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场域里的人物与故事,历经时间的淘洗,在敏感的诗人笔下,一一凝结成诗句。为了展现鲜活的煤矿世界,煤矿诗人常常用充满热情的生活体验,以诗意化的手法,书写人类生命里纯粹与真实的情感。连续两届获得“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的诗人黑马,在煤矿诗歌创作中就饱含了对煤矿工人与故土、家国的纪念和感怀。作为“70 后”中具有代表性的煤矿诗人,从2013年《苏北记》出版到2019年《祖国颂》、《江山》、《黑马说》等诗集面市,黑马的作品贯穿了有关煤矿工人生存境遇的真挚感受和对家国情怀的深切体会。最新诗集《煤炭书》也是延续了这一情感书写的特点,以蕴含温度的辞章,通过个体经验歌颂工业时代的扎根者,审视与并置“乡”与“国”的情感分量。
在《煤炭书》中,诗人创造了煤矿现实世界和诗人内心世界的双重空间,建构了煤矿与个体,煤矿与乡愁,以及煤矿与家国三重维度,以五卷本的篇幅,于生活化的语词当中蕴藏抒情性与哲理性。这其中包含有对煤炭炙热的赞美,也有对煤矿工人复杂的感情,更有时空变换下引起的浓浓乡愁和对家国理想追求的深情凝视,真正实现了文字与情感的相得益彰,为读者感受煤矿文化提供了一种独特的领悟媒介与审美方式。
一、“以煤为介”唤起生活记忆
对煤矿诗人来讲,矿区的土壤,是诗歌创作灵感的来源。而煤在诗人笔下,不仅仅是驱逐严寒点燃温暖的载体,而且勾勒出一部辽远宏阔的工业史,更承载了一幕幕有关于矿区个体与群体的生活记忆。这些记忆的碎片如一涓涓细流缓缓汇入《煤炭书》的篇章里,在累累矿石开采中,以煤为媒介,编织起煤与诗人、煤矿工人、煤矿生产区域间的故事,最终将诗人个体的生命史融汇到群体的工业史当中。
在黑马的诗中,煤的存在,是个体心灵的“渐近线”。煤既是诗人写作植根的厚土,又是诗人浓郁情感的寄托。黑马正是以强烈的使命感,记录了煤所带给他的广阔写作天地。在《春天的煤壁》里,诗人将写作的来源只指煤矿本身,“那些黝黑缄默的煤,陪伴我/它们都有至高无上的理想/正梦想着万里河山,灯火通明,一派辉煌/煤壁启发我、改造我”,这看似寻常的诗句——近乎席勒所说的“朴素的诗篇”,却蕴蓄了诗人生命与煤矿间和谐而隐秘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又呈现双向互动的效果,在煤给予我启发的同时,也在我情绪的外化里,建立起我与煤深厚的情感。《我的太阳》用“太阳”“乌金”外在的意象构筑了多重内在的语义,“我的太阳,乌金怀抱的信仰/我热爱这光芒/一道发自心灵深处的光芒”,平白如话的诗行,组合在一起突然呈现出澄澈的诗意境界,煤与我的世界,在物化了的诗篇里,包含诗人个体的情感,但表达着远离尘世喧嚣的纯粹,对煤的赞美是自然与心灵之思在诗人笔下的碰撞,走近诗歌的本源——煤矿世界的同时,也让诗人翻越过去到达了心灵的宁静之地。
与煤产生交集的主体是煤矿工人,“煤炭是工人阶级的心脏”,诗人对煤的考量,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煤矿工人形象的再认识。《煤炭书》是书写矿区生活记忆的诗集,是对工人生活经历的高度提纯和情感的真切流露。其中,诗人以一定的态度和方式介入其中,使煤与工人群体形成有机的共同体,带动读者产生情感的共鸣。诗人从“为煤矿工人勾勒不朽肖像”的意愿出发,对于煤矿工人的辛勤付出不吝赞美之言辞,“风中的白杨林,升起粉红色的月亮/比星辰耀眼的是那老矿工”,“一张张煤矿的地图上/撒下的是地质队员长途跋涉的脚印/一部煤炭书里刻有老矿工的座右铭”,通过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变化,表达了诗人在感受着工业文明成果的同时,对建设祖国的“老矿工”群体的赞美。而对于煤矿工人的不幸,诗人也表现出超于常人的悲悯心,“诗歌与其说是作品,不如说是事件,一种不断发生和持续发生的事件。”[1]在《一块煤的故事》中,黑马写下:“关于他的故事也许雷同/报纸和电视的报道已经连篇累牍/送去抚恤金的那天/我看到的镜头,是那落泪的残疾妻子/以及灯下熟睡的孩子的脸”,这种视角转换下蕴蓄的真实生活事件,投射到亲情之上,表达出作者真正关心的实则是矿工的生命安全。而在另一首《踩疼的眼窝》中他写道:“春天在回眸,煤炭耀眼/时光,迷失在一千零一次的归途中/只有矿工整夜整夜地醒着/那些一度温暖过我们的事物/我们却从未关心”,这种独语式的话语有如从诗人的心底流出,真实而质朴,读着这样的诗句,可直抵诗人对煤矿工人情感的纵深处,将底层矿工的精神品质和诗人对其的歌颂与担忧生动而形象地传递出来。
煤矿诗歌作为展现特殊地域和群体生活的载体,除了情感的倾述,还需要坚实的区域文化底蕴作为支撑,这就需要诗人处理好创作资源的现实感与诗意营造的想象关系。在《煤炭书》中,诗人善于用隐喻的手法发出记忆中煤矿大地上沉默的声音。“煤城:青春的摇篮/让春天住进矿工的心里/让挥洒汗水的青春永驻,巷道人生/让矿灯,上下求索/矿井的深度就是煤炭思想的深度”,将哲理的无限性与语言的有限性合二为一。而在一首《矿灯永远亮着》中,诗人选择具有现场感和原生态的意象,“辉映着岁月的最底层的矿灯,永远亮着/像一双双深情的眼睛/矿灯开着,开出煤层最美的莲花/开通了一条时光隧道”,如此一来,就连矿灯这样没有生命的物品,也被诗人赋予人的思想,在地域物件人化的假定性情境中,审视人的生存状态和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煤城与矿灯都是煤矿文化的有效载体,集历史、现实、地域于一体,成为诗人内心深处的精神资源和文化力量。读黑马笔下描绘的矿区景象,有更为质朴的泥土气息和更加坚实的现实力量。而现实地域里客观存在的景象,因为有了人的参与,才有了温度和色彩,也有了意义与韵味,于是有了永恒的乡愁和执着的家国追求。
二、“精神寻根”追忆乡愁故里
诗情,常常被一种立足于故土眷恋的乡愁激活。古往今来的文学家,创作的动人作品常与作家本人的情感经历、精神追求息息相关。而当诗人这两个维度上的内在要求沿着同一方向延伸发展,最终汇聚于一个坐标点时,便产生了“乡愁”。乡愁是一种对故土浓浓的归属感,“是生命难以遏制的回归本源的冲动” [2]。从苏北大地走出去的诗人黑马,他在找到诗歌书写本源的同时,也深切投注于慰藉自己文化乡愁的“故土”,此前的诗集《苏北记》就谱写了工业地域的乡愁之歌,而《煤炭书》又对其做出一定程度的延续,与此同时,这个“故土”的永恒存在,完成了诗人从城市到乡村的精神寻根之旅。
乡愁,根源于个体生命对情感的需求。《煤炭书》作为情与思交织结合的产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以感受到诗人生命情感的微妙变化。随着时间流逝和空间物理距离的改变,诗人笔下的“乡愁”,作为一种记忆的开端,改变了故土原本的地理概念。海德格尔在《人,诗意地栖居》中讲:“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3]。故乡虽不完美,却是诗人丰富精神体验最初与最深厚的来源。苏北是黑马的故乡,诗人书写的苏北既是亲切的,又是开放包容的。“每一块煤,都有生命的体温/每一座煤矿/都养育了诸多村庄/我出生在大屯煤矿边上的花园村/望着矸石山,一天天长大。”而在个体成长的情感变化里,故乡有形与无形的载体,构成了渗透在诗人血液里的“文化乡愁”,煤也是这种乡愁的载体之一,所以“亲近煤,就是亲近一种乡愁/以宽广的胸怀/阅读煤,阅读一本尚未读完的大书/读到深处,眼泪会滴进书本”,可见,煤已经成为煤矿诗人内在生命的一部分,而依托故乡的煤,作者找到的是生命的根,再通过对故乡的回味,将那份深藏于工业时代四方羁旅者心里的情愫一一点燃,给予外在漂泊的灵魂以慰藉。
黑马对乡愁的书写并不仅仅是出于写作策略上的考量,而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贴近生他养他的苏北大地,源源不断地挖掘土地、煤炭、亲人、邻里给予他的精神滋养,而生活化的细节体验加之于对乡愁的理性思索,方显得情感真挚与饱满。乡愁的构成,来源于生活,正如丁旭辉在《现代诗的风景与路径》中描述的那样:“所谓乡愁,常常只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点滴发酵而成,而生活之美好,可能也只是因为每一条寻常巷弄、街边路旁,都有我们不同时候的不同记忆。”[4]诗篇《矿灯永远亮着》就于自然朴实之中凝聚了掷地有声的乡愁思绪,“矿灯亮着,从胸中掏出桃花和明月/穿透多少黑夜与黎明/这草尖上的露水,扇动圣洁的翅膀/在煤的叙述中体悟乡愁”,诗人通过“生活化的片段”和“有意味的形式”创造出诗作的张力,这种张力强化了诗歌的乡愁特质,使其乡愁的厚重感不至于带给人压迫,抒情的轨道也不至于滑入唯美的泥淖。而在另一首《煤的丰碑》中,乡愁又呈现出由远及近,由淡渐浓的层次感,“面对矿工,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煤的乡愁,近在咫尺,像悠远的一阵风/烟雨中的一盏灯,亮了”,看似轻描淡写的诗句,实则传达了较强的艺术感染力,首先,“灯”隐喻了一种文化认同和精神寻根,其次,“矿工”与“煤”意象间的交替、转换,将主体对故乡原景的多元感念与质朴情感,内化为诗人内心图景的基本底色,蕴涵着现代人对文化故乡的精神皈依,终其一生都对诗人产生着绵长悠远的影响。
“乡愁”的印记,深深烙印在黑马身上,他反复在乡愁旅程中跋涉,在乡愁故里找寻,所抒发出来的情感就展现得既深沉蕴藉,又有较强的力量感。由“煤的记忆”到“煤矿时空”,对故土的眷恋是诗人乡愁写作的起点,“伟大的煤,借助爱的磁场/完成了梦与乡愁的嬗变”,乡愁情绪也逐渐从个人性抒怀变得有了群体性特征。真正的乡愁,是立体而复杂的,包含历史文化、地理变迁、心理感悟等多种因素,最终集中体现为一种家国情怀。
三、“存在之思”赓续家国情怀
“文学是人学”[5],作品无论以什么方式凝聚,人都是其中的价值核心和最终归宿,而家国情怀始终是个体与民族情感的伦理中心。现代诗歌里,诗人把家国情怀蕴藉在诗人个体意识对现实的层层思考当中,家和国是人的生存依靠和发展仰仗,也是人的精神指向和灵魂寄托,家国情怀作为民族群体共同的心理趋向,在不同的时代与领域里表现为不同的话语形式。在《煤炭书》中,这种饱含深情的家国情怀体现为诗人灵魂“真”与“深”的吐露。
在诗人心中,祖国永远是心中最明亮的存在。诗人们通过语言文字记录时代生活,也将个体存在之思同祖国命运紧密相连,黑马以“从一块煤里我看见幅员辽阔的祖国”为标题,以煤为载体唤起了一段关于祖国的鲜活记忆,“我的村庄,在一座煤矿的边缘/空旷的原野/恍过神秘的落日/从一块煤里,我看见幅员辽阔的祖国”,质朴的美与浓郁的情形成具有鲜明对比的诗之特性,没有时代的分别,没有空间的藩篱,诚挚的家国感怀,无需华丽的辞藻,就可以动人心弦,在读者的心灵上引起共鸣。同时,在黑马的文字里,每一道有关于祖国的印记,都代表了诗人的心灵旨归,“长长的井巷里/有原创首发的曲风/乌金的歌谣带着火焰的献词/那是热火朝天、热气腾腾的祖国/震铄古今,唱响寰宇”,他的诗行犹如一股不可遏制的情感“奔流”,这里充满赞美意味的“曲与词”都直接指向诗人心中伟大的祖国,那是他始终魂牵梦绕的精神原乡,亲近煤的时候,便是诗人家国情怀在心中满溢的时刻,井巷里贯通的文化血脉,是诗人对家国情怀的诗意传承。
现代家国情怀,存在于情感主体对现实与过去进行反思的文化现象中。黑马诗歌在文化依恋意味和精神寻根倾向上凝聚而成的家国情怀,其本身就是一种对时间感知的产物,它的产生与工业时代的历史与现实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在炉火正旺的年代/热火朝天的矿工,像一枚枚钢钎/正在缝补着共和国的棉衣/用蕴含了太阳的光泽/一次次镀亮了村庄内外的灯盏”, 诗人对时代细腻的观察力与感受力在这首《为矿山的父老乡亲树碑立传》中充分展现,并在感知中由小及大,小至“棉衣”、“灯盏”,大及“太阳光泽”,又由点及面,搭建起“乡”与“国”的桥梁。而对如“钢钎”般矿工的比喻,体现出真切的悲悯情怀,体现他始终关注人性、关注社会、关注现实的率真和温暖。另外,煤炭作为时间的见证者,这一意象的反复出现,油然带入诗人对矿区文化的依恋意味和诗人精神还乡的审美冲动。“井下的煤,我视作遍地花香/她有天使的腰身/井下的世界,也别有洞天/一座富矿,藏下祖国最真实的心跳”,“煤炭煤炭,用生命的肺叶交换春天/用炽热的肝胆锤炼颂辞/用思想者的头颅/一次次撞开了祖国沸腾的熔炉”,曾经在广裹的大地上投下巨大身影的煤炭,如今已化成一种静默的风景,悄然立于我们的背后,诗人乐于和岁月纠缠,所以常常在历史的最深最静处顾盼流连,守望或者聆听岁月的距离带来的最奇异和最独特的美,于是便有了家国情怀的凝结与深厚。
家国情怀是黑马在历史回顾和乡愁书写中最深沉的灵魂归属,不断地调动着他扎根于底层的意识和真挚澄澈的情感。“我的太阳,温暖一生的太阳/历经艰难险阻痴心不改/在地心深处,正寻找灯火通明的祖国”,充满隐喻意味的“太阳”犹如他自己的写照一般,诗人一直默默耕耘于诗歌的园地,将自己感受到的历史变迁、矿区兴衰、人生际遇细细打磨,慢慢思索,然后将之转化为刻有鲜明个人烙印的审美形态传达给大众,同时达到自我精神的升华和超越。
结 语
煤炭代表了时间的力量,也象征了时间的温度。从树到煤,煤炭的形成历经了太阳的洗礼和大海的沧桑巨变,经过无数四季的转换,再回报这个世界以温暖。诗人感受到煤炭身上的哲学,并将其运用到《煤炭书》的谋篇布局上,即把线性的时间置入圆形的结构之中,在写作上暗含煤矿从秋到春的故事循环,达到一种圆形回环的无缝衔接。钱锺书在《谈艺录·说圆》中说到“窃尝谓形之浑简完备者,无过于圆。吾国先哲言道体道妙,亦以圆为象”[6],仔细体会《煤炭书》中线索与结构安排的艺术手法,可以看到诗人深厚的写作功底和隐含着的对时间哲学的诗性探索。
煤矿诗人,搅动煤矿最初点燃的篝火,接续生生不息的工业时代的火光。每一次诗人的定格和回首,都是站在精神高处对个人经历、乡愁情绪、家国情怀的重新审视。穿越繁杂的思想纷争,写下的诗行承载历史的映像,也作为文化遗产留给后来者对工业时代的思考。煤矿诗人黑马的理想,是“让点灯的人,握紧的拳头/砸碎地狱之门/让旗帜飘扬,给天空最响亮的一击/让汗水擂响沃土/让乌金绽放光芒”,他找到了一种最佳的切入点,实现了诗歌和时代、人民的契合,《煤炭书》作为饱含一个时代与一座城市记忆的诗歌,会拥有穿越时间的价值和魅力,无论岁月蹉跎,四季轮回,还是会一再触动读者,一遍遍翻看煤矿场域里的悲欢离合。
参考文献
[1]耿占春.退藏于密[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25.
[2]张汝伦.关于乡愁四人谈[J].天涯,1997(2).
[3]海德格尔著, 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69.
[4]丁旭辉.现代诗的风景与路径[M].高雄:春晖出版社,2009:131.
[5]钱谷融.钱谷融文论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13.
[6]钱锺书.谈艺录[M]. 北京: 三联书店, 2007: 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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