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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口

来源:作者:黄爱华时间:2022-09-05热度:0

桃花口

 

桃花口不是地名,也不是单指什么物。

桃花口是指桃花要开或已开的关口时节。它只是石村人口中的一句随语。村人用它来安排一年四季,或是一粒种子的播种时间。

比如说苞谷苗、洋芋、瓜果秧苗,在田里看着见风长,怒蓬蓬的,一天一个样,几个凑一起扯白聊天,讲起庄稼,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时间下田、移栽,挠挠头,然后说个大概:我记得好像是桃花口里下的田。要记住某个人离家或者干了什么事,也是一句:好像是在桃花口里。

桃花口,就替石村记住了零零碎碎的日子。

而被桃花记住的村庄自此就有了色彩。

这时节,就连太阳,也如一朵硕大的桃花,喜滋滋地开在半空,把村庄射成了一块琥珀。村上的房子、树木,正蓬勃生长的植物庄稼,一个个就成了琥珀里的标本,骄傲地展示着生命的美丽与隆重,村庄也就有了厚重的底气。

太阳底下的万物,此时也是缤纷五彩。桃花自是不必说,开得粉艳。你瞧那一树树的粉,纯粹得无半分杂质,把个粗眉粗眼的村庄都衬得粉嘟嘟的。

乡村的桃树,都长在吊坎上,很少有平坦的,似是验证生命的坎坷与成长的不易,土壤与肥料更不敢奢望。可是不影响它开花,季节一到,不管不顾,开得没心没肺,要多灿烂就有多灿烂。

这是个迷人的季节,只要一朵桃花,就让整个村庄沦陷。

村庄口吐芬芳,开始在这沦陷里沉迷、旋转。

各种鸟儿已经开叫。阳鹊是最早发声的,它衔着萌芽的春天到来,叫醒了沉睡的村庄。阳鹊也是村上的报喜鸟,它一开嗓,万物生发,整个村庄就都有了精神气。

在阳鹊的带动下,鸟儿一天天的就多了起来。整个村庄都被鸟声覆盖,各种鸟言鸟语就成了村庄的代言。

还有一种会吵架的鸟,我们叫它黄布罗,个头比一般的鸟稍大,翅膀两边带嫩黄色,常常在高枝上粗声粗气地叫着。

在坡里做活路,黄布罗就在头上叫喳喳,一声声叫着,我听不懂它在叫什么,母亲说它在叫自己的名字“黄布罗黄布罗,”真是一只极度自恋的鸟。看它飞来飞去,显得比我们还忙。农事实在是又烦又无趣,就找黄布罗吵架,恶声恶气地喊:黄布罗黄布罗,你个背时鸟,讨死万人嫌。或者就指着它直呼它的名字:黄布罗、黄布罗……一声比一声高。

它好似听懂了,鸟毛倒竖,在木梓树上上窜下跳,喳喳哇哇,颇有几分恼怒之意。

其实它是不是真的会骂人,骂的什么话,我是一点也听不懂,也不相信,可是经过母亲惟妙惟肖的翻译,我就觉得它是这世界上最会骂架的鸟了。母亲说,看嘛,它骂你背时三(倒霉鬼),张失忘长(三心二意),不好生干活……支愣起耳朵细听,黄布罗在树上一长窜的叫声,还真似这个音,母亲的这通翻译,也让我心生怒火,指着黄布罗跳着脚骂“黄布罗,丑八怪,好吃佬……”这个骂得有点冤,人家这时明明啥都没吃。

大人们一边笑得东倒西歪,一边还给我添油加醋地翻译着。

吵得口干舌燥,回头一看,满坡的活路一点都没耽误。

我们如果有闲心,就能跟黄布罗吵上一天的架。这还不算完,如果真把它惹毛了,这家伙会跟随我们一直到家,然后停在场坝前的柿子树上,望着我们喳喳哇哇,我们吃饭的时候它吵,我们喂猪的时候它吵,一直吵到天黑才罢休,如同村上骂架的泼妇,大有非赢不可的架式,所以按母亲的话说,没事就不要去招惹黄布罗,它比婆婆针都利害。

可它们明显比婆婆针数量更多,满坡满岭都是。

讨嫌它们也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它们喜欢叼刚出土的苗苗:苞谷苗、秧苗、黄豆苗……只要是刚钻出土的庄稼,出来一茬叼一茬,把那些嫩芽芽全部扼杀在春天里,也把村人的希望扼杀了,人们伤心啊,只好不停地补种。

好不容易等嫩苗钻出土,还没来得及看春天一眼,就又被鸟叼了,实在没法,就在田坎边扎布人,红裤子绿棉袄,甚至是小屁孩的围兜,只要能吓到它们,统统挂在竹竿上,风一吹,这些布人在田里指手划脚,却又显得不伦不类,那是因为村人扎得太马虎,就是一横一竖两根棍,不过没关系,只要它能赶走鸟就行。

晚上从田间走过,那布人呲牙咧嘴,还真能唬到人,所以吓鸟还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只要庄稼过了那个嫩苗的时间,它们就不再叼庄稼苗了。

不过这代价有点大,差不多要补两三茬种子,才能让这些嫩苗拥有一个春天。

而这春天已快接近尾声了。

所以在村人心里,对这些鸟的感情很复杂。对它们,有一个季节的恨,也有一个季节的爱。

夏天一到,它们能啄庄稼叶片上的害虫,还很环保,不伤庄稼。所以,每年秋收过后,村人会有意无意地,漏掉一些颗粒不是很饱满的粮食,让鸟啄食,以表谢意。

还有坡上那些高大的果树,果实成熟之后,村人也是摘一半留一半,高处的让给雀鸟,低处的自己得,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遵守村上的信条:做人做事留有余地。

在村庄的默许之下,久而久之,鸟儿也就成了村里的一份子。即便它们是以飞翔的姿态,对村庄若即若离,但是随着季节的召唤,它们还是会如约而至。

如同一朵花的花期般准时。

它们也如同一朵花,点缀着村人的生活与生产。

尽管我们吵不赢黄布罗,不过我觉得,这黄布罗还是没有太阳利害。桃花口里的太阳,晒不得,桃花口里的庄稼,长得好。这是村人经过日积月累,风吹日晒,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在桃花口里,连太阳都是有故事的。

桃花口里的太阳,比不上六月间的太阳那么火辣辣的,但是所有的热和晒都闷在身体里,憋着找不到出口,有一种人让眩晕的感觉。我就是那样,六七月的大太阳晒得,但三四月间的闷闷太阳晒不得,一晒就要流鼻血。还有村人的那句口头禅:桃花口里的太阳,把人晒成一张黑皮。

你还真是不得不相信,每逢三四月份,村人都是顶一张黑黝黝的脸,把好不容易冬天闲下的一点细皮嫩肉晒成一层红皮,然后再经过灼痛、死皮过后,转成一张黑脸。

黝黑的人脸在粉红的桃花下,不突兀,倒有几分趣味。

不过自己倒还是有埋怨的,云二姐拍着自己的脸:“这着哒,桃花口里的太阳哎,把我晒成了一张糊锅巴。”村人打笑她:那你去买点美白护肤的,一擦就白了,就像电视上的那些明星一样漂亮。云二姐撇撇嘴:算哒,搞劳动的人擦那么白搞么子,浪费材料。众人笑得前俯后仰。

人面桃花,是这大地上的最锃亮之色。

正是在桃花口里,英俊的三哥带着新处的对象回村上了,这消息犹如一朵含苞的桃花,“嘭”地一下就把村庄绽开了,要知道,在那个婚姻以媒灼之言、父母之命为尊的年代,自由恋爱是一个新鲜的词,仿若一枚新鲜而淌着汁液的花瓣,在微风中小心翼翼却又张扬骄傲,一下把村庄薰得目瞪口呆。

三哥和他的女友从对面的山梁上下来,弯弯拐拐地走到我们放牛羊的地方,那女孩穿一身湖蓝的碎花裙,就像是草丛里扇翅的蝴蝶,咯咯笑着从我们面前路过,我们躲在一棵偌大的桃花树下,只闻得香味扑鼻,脸憋得通红,却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为何,那种浪漫一直盘踞于我的脑海,它飞越了村庄的重重千山,在久远的岁月里流连忘返,直到现在,看着桃花,我就想起了爱情的样子,那若桃夭般的年华。

这一朵恋爱之花,不出意料地遭到了大人的反对。二婶不让三哥进屋,说那女孩是城里人,拿不起挖锄挑不来粪桶,怎么在农村呆得惯哩。还有一层委婉的意思,认为那姑娘的长相配不上三哥。三哥昂着头,如同一头倔强的牛,说什么也不听二婶的话,气急败坏的二婶嗓子都吼哑了,最后把他们撵出家门,我们战战兢兢地躲在花树下,看他俩手拉手离开了村上。

我们惆怅的目光如同凋零的花瓣,落了一地。

也不知是哪一个春天,村上的桃树刚打花苞,三哥和他女友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个玉琢粉妆的小人儿,把在坡田里忙活路的村人呆在了原地。

二婶背着猪草,一打杵歇在路上,脸色铁青,待三哥把怀里粉嘟嘟的婴儿抱至她面前,看着那粉嫩如玉的脸庞,二婶紧绷的脸色倏地软下来,手忙脚乱地接过来,笑得合不拢嘴,最后就是忙前忙后的服侍。

村上人后来打笑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哦。”二婶抚着小孙女如花的脸庞,满心涨满柔情:当时脑壳达铁(不开窍)嘛,没转过来弯。

那个穿碎花裙的女孩,后来我们叫她三嫂,只是她从此不穿裙子,在山路上把自己走成一阵风,在村上把自己走成了一名能干人。

多年后,我们提起当年的情形,三嫂手撩乱发,粗声粗气:“真的吗?你们肯定记错人哒,我有那么斯文嘛,”然后风风火火地离开。

身后养殖厂里传来群猪的嚎叫声,该给她的百余头猪喂食了。

那太阳下的背影让人眼皮子发花。

而这让人眩晕的太阳,却是庄稼最有营养,最长势旺的时节。

比如说苞谷、洋芋、丁豆,那长势,嫩头嫩脑的喜煞人。想起小脚奶奶挂嘴边上的那句口头禅:“这嫩妖妖的噢。”

这是对生命最孤绝高尚的赞美。

谁的生命不妖娆?

不知为什么,奶奶的这句话总让我想起田坎上的狗尾巴,混在稻田的稗草,那种微小的生命,把命运、毅力、勇气与热情注于一身,躲避着农药、除草剂和村人的锄头,即使失去性命都要让自己灿烂一回,这般的不屈不挠,该拥有一个怎样明亮璀璨的季节?嫩妖妖,就是对所有努力生长的生命最磅礴的表达了。

对了,还有春茶。

茶叶的磅礴气势在村上是最夺目的,都只能用浩荡来形容了。

一眼望过去,是茶园。再一眼望过去,还是茶园。

似乎是在逼迫你,让你的眼里除了茶叶,再装不下其它的。

看吧,第一茬新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时节的茶叶,是清明节前后的茶叶,嫩油油的,村人叫它“白毛尖、笔宝子”,那是刚发芽,还未散叶的茶叶,还有一层绒绒的毛,犹如初生的婴儿般娇嫩。

制好后的茶叶清新甘冽,为茶味之最。价格也是采茶之中最贵的时段。

天还未亮,村上的茶田已是热闹起来。

母亲也拄着打杵出坡了。母亲说,摘茶要越早越好,“要不然太阳一出来,那点嫩芽芽我这老眼就看不见了。”

而像我这号近视眼,是根本看不见茶芽在哪儿,只觉得眼面前绿汪汪的一片,手伸出去却碰不到一丁点,对于我来说,摘茶是无异于在太阳底下找针鼻眼,要多困难就有多困难。我攒着劲、咬着牙摘一天下来,晒得脸烫腰酸背疼,秤上一称,不超过一斤,还没我那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摘得多。

我揉着腰,脸更红了。

我们也劝母亲不要摘茶了,反正也不依靠卖茶来维持生活。但母亲抱着“荒废了可惜,摘到一两是一两”的态度,坚决地在茶田忙碌。

梅子姐摘茶是村上手脚最快的,两只手像梭镖,一天能摘几斤鲜茶。当然,收入也是可观的,一天能卖几百元。这揣进兜活洒洒的钞票让她干劲十足,从清早出坡,直到太阳落土才回家。一季茶叶摘下来,就是几千元的收入。而且按她的话说,投入成本又小,只需把自己一天的生活解决了就行。

自首次疫情出现后,她就没再出去,她说,往年在工厂,一个月累死累活加点加班,全勤上班,刨出个人开支,一年下来也就剩点零头,现在在家又自由,空气又好,自己哪天有点不舒服,想搞活路就搞一下,不想动就不去出坡。

按她的话说,躺着赚点生活费算了。

在农村,这可是一笔不菲的生活费。况且茶叶也不止这一季。

山乡多茶,“硒茶”是这些所有茶叶的统称,不过,村人还是能分清这里面的品种,长期摘茶的人们,都成了半个“茶专家”。说起茶叶,一定会给你讲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

比如什么“福鼎大白”、“龙井一号”、“春播绿”……这些茶叶的汁液如何、口感何样、色泽厚薄,他们都一清二楚,如数家珍。

一片茶的苦涩和芳香,不只是在古香古色的茶室,音乐袅袅的韵味中,水的沸腾和舌尖的品尝才能懂得,更多的是,太阳下晒黑的皮肤,指尖上渗着汗水的触摸,那知茶懂茶的意境,才更具穿透力。

二哥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忙起,忙着给茶树剪枝,施肥,“把它们服侍好了,来年才有盼头哈,”二哥的这个盼头,让他和二嫂从开春就开始忙起来。那茶叶,也怪,头天明明已经摘过了,可是第二天,它又钻出来了,摇头晃脑,得意极了。

于是,二哥和二嫂就天天在茶园里“打滚”,整个茶园摘完一道,转过身又可以摘了,让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得,摘得他们腰酸背疼,呲牙咧嘴地喊着累,可我分明看到那一脸的高兴藏在皱纹里,透着几分狡黠。

这真是一种让人甜蜜的忧伤。

太阳慢慢往山坳里落,满天的云被这余光涂成一朵朵描金的花,嗖嗖地在天上开。

收鲜茶叶的点上已挤满了来卖茶叶的人。称重、报秤、点钱,人声鼎沸,哈哈声一个比一个大,笑得比屋后那一朵朵桃花还要灿烂。

村庄在这片桃红里一点点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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