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行走在归乡路上的草叶（组诗）

李洪

1.锯锯草

别叫出声来。我只悄悄站在你身旁

翻看你行囊里

是否还保存着我留下的信笺

故意折叠成锯齿形状

双面尖利，会在没有月光的夜晚

同时触痛彼此从未打开的结

别叫出声来。我看见了

你睫毛上残存的泪痕

为你挡住身后的仆仆风尘

你也拒绝拿出当初约定的香囊

让我带走

别叫出声来。在星星翻过山脊之前

我要带你离开

不会告诉忙碌的母亲

也不会让经过的山噪鹛看见

被风吹通的牙龈，留下了旧疾

你会细心为我治愈

2.猫爪儿草

我是隔着没有玻璃的窗

目睹老猫从断墙上纵身跃下

逃进菜地边的草丛

再没出来。那天晚上

父亲无疾而终

母亲是在父亲头七的早晨

在老猫藏身的地方

发现那丛开着黄花的植物

用它治愈了多年的偏头痛

3.螳螂花

螳螂嵌在童谣尾部

飞进了消失的麦田

只有几朵形似的花

守在杂草从中

等我

4.彩叶草

在春风里沦陷。零碎了许多颜色

只因蝴蝶在梦醒之前飞走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不知道悬在头顶的刀

会先削痛哪一片孤独

5.常春藤

茎切成段，加几片风干的叶

按父亲传授的方法

兑水，捣饬

敷在时常作痛的关节处

治疗陷在骨间的风湿

常春藤，就是长在半坡青石旁那种

被我移载到鸟语触碰不到的露台

也许，水土不服

长势一直不好

在我怀念父亲的时候

会和我挤在一起

瞭望远方飘来的云朵

还是那种常春藤

还是那种方法

没有治愈我的风湿

痛一直深陷骨间

拔不出来

6.又见桐花

早已看见了你

在距离归途三尺开外的崖畔

不必夸张地把风举在头顶

我记得你低眉含羞的样子

不必让两只热恋的蝶儿过早离开

与你站在一起的女子

曾经把其中一只许配给我

不必反复摇荡挂在空中的铃儿

我的耳边，还响着你送我离开时

不小心说漏嘴的话

7.三叶半夏

一只蚂蚁，占据了一片叶子

它的身子，压住了我

多年前遗落的半段唱腔

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惊动

它打量我的眼神

接着是一滴朝露，泊在

最大的叶子上

还保持着我离家时的姿势

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

我知道，只有它

能濯净积在眉间的风尘

而我只想靠住第三枚叶子

怀念未能应约的蝴蝶

一生啊，不及半夏自由

跟它站在一起

流泪，狂笑，摇曳

听风低吟

8.蓑衣草

蓑衣随父亲陪葬

只留下草，陪我站在路边

为父亲诵经，招魂

那只曾经爬在草尖

等待父亲路过的蚂蚁

没有如约赶来

9.地锦苗

母亲断定，羊的死亡

与地锦苗无关

可父亲愤怒的唾沫

早已经淹没了

想要分辨却未及开口的唇片

红了，又紫了

只是隐忍的一种

由浅及深的转变

我必须带它离家出走

以此化解这一场冲突

10.断肠草

背负了一世污名

却从未主动戕害过谁

我的同情

没有换来三叔和族人的善解

不得不隐姓埋名

把它安置在最隐晦的地方

离家的时候

只有母亲和它站在一起

目送我翻过山岗

11.小蓬草

田边寻你，你却去了溪边

到了溪边，你又躲到了山坳里

何必如此矫情？我何曾

迷恋过你小家碧玉的样子

只是想问问，那个扎着小辫

跟你站在一起

为我送行的女孩

去了哪里

12.龙葵

试图包围村庄。父亲几声吆喝过后

退守到了田边

从此不敢再生逆意

野海椒，黑星星，野伞子

反复使用几个化名

本名隐藏很深，不轻易示人

有时开成白蝴蝶的样子

戴一顶黄色帽子

诱惑不明真相的孩子

13.车前草

拨开旧时光的凌乱

细细地看，你还是那般纤瘦

站在篱笆墙外，母亲看得见的地方

一寸寸温润着清明时节的雨

空着的窗口，再无拨弄风铃的背影

风还在替春天和村庄坚守

扬尘落尽处，除了你匍匐在脚边

已没有送行的人

车前草，必须把你的俗名

楔进零下一度的骨间

以期某一天

治愈我流浪路上的肾虚和尿频

14.三叶草

风干在玻璃上的三枚叶子

只是怀念的另一种表达

虚度了几个晚上

也没能在诗经里找到踪迹

这个春天，被消弭了大半

终于听闻你长出栅栏的消息

从春分念叨到谷雨

一场久别重逢的演出

终究没有莅临

蘸几滴蓝黑墨水，画出你风骨里的傲娇

无需着色，也拒绝

与蒲公英和芨芨草站在一起

你已被母亲宠得忘记了谦卑

定下了日子

我看见了你手指的方向

15.铺地草

蜷缩在墙边，举着几朵蓝花

试图引诱羊角辫女孩

绒毛白得扎心

掩住了深藏的善意

来不及辩解，她的母亲

挥刀斫断了留有旧伤的左眉

跟我走吧，到小溪边

聆听芨芨草与风对唱

也曾失意的蒲公英

愿意接纳你站在它身旁

16.五节芒

割伤手指留下的疤痕

在午夜一个人喝酒的时侯

依然会隐隐作痛

有时倚着累了的灯柱想你

那些流浪的灯影

终究不会在空旷的五月

开出你的样子

别在即将归家的路边等我

父亲赶来的羊群

把我隔离在三米开外的桥边

反复提及疤痕，以及你太过招摇的性格

不允许你靠在我肩膀

蝴蝶来过。知更鸟也来过

我也即将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