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阿尔泰山,山势慢慢舒缓柔曼。天空碧蓝,白云如絮,低过山峰。
阿尔泰山脉的地理位置这样解释:阿尔泰山脉位于新疆的北部,新疆位于中国的西北部。
边陲之地,苍茫幽远。这种天高地远,与现代都会拉开了距离,连植物都生长得纯粹而干净。高山阻隔,这里才有秘境般的美景。比如眼前这海洋般的向日葵地。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同行的导游指着窗外的大田说,我们这儿有个作家叫李娟,她笔下的向日葵写得最有味道了。
就这么一句话,把我拉向了那个夏天,手执一本《遥远的向日葵地》,其中清新、活泼又幽默的文字一下子吸引了我。北疆,在我的世界里一直是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李娟把它写活了,更让我读懂了平凡人的不易和坚韧。李娟的妈妈在阿勒泰戈壁草原的乌伦古河南岸,承包了一块200亩的向日葵地。她们母女俩,还有叔叔,一起在向日葵地劳作,盼着收获。这自然是一段艰辛同时又充满奇迹的耕种生活。向日葵地历经黄羊啃食,毁了再种,种了又被毁,三次补种,又接连遭遇干旱、虫害,直至收获,中间是微弱的希望和漫长等待……
后记中,李娟说:“向日葵有美好的形象和美好的象征,在很多时候,总是与激情和勇气有关。我写的时候,也想往这方面靠。可是向日葵不同意。种子时的向日葵,秧苗时的向日葵,刚刚分杈的向日葵,开花的向日葵,结籽的向日葵,向日葵最后残余的杆株和油渣——它们统统都不同意。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如果是个人的话,它是隐忍而现实的人。如果是条狗的话,都会比其它狗稳重懂事得多。但所有人只热衷于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辉煌瞬间,无人在意金色之外的来龙去脉。”
不由地跟着导游的解说神驰。盛夏过半,还不是向日葵顶着灿灿圆盘的最佳时日,却已有大部分的花朵向着太阳露出了笑脸。无边的碧绿衬着闪闪的金黄,对比强烈,耀得眼睛睁不开。
新疆广阔的土地,若是都种上向日葵,该是什么样的景象?汪曾祺老先生在《天山行色》中发出这样的慨叹:“这么大的地,要是有水,能长多少粮食啊!”
除了水,太阳是新疆的神。万物生长向太阳。观感最直接的当属向日葵。我见过或种过的植物,大多开黄色的花,黄瓜、丝瓜、苦瓜、西红柿,还有油菜花,我自己这样解释或者认为,黄色更容易招蜂引蝶,有蜂蝶帮忙授粉,更容易结果。当然了,这样的观点还有待考证。置身在无垠的向日葵花海中,无数颗花盘向着一个方向盛开,仿佛在对着天空说话。花海的背景是青绿,是白云,远处的阿尔泰山脉时隐时现,默默作了这耀眼景色的点缀,这正是我想看到的雄奇,就像进入了童话现场,又像进入了梵高的世界,曾经脑海中惊叹的画面,在眼前一一展现,个个圆盘们随阳光、风向、气流、时间的变化而变幻着色彩与形态。
如果梵高看到北疆连天际的向日葵会是什么样?
面对如此大的花海,我们竟见不到蜜蜂。导游说,蜜蜂早完成了授粉过程了,可惜你们没见到那几天,成箱的蜜蜂嗡嗡嗡地那才叫忙呢。向日葵是靠蜜蜂和昆虫传粉来完成授粉结籽的。据导游说,专家们做过试验:有蜜蜂和昆虫传粉,空壳率14.8%;无蜜蜂和昆虫传粉,空壳率为85.8%。一般每5亩地放1箱蜂可增产15~20%。
向日葵适时收获非常关键。收获过早会影响饱满度,过晚,食葵会发生落粒,油葵会遭受鸟害。葵盘背面和茎秆变黄,籽粒变硬,大部分叶片枯黄脱落,托叶变成褐色,收获的适宜时期到来。导游说,葵棵成熟季,大田里的繁忙景也是一个大场面,那沸腾的场景更让人心里暖暖的。传统的收割,是人工把葵盘拧下来收回家晾晒。现代化的成片收割是先人工砍头,把葵盘向上插进葵棵,晾晒几天,这时齐齐的葵棵大约距面60厘米高,自走式的葵花收割机一趟一趟开过,便全部归仓了。
年少时,我家院子里种向日葵,做篱笆用。盛春天,沿着矮矮的土墙点上一粒粒种子,润点水,不久,有好事便呼之欲出,两片对生的小绿叶冒出了头儿。鸡和鸭们好奇,啄食几下,觉得无味,松了口,小叶子便缺去一角,但挡不住它们扎根。浩荡的夏风一吹,它们马不停蹄地窜着个儿,一天一个样,一不注意就顺风顺水地窜老高。“有苗不愁长”。这是我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她是在说葵棵,也是在对长身体的我们说。葵杆变粗变壮,渐渐木质化,鸡们鸭们再也奈何不得。阳光如瀑,一排葵杆营造出一片清凉的秘境,是我们也是鸡鸭们乘凉的好地方。
眼见着向日葵棵开花现蕾了,开始顶了花盘,开始结籽了,开始坠坠低头了。不等籽粒结实诚,我们已抠下多半个花盘的籽进了肚子。待到花盘沉甸甸地几乎摇摇欲坠时,砍下晾晒在院子里,搓出黑白色条纹相间的粒籽,大头圆小头尖的瓜子个个诱人,“矩卵形瘦果,果皮木质化,灰色或黑色”。从幼苗到粒籽入仓,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向日葵真是深藏不露啊。
晒了几个晌午,瓜子嗑起来嘎嘣嘎嘣。粗壮的葵杆仍然挺立着,也不砍去,依然看家护院。
面对着浩荡的葵海,我吧唧吧唧嘴巴,嘎嘣嘎嘣的声音就响在了耳畔,生出的冲动就是,真想在这里等,等它们成熟时,搂着它们嗑瓜子。我迷恋新产下来的葵花籽的那种原始、生涩、略带泥土的味道。这味道还真说不清,因为塞满嘴巴、鼻腔甚至喉咙的时候,大脑忽然就不再转动了,任由这味道弥漫,希望这味道长久再长久。如果不是瓜子粒太小,剥嗑需要工夫,我会像饕餮一碗红烧肉那样大口大口吃。红烧肉?它怎么能和葵花籽搅在一起。车前子说:“林良的画与恽寿平的没骨花相比,就像卖肉的与卖兰花的坐在一起。”
冬天仓房里储存着一口袋葵花籽的日子很难熬,明知道那是过年时炒来待亲朋,明知道娘的话不能不听。可就是按捺不住小手,偷偷伸向口袋,心里发誓:只抓一小把,娘看不出来。可吃完一小把,馋虫勾了出来,不由地又去抓,哗啦哗啦,小手在籽粒里张大,攥紧,根本停不下来。慢慢地,大口袋陷下去一大截。娘其实是知晓的,只是不说而已。每次吃完瓜子,从嘴里哈出的气都是生香清新的味道。在生香清新的气息中,娘肯定会偷骂上一句:“馋嘴的丫头。”还好,口袋还有多半截高时,年就到了,可以美美做一个梦,或大吃一顿了。炒熟的瓜子装满了盘子,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吃啊吃啊。
只是我不喜欢炒熟的瓜子味,太香了,完全没有生吃时的那种原始味道。有时,央求娘炒得欠一点火候,这样吃起来,既有生瓜子的香,又有热烈的炒香味。
城市生活多年,超市里卖的散装袋装瓜子都是炒熟的,什么盐味,五香味,蒜香味,还有丰子恺先生说的“非甜非咸”味的,很少有卖生瓜子的。为什么不卖原始状态的瓜子呢?生瓜子是含着温暖的,含着火焰的,不比炒熟的味道更自然纯正?也许人们喜欢热烈的变化之后的味道吧。我想我是带有偏见的,这种偏见以至于影响到我不爱吃炒花生炒芝麻。听到一句吃生花生米的话,我都视其为知己。一次饭桌上,说起胃口来,有人说,他常是吃了刺激性强的东西,比如大蒜韭菜,会反酸水,烧心,旁边的一位不熟悉的人出主意:难受时嚼几粒生花生米,就好了。
我立刻对这人刮目相看,引为同道中人。事实上,我做对了。日后这位同道中人成为了我的好友,他说他父辈略懂中医,在越来越久的相处中,他还给我解决了我出现的好几处小恙,效果比西医好到让我瞠目结舌。
我发现我总是遇到贵人。有人看我面相,盯着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巴,特别是耳朵,比平常人大出两号,说我面相福态,是有福之人。
车子继续行进。沿路建设兵团的牌子闪过,想当年,全国人民响应号召,雄赳赳气昂昂进疆支援,那是什么仗势,多么壮烈。
远远地,有轰隆声传来,再远处,是俄罗斯和蒙古国,边地气象与风情渐显。
汪曾祺说:“旅游,也要碰运气。”不早不晚,这么闪耀的葵田,这么好的阳光,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一种梵音一样大气磅礴的跳跃音符弥漫于天边,弥漫于眼前。
都走出葵海很远了,眼前依然闪动的是那浩荡的花盘和青绿的葵叶。
写《遥远的向日葵地》的李娟啊,置身在你生活的向日葵地,才知道你是何其富足而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