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与再塑人类群体的内外生存模式 ——评武茳虹小说《萨耶沙漠》

来源:作者:张迎时间:2022-10-17热度:0

解构与再塑人类群体的内外生存模式

——评武茳虹小说《萨耶沙漠》

张迎


武茳虹的《萨耶沙漠》从整体的内容布局上来说,将折中主义思想贯穿文章始终,并在人类群体中表现为一种普遍的约定俗成的道德认同。武茳虹从折中主义的角度而非从中庸或折中的层面入手布局文本,便决定了整篇小说的文脉走向和风格特征是充满反讽的内在生发力和外在张力的,并由此揭露人类群体所遭遇的现实与精神危机,解构造成其内外双重危机的重要因素,进而隐喻对应的解决方案以及生发自我美好寄寓。

折中主义作为普遍的价值认同

折中主义与中庸、折中是不对等关系。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意为中庸是最高的道德标准。他又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由此可见,要达到中庸,需要“允执其中”,防止走向两处极端;《辞源》中提到:“折中,调和二者,取其中正,无所偏颇”。《辞海》中有言:“折中,调节过与不及,使适中。”那么,“折中”与孔子所讲“中庸”是相通的,它们承认有互相对立的左右两极,只是不赞成两方之中的任何一方有失均衡,主张对两者进行合乎时宜的调整,从而做到“中正”;列宁在1921年1月26日所作的《再论工会、目前局势及托洛茨基和布哈林的错误》提到“布哈林折中主义地提出问题,结果自己弄糊涂了,竟然发表了工团主义的言论。”从中可以看出,折中主义指代表述不明确,缺乏确定性,纯属模棱两可,泛泛而谈的言论和思想。

主人公拉是水保局的一名临时工,每天过着规矩上班与下班的机械生活,直到有一天他被派到萨耶沙漠进行工作,他的整个生活被彻底打乱。因常规生活被打乱所造成的主人公潜意识语言行为活动反映以及周围人所表现出的言语细节都呈现出无可回避的折中主义思维。主人公被派往萨耶沙漠工作,局长征求他的意见,他的回答是:“去也行,不去也行。”妻子问他晚上一起睡还是分房睡?他的回答是:“分也行,不分也……”而同事问他今天能否去萨耶沙漠的时候,他回答:“可能去,也可能不去。”……主人公模棱两可又毫无主见的种种回应归根溯源还是受控于折中主义思想。显然,这种折中主义回应是僵化的形式主义范畴。如果说回答的对立面是拒绝回答,那么,主人公的回应实则是回避回答。某种程度上,他说出的话根本没有实在意义,充满机械性和程序性。而回避意味着逃避,逃避回答所有现实问题也就是在逃避现实。而逃避现实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只能是主体性极度缺失,个体话语权几乎被完全剥夺,个体生命的价值无法落实到对应的领域和人格当中这反映出人类群体普遍存在的精神困境和危机

局长曾经教育拉模棱两可的回应方式“是最安全的措辞”。作为小人物的拉,为了获取一定意义上的生存空间,为了更好的生活几乎全盘继承这种认识。然而,“最安全的措辞”表面上虽然可以麻木地趋同于集体共识,但实际上它反映了小人物的卑微渺小,继而导致个体生命的自甘堕落。而个体生命的颓废与消沉如果安放在大时代的宏观视野之,武茳虹塑造拉这一人物形象其实是在控诉商品化、模式化的人际关系与人类生存空间。在科技空前发展,全球性文明碰撞的大时代背景下,所有社会中的人其生活方式都在潜移默化地接受外在环境的改变,然而,人类的思维认识与定向发展远远赶不上科技文明的快速进步,或者尚处于适应期的认识,突然又被迭代更新的文明技术所打乱。另一方面,全球性的文明碰撞,在拓宽人类视野,认识文明差异的过程中,又极大冲击种族内部的文明认同。因此,大时代背景之下包含的种族群落,会自觉不自觉地遇挫,进而变相调整恒定不变的生存法则,而这种逃避性的人类生存应激反映在一定程度上是整个社会时代的缩影物质世界的过度索取与精神世界的极度空虚,使得社会处在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的熔炉中无法自拔,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出现信仰危机。受此影响,生活在社会群体中的小人物也会被迫接受相应的生存原则与行为约束规范。在追求模式化、同质化的生存模式中,完成对现实人生的逃避,实现暂时性的安逸。主人公拉的形式主义语言艺术无疑就是逃避性生存模式的一种表现。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表象之外的呈现是形式主义语言艺术,那么支撑起形式主义外在表述的内部框架便是无意义内涵的从众心理。这类似于管理学上定义的“羊群效应”羊群是一种很散乱的组织,平时在一起也是盲目地左冲右撞,但一旦有一只头羊动起来,其他的羊也会不假思索地一哄而上,全然不顾前面可能有狼或者不远处有更好的草因此,“羊群效应”暗指类群体的从众心理,从众心理很容易导致盲从,而盲从往往会陷入骗局或遭到失败。作为大江大河奔流激荡时代的一个小人物,命运走向似乎在一开始便已经成型。拉没有对应的配套措施来助推人生的航向和主导未来的生活,他只能谨小慎微地对待发生在自己身上和身边的一切大小事宜。面对一次又一次出差计划的破产,面对一次又一次局长关于出差工作牵强附会的推脱,拉永远维持着不闻不问、无动于衷的被动服从样态。这从侧面反映出的恰恰是主人公生存困境的尴尬局面原本是文化、传统和繁衍的载体,是某种文化的主体甚至创造者。当一个人将某种文化认知内在化后,他/她就获得了作为一个人在社会中生存所必需的社会素质。可是因生存困境导致的社会生存认知往往使本该积极的社会素质转向消极一方。由此引导小人物走向失语状态,虽然名义上具有说话的权利,却在社会复杂万变的环境系统当中失去了言语功能主体意志被大众固化意志凌驾与剥夺只能随着大众共识的声音循规蹈矩地行事主体自由的声音被扼杀便意味着主体思想人格的倒退和无意义没有了个体的思想与人格,个体形同一架被社会大工厂所操纵的机器,依照固定的程序设计按部就班的机械行事。

拉的悲剧生活如此,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是如此。相比于小人物的拉——一个水保局的临时工,局长确实是一位大人物,他可以在一定意义层面管控与调配局内人员。然而将局长放眼于整个社会,他也只能算是恪守社会条例法则的一个小人物。因此,他也合理地继承了属于小人物的折中主义思想(智慧的官方语言),比如在拉问询他去萨耶沙漠的项目是否被取缔时,局长给出的回答是可能被取缔,也可能没有被取缔。当拉问局长到底什么时候萨耶沙漠的相关工作人员会来接他的时候,局长的回答依旧是首鼠两端——可能明天,可能后天。外在形式主义的语言艺术与内在的无目的无意义内涵的机械从众心理无时无刻不在水保局的日常生活当中展现出来没有人可以例外与拉一起工作的同事,同样生活在怪圈里,因为有人一直在议论萨耶沙漠,所以所有人都对萨耶沙漠心存向往,只有拉一个人可以去萨耶沙漠,所有人便都对拉充满羡慕之情,每个人都在非理性的感性概念里活着,都在浅表化层次孱弱地认识现实真相。而原来没有定义的事件也在集体无意识中生发出神秘而诱人的果实,给人的心理印刻虚假的幻象。

值得注意地是,小人物集体无意识的折中主义思想也反映出现代社会出现的信任危机,当拉把出差事宜告诉妻子时,他并不轻松自在,反而猜忌多疑。他没有根据认为妻子会嘲笑他,讽刺他。甚至还联想到妻子嘲弄的表情,然而事实证明,妻子只是问他什么时候走?可是妻子这样略带关心的问候,被拉看作为“意外发挥”。妻子作为拉最亲近的人,拉都要以极度不信任的态度看待她,可见,人际交往中信任危机的严重性。由于信任危机的普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刻意拉大,彼此之间的界限也被意划分人性异化与扭曲的心理内质无意识凸显出来。实际上,隐藏在信任危机背后的因子是道德良知的匮乏,即精神信仰的缺失。过度追求外在的实际利益,造成攀比心理与嫉妒憎恨心理的延伸,所以,表面看似平静而温和的形式主义语言艺术,以及内在顺水推舟般的从众心理,实质上指向人性的弱点:以孤独为佐料喂养人与人之间信任的流亡。于是,人们在集体共存的大环境中孤独而落寞的生存,以个体外在虚伪裹挟现实的声音。

旋涡意象的现实隐喻与精神象征

现代社会城市化快速推进,原先处于落后和慢节奏的乡村模式逐渐被高屋建瓴的城镇化趋势替代,钢筋水泥等人造材料逐渐将原有生存空间压缩,人们在密集的高楼大厦之间居住与生活虽然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但生存空间却在不断缩小,拥挤不堪。另一方面,无数人又甘愿选择被困在一栋又一栋由金属构建的房子里,这成为束缚生命意识认知觉醒的一把枷锁,进去的人出不来,没有进去的人还在争先恐后的选择如何入,完成同质化的目标。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人类更容易遗忘自身,更加无意识地成为“普通人”即海德格尔所指的此在的“常人”状态人们在“常人”的遮蔽中,日渐消散了自身的个别性,并伴随技术的深入发展而显得更加的平庸,甚至沦落为“千篇一律”的模样然而,不论是“常人”,还是“千篇一律”,在本质上都是此在在其生存的过程中被世界所同化,背弃了本真生存状态,陷入了一种人之异化状态。武茳虹深刻认识到人类因生存空间的极大受限所表现出来的被迫妥协于生活的本能反应,也深刻把握出个体生命意识的荒芜与麻木不仁漩涡的特征是可大可小,放大的漩涡足以将周围的事物吞噬,缩小的漩涡也足够隐匿行踪。这与现代社会不可控、个体又无力改变却可以深刻体会的城镇化进程如出一辙,所以,武茳虹特意用旋涡意象来隐喻与暗指这一沉重的社会现实。漩涡意象在全文当中共出现五十五次如此密集的出现次数足见这一问题的严重性:许多人都在如旋涡一般起伏不定的生存空间中迷失自我,自愿接受漩涡的摆布和玩弄。

旋涡意象似乎具有一种强大的向心力,控制身边的人进行毫无意义的行为活动,扼杀个体生命本就捉襟见肘的个性灵魂,使个体生命意识变成一件赤条条的工具。人们在僵化的生存空间里孤独的生活,寂寞的死去,生生割裂掉与他人之间的联系,没有了社会人的属性。问题的所在绝非漩涡意象本身,因为人类生存空间的趋向一直亘古不变,即从生至死,而人类处境也在顺境和逆境中来回变换。个体生命的压抑和无意义只在于生活其中的主体的人的改变,人的思维认知已经将可调控生存空间大小的漩涡意象进行了定型处理而无法脱离出这一认知去拥抱更为广阔的思维空间漩涡意象里难道没有美的存在吗?其实武茳虹在文中多次提到沙漠漩涡的美丽迷人,“一层一层精细无比的沙漠结构胜过人类任何精密的仪器,而沙漠暴躁的阴晴不定的脾性,正如宗教里不可测的造物主的神性。”可以说,美是沙漠漩涡意象的本质,但人们却正好将本质抹杀而仅仅看到它的表象。真相无法被认识,意味着人类生存空间的另一面被深度蒙蔽,这充分表明人类个体对生存空间认知的虚无与空洞,人们只在浅层意义上的生存空间里徘徊不前,将真正象征美的认识遗忘在遥远的过去。漩涡意象无疑变成了美的墓志铭,这是由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亲手铸就的空间坟墓。不过,武茳虹并没有完全抹杀全体人类,在作品当中,他还是塑造了渴望拓展人类生存空间,寻求人类生存未来,解决人类当下所面临的生存困境的美好形象——沙漠旅人,这一人物形象穿行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之中,没有选择退守,没有选择滞留,而是一路向前。他像一位孤勇者,虽然前路看不见光明的存在,但内心中仍旧存在关乎美的期许和认知,怀揣着这信仰之光,他们奔赴向前,尽管他们可能面临因迷失方向而死亡的危险,但是沙漠旅人寻觅真实美的刚毅和果敢,却使得人格无比高大。武茳虹意在传达有些东西的存在远远比生命更加重要漩涡意象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美的见证者,它以默默无闻的姿态呈现出人类最可贵的精神信仰之光,给予人类生命以光辉灿烂的一笔。可以看出,不同于西方文学作品当中出现的盖世英雄和富有神性的救世主形象,武茳虹笔下的沙漠旅人依旧以小人物的身份出现,这使得作品人物贴近于日常生活中的个体生命,进而增强了作品真实性、可读性和艺术感染力:以拉为代表的一类人被反讽为个体生命的沉沦者与沦丧者,以沙漠旅人为代表的一类人被赞许为冲破世俗枷锁,勇攀生命高峰的觉醒者和突围者。

因此漩涡意象所象征的人类生存空间大小的不可控,关键还是要看行为主体从哪一方面,哪一角度去认识和对待它。因此它并不复杂,更不可怕,只是一位客观见证者,以客观的姿态见证与人之间不同的生存选择,又以美丑互现的外在形式突出强调主体认识的重要性,如果个体生命将生存空间的认识任意浅表化这无异于个体意识异化和压抑的一面具体化,给人以触目惊心的感官冲击。

从婴儿的感官重塑原来的世界

莫言曾说作家的使命就是要发现现实社会中存在的问题并加以反映,纯粹的讴歌和赞颂是掩盖事实本身的。作为莫言的学生,武茳虹很好继承了导师的写作导向,不过武茳虹的小说故事具有较强的寓言性和荒诞性,不像莫言的作品,情节紧凑,人物丰满,还原现实,她多从单个人的语言行为和群体性的反应来映射和象征现实社会和群体关系。她的语言本身指向一种陌生化,但语言的陌生化没有超越读者的接受范围,较好的被控制在合理的区间。并且,她的进步还表现在将反映现实和讴歌期望加以融合,这使得小说节奏和表现力维持在动态平衡合理区间。《萨耶沙漠》开头便有对于沙漠的赞美和期许,中间部分的过渡段依旧有对应承接,一直到最后,都在延续这种对沙漠纯净与荣耀的至高赞美。而贯穿起这一赞美的线索或者前提便是婴儿世界。婴儿世界是武茳虹给予萨耶沙漠的另一个意象。它被建构在漩涡意象之上,被建立在平凡个体之上婴儿以其最接近人类初始本能的状态使得触及的视野远离成人世界复杂多变的利益纠纷和尔虞我诈,而看到生存空间原有的“本真境域”。“本真境域”是指“人和世界一体相融”的“世界状态”,它是纯粹的、单朴的,是纯真生命同纯朴世界的一种本然融合态,此时人和世界是一体不分的,其中没有概念的介入,也没有是非、善恶、利弊的干扰,境域化的生命处于一片光明、透明、清澈、和谐的自在和自洽之中,一种自然和本真的欢乐笼罩着一切他既是“婴儿人”,又是“宇宙人”。一种无我和狂喜的“本真境域感”让他抵达比平常的愉悦感、自由感、完善感更高的精神之境。

文章内部遍布卡夫卡式的荒诞情节,比如拉的工作需要用纯水做实验,然而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却并没有交付给他纯水,而且告诉他有没有水都行,只要做实验就可以;拉明明知道数据本的重要性,也知道旋涡周围强劲的风可能会吹走数据本,可是拉仍旧抱着这件事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这件事可以防范也可以不防范的心态对待,最终导致数据本丢失。武茳虹将现代人无尽的精神困顿以荒诞的事件组合出来,在毫无序列组合安排的事件与事件之间构造人类世界茫然无措的事实真相:形式凌驾于内容之上,表象站在象牙塔尖讽刺真理。事物的合理性只要符合刻板的程序与规则就可以被归属在合理的区间。人的生活模式充斥着无目的与无意义,人们对现实中的一切充满冷漠,又对未来的预设充满悲观,如婴儿般美好纯粹的心灵销声匿迹,取而代之地是矛盾重重、左右逢源、瞻前顾后的紧张而颇受压抑的残破灵魂。然而,变幻莫测的沙漠犹如难以预测的人类生存空间一样依然存在可以追寻的事物柔软的沙粒,从宏观的角度看,它组合成广袤无垠的沙漠奇观,生发出一派宏伟雄浑的威武气势;从微观的角度来看,它的颗粒璀璨夺目,美轮美奂,无与伦比。这是身为作家的武茳虹诉诸文本的积极暗示。她想通过婴儿的世界观照人们早已固化为死水的世界,在纯粹本真的瞳孔里映射完全不同于成人视野的理想世界。

婴儿代表生命的新生,也代表对眼前世界的重新认识。当一切回归原点,人们心灵的初始状态出发怀揣着一颗婴儿的心去观照现实,一切都会发生奇妙的改变眼中的社会不会再复杂,也不会有形形色色的外在束缚因素,原先被认为是生活漩涡的地方有了颜色和温,而那些早先植根心底的折中主义思想也早已经烟消云散,了无痕迹。由此,人们对生存空间这一棘手问题的回应变得简单,并发现自我的生存空间原来如此广阔。“生命并不是从海洋中诞生的,生命,生命是从这柔软温暖的漩涡里流淌出来的,这里就是原初的亘古的世界”,人们“跪在沙漠里,这柔软的质地胜过白云”“一望无际的金黄色平坦地漫漫铺到最遥远神圣的、神话里经常歌咏的地方”。这无疑寄寓着作者对真善美的呼唤。如果说,折中主义思想是构成漩涡意象的悲悼现实因素,那么婴儿世界便是消灭漩涡意象的积极理想因子它洋溢着本真回归的圆满以及寄寓对真善美的呼唤。 

《萨耶沙漠》用现代主义的手法理性而深刻地再现现代人普遍存在的虚无主义思想模式和根深蒂固的伪价值认同。在这种无意义无目的的折中主义思想的导引下,本应单纯的生存空间被附加另类的负担和危险,充斥着紧张感和压抑感,进而造成空间模式下的漩涡危机,作家武茳虹敏锐捕捉到这现象,在将它反映在文本当中的同时,也在文中寄寓人们能够以婴儿世界的模式去观照眼前世界的期许这样原本畸形复杂的现实生存空间认识被纯粹的本真净化找寻到真正意义上的真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