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言弃的匠人情怀

来源:作者:赵立红时间:2022-10-28热度:0


站在县文化馆门口,史会立被两边的图片吸引,图片记录着一种种即将被时代遗忘的传统技艺。透过照片上一双双坚定的眼神,史会立似乎听到来自历史深处的铿锵声-----那是一个个传承者在坚守路上的号子声。他眼睛湿润了,映着晶莹的光。他从小小的两口村走来,从那个叮叮当当的小院里走来,从太行山深处的街街巷巷里走来……,三十一岁,他成了本地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四十五岁,他成了传统银饰发展的传承者和探路者。

此刻,他仰起文气的脸庞,凝视着文化馆的牌子,凝视着这些图片。三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进入这汇聚一方文化精髓的场所,与文化挨的这么近,他感到一阵明显的归属感。他想触摸那些照片,像触摸自己的昨天,他还想倾诉,用一个手工艺人的声音….可是,时间太紧,他不得不跟着所有临城县2021年非物质文化遗产授牌仪式的参会者,向文化馆二楼的大厅走去,他们的脚步正踏在一个令他们终生难忘的节点上。

2021年,烈日炎炎的7月,临城县非物质文化遗产论证进行得如火如荼。经过专家的反复论证,确认了一批传统技艺为县非物质文化遗产,呼吁全社会的重视和保护。

当主持人宣布“冀南老银匠”被认定为临城县银饰制作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品牌时,传承人史会立长吐一口气,眼里充满抑制不住的感动。看到此时的史会立,参会的人都有些惊讶。

随着现代首饰加工业的兴起,机械化生产普遍,再加上传统技艺费时费力、效益不高,致使曾经辉煌千年的传统银饰制作手艺,与时代渐行渐远。特别是近几年,各地银饰传统手艺的传承都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史会立,“冀南老银匠”品牌的注册者,作为在珠宝首饰行业混的风生水起的内行人,对这些是最清楚不过的,为什么还要揽传承传统银饰技艺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仪式结束,大家陆续离开,史会立收拾好东西,拿着写有“非遗传承”字样的牌匾向文化馆门口的那组图片走去,他想在图片下拍张照。远处门店的音响里唱着“若我是你的心上人,请为我戴上那发簪。”几个小孩随着音乐欢快地跳着。他抬起头,眼前宽阔洁净的大通街像一条无限延伸的绸带,一会儿化作街巷阡陌,一会儿化作太行山路,蜿蜿蜒蜒、若隐若现。一个瘦小的身影,踩着、推着载重80斤的自行车在山路、村巷里穿行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浮现,还有白雾、鸟鸣,甚至一声声亲切的呼唤……怀念,在岁月的长河里流淌,他又想起三十年前在制作银饰的道路上那一个个既艰辛又温馨的日子。

 

1992年,史会立在贾村中学上完初中后辍学在家,懵懵懵懂的他本打算跟同学一起到建筑队打工。半路被父亲拦回来:“老话说的好‘千顷庄货千顷地,不如学个破手艺。'” 16岁的会立对手艺并没有多少认识,迷迷糊糊地跟父亲到了姥姥家。

姥爷是位银匠,祖传手艺,老人舍不得丢,在那段禁止手艺人发展的特殊时期,他偷偷藏下了所有的工具。可由于特殊原因,大儿子英年早逝;小儿子从事木匠加工,两个儿子都无缘银饰制作,祖传的手艺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

在会立记忆里,跟银饰打了四十多年交道的姥爷,常常把自己关进一个小屋里,一捣鼓就是半天,他还会跟小会立讲那些工具的名字、花纹里的梦想、走街串巷的故事,小会立瞪着好奇的眼睛听得那个入迷哦。如今,得知会立辍学在家的情况,老人知道他已无缘学业,但孩子的前程不能断,他沉思了一会,说:“好,跟我学吧,记住:要用心、别怕吃苦。”然后直接把他领进那间摆满各种工具的小屋。看着满屋的工具,有大部分他叫不上名字,但他知道,这些工具能在姥爷手里变出精美绝伦的物件。不自觉的,他伸出手,走过去。

小会立本着试试看的态度跟姥爷学起了银饰制作,谁知这一学,竟然上了瘾。刚开始,找不到感觉,只能反复地铸炼、成百上千次的锻打……,这些单调无趣的工序太磨性子,可16岁的史会立竟然乐在其中、一坐就是半天,仔细地锻打、比对,十天、二十天、会立的手一次比一次稳,眼神一天比一天坚定。本来还担心史会立学不来的姥爷大喜过望:“坐得住、耐烦,像个手艺人。”

但银饰制作只有耐性可不行,铸炼、锻打可不是简单的力气活,下手的轻重缓急、力度、角度都要拿捏到位才行,焊接錾刻更不用说了。还好,会立有灵性、爱琢磨,是棵学手艺的苗子。姥爷看在眼里,满意在心里,索性把手头的事全部放下,全心全意在家教会立,从基础的戒指制作逐渐到复杂的头饰、耳饰、银锁……,一步一步、手把手地教。

“悟性很高”,是姥爷对史会立的第一个评价。而这个悟性,不是靠天赋和偶尔的灵光闪现,更多的是因为专注、用心、不服输。刚开始接触银饰制作时,为了把握铸炼的火候、锻打的手感。他把同伴玩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练习上,做不好、融了,重新上火;还不行,再融、再来……一天又一天枯燥的反复,由于铸炼吹火的次数太多、腮帮子从无力到酸疼、从酸疼到麻木,再从麻木到正常;小小的锻打锤也被会立练的像自己的手指一样听话。从量变到质变,不知不觉,他做出的一些基础款式已经很像模像样了。得知可以接触更加精细的焊接和錾刻,小会立兴奋地顾不上吃饭,硬拉着姥爷一头钻进小屋。焊接、錾刻对技艺水准要求非常高,更需要耐性。每次姥爷演示、讲解完就离开了,留下会立一个人捣鼓。“我手勤,上手就快。”回忆时,史会立腼腆谦逊地笑着。其实传统的银饰制作技艺有很多复杂的程序,姥爷说:“会立,够犟。”每次遇到搞不定的情况,他顾不上吃饭喝水、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从白天到黑夜,反复练习、揣摩。两年时间过去,银饰的几百个花样会立早已烂熟于心,30多道工序,每一道都通过了姥爷的检验。

会立第一次体会一个手艺人的感觉是在太行山的山村里。这条路是姥爷帮他选的:“你还小,山里人厚道,不挨欺负。”姥爷说,“我也是从山里历练出来的,那些老伙计懂行,你能过他们这一关就算出师。”

一辆自行车、一个80斤左右的木箱,18岁的会立看着自己的家当,有激动也有紧张,山里一个个绵延几十里的大坡,风雪兼程的苦他瘦小的身板受的了吗?刚迈入银饰制作的门槛,遇到复杂的錾刻他能应付吗?要求刁钻的主顾他能应付吗?那么多未知的困难在前面,但他没有退却。“不干肯定不占,干了也别怕错,错就错呗,错了改。”就要独挡一面的会立在出发的前一晚为自己打气的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也成了他做事的座右铭。爬不动坡了掉眼泪,就等掉够了接着爬;不够熟练,就精益求精;经验少,就多做;做不出自己满意的花型,就等做满意了再离开。有时候接触到复杂点的新花型,为了满意的效果,一捣鼓就是几天。慢慢的,赞皇、内丘、临城的山里人家都知道了这个讨人喜欢的腼腆、认真又技艺高超的小银匠。

 

1999年,史会立在百货商场有了固定的摊位。2002年10月,开了第一家自己的门店“同心白金店”。2006年5月与朋友一起开了“老凤祥银楼。”

农民、手艺人、小店铺经营者、银楼老板……二十多岁的他被经济大潮推到县城经济圈的峰尖上。钱挣多了、环境变了,在周围此起彼伏的赞许声中,史会立这颗年轻的心开始慢慢膨胀。

十一月的黑夜来的极快,七点多钟,夜色就已浓得化不开。饭店门口灰黄的灯光下,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会立,不可一世的自得不可遏止地迅速膨胀。借着酒劲,他们与门口的出租车司机发生了争执,双方谁也不肯让步,最终,场面失去控制……

第二天醒来后,会立羞愧难当。他顾不上跟妻子和朋友解释,起身去跟出租车司机赔礼道歉……很快矛盾化解,可羞愧、自责、自我怀疑却在会立心头萦绕不去。朋友笑他小题大做:“这种事儿,没必要放心上!”

会立清楚,在别人眼里,这事儿就是一场争执,可在他这儿却像一面镜子,让他看到一个浮躁、虚荣的自己。这个自己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该怎么办?” 他苦苦思索。寒夜漫漫、一夜无眠,当清晨第一缕曙光照进“老凤祥银楼”时,会立已经跟朋友交代好,走了出来。迎着冬月的朝阳,他一人一包上路,走出临城,踏进一个陌生的环境———赞皇县城,他要从这儿开始去找回那个曾经真诚、质朴、踏踏实实的自己。

2006年12月,会立的赞皇曼都珊珠宝店开业。没有朋友、没有合作伙伴,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资源,他单枪匹马、从零开始,像一条小鱼,从平稳的湖面一头扎进惊涛骇浪的大海。

北方的冬夜,寒冷漫长,在赞皇曼都珊珠宝店,透过结着厚厚冰花的窗,一片灯光下,会立正在埋头整理着账目。都说做生意头三脚难踢,的确不假,开业多半年以来,赞皇的店一直亏损。但会立不急不躁、稳稳地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摸索。此时的他像一头老黄牛,在埋头耕种的间隙,细细咀嚼创业的味道,苦苦的,辣辣的。

上天仿佛在刻意磨炼这个年轻人,正在会立苦苦寻找发展之路时,赞皇曼都珊珠宝店被偷了。闻讯一路狂奔而来的会立,看着店门口拉上的警示条,头脑一片空白。“没了?全没了?”他喃喃自语,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沉默的会立转身离开,顺着大街机械地往前走去。“孩子,来,你的面,”一个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循着声音他迈进一家拉面馆。拉面馆里客人不多,扎着围裙、笑意干净的老人很快端来一碗面:“烫,慢慢吃!”亲切的提醒,令会立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暖意。

进山做银饰,往往一转就是半月二十天。九十年代初,山里没饭店没旅馆,可每次饭点一到,附近人家就会端饭出来,一过后晌就有人问:“孩子,今晚有地住了么?”一听说没呢,立刻不容置疑地说:“住我家!”吃饭住宿时会立会准备一些小银饰作为感谢,可每次都被拒绝,没办法,他只能在离开时偷偷给主人留下。大家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小小年纪独自出门讨生活的小伙子,都拿他当自己的孩子:“孩子,烫,慢点吃”、“夜里凉,孩子,给你加床被子。”……每次听到这些话,辛劳一天的会立都会变得劲头十足、希望十足。

吃完拉面,同样的精气神再次泛起,会立起身大踏步往店里走去……不久,曼都珊珠宝店重新开业,以亲和却坚韧的姿态,开启了它一路辉煌的历程。事后,朋友说,出事的早晨,担心他想不开,就一直悄悄跟着,没想到他竟然还有心情吃拉面,会立的心真大。当时的会立没有说话,但脸上腼腆、真诚、干净的微笑让朋友如沐春风。

2012年,中国黄金入驻临城。开业当天,作为总经理的史会立,跟员工强调了“争做珠宝首饰行业百年诚信品牌”的目标后,从店里慢慢走出来,像一只穿过了暴风雨的海燕,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沉静和从容。

 

经营过程中,史会立接触到来自全国各地、各具特色的饰品,不同的花型、不同的工艺、不同的设计理念……他的视野一下打开了,创作灵感犹如泉涌。可在汹涌的经济大潮中,传统银饰技艺在铁锤与银片反复碰撞的敲击声中,已然与时代渐行渐远。是继续坚守还是放弃?他陷入两难的选择。

史会立第一天到县城的市场口摆摊,就见到了那个以后会天天来守护他的老银匠爷爷——拄着拐杖、头发稀疏、胡子又白又长的老人,当时,他指着会立对周边的人说:“这是我孙子,你们不要欺负他。” 想起这些,史会立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还有北驾回和补要村的两位爷爷也经常来,他们一辈子精心做银饰,把手艺当成生命。他们到达的高度是我渴望的,也是我心里的光,有了这光,才有了奔头……”说到他们对自己影响的点点滴滴,会立有些哽咽。

 2008年的一天,时针指向夜里十一点,会立放下手里的书,拧暗台灯,站起来揉了揉双眼。眼睛有些发涩,但没有一丝困意。面前病床上的姥爷睡得正香。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姥爷脸上,将老人的脸照得干净、安详。近几天,姥爷的身体愈发不好,睡得也越来越不安稳。白天会立拿着自己新收徒弟的作品给姥爷看,姥爷高兴的合不拢嘴,是这个原因,老人才睡得这么香吧!突然,会立似乎明白了,加上姥爷,一共四位老银匠对他所倾注的爱,已远远超越了亲情、友情,这份爱是他们在穷尽一生对传统银饰技艺不懈雕琢和追求后,所产生的对传统银饰技艺的敬畏和仁爱。对,就是“对传统银饰技艺的敬畏和仁爱!”会立眼中透出一丝坚定,他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了。

传统银饰制作技艺中的古法錾刻工艺和手工雕刻是机械无法代替的,对力度恰到好处的拿捏是作者匠人精神和技艺水平的体现,每一个纹路里都饱含着作者的情绪、自我超越意识、对作品的情感和对拥有者的祈愿,是不可复制的。但是谁能脱开世俗的金钱名利?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下成为传统银饰制作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匠心,还有抗拒物质诱惑的定力!所以,传统银饰狭小的利润空间让很多有天赋的手艺人望而却步,即使是当年和会立亦师亦友的几个资深银匠也早在几年前就因经济原因而陆陆续续放下了手艺。这一点,作为在饰品行业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会立,最为清楚,但他责无旁贷。

2018年,史会立注册了“冀南老银匠”品牌,为临城传统银饰制作技艺打开了一扇可以走向市场的大门。他想用这个名字向一路扶持自己成长的老银匠们致敬、向大匠精神致敬,同时也告慰已经离世的姥爷:传统的银饰制作技艺会好好地传承下去。

夕阳已去,皎月方来,远处大桥上的路灯,在水面反晕出一片斑驳跳动的光斑;透过光斑,在黯黯的水波里,泛着缕缕恬静的明漪。这是第几次来梨花渡边看泜河水?史会立早已数不清了。千百年前,家乡的希望一艘艘从这里启航,如今,这里也成了他展望未来的地方。展望中的未来并不清晰,他预感到这条传承之路不会轻松。

回家,妻子已经睡熟。决定走传承传统这条路以来,他把里里外外的事情一股脑卸到妻子肩上。妻子每天起早贪黑,挑起一个家庭的所有担子,照顾老人、教育孩子、照料生意,默默支持丈夫的选择。看着妻子不再圆润的脸,会立感到愧疚,他想减轻一些妻子的负担,可一琢磨起银饰制作就什么都忘了。

轻轻带好卧室的门,他拧亮书桌上的台灯。桌上放着三本厚厚的银饰制作方面的专业书籍,这是他刚从外地带回来的。同类的书籍他已经搜集了很多,每次看见这些书,就像初次看到姥爷放满工具的小屋一样充满希望,他懂得这些书的价值——会帮他找到打开传承大门的钥匙。

他想把由于地域、观念等原因而在时间长河里变得零碎、残缺的传统技艺整合起来,如今国家重视传统文化的发掘和保护,机不可失,他得抓紧。

他想丰富祖传的花型、他想把传统技艺研究得更加精细、适用。为了它们,史会立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个不眠夜,他一遍遍翻史书、翻画册、啃老典籍、话本、甚至研究传统的刺绣。 并根据传统银饰的花样创新不能脱离祈愿祝福的文化主线原则,把一个又一个精美绝伦却几被历史尘灰深埋的传统银饰与本系的传统和审美相结合,在细节或局部的刻画上推陈出新,在工艺上精益求精。他用不断探索的脚步、厚实的文化基础,丰富着银饰技艺的内容,为临城传统银饰制作技艺注入新的活力。很快,他这一举动收到了业界和文化界的关注和好评。

2022年孟夏,他接到一份邀请,邀请“冀南老银匠”作为临城县非遗代表参加邢台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主办的2022年邢台市“非遗购物节”展示展演活动。

他还想到,我们的传统技艺什么时候可以到更广阔的舞台上大放异彩?传统银饰制作技艺和收益这两辆马车什么时候可以并驾齐驱?这应该需要更多的人、更长时间的努力吧。

他打开窗户,一缕清凉涌进来,远处一辆洒水车驶过,撒下一路欢快的铃声。我们,又迎来一个明媚的早晨。

湛蓝的天空有一队鸟飞过,排着如展开双翅一样的队形,会立仰起头,看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融入幽远的天空。

“我成功了吗?”会立摇摇头,心里一个声音说:“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