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进行文学创作以来,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其间,虽有低潮,他也能主动寻求思路上的突破,继而革新自己的创作理念,完成诗学上的重新建构。黑马的创作主要集中的诗歌和散文诗领域,创作体裁的集中,让他有更多时间来思考和审视自己作品的语言特色和美学特征。工作内容主要和煤炭、地质打交道,让黑马有了更多机会接触煤、矿工和脚手架、煤矿,写“煤炭诗”,出版一本和煤炭有关的诗集,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其实,我对近些年涌现出来的“乡土诗”“石油诗”“煤炭诗”等命名,持不置可否的态度,诗歌就是诗歌,这种圈子化甚至概念化的命名,反而束缚了诗歌创作的自由与活力。在没读黑马的《煤炭书》之前,我曾心存疑虑,黑马是否会跳入“煤炭诗”的牢笼,为了写“煤炭”而故作矫揉造作之态,写应景诗,写应酬诗,直至读完全书,才发现我的疑虑有点多虑了。这是一本情感的合集,一本诗人日常生活的合集,是诗人把平素漫溢的真情诗句,一首一首捡拾起来,整理成集的合集,也就是说,是先有了自由的诗歌创作,后有的整理成集。水到渠成的出版,并不是为了应和创作而硬凑成的“煤炭书”。诗集以“卷”的形式串联起每一首诗,共分五卷,有著名评论家冉军作序,后记中黑马以《我为煤矿工人代言》为题写下了自己写作此书的感慨。和老井、陈年喜等煤矿工人笔下的沧桑、疼痛之感所不同的是,黑马书写煤炭题材的诗歌则走向了浪漫、唯美、真情和复古的书写方向,具体到文本中,我以为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美学和诗学特点:
向上的呈现。按照“一分为二”的哲学观点,有疼痛就有欢喜,有忧伤就有喜悦。和煤矿题材相关的诗歌,有老井、陈年喜写苦难、悲悯的诗作,那是他们的真实生活,来自于一线,有着对生命大彻大悟后的体会与观感;自然也会有黑马笔下的“浪漫、唯美、真情”之作,这是黑马的生活,并不矛盾。反而,我认为这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真实。一反“压抑”“悲苦”“痛彻心扉”的阅读感觉,读黑马的诗,让我相信人性的美好,感受到了生活的阳光与温暖,在营造出来的诗意氛围中,语言明快如刀,意象质朴如光,在黑马的“煤炭诗”里,你能够领略到诗人深沉的爱与浓郁的情。诗人绝非滥情或者故作深沉,而是因为生活在矿区,记录下自己实实在在的感受,矿难、死亡、悲伤那样的诗歌,已经有诗人下笔了,要想超过同时代诗人的诗歌写作,除非有比他们更深刻的生命体验或者生活经历,否则,就是依葫芦画瓢,反而写不出像样的诗。我以为黑马是清醒的,他就写自己实实在在的生活,写“苏北”,写“故乡”,正如他在《黑马的村庄》里歌吟的那样:“黑马的村庄——黑黑的村庄——空空如也/失去星辰的村庄,失去皈依的村庄/我在仰望中,泪流满面”,读到这样的诗句,谁又能说,诗人的“泪流满面”是虚情假意的呢?虽然没有老井、陈年喜笔下的深刻与悲悯,但是涌动的真情,因为“真”,同样可以打动读者的心。
我用“向上的呈现”表明黑马煤炭诗的诗学特征,是想说,黑马的煤炭诗,格调是向上的,思想是向上的,情感是乐观的,有点像矿区里的绿树或者野草,在一堆黑黑的煤中,向上的生长着,展示着生命的蓬勃与活力。诗集《煤炭书》里的诗句,也恰好验证了这一点,比如:“我歌唱,不是因为寂寞/而是因为我爱/爱这朴素的、具体的、简单的祖国/爱一盏矿灯的光荣与梦想/爱春天里的恋曲,她的模样”(《我歌颂煤……》);再比如《煤是春天的舞蹈家》的首节:“煤是春天的舞蹈家/伸出健硕的肢体,舒展手臂,腾空跃起/伴着机器的轰鸣声/在亢奋的传输带上/在春天里,尽情地旋转舞姿”;还比如:“煤情,是用黑暗制造心灵唱片的神/把青灯捻得比夜还长/泪光中的村庄,比梦还轻/夜晚,火车的轰鸣把我的沉睡唤醒/被梦想搬上火车,像火焰,像奔跑的雨滴”(《朗诵》),无疑,在黑马的诗篇中,虽然字面上写的是“煤”和“煤炭”,但稍有心思的读者都能够感受到“以物喻人”“诗以言志”的诗学奥义。黑马歌颂的“煤”,是煤矿工人的劳作,是煤炭诗人的真情,是个体面对矿区生活的真情朗诵。
作为一个农家子弟,由考学改变命运开始,然后接受文学女神的召唤,黑马一步一步用自己坚实的笔,书写着生活。他保留了一个农家子弟质朴的真情,同时,面对着生活的不公与悲愤,他依旧坚信生活的美好会替代那份隐痛或者阵痛。也许有自我安慰的心理暗示,但是,更多的则是一个诗人对于美好人性的固执向往。黑马继承了古典文人乃至他的故乡——沛县人文的精髓,那就是以王者的胸怀看待万事万物,以汉风的豪情吟诵古今诗篇。自然,“煤炭”题材的书写,是他这份豪情吟咏中的一部分,向上的呈现里,就会有着某种机缘上的重叠。黑马的诗作在阅读上几乎不设置阅读障碍,意象鲜明,虽然语句通畅,诗情澎湃,但却没有口语诗的随意,这也验证了他的书写立场,那就是,以个体经验的真情寻找写作意义上的普遍性,达成和阅读者心灵上的默契与配合。黑马用一种格调上扬的姿态展示汉语诗歌的立场与情怀,洋溢着古典气韵,又有着本土经验和现代诗学的美学折射。相得益彰,美而不乱。
向下的开掘。如果仅仅以为黑马的诗歌一味地上扬,而不接地气,就有点以偏概全了。在近三十年的诗歌创作中,黑马始终秉持着认真与勤恳的创作态度深耕自己的诗艺。尽最大能力去丰富自己的诗歌创作,不重复自己,不重复他人,精益求精,从优秀诗歌中汲取技巧与营养,以阅读养创作,以交流拓宽创作视野,同时和胡弦、丁可等优秀诗人相互切磋、交流,黑马“向下的开掘”既有现实的悲悯意识,又有写作上的突破与灵魂上的追求。在《煤炭书》中,有不少诗篇折射了这位不仅赞颂生活的美好,而且贴近生活的真实,记录苦难与矿工艰难生活的煤炭诗人的同情心与悲悯心。黑马对底层生活的记录与描述,更想引发读者的思考,引发关于生命真相,关于生活真相的思考,而不仅仅是呈现后的一种情绪释放。由于诗人生活、工作在矿区,在拥有第一手资料的同时,如何建构与解构,如何重塑与再造,黑马在思索的同时没有忘记自己的诗人使命。他的诗歌,总会在诗句里设下疑问,然后引导着读者跟着他设下的疑问产生联想与心绪上的启发。
比如《下到煤巷的深处》:“下到煤巷的深处/你才会懂得真正的生活/那些上升的、下降的风,那些破碎的时光/烫伤了多少黑夜和黎明/翻滚的力量,势如松涛/如闪光的星辰摇撼着颤抖的大地”,不用多言,诗人用真情的诗句展示了“下到煤巷的深处”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这种体验,是切肤地真挚,伴随着孤独、寂寞、寒冷和真实;《八百米深处》这首诗,则将矿井下降的深度调至更深的距离:“在荒谬的生活中间/是煤,一再教我学会了敬畏/黑色的煤是我眼中幸福而绝望的金子/在煤海的深处/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岂止是在写煤,就是在写煤炭工人的真实生活,两相对比,地上的凡俗生活和地下的孤寂生活,是两个世界的两种镜像,感恩凡俗生活的宁静,是无数人奉献后创造的宁静,是以“矿工”为代表的向下攫取光明的人贡献了自己的热能与热量;而《一千五百米深处的活字典》则写出了新奇的感受:“每一次黑暗中的跋涉/都是一次生命的洗礼/披荆斩棘,呕心沥血,以匍匐的泳姿/撰写出一部工业文明的活字典”,从煤巷下降到八百米,再到一千五百米,不仅仅是距离上的向下,还是心灵上的向下,是生命体验的向下,诗人黑马,做好了亲近诗歌真相的准备,亲近矿工真实生活的准备,所以,他向下的姿态有着决绝的勇气与力量。
同时,黑马写煤炭,一直没有在“煤炭”这个单一的题材上做意象的重复。他将“煤炭书”的写作背景置于“苏北”这一意象的布景里。在大苏北的平原上,展开自己美学和诗学上的想象。这也是黑马诗歌的浪漫所在,因为长期在苏北生活,对苏北的热爱与忠诚,远远超过那些异乡来的过客。众所周知的原因,国内的煤矿,大都是先有矿,后有工人劳作。很多煤矿工人有着背井离乡的经历,从天南海北云集到矿上展开作业。这也是很多煤矿诗人在书写“煤炭诗”时,既有生活上的艰辛描述又有离乡的哀愁记录,双向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有着复杂而艰深的体会。黑马则是深耕苏北这块土地,土生土长的苏北人,这样,得以在童年的记忆,少年的经历以及原始的对土地的崇拜和图腾精神的建构里,审视“煤”这个 意象,从而让他笔下的“煤”更有着素朴的回溯,且由于诗人能够感同身受理解乡情乡亲的苦痛,而让诗歌有了更为浓郁的怀乡之情。
汉诗的光芒。诗集《煤炭书》,完美践行了黑马的诗学观:“提倡独立、自由、创意、简洁的诗歌,主张回归汉语诗歌的民族性和传统,同时萃取西方现代诗艺术精湛的技法,古今贯通,中西合璧,赋予中国当代诗歌新的元素、活力和辽阔的气质,坚守在人民中间写作,为人民代言,保持诗人在时代中特有的启示、纯粹与担当,旨在传承汉语诗歌艺术魅力,并试图抵达‘大诗歌’的境界与高度。”
黑马写下自己的诗学观,同时也在践行自己的诗学观,做到“知行合一”,实属难得。整本诗集,似乎也在朝着恢复汉诗的民族性传统的方向上靠拢。我在阅读的过程中注意到,黑马化解大词运用主旋律意象的能力有着自己的心得和体会。这些在很多诗人看来根本不可能入诗的词语,在黑马的诗歌中却有着非常合适的位置,将抒情的风格恰如其分地嵌入其中,将情感合理地楔入肌理,整首诗的气韵就显得平和而唯美。黑马的诗歌语言是平实的,平实的语言背后浓缩着诗人的真情。借由诗歌传递出他对生活的热爱是真挚的,他对矿工的赞美,对“煤”的赞美,对风景的赞美,都有着非常动人的艺术感染力。鲜活的词语,在黑马的笔下跳跃,强烈的代入感,让我身临其境,也会情不自禁地歌吟与传唱。诗意萌发的地方,恰恰是风景产生的地方。黑马将“煤”的诗意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不再是苦情的,挣扎的,甚至带有着个人情绪上的不理智,反其道而行之的写作,则让黑马诗歌呈现的是春天般的温暖,这种温暖带来的是希望,是力量,是美好人性的一次次精彩的呼唤。当人们读完黑马的诗,会情不自禁地去吟诵,从而验证,黑马的诗和“歌”有着逻辑上的联系和古意上的契合。
自媒体时代,诗歌的传播途经更加便捷,各种类型的诗歌轮番登场。汉语诗歌站在了时代的十字路口,诗人为何写诗?如何写诗?写什么样的诗?不仅仅是诗人所要面对的问题,其实也是每一个诗歌从业者所要面对的问题。黑马的诗集《煤炭书》,之前书名为《乌金记》,因为种种原因遂更名为此名。虽然写作煤炭诗已经有不少年头,但是真正把煤炭诗结集出版,在黑马的创作生涯中,这是首次。在诗集《煤炭书》中,我的怀旧思绪和怀古之情一次次被激荡出来。黑马的诗歌中,表达了不少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呼应。同时,对于古典诗歌的意境再造和运用,也有着自己的美学倾向,像《炉中煤》是对郭沫若诗作的隔空唱酬:“我沉醉于此——/煤的光明、煤的炽热、煤的宽广之中/那通向黎明的/——全人类的自由!”,像《关于煤的十七个童话》,以短句或者小令的形式,书写了对“煤”的咏叹;像《浴火之煤》:“煤矿,像明月依偎着我的一生/每一块煤都很安详/在袅袅的炊烟里/从家谱里走失的人正赢来浩大的春天”,用浪漫主义的笔调,写出了煤燃烧着的热情。
通读诗集《煤炭书》,我更愿意相信这本诗集是一曲交响乐,带着矿山的深沉与静穆,穿越云层,在耳边奏响。黑马把煤炭诗作爱人、朋友、亲戚,继而抒发心内的情感,这些诗歌有的写作在九十年代,有的写作于疫情期间,但是收集在一起,却有了恒久的感动与光芒。随着新能源的推广,终有一天,以煤炭石油为代表的消耗性资源会退出消费市场,但是煤炭贡献的价值,煤炭诗人贡献的价值,定会在时光的册页里留下深刻的足迹。审视黑马的诗,我有时在想,他能否写得再深刻一点,或者古典意境的化用再宽泛一些,对细节的描写刻画更准确一些,或者就像老井、陈年喜那样,书写疼痛与悲情,可是转念一想,那还是黑马么,那还是黑马所写的煤炭诗么?也许,正是因为黑马诗歌的独特性,才成就了黑马诗学观的存在。别林斯基说,诗是生活的表现,或者说得更好一点,诗就是生活本身。黑马的生活对应着苏北大地,对应着苏北的乡愁,也对应着黑马的煤炭诗的诗学观。所以,黑马煤炭诗的浪漫唯美元素,是自发的,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同时,他笔下的那些大词,也带有黑马的体温和声音。我在《煤炭书》中感受到的,是一个诗人用生命体认矿工世界的过程,是情感的燃点和沸点爆发的过程。在煤炭这个意象世界里,黑马完成了生命和灵魂的皈依。黑马和他的煤炭诗,会沿着汉语的诗歌传统继续书写下去,有理由也值得读者去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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