来,干脆离婚了。刘永如同意了,她啥也不要,就要了女儿。那时她的女儿才三四岁,被她外婆接了回去。”

“后来呢?”户籍档案上是无业。这不可能,刘永如如此优秀,怎会无业?

后来的情况孙沭阳就不知道了,两年后总厂改制,效益渐下,他离开了。刘永如的事,就没消息了。

我心里疑窦重重。

一个因拜金而坐牢的女人,姜风云竟此般眷恋?

一个有着高学历的女人,何以成了保姆?

一个二三十年历史空白的人,姜风云怎敢信任?

重重迷雾,在脑子里飘了一夜。

我竟弄来了刘永如女儿刘艺璇的电话号码。上次和孙沭阳通电话时,我让孙沭阳帮打听刘永如女儿的联系方式。刘永如和前夫都是国营皮鞋总厂的职工,即便孙沭阳不熟,他也能打听到。果不其然,得来全不费功夫。刘永如前夫提供了女儿的联系电话,至于刘永如在哪,前夫提供不了。前夫已另有家室,不便多问。

其实,我想找到刘永如的女儿,是我猜测刘永如可能去了上海,去女儿身边了。她这里没有亲戚,朋友也少,靠做保姆谋生,不如去女儿那了。

我拨通了刘艺璇的电话。刘艺璇接了,问我是哪位。我说我是律师,想和她谈谈她母亲的事。她显得紧张,问母亲惹上官司了吗?我忽然觉得这么介绍自己未免鲁莽。刘永如是吃过官司坐过牢的人,刘艺璇那时虽然还小,但可能知道此事。如今律师电话打到上海来,难怪她震惊。“是惹上官司了吗?我明天就回去。”刘艺璇急切地说。

“不,不,不是。”我急忙解释:“是想谈谈您母亲的私事,与官司无关。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上海拜访您。”

“哦。”刘艺璇舒了口气,悠悠地说:“可以。”

我和刘艺璇彼此加了微信,她给我发了定位。

第三天我就去了上海。

我在上海地铁站口出来,刘艺璇开车来接我。我们去了一家茶社。

“管律师大老远跑来上海,想必事情很重要。”我们面对面坐着。刘艺璇很干练,快人快语,未及寒暄几句,就开门见山了。谈吐不凡,举止优雅,透露着一股职业女性的良好素养。

“事情重不重要,要分对象。对您母亲来说,可能不重要。”我喝了口碧螺春,香味入口,芳香浸肺。“您母亲最近和您联系吗?”

“我们常联系。不过我比较忙,我是搞设计的,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越是我忙碌的时候。”

“您是搞设计的?”我知道刘永如是搞皮鞋设计的,也是最害怕设计的,没想到还是让女儿学了设计。

“我是单亲家庭,和母亲相依为命。母女之间相互尊重,很少发生争执。唯独在大学专业选择上,我的选择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可是我喜欢设计,骨子里的喜欢,我没办法放弃。母亲反对无效后,尊重了我的选择。”

“能请教一下,您从事哪方面设计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皮鞋设计。我是千里之行集团的首席设计师。”刘艺璇说话很直接,没有设计大师们的高深莫测。

我再度心惊。皮鞋设计,这不是在她母亲的伤疤上撒盐么?莫非刘艺璇不知道母亲也曾从事过皮鞋设计?这是可能的,刘永如坐牢时,刘艺璇才三四岁。“您从事皮鞋设计,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吗?”

“没有。母亲是一名画家,她画了许多画。小时候经常见她画好多漂亮的画,我的艺术细胞可能来源于此。”

果然,刘艺璇不知道母亲也从事过皮鞋设计。我表示理解。刘永如这么做,是不想给女儿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她甚至告别设计,转向绘画,就是向她的过去告别,让女儿看到一个全新的母亲。

“您母亲是画家?”这个问题也同样让我吃惊。我知道刘永如有艺术天赋,以为只是设计,没想到她告别设计后,转向了绘画,开辟了新的艺术天地。“她的画一定很有价值?”

“从我记事起,就见她画了很多。但画了就撕了,一张不留。”刘艺璇说,“前几年我回去一次,让她给我画了一张云台雪景,这是唯一的一次。我把云台雪景挂在厅里,后来被一位客人看中,要出十万购买。我当然不能答应,这是母亲的心血。而且母亲虽然在绘画界默默无闻,但从不赠画与人。”

“她的画如此有价值!可据我所知,她并未以画为生。”

“没错。她一辈子都没上过班,只是给人做点家政活。所以我从小到大,生活很清苦。当然母亲吃得苦更多,所有好东西她都会留给我。”

“她为什么不绘画谋生呢,您知道吗?”

“据我观察,她是喜欢艺术的,但又是憎恨艺术的。这也是当初她反对我报考设计专业的原因。我不懂母亲的心思。她很少和我谈她的心思,以及苦恼。她有时很反常,反常的举动令人捉摸不透。比如现在,我想带她来上海,她坚决不来。我给她生活费,她也从来不要。有一次她说,她也上过大学,怎能指望女儿接济呢?说得我莫名其妙。”

“我这次来,就是想聊聊您母亲。您母亲现在帮别人做保姆,您知道吗?”

“保姆?我不是太清楚,只知道她做家政,没想到她会去做保姆。唉,她不接受我的赡养,就必须做点事养活自己。”

“或许她不想让您分心,她是懂艺术的。她知道,做艺术需要专一,需要构思,所以她不想打扰您。”没想到刘艺璇对母亲的事知之甚少。

我和刘艺璇说了她母亲和姜风云的事。刘艺璇很吃惊,也显得高兴,说艺术家的爱情很高贵,应该好好珍惜。刘艺璇却未打听姜风云何许人,家庭条件如何。她也是搞艺术的,或许她觉得爱情高于一切,其他都不重要。我说了刘永如出走的事,是因为姜小碧提出了附加条件。

“太俗了。”刘艺璇说,“爱情是圣洁的,不能附加约束,如一幅千年名画生了霉斑,太可惜了。”

我说了此行的目的,一是想找到刘永如,二是想妥善解决老人婚姻的事。“我只是受了姜家父子之托,这与我的律师职业无关。”

“姜风云是咋样的人?母亲从未和我提过。”

我介绍了姜风云,从中年丧妻,到晚年生病,从小作坊,做到了小工厂。“想当年他很顽强,硬是把风雨飘摇的小厂从濒临破产中拉了回来。现在的沃野皮鞋厂资产近亿。”

“我相信母亲爱上的人,一定有过人之处。她单身了三十多年,如今忽然动了感情,说明她的心被姜风云激活了。只是,老先生对我母亲的感情,是不是也如我母亲这般执着呢?还是出于某种需求或目的?”

“当然不是。姜风云对刘永如的感情,不会带有目的。”从姜风云的谈吐中,我能感受到他很执着,很纯真,否则也不会和姜小碧闹成这个样子。

“真是难得,要恭喜母亲了。”刘艺璇双手合一,一副虔诚之态,难得一见的天真笑容。“管律师,您应该说服姜小碧,把那些捆在爱情上的绳索都扔了。我相信我母亲,她只是为了爱情,不为别的。母亲快六十了,要钱干嘛?她又不必为我顾虑。”

“还是先找到您母亲吧,她好像没住在家里。

“啊?那她会住哪呢?我们前两天还通话的。”刘艺璇感到很蹊跷。刘艺璇拨了母亲电话,关机。“我平时忙,很少打电话给她,都是她打给我多,难道她平时都是关机的?”

我说是的,我也打过,都是关机。

“放心,她会给我来电话的。”刘艺璇并不紧张,跟我商量如何促成这段美好姻缘。

“两位老人若拒不答应约法三章呢?”我担心姜小碧不会让步。

“这个姜小碧,眼界太窄了。”刘艺璇说:“母亲不在乎钱,即便过去的日子很清苦,母亲也从未在我面前谈到钱。”

刘永如是否在乎钱,我无从判断。当年泄密图纸,却是为了钱的。也许在出狱之后,思想发生了转变

“不如这样,”刘艺璇说,“我和姜小碧私下签个不介入姜家财产的协议,如何?”

“不失为稳妥之计。”

这话后来我和姜小碧说了,姜小碧从鼻孔里哼出声来:“那有用吗?除非她母亲和我签这个协议。”这话说了没几分钟,姜小碧忽然改口,说:“这个刘艺璇好像是富姐!我刚上网查了,千里之行集团两百多亿资产,我这未来的姐姐竟持有三分之一股份!

刘艺璇再次表示了对我的感谢,恳切希望我能把问题解决好。“母亲这辈子不容易,没个正式工作,靠打零工把我养大。她也一直不给我孝敬的机会,叫我别那么俗套。她能找到爱情,我比自己恋爱了还高兴呢。”

刘艺璇本想和我一同回去,找到母亲,见见姜风云。“还是等到母亲电话再回去吧。”她想了想说。

从上海回来,我没有马上去找姜风云。姜小碧急着要见我,他显得比姜风云着急。到了沃野厂,姜小碧见了我就问,“我那富姐回来了么?”原来他急着要见的不是我,是刘艺璇。

突如其来的,姜小碧的态度产生了逆转,令我措手不及。他同意了父亲的婚事,且不附加任何条件。他唯一的条件是,他想早点结识刘艺璇。

我明白了姜小碧的用意。这对姜风云来说,无疑是件好事。一对相恋的老人,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走到一起了。

姜小碧问我:“你可知道千里之行?那可是鞋业中的巨无霸啊。在它面前,沃野能算什么呢?算是一只蚂蚁吧。”说完,姜小碧兀自笑了。

我算是井底之蛙,我不知道千里之行。这与我的习好有关。我穿皮鞋不讲究,都踩在足下了,什么品牌都不是品牌。
    “错了,律师叔叔。”姜小碧说:“男人的鞋子很重要,好皮鞋就如好西装一样,穿出来的感觉很有型。”

好吧。我不和姜小碧探讨这个了,我把刘艺璇的情况悉数说了。姜小碧先是对刘艺璇佩服得五体投地,接着又对刘永如做保姆表示不能理解。“这是干嘛呢,捧着金饭碗讨饭吃呢?”

我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刘永如并不想用女儿的钱,即便女儿再有钱。姜小碧没接我的话,又把话题拽到了刘艺璇身上,说他这未来的姐姐是首席设计师,太好了,他老爸娶了刘姨,他和刘艺璇成了姐弟,合作空间太大了。

姜小碧现在关心的,已不是父亲的婚事,他更关心未来的富姐。

“律师叔叔,您应该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父亲。”

我摇摇头。“你认为,你父亲会和你一样兴奋?”

“当然,一箭双雕嘛。他获得了爱情,沃野迎来了契机。”

我还是摇头。姜小碧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或许事情并非如他所愿。即便刘艺璇愿意帮沃野,刘永如也未必同意。当年她帮别人设计图纸,带来了牢狱之灾。这切肤之痛,她是不会忘记的。刘艺璇要是掺和了沃野的设计,就是重蹈了她的覆辙。这是刘永如不敢想象的。当然,刘永如的故事落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姜小碧未必知道,也就无法借鉴。

我去了侯教授的学校。对我的到来,教授表现得有些惊讶。我们见面很少,习惯了语音交流。教授有点发福,留了个短发,一些白发间杂其中。稍感宽慰的是,小侯的模样依稀可辨。她穿得素淡,亦无涂胭抹指,显得比年轻时儒雅了许多。侯教授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办公室有沙发茶几。她把我让在沙发上,然后倒水,拉了把椅子坐在我对面。风雨几十年,男女独处一室,我们不再尴尬,如老朋友一样,马上交谈起来,一切自如。

“我见到保姆的女儿了,我去了上海。”

“哦。”教授抿了口茶,说:“这是好事,或许能找回保姆,找回姜风云失去的爱。姜风云会感激你。”

我摇摇头,不自觉地叹了声息。教授抓住了我的叹息,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已完成使命,怎么反倒叹息了?难道节外生枝?”

“是的。”我说:“我受了姜家父子之托,任务就是找到刘永如。可是,现在找到了,我又有了担忧,担心刘永如的女儿会重蹈刘永如的覆辙。”我说了姜小碧的想法,又把刘永如的故事讲了。刘永如的事,教授也没听说过。

“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不能因此前功尽弃。”教授说:“而且,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当年刘永如泄密,可能是为了钱。而刘艺璇不缺钱,她是千里之行集团的股东,又怎么会出卖自己的利益呢?”

“哦哦,没错。”我茅塞顿开,想了想说:“可是,如果刘艺璇拒绝了姜小碧,姜小碧会不会再干涉这桩婚姻,或者让这桩婚姻不那么美满呢?”

教授摇摇头,说:“俗话说,财大气粗。在刘艺璇面前,姜小碧就没那么气粗了,甚至还得巴结着。如果刘艺璇看好姜小碧的话,他们是有合作空间的。同行间未必是竞争,也可以合作。沃野厂要真能搭上千里之行这艘航母,那就顺风顺水了。”

“说的是。而且在刘永如面前,姜小碧会从此变得小心翼翼。他不是敬畏刘永如,他是敬畏刘艺璇。”

不过我还是觉得,姜小碧会改变这桩婚姻的原汁原味。

教授哈哈笑了,说:“没想到管大律师五十来岁了,还把爱情看得如此圣洁。你想想,谁的婚姻不受点约束?谁的婚姻不关乎到外貌、钱财和性?年轻人谈恋爱,不都要房要车吗?古代人还讲究门当户对呢。所以姜小碧的心理并不奇怪,自古就有,不能要求太高。”

我尴尬地笑道:“不是我要求高,是姜风云要求高。姜风云要是看出姜小碧的别有用心,父子间怕又要较劲了。”

“不会。”教授肯定地说:“姜小碧这些想法,对于姜风云来说,并不过分。他在商场混了一辈子,知道什么叫商机。只要不把商机和爱情捆绑了,姜风云就能答应。”

“你这么说,我心里踏实多了。”我说:“我明天就找姜风云,老头相思成灾呀。”说得教授哈哈大笑。

教授说:“其实啊,老年婚姻就是一道二元一次方程式。儿女是X,父母是Y,或反之。”

我若有所悟:“这道方程式,会有许多种解题方式。唯美的答案,是取X和Y的最默契值。”

教授点点头,笑了:“你的数学功底不错,到底是做过会计的。”

我准备去找姜风云的时候,刘艺璇来了电话,说她回来了,想和我一道去拜访姜风云。我问联系上她母亲了吗,她说和她在宾馆了,不过她母亲不想见姜风云。“我先去见见老爷子。我妈的思想工作,我慢慢做。”

我暂时不想和她同去见姜风云,我想单独见。有些话老朋友可以当面说,外人在不好说。所以我没马上答应刘艺璇,约好改天一道去。

照旧,姜风云泡了壶茶,我们坐在茶几旁聊。

“老管啊,辛苦你了,我这大半截身子下土,还让你费这个心,见笑了。”姜风云自嘲地说:“说说,去了上海,是啥情况?”

我先说了见到刘艺璇的事,姜风云很吃惊。他对刘永如女儿的情况完全不知,听我介绍说是千里之行集团的大股东,个人实力在姜家之上时,他很欣慰。“永如教女有方,比我强多了。如此说来,永如的后半生我不担心了。”他近乎自言自语。

我说我和小碧也沟通过了。姜风云一摆手,不让我提小碧。“他啥态度,现在不重要了,谢谢你啊老管。”我木然地看着姜风云,不明白他的话。姜风云叹息:“是我教子无方啊。我创业那会,老管你是知道的,我们从点点滴滴做起,一分一毫都想赚。那时没有理想,没有目标,一切以金钱为目的,这也是大多数小老板的悲哀!小碧自小耳闻目染,形成了一切以金钱为中心的固有思维。事实上沃野厂有了规模后,我的经营理念已发生了转变,已把沃野当作了事业。在我资产过五千万时,钱对我根本失去了诱惑,就是一堆没有灵魂的数字。可惜小碧领悟不到,他长大了。”

“不,不不,老姜啊,他还小呢,还没有足够的阅历。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悟出你的理性。莫急,莫急,给他时间。”

姜风云摆摆手:“不可同日而语了。我们那时是自己找饭碗,他现在是吃现成的,被人称作富二代,我听出了贬低之啊。富一代钱多了不会花,富二代钱多少都不够花,他们变得贪婪,自私,变得唯利是图

“莫非,永如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开始反思这些?”

“不是现在,早就反思了。以前和永如也聊过这些,很有同感。”

我点点头,亦有同感。我接手不少家庭纠纷案件,大多与分配不均有关。年轻一代锱铢必较,寸金不让,致使夫妻对峙,兄弟反目,骨肉情深被金钱这块板砖硬生生拍死。我努力地想说些道理,在原告和被告间游说,结果也被硬生生拍死。什么道理都不如钱,钱是硬道理。

“有些事,我想和你说清楚。作为老朋友,我觉得有必要说出来。”单独来见姜风云,我本来就带着这个目的。

“来来,先喝杯茶,再说不迟。”姜风云恢复了笑容。

喝了茶,清清嗓子,我对姜风云说起了刘永如。“她是……是个犯有前科的女人,你知道吗?当然,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提起来,可能并不合适。”我尽量说得委婉些。姜风云对刘永如爱得执着,任何不利于刘永如的话,都怕引起他的反感。“当然,这不应该影响你的幸福,我就是说一下,算是婚前政审吧,哈哈。”我以轻松的语调,淡化这个本该严肃的话题。如果在二十来岁,犯有前科这事,是该严肃对待的。对六十来岁的老年男女来说,这事就没那么重要了。

姜风云盯着我看,盯得我有些不自在。在我感到不自在的时候,姜风云的眼里竟有了泪。我莫名其妙,以为我的话戳痛了他。

“老管啊,你的确戳痛了我。”姜风云抽了张纸,抹着眼睛。“与其说永如有前科,不如说我有前科。”

我愕然,不知姜风云比方何意?

姜风云给我说了一段我不曾知晓的往事。

其实,姜风云和刘永如认识很早,在金川皮鞋厂时,他们就认识了,工作上有交往。后来两人联系不多,刘永如在皮鞋总厂上班,姜风云先开鞋店,后开鞋厂。创业不易,开厂第四年,沃野厂推出了新款皮鞋,姜风云很看好,以为能占据三四个省的市场,便投入了批量生产。谁知新款投放市场没多久,就被陆桥皮鞋的新款压了下去。陆桥皮鞋不但款式美,且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沃野皮鞋的不足。两种皮鞋放在一起,更显沃野皮鞋的差距和不足。陆桥皮鞋稳稳地占据了市场,沃野皮鞋一度滞销,一个月卖不了两千双。更糟糕的是,沃野皮鞋面临着资金断链、工资停发、人心不稳等问题。如果不及时推出适应市场的新款,沃野皮鞋厂将面临停产。

那时姜风云处于极度困惑中,一筹莫展。供应商挤破了门,银行一再催贷,员工开始消极怠工。沃野厂走到了十字路口,姜风云面临着关键性的抉择。姜风云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聘一个高级设计师,推出新款,力压陆桥,挽沃田于狂澜之中。然,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姜风云苦苦寻觅,终未觅得高人。市场太残酷,他说当时死的念头都有了。章秀鹤白天在车间给员工陪笑脸,晚上回到家默默流泪。那时别说沃野这样的小厂,一些名声显赫赫的燕舞集团春都集团,都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姜风云很担心,沃野皮鞋会不会也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他不敢把忧虑告诉章秀鹤。每天晚上把自己锁在办公室,满地的烟头横尸遍野,房间里烟雾弥漫像着了火。

沃野厂史上这么大的事件,我竟不知晓。这说明我和姜风云之间,是有若干空白的。算了算,那段时间我正苦考律师。连考了三年,我才通过。那几年,也是我最灰暗的日子。心情灰暗的时候,我和朋友喝酒,我用啤酒瓶砸过干锅。我用拳头打过朋友,后来再向朋友赔罪,朋友倒也没计较。这些事姜风云也不知道。我以为他正是春风得意时,何必给他添堵?

“你是怎么拨云见日,救沃野于万丈深渊的呢?”我问姜风云。

“不是我,是永如救了沃野厂。”姜风云又有些激动,激动时会有泪水。他用纸巾抹了泪,说:“是我去找她的。我知道,只有她才能挽救沃野。而且,我们的私交一直都不错。”

“原来是你,把她拉下了水?”我愕然。

姜风云惭愧地点头。“当然,我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我只是请她设计一新款,像陆桥皮鞋那样,能迅速占领市场的。陆桥皮鞋那新款,就是她设计的。我愿重金收购,她不答应。后来我告诉她,她不出手,沃野将倒闭,银行和债务人会将我告到法庭。我就是把牢底坐穿,也还不上千万债务。你忍心看朋友到这步田地么?我找了她不下十次,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做商人不容易吧?我当时也是太难,真是急了。她最终被我一点点说动,答应了我。”

“那她为什么不帮你重新设计,却将正畅销的款式给你?”以刘永如的能力,设计一款新的,不是难事,还可以避开官司。

“她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说不行。一件新款要打开市场,需要一个过程,可能市场没打开呢,沃野就倒了。而用陆桥皮鞋既有款式,可以直接占领市场,见效很快。”

“这就让刘永如犯难了,不是吗?”

“是的。她踌躇再三,不敢答应。我许出重诺,她还是迟疑。当然,她始终没张口要钱。我只能再演刘备式的哭雄,哭到她答应为止。她最后答应了,前提是分文不收。”

“为什么?”

“我们是朋友,帮我在危难之时,她认为值得,而非图利。”

“后来呢?沃野厂渡过了难关,她依然分文未收?

“是的。她后来也没和我联系。她被辞退,甚至吃了官司,我都是后来听皮鞋总厂的人说的。”

“有一点我不明白。如果没有刘永如的图纸,你们从市场买来陆桥皮鞋,不也可以模仿吗?”

“嗯,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模仿过。但有些关键技术,你模仿不了。比如当时那款陆桥皮鞋,它有几个技术优点,是你想不到的。一是皮鞋里料,可以真皮也可以人造革。真皮透气性好,而人造革透气性稍差些,但真皮色彩不如人造革。陆桥皮鞋恰恰选择了人造革,它定位在时尚上,人造革色彩丰富。老年人适合真皮,年轻人适合人造革。陆桥皮鞋瞄准了年轻群体,这是个大市场,他们在人造革的选料上也很有讲究。二是皮鞋后跟的上下端比例应合理,才能美观大方,永如把这些关键数据给了我。”

“这些后来也就成了刘永如的罪证。”

“是的。她在皮鞋设计上付出的心血,我们想象不到。当样品鞋出来时,她让同事穿在鞋上,然后她分别从同事的正面、背面、侧面去观察,看有无瑕疵。这还不够。她把样品鞋带回家,躺着,坐着,举腿,迈步,对各种动作之下的皮鞋效果进行观察分析。”

“这么多的学问?常人果真难以想象。”

“不瞒你老管说,我也是近来听她讲的。以前我根本没想到,设计皮鞋的背后,还要付出这么多的心血。我们沃野厂的设计师,都是在网上抄袭后稍作改进,从没像永如这样认真啊。你说,她这种对待工作的态度,是不是很令人钦佩?”

“没错,她太敬业了。恕我直言,她的事业被你毁了。”

“何止毁了她的事业?也毁了她的事业心,毁了她的家庭。遭此打击,心灰意冷,她与设计彻底割裂。这些年,她一直靠做家政养活自己和孩子。”

“你为什么不请她来沃野做设计?”

“她出狱后,我找过她十来次,被她拒绝了。她说这行再不适合她了。我理解她。女人终究要面子,犯了这么大的事,在这行的确不好混了。那时沃野皮鞋已经恢复了元气,我想给她股份,或扶持她创业,都被她婉拒。她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就需要不被打扰的安静。后来,她换了号码,就失去了联系。”

“你不应该错过她,她是沃野厂的恩人。”

“我想她是真的不想被打扰。如果她想找我,随时可以来沃野厂。她不想来,我找她又有何用?”

“直到你退休,得了脑梗,她才来找你?”

“是的。她这么多年一直做家政,当小碧以沃野厂的名义招聘保姆时,她报了名。她听说了,我得了脑梗。”

显然,这么多年,刘永如一直关注着姜风云。沃野厂换了掌门人,日报晚报和网络都有报道。姜风云得了脑梗的事,网上亦有传闻。

“我可否这样理解,她对你一直有好感?当然她不会说,毕竟都是有家室的人。”

“你说得没错。她对我的确有好感,否则也不会帮我。你也知道我和章秀鹤的感情,我们是一起打拼出来的,所以我对别的女人没有想法。”

既然有好感,在章秀鹤去世后,她若来找姜风云,或许早就喜结连理了。我为刘永如惋惜,她一直单身了很多年。即使她来找姜风云,也不算过分,她的家庭也是因为姜风云才破裂的。

“老管啊,女人的心思你还不懂吗?有那心思也不会那么做啊。她这次上门来,单纯的想法就是做保姆,婚姻的事我提出来的。”

“你是觉得亏欠她的,所以想用婚姻来报答吗?”

“亏欠她肯定没错,但并非用婚姻来报答。感情这东西,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还有,我想把自己的部分股份转给她,免得她晚年孤苦伶仃,生活没个着落。”

 

就在见了姜风云的当天晚上,刘艺璇来电话说,她明天要回上海了。我很诧异,她不是想见姜风云吗?刘艺璇说:“不必了,我没能说服母亲。”

刘艺璇说,她母亲在花果山脚下的大圣湖畔租了间民房,醉心山水中,信笔画山水了。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住山临水,亲近自然,满目画卷,心旷神怡,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刘艺璇说她母亲与姜风云的事,应该是没有结果的。

我让她劝劝她母亲。我知道,姜风云对刘永如的感情是真挚的。刘艺璇说不用劝了,母亲现在醉心山水,自我感觉良好,与姜风云的那一页可以揭过去了。

我不免惋惜,不知如何回复姜风云。刘永如如此坚决地选择分手,一定会伤了姜风云的心。老年婚姻,像老房子着火。这把火现在眼看要被浇灭了,该如何延续,我无计可施。

比我还着急的是姜小碧,他也担心这把火灭了。为了延续这把火,他恢复了姜风云和外界的一切联络方式,手机通了,车子配了,专职司机全天候守着姜风云。想到有个大名鼎鼎的设计师富姐,姜小碧似乎看到了沃野厂未来的无限美好。

我揣着不安去见姜风云,婉转地告诉他,刘永如找到了,但找不回来了。姜风云笑着点头:“找到就好,找到就好了。不用回来,不用回来了。她有这么个好女儿,晚年会过得幸福的。她不做皮鞋设计后,就迷上了绘画。那么住到大圣湖图,面对青山绿水,再好不过了。好,很好,非常好。”

这两人是不谋而合呢,还是心有灵犀?双方像约定好了,再不提婚姻的事。尤其姜风云,之前那么急于找到刘永如。如今找到了,反而什么都放下了。这太出乎意料了。

姜风云没有半点沮丧,反而有些欣喜。倒是姜小碧很沮丧,眼看高攀富姐了,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我和刘艺璇约好,明天送她去车站。姜小碧也要同去。第二天见面时,刘艺璇递给姜小碧一幅画,说是她母亲让转交给姜风云的。我知道刘永如从不赠画与人,刘艺璇说是的,想必这幅画别有内涵吧。

姜小碧打开了画。一幅夕照,在水之滨。东西两岸,两只鹅分游嬉水,一只白毛浮绿水,一只红掌拨清波。中间是一条无形胜有形的暗流,正在将两只鹅越冲越远。平静的溪水下,暗流通过光线和水面的波光,形象地刻画了出来。懂画的人都知道,暗流不好画。刘永如竟画出了水草的动感,水草倾斜,草叶如飘。

刘艺璇走了。我和姜小碧半晌无语。姜小碧喃喃地说:“是我扼杀了他们,我是不是太残酷了?”

“你总算醒悟了。”

“我想去看看刘姨。”车子开出机场,姜小碧说。

“走吧。”

我们开车到了大圣湖畔,向人打听,那人果然认识刘姨。“那是个画家吧?天天上山画画,早出晚归。你们约好的吗?”

我们摇摇头。

“那你就得上山找,这可难了。”那人说。

遥看花果山,峰岭叠翠,环抱绿野,茫茫如林海。秋阳下,白云悠悠,蝉在枝头聒噪,鸟在深林出没,花果山穿着绿色盛装,神采奕奕。

姜小碧指着花果山,说:“花果山乃仙境,再适合刘姨不过了。”

我说没错,“她早就不沾尘事,做点家政琐事糊口,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自在逍遥。”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想起贾岛的诗,看云端下的花果山,不知刘永如隐身何处。云深如画卷,人在仙境游,我和姜小碧的目光里,都有了几分羡慕。

回到家,我给教授去了电话,我说:“姜家的方程式有答案了。”

教授很有兴趣,说:“答案是啥?”

我说:“Y等于零。”

过了许久,我仿佛听到了教授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