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居高声自远,而是高处不胜寒,不敢弄清影,何况在人间。
置身于海拔五千米以上的界域,年年除了冬季,仍然还是冬季,阴天风雪飘飘,晴天冰凌萧萧。偶尔有不甘沉沦的闪电,撕破厚重的云霄,放行一缕朝山的桑烟,给阒寂的时空注入无限的生机。
在那氧气稀薄、紫外线强烈的巅峰,积雪铺地,乱石穿空。哪怕有一抔膜土,便是雪莲安居的家园,七月里开花,九月底结果。三个月普普通通的青春时光,定格终生不平凡的灿烂辉煌。
在这冷风刮骨、落雨成冰的禁区,寒流截断了草木的芳香,雪线收敛了蜂蝶的追求,依稀可见雪茶的幻影,可闻雪豹的足音,可窥雪鹑的舞姿……惟有大雪小雪凝结的冰心,待到邂逅有缘人的时候,悄然皈依济世的悬壶,萌发一个又一个起死回生的春天。
是坚韧不拔的攀登者,还是隐忍卓绝的幸存者,生存的密码已经微不足道,至关重要的是独占崇山峻岭的制高点,孱弱而醒目的容颜,始终不改冰清玉洁的本色,指引超度后珍稀濒危的魂灵,扇动蝉翼般的翅膀涅槃轮回,前生是冰花,当今似飞雪,来世如璞玉。
抑或在高僧遍地走、大德多如草的时段,百花齐放的菩提树已骤然苍老,而雪莲花却宁愿在冷极深处孤独地落寞。
奴性者粉饰历史,愚昧者遗忘历史;理性者记住历史,智慧者总结历史。
辽远的过去跳入眼边的现实,循环往复的生离死别、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白骨层垒等等惨烈的场景,瞬间化作老街一隅、残垣一段、断壁一截或碑碣一角,统统成为钢筋水泥的闲言碎语。只有万人坟上的野草,独对悠悠流淌的溪水,春雨里默默无言地萌发,秋风中无言默默地枯黄。
华丽的馆阁爬向朴实的楼台,装修的外表、虚幻的荣誉、新潮的招牌、孱弱的精气等等时尚的风貌,被亦真亦假的解说词,夸耀成美轮美奂的热点网红,炒爆人声沸腾的古玩。而陈列厅中沧桑的陶片,面朝亘古不变的时空,在千年前的月光下,找不到三秒后的主人。
既然远道而来,必须踩着石梯穿越至最高层,环顾四面八方的景观,恰如翻阅百世同堂的书画,许多断缺的空白,需要古老的故事或不朽的石棺,用代代传递的密码,去缝补渐行渐远的真相。
立足一块宝地,撑开一片蓝天,无限的时空孕育有限的道理:惟有和谐相处的太平环境,魂灵才能生生不息地轮回。
苍穹向目光全部开放的时候,所有的翅膀都想飞越云霄,在日月间找到一丝纯净的罅隙,缜密植入出窍的魂灵,耐心等待轮回的机缘。
像燃烧的盘香,旋转的烟圈环绕升腾,黑白相嵌的翎羽,宛若典雅的纸笔,胸中激荡的诗情,冉冉抵达高远的意境。
如飘扬的“龙达”,在蔚蓝的背景中自由自在地游荡,或仰望无穷的元宇,或平视无际的云霞,或俯瞰无止的尘世。渐行渐悟的禅韵,即使无法立刻独占鳌头,也能悠然地随遇而安。
似离弦的响箭,在广袤的天地间上顶下撞、左冲右突、南征北战、东征西讨。以闪电裂空的速度,哪怕是疾风也要捉住;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哪怕是巨石也要粉碎;以光芒万丈的视线,哪怕是蚕丝也要叼起。
……出行是柔和尔雅的文士,归来是刚健剽悍的武将。
跟随循环转动的经筒,倏然到达时间的背面,许多高奥的哲理,源于生命不经意的密码。
辽远的传说,叙述折翅重生的精彩细节,自残的万般苦痛,延续三十年的健康岁月。
古老的祭祀,原始的仪式放飞袅袅桑烟,虔诚的祈祷,提炼贫穷落后的精神境界。
珍贵的骨笛,简陋的孔穴流淌悠悠旋律,来自天籁的音符,抒发心底自然而然的喜怒哀乐。
……原来,生前仅是凡尘中凶煞的老鹰,死后却是唐卡里静穆的神鹰。
嶙峋的乱石,一旦有组织地集聚起来,就会矗立成别具一格的景致,陪伴千年轮回的日月,永葆亘古不变的藏区风情,彰示璀璨夺目的嘉戎本色。
在那弱肉强食的丛林时代,石块和黏土凝成坚不可摧的堡垒,抵御阳间的强盗匪徒,驱散阴曹的妖魔鬼怪,阻拦屋外的风霜雨雪,抚慰室内的喜怒哀乐,归纳前世的贫穷疾病,提炼今生的悲欢离合……无数有姓或莫名的英豪,被黄土掩埋于向阳的高岗,只留下断断续续的光彩故事,被青石板上络绎不绝的脚印,一代接一代地言传身教。
如个性鲜明的独唱,似和睦相处的合唱,每个石块都是跳动的音符,用夙愿的音阶构建现实的音程,在田园风光的曲谱上,反复用酸甜苦辣咸抒发日常生活的喜怒哀乐,表达人生履历的悲欢离合,铸就一篇篇文明进步通向灿烂辉煌的乐章。
抛开网红打卡的俗气,让互联网的高速路与乡村游的快车道无缝衔接,任由日新月异的“卍”字符引领千姿百态的吉祥八宝,在一辈又一辈虔诚放飞的桑烟中护佑安居乐业的福祉。
不管悠悠岁月怎样荏苒,无论人情世故如何变迁,石碉楼始终不改直立行走时的初衷,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风骨,永远凝固嘉戎藏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