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说:“如果你想让人们造一艘船,不要雇人去收集木头,不要发号施令,也不要分配任务,而是去激发他们对海洋的渴望。”
初踏蓬莱
地图上密如经络的道路中,有一条为我指向岱山。从我的城市到岱山,直线距离是1300公里,乘高铁、坐船的距离要远比这个数字大。
岱山,北纬30°14′,东经122°11′。东海宝地。蓬莱仙岛。历史悠久。文化深厚。物产丰富。民风淳朴。
来岱山,我又给加上一句:岱山四面环海。是的,我的言外之意,你如果来岱山,飞机是飞不进来的,汽车是开不过来的,高铁也是延伸不到的,你必须坐轮船,要经历一个慢悠悠的行驶,要有一声长长的汽笛来唤醒,才能抵达岱山。
从宁波下了高铁,乘汽车、轮渡,再乘汽车。
海面上,汽车和人一起乘轮渡。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硕大的轮渡上,有“车和人分开乘”的标识。我一时想不出这其中缘由,后来才明白,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车和人分开,便少去了一层危险。
当然不会有什么如果,如期安全踏入岱山岛。
新奇刺激的感觉太妙了。解决这种新奇的办法就是,立刻出发,沿着海边走,一直走。
我穿过小岛的街道,不敢大声喧哗,连步子也透着小心。
岱山小,也不小。4700平方公里的海域面积,是舟山群岛第二大岛,它似一个个精致的圆点镶嵌在东海边。
我爱海,爱到了自作多情、不可救药的地步。爱到一定程度,总是有点痴。和岱山初次相见,如同宝玉和黛玉见面,一下子觉得是早就见过的,是重逢。这座岛城洁净,由于四面临水,从空间上就可以阔大到雄奇,雄奇到人都渺小了。主干道好像只有一条,从这头到那头,起起伏伏,一目了然。
风足海大。从现实到想象,上天入地。
下榻的酒店环境真美。楼下便是海,环酒店一圈设了花园,有藤桌椅有吊床有吧台供客人休息。一路上的疲惫,我想用一杯茶解决。拿出旅行茶具,想了想,舍了瓶装水,直接用这里的水来煮茶。我以为岱山的饮用水会有海上的腥或咸,恰恰相反,从水管流出来的是清泉般的甘甜之水。舒舒服服地喝了几盏。
夜深,坐在窗前,有亮晶晶的海水在眼,却又变得模糊,雾气慢慢升腾。月光铺就一张锦缎,含在海尽头。以前我听说,月光可以洗水晶,难道月光也可以洗海?经过月光清洗的海,通身散发着时光的味道。
恍兮惚兮,时而有几声鸟叫融进,增加了宁静的元素。
有海浪声有鸟声有泉水有清茶有明月,带来一夜好眠。
史海钩沉
岱山的美无法阻挡,因有独特的人文历史作它的画框。
在文学史上,《观沧海》不得不说是一篇气象万千,气势磅礴的名篇。感觉中,中国古代诗人去海边的机会不太多,他们诗中出现的自然景观,更多的是山林原野,是河江溪流,是村庄集市,是大漠边陲。李白诗中的海,大多是象征或者想象,譬如“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沧海”,是理想境界的象征;“水客凌洪波,长鲸涌溟海”“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诗中的长鲸和海洋,都是诗人的浪漫想象。而“蓬壶来轩窗,瀛海入几案。烟涛争喷薄,岛屿相凌乱。”就不同了,此诗是李白在寻仙访道途中亲历所写,也许对于他,岱山就是“蓬莱仙岛”,而“蓬莱”就是大诗人内心的高蹈和梦幻。
不自觉地想起一个人:徐福。时间的潮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想要世外桃源,有人想要长生不老。公元前210年,徐福和他的三千童男童女最初正是上岱山来寻找长生不老药的。
如今2200多年过去,海浪轻飏。因为徐福,岱山更显得诗意璀璨,充满想象,充满荣光。
大多数人对海的想象中一直充满恐惧。“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王维这首诗深深表达出对友人归舟安全的忧虑。海洋意味着无限可能,也意味着巨大危险,海上丝绸之路的海面上延绵万里的沉船带至今在诉说着这一点。岱山的男人出海打鱼,女人翘首盼归变成石头,这不是童话而是依赖海洋生活的人们的死结,没有一个人能改变。那时候,台风一来,家中的女人们会一颗心提着揪着,看着家中的男人们都安然无恙回来,女人们的嘴角才挂起一丝笑容。
其实有台风的日子毕竟少。季风是必须的。季风是岱山的好朋友,秦汉起,东南沿海已经利用风帆和季风出海。
突然地,就和灯塔劈头相逢。看到灯塔,就会想到渔火,“衢港灯火”温暖地抚慰了出航、回家的渔民的心。
岱山岛上原住民居多,世世代代,耕海为业。卡而维诺说,历史上,城镇的诞生通常与商品有关。岱山人善于造船,很早就开始航海。以船为车,以海为路,在海上自如往来,带来了生活方式的改变。四通八达的水道运来四面八方的货物,再把海里的特产运出去交易。在漆黑的海面,扬篾帆,乘风破浪的船多么盼望的是灯塔的亮光。有了它,再远的路也有了方向,敢于出没于巨涛闯天下的岱山男人,借着季风,乘着洋流,按照灯塔的指引或神的启示,在岛上扎根,抽枝散叶。
以前夜晚捕鱼,常常是很多竹筏结伴而行,那时没有机械船,只能用竹筏。海面上,渔人点亮竹筏上的渔灯,以此引鱼儿上钩。远远近近地,泊在海面上的竹筏,盏盏渔灯,仿佛夜空中的星,眨着亮亮的眼睛。
现在,捕鱼的方式改变,渔火也就成了现代人对逝去光阴的怀念了。
有一点点遗憾的是,初次来岛,没能摇橹驾舟,没有在激流的大海上领略海浪拍打船舷的晕眩感。不要紧,念想存着。
岱山可以说占据着天时地利人和,净水很蓝,阳光温和,渔民友好。它们和谐地存在着。人,事,物,不争不抢,他们仿佛消融了自己,却又在岱山无处不在。
祖先的福泽依然在庇佑着岱山后人。
鹿栏晴沙
在这里,看太阳下山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在“鹿栏晴沙”景区看夕阳更为壮观。
“鹿栏晴沙” 沙滩平缓,沙子细且净,呈铁灰色,有“万步铁沙”之美誉。“潮来一排雪,潮去一片金”。这条江浙沿海最长的绝美沙滩,让脚不知所措起来。轻踩沙滩,一种带着凉意的温润,一缕幽幽的情愫,被海浪拍打的略带刺激的感受,自脚掌心徐徐升起,四肢通透,逼至眼眸间,竟有泪奔的冲动。脚在沙上,浅浅地留一枚枚扁长的印章,风吹,浪来,印章慢慢隐去,沙上有了一条条波浪似的折痕,这是大海温柔的内心吗?
我舞动着纱巾或者就是徒手跑在沙滩上,迎着夕阳或者逆着光线,有点酒中疯狂的李白的样子。耳边是飒爽的风,脚底是隐软的沙,西方是烁金的光。喜欢摄影的朋友立刻抓拍了一组动感的镜头。如今当我再回看这一组照片时,简直堪比专业摄影水平,治愈系的熔金光线、大海、人融入了沙滩所有的细枝末节。
几近神谕。
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我的城市也有沙滩——人造的,在渤海湾。来岱山,面对“万步铁板沙”的鹿栏,我不知如何开口解释我家门口的沙滩了。
如今很多人经常处在思索生命意义、感受生存焦虑的状态。在保罗•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气》中,从技术的快速发展和人的意义失落中看到了社会普遍性焦虑,他独辟蹊径地挑选了“勇气”这样一个集神学、社会学和哲学问题于一身的概念,来唤醒人们勇敢地面对存在的焦虑。历史的发展很快就验证了大师的敏锐和预见性,作品出版后不到几年,美国一些年轻人鼓吹远离社会,提倡“新生活”和“新艺术”,在“回到史前”和“寻找友谊”的口号下,离家出走,在郊外建立群居村落。他们过着简单的生活,从小溪里汲水,用木材烧烤马铃薯和大豆。嬉皮士的群居村很快遍布全国。
历史到了21世纪,时代焦虑带来的灼伤就更重了,它蔓延到了几乎每个人的身边,如影随形。逃离都市,亲近大海如今成了人们减压的一种最好的生活方式。
想象你是一个渔人,大海上只有你一个人。当然不是一直一个人,一直一个人那是荒野生存,会寂寞到无助。在无边无际的海上,只有一个人的感觉,会很自然舒服的。脱光了衣服躺在船上晒太阳,阳光照得身体发白,发亮,像蓝色的海面上,躺着一个雕塑。
一个诗人告诉我,他曾单独在海边生活了六个月。每天面对大海,语言在这里完全没有用处,只有诗人偶尔留在纸上的或长或短的诗行。有时半夜醒来,诗人常觉得自己身处另外一个世界。海,让人孤独,一旦人有遁世甚至轻生的念头,大海的深不可测,也许是埋没一切的最好归宿。塞班岛的海水,深邃到仿佛多看一眼,就会不知不觉地走进去——此言并不夸张,据说每年去那里自杀的人不计其数。
沙滩的作用,我想就是为了缓解这种轻生的念头而生的吧。沙滩上除了沙,还有泥,真正的泥。比起我们平原上的泥,它更湿润,更圆滑,更有变通性,更具娱乐性,更让人亲近。在泥土上,我写一个个大字,画一个个心型,唱“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这里的海多大多深啊,这里的沙多软多暖啊。一个浪头打来,我倒在海的力量中。我心甘情愿被水湮没,让海的臂膀将我深深拥抱。透过波动的蓝色我看到无数细小的杂质,海藻,气泡,它们使海深如无底之渊,也使海更生动真实,绝对地有别于一切人造碧波。我身上从此浸染了岱山海的腥咸软香,粘贴了细沙的温润细软。
这是一次重生,从此我不企求完美和精致,不看重圆熟和深刻,不思获取和占有。
双合石壁
“双合石壁”,只有岱山占了这么美妙的名字。这四个字也许是岱山这座奇妙仙境小城最简洁的小传。
双合是一个小岛,“双合石壁”由古代的采石场而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双合石壁”都是一个巨大的城堡雕塑。它不仅仅是一个景点,还是一部重重的历史巨书。没有哪里的石头有这样的厚重。石峰雄,石壁陡,石廊幽,石潭清。自然与人类的鬼斧神工,石壁上潜滋暗长的勃勃生机,以及不断流动的影像,石壁记下了岁月的美丽与沧桑,见证了岱山的峥嵘与辉煌。
美且独特。
鱼声有听
岱山的繁荣昌盛是自然而然的。因为海,因为海产品。
你听过鱼的叫声吗?肯定没有。听老渔民讲,这里,黄鱼会咕咕叫,那叫声,对渔民来说是喜悦。当然,现在这片海域,当年多得让人们像白菜萝卜一样食用的野生岱衢大黄鱼多半消失了。渔民把黄鱼奉为自己的福星,做了金闪闪的黄鱼巨型雕塑,屹立在海岸高处。
新鲜的各式海货让我眼睛迷乱了。转眼功夫,火红的虾蟹出了锅,满屋子有一股香味,与其说是香味,不如说是海腥味,是海的体味,以及呼吸和狂野。像我这北方内陆地区的人当然不习惯这种所谓的香味。其实,等我住上三两天,我跟当地人一样,用手剥着螺蛤,空着口吃,甚或只蘸一点点醋汁,大快朵颐着黄鱼鲞炒毛豆,嘴上手上身上就沾了洗不掉的海腥味,甚至衣服里,冒出的汗里都是这味道,我会彻底被岱山这方水土征服,就会毫不怀疑地说,这是香味了。
你见过刚刚打捞上来的鲜带鱼吗?银光闪闪的,我看着看着,感觉它们还在动,是的,这时的带鱼还是有蹦跳的体征的。
从没有像这样在最短的时间内同时吃上鱼虾蟹贝,听觉、视觉、味觉被抚慰的全过程,连身体都会跟着发生组织变化。
不好意思说,我对美食总有足够的热情。在岱山,我的嘴已经不是我的了,忙到心满意足。
海洋之子
黄土文明一诞生就像一个中年人,而海洋文明始终是阳光灿烂,活力四射的少年。
对于水,我们总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所以完全可以从这种心理上的天生亲近感断定人类是从水里爬上岸的,先是鱼,再进化为猴子。最早科学家们也曾有过人类是从海里进化而来的说法,我如果是海神的后代,那么,我应该有像鱼儿一样自由遨游的本领啊。
我游泳的本领不知跟谁学的,乡下人没人去专门学,划着划着,突然,就会了,仿佛身体得到了神的启示,和水的关系一下子就亲为一体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相信所谓的“基因”,作为最初的“水族”,人体的内部一定储存着关于水的基因,说白了,是关于水的记忆。
岱山,成为了我们了解海洋文化的一个通道。“出没于雾涛风浪中,习而安之,不惧也。”这是海洋性格和洋溢文明带来的生活方式:敢于冒险、积极进取、勇于拼搏。美国作家林肯·佩恩著长达约70万字《海洋与文明》,他说:“任何地方的水手都知道,海洋是一个无情的对手,对其应该怀有敬畏,而不是一意将其征服。孔子在《论语》中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正如本书所展示的,如果说为我们所共享的全球海洋的历史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那便是这句简单的真理。”
海洋构成了一条通向现代世界的路径,这就是海洋性格和海洋文明带来的生活方式。
离开岱山时,我双后合十,向着心中的天堂深深地鞠了一躬,是朝拜,是敬畏,也是感恩。我确认,这次是已经看够了岱山,看够了星辰大海。但是很快,我就开始想念,想念岱山的一水一木一山一石,竟有小小的失落。热闹总是短暂的,团聚总是短暂的。无垠的海便是时间。可是,我却固执地开始盼望着下一次的重逢。我在我的城市里,沉淀、酝酿思念,有朝一日“回到”岱山,收获种种感慨和重逢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