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自己搬运着更加沉重的东西 [组诗]
野川(四川)
◎向日葵一样把脸仰起来
虫鸣是阳光给我的
没有阳光的夜晚,虫鸣会代替阳光
在梦境中铺一地青草
开几簇野花,并让地里的石头
向日葵一样把脸仰起来
每一粒石屑都是一粒葵籽
星光四溢,不论抓住哪一缕
都会回到遥远的故乡
◎我全部的生活就是如何把它扶正
这个下午不需要说出
说出,意味着消失。它在内心挂着
像一幅油画:三棵枝繁叶茂的榕树
如魏、蜀、吴三足鼎立
维持短暂的平静。阳光放弃城府
在叶片漫步,飞鸟随心所欲
议论着天空。我的突然闯入
三足,变成四足。这幅画一下子倾斜
已经很多年了,我全部的生活
就是如何把它扶正
◎月光一样拍打我的孤寂
一江秋色在撤离
带着两岸青山和扭曲的倒影
冬天即临,很多事物都已远去
捎回的潮汐,月光一样
拍打我的孤寂。之所以独坐江边
是在等苦命的灵魂
牵着雪花,从远方归来
用白,向芦苇赎回我的身子
◎我与夕阳之间隔着一条江
夕阳,躺在不远的天边
像在等什么。我与夕阳之间
隔着一条江,一只木船
在漩涡里打转。几朵白云飞过去
看了一下又飞回,在天空
继续飘着。我的灵魂
也飘过去了,拉了一下木船
回来之时却不见我的身体
◎仿佛害怕高处有什么东西落下来
小区里,两棵榕树
相对而立。一条水泥路
蛇一样从中间穿过
冷而灰白,如时间的脸
每次路过的时候
它们的枝条都会靠在一起
为我搭一个绿色拱门
仿佛害怕高处有什么东西
落下来,砸中我的头顶
◎几片凋落的树叶扶着我
一棵树扶着我
我度过了一个下午
风越吹越猛,未及黄昏
黑暗的斧头闪现
幸好,树的呻吟
扶着我,我又度过了一个夜晚
清晨,树轰然倒地
一种撕心的痛扶着我
让我回到昨天中午
曾经站立的地方
躺下,如安静的树影
谁都可以从上面经过
把自己的足迹
盖在上面,如一枚印章
◎最后的挽歌是我们唱给自己听的
早晨的太阳和傍晚的太阳
究竟有什么不同?位置,姿势,年龄
不同的心境,让一个太阳
变成无数个太阳,让一个人变成无数个人
从微温到灼热,再到微凉
甚至冰冷,我们耗费着亢奋、惊喜
也耗费着失落、沮丧。我们的一生
就此简化为一天,在太阳的照耀下
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在黑与亮之间
闪现的事物,难道真像梦境一样
需要用痛苦曝光,然后以存在过的虚幻
让我们顿悟,看清这苍茫的人世?
最后的挽歌是我们唱给自己听的
太阳听不见也不想听,它在另一个世界
正接受着别的事物由衷的赞美
◎总觉得他扶出的我是另一个我
总觉得坐在对面的人
在回忆,吹过来的风,落下来的雨
飞过来的鸟,都是旧的。甚至月光
也来自一个年代久远的深夜
总觉得他记起了我
正用瘦弱的手,小心翼翼
把我从记忆的暗室扶出来
每走一步,时间都在崩溃
总觉得他扶出的我是另一个我
偌大的世界,却无栖身之地
◎是怎样把千山万水走得东倒西歪
酒被我喝光之后
一个空酒瓶就跟着我,寸步不离
它想看醉酒的我
是怎样把千山万水走得东倒西歪
更想看醉过的骨灰
是否比没醉过的飞得更高
飘得更远,燃得更彻底
◎让飞蛾把富余的灯光搬走
开窗的时候
发现窗槽里有一些飞蛾的尸体
像干瘪的花瓣一样
有几只已被碾碎。想到这些飞蛾
是奔我屋内的灯光来的
我的心隐隐生疼
之后的夜晚,我开灯
就会开窗,让飞蛾把富余的灯光搬走
我顿觉轻松,好像飞蛾搬走的
不是灯光,而是我内心的石头
◎在风的吹拂下看起来很美
早上出门,小区里一棵杨树
三分之一的叶子突然变黄
与绿的叶片相间,在风的吹拂下
看起来很美。这时,一个园丁模样的人
背着喷雾器过来,看我呆呆地
望着那棵杨树,只嘀咕了两个字:有病
然后把药剂阳光一样喷在那棵树上
◎仿佛自己搬运着更加沉重的东西
小时候在乡下,经常看见蚂蚁
在路上搬运粮食。之后的成长
让我与土地越来越远,很少看见
这样的场景。即使看见,也见惯不惊
仿佛自己搬运着更加沉重的东西
现在退居二线,再一次蹲下来
看蚂蚁扛着一些丢弃之物,在路上
蹒跚而行,把渺小的一生走得
弯弯曲曲。我突然心生感激
想到自己将会被这些蚂蚁一点点搬走
每走一步,我都小心谨慎
这些蚂蚁,才是我真正的最后的亲人
它们永不懈怠地训练扛着重物爬行
只是为了让我不会从它们的背上
摔下来,再一次受到伤害
◎昨夜我梦见自己死了
昨夜我梦见自己死了
早上醒来,墙上的挂钟
看我的表情有些古怪
更古怪的是窗外那棵树上的鸟
一只也没有,似乎它们
还没从我的葬礼现场赶回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成全了什么一样
中午时分,一截未燃完的蜡烛
从阳台的角落闯入我的视野
记不清它燃掉的部分照亮的是哪个日子
哪些事情,更不明白它
为何会被搁置在阳台上,是失手
还是故意而为?人生有很多东西
都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
想到昨夜停电带来的漆黑
想到自己翻箱倒柜寻找蜡烛的沮丧
我真的有些啼笑皆非。我揣想它
突然出现,肯定有无法洞悉的原因
在这个中午,阳光如此明亮
所有事物都纹路清晰,究竟还有什么
未被照亮,而被照亮的事物
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东西?想到这里
我还是决定把这一截未燃完的蜡烛
重新点燃,我不知道消失在明亮之中
和消失在黑暗之中对一只蜡烛来说
有什么区别,看着跳跃的火苗
流淌的泪水,我突然觉得自己
仿佛成全了什么一样,内心平和、安宁
只要一伸手,就有新的事物诞生
野川, 姓名王开金,1967年出生于四川三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绵阳市作协副主席,三台县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天堂的金菊》《废墟上的月光》等10部。《废墟上的月光》获第五届四川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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