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窗关闭,将一个大大的世界与一个小小的空间隔离开,窗内就是有温度的家;一扇窗打开,将一个大大的世界引入到一个小小的家里来,窗外就是引人向往的繁华世界。
在老房子住的时候,母亲还在为我接送上小学的儿子。老房子是二楼,房子西山临街,那时候街上是一个小小的集市,每到中午和晚上,都有许多摊贩摆出新鲜果蔬叫卖,熙熙攘攘,煞是热闹。母亲没事就喜欢趴在西山的窗前向外张望。等我们回家,她就像倾吐什么神奇的事一样,把她看到的新鲜事讲给我们听。无非就是,哪个摊位买的人特别多,哪个摊位几乎没有顾客,哪个摊位摊主和顾客吵起来了,哪个摊位卖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我说,你下去逛逛多好,她说在窗前看更有意思。我也揣摩不出这些事有什么意思,能吸引一个老太太不厌其烦地趴在窗前观看。
在我工作之前,母亲一直在农村生活,我们村就是她的整个世界。等我在城里安家生子,母亲才来城里住,但是她有方向障碍,活动的范围也就仅局限于我家周边,一旦走远,怕找不到家。幸亏我住的小区紧临市场和超市,母亲送完孩子就和小区关系比较好的老太太一起逛超市。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逛街”,十有八九是空手而归,偶尔会给我儿子买件人造棉的背心、裤衩,给她自己买件几十块钱的衣服——母亲节俭得有些抠门。记得有一次,她买了一件紫红色的连衣裙——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长裤、长褂,从未穿过连衣裙——她在家穿上让我看,我说好看,以后就买这样的。她神秘地压低声音:“你猜猜多少钱?”我逗她:“这么好看,一定不便宜,一百多吧。”她立马得意地笑开了花:“才几十块钱(我忘记是五十几还是六十几了)。”那神情仿佛是赚了很大的便宜。这件连衣裙,母亲仅在我家穿过一次,或许羞于穿出去,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包好放在橱底。
城里的集市和超市,成了母亲的另一扇窗,琳琅满目的商品打开了她那被农村封闭的心灵,目光从黄土、庄稼转到了城里五花八门的新鲜事上。
农村的父母都有一个共性,哪里都不如他们的村子好,仿佛他们的村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富裕的村,他们村的人是全国最好的人,家里的饭也是天下最好吃的饭,母亲更是这样。孩子大点了,我经常提议带她出去旅游,但总是得费一番口舌给她做思想动员。等好说歹说带她出去了,看到啥景色总会来一句:“有什么可看的,这么累还费钱。”有时候经过一些村庄,她也是品评一番“你看他们村的房子真破啊,院子里的草也不拔拔”“这个村太穷了,那些人穿的衣服咱们村十几年前都不穿了”。在饭店点一些特色菜她就说“这饭有什么好吃的,还特色呢,还不如我在家炒个辣旮瘩(芥菜旮瘩切丝加粉丝、干辣椒炒肉丝,是潍坊昌邑的一种家常美食)呢”。出游前的好兴致让她一顿评价,回家时就已索然无味。
虽然每次出游母亲总是半推半就,但是她回到村里仍是如同见过大世面一样,跟一群老太太吹嘘看了什么景色,最后再总结一下旅游时看到的光景不如我们村好。有次我和朋友约着带孩子出去玩,不方便带她,等我们回来,她一脸不高兴地问为什么不带她,我说“你不是说不愿意出去玩嘛”,她悻悻地嘟囔“出去看看也挺好”。
旅游成了母亲的一扇更大的窗,虽是耳顺之年,她看到的风景也在悄悄影响着她那些顽固的老观念。在她六十九岁那年,我带高三,工作特别忙,好久没带她出去玩。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我几个婶子约着想要去北京看看。我给她报了旅行团,对她们千叮咛万嘱咐跟好导游,千万别走丢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仨老太太玩得挺好,据说年龄最长的母亲是三个人中腿脚最好的,爬长城爬得最快。回来后,母亲给我看她在天安门广场拍的照片——我给她封塑起来贴到了墙上,还给我儿子买了纪念品----一个里面装着长城的沉沉的玻璃球。一个曾经足不出村的老太太竟然能跟团旅游,着实让她得意了好久。后来母亲还兴致勃勃地跟婶子们约定,暑假爬泰山。我说等我放假,开车带你们去。
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在2019年戛然而止,这也让我一直遗憾,总感觉欠着母亲一些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趴在窗前笑意盈盈向外观望的姿态一直在我脑中萦绕。因为工作原因,我买了单位附近的新房子,挑了一个临河岸的带大窗的户型,我和她说:“那个房子可好了,窗外就是潍河风景区,你坐在家里就能看风景。”母亲有些疼钱,嘴里念叨着:“花那么多钱,还得贷款,有房子住就行了,还买什么啊。”最终母亲还是没有来得及坐在新房子里看风景。我心里总觉得欠母亲些什么。
母亲喜欢在窗前看车来车往、世间百态,我不知道她后来是否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心灵之窗。但是我知道,母亲无意中打开了我的这扇窗。母亲没有什么文化,但她敬重文化。从农村到城市,从村娃到教师,从浑噩的人到一个领略人生万境的人,这扇窗在漫长曲折的求学路上被母亲打开了。她思想保守,却从未阻挡我求学的脚步;她见识短浅,却让我在求知的路途中畅通无阻。是没有文化的她,为我提供了观江河湖海以览人生风景的条件。
我想,我是欠母亲些什么。她为我打开一扇大大的窗,而我却没有机会带她领略窗外更绝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