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或者远眺 [组诗]
为你的灵魂留了一条退路
不会再有一片茂密的竹林
让你穿过,一眼就能望见故乡
笋壳虫活在梦中,它的香
属于遥远和记忆。不会再有
竹笋外壳褐色的绒毛让你惊悚
看一眼就会发痒。生活的外壳
密布的是针,每一颗都让你
有性命之忧。不会再有
两根粗大的竹子恭敬地并立
让你在中间翻腾,摔伤
或者扭伤,敷几天草药
就能痊愈。时光和命运
也是两根并立的竹子,你的一生
翻腾其中,肉体之伤
与精神之伤重叠,是一方石磨
把骨头磨成细细的月光
远离乡土,能梦见一片竹叶
是多么奢侈,它胎记一样青绿
为你的灵魂留了一条退路
反复去捅时间枝头上的马蜂窝
小时候被马蜂蜇过的伤痕
还在腮帮上隐约,轻轻一摸
淡淡的痒,细微的疼,总让我
听见漫山遍野打游击时伙伴们
野花一般的笑声。几十年了
天各一方,自从命运把我们
一把抓起,石子一样抛向天空
我们就在砸出的坑中,石子一样活着
只有在偶尔的梦中,我们才能相逢
认出彼此,秉性不改,用木棍
反复去捅时间枝头上的马蜂窝
远方在眺望中越来越远
在低矮的屋檐下坐久了
眺望也会疲惫,一根悬在风中的老丝瓜
剥开表皮,里面全是网状小孔
进去的是牵挂,出来的是孤独
远方在眺望中越来越远
身子在眺望中越来越瘦
每一朵云飘过,他都会站起来
在滂沱大雨和电闪雷鸣的夹击之中
变成一盏昏暗的油灯
孱弱的火苗,隔世都能看见
却常被终日漂泊的人们忽略
走在熟悉而陌生的田埂上
很明显,那些虫子是为我而鸣
走在熟悉而陌生的田埂上
虫鸣如织,仿佛在介绍我
这个不速之客。不论水田大小
还是瘦弱,不论插满秧苗
开满荷花,还是长满杂草
都介绍得很详细:何时出生
怎样成长,如何离开
有多少绰号,有多少糗事
我的衣服被一件件扒光
露出带着胎血的胴体,风捏捏脸蛋
雨拍拍脑袋,一只蚱猛
干脆跳到我细嫩的肩膀上
练习金鸡独立。那些水田
像记起了什么,用一湾清水
抓住我的影子,仿佛我的身体
和灵魂,只是水的一圈涟漪
荡漾着,随时都可能消散
裂开一道猫眼一样的隙缝
土坯房倒下形成的小泥丘上
一扇木门平躺着,像一个老人
在晒太阳。它一边回忆
从一棵柏树到一扇木门的荣耀
又一边消化从一扇木门
到一块木头的悲伤。木纹汹涌
折回的时光依旧坚硬、粗糙
每一次触碰,木屑掉落如白发
敲过木门的人都已远去
留下细微的敲痕。此刻
它要在荣耀和悲伤的撕扯中
把这些敲痕,还给那些手
把开闭之声,钥匙在锁孔
转动之声,开门一瞬的
惊诧之声,闭门之后的
叹息之声……全部收回来
平静地回到普通木头的身份
让麻雀在上面小跳,让蜗牛
在上面爬行,让白蚁一点一点
把自己啃空。如果有一个人
从异乡归来,还能把它当成木门
敲几下,它会流着眼泪
裂开一道猫眼一样的隙缝
仿佛我曾经在旧院子住过一样
每天,我都要经过一个旧院子
墙体坍塌,梁柱裸露,有风吹过
总能听到吱吱之声。没人居住
却有生锈的人的气息,几只麻雀
不肯离去,是因为生锈的人的气息里
还有苞谷和麦子的味道。每次经过
我都目光如炬,想点燃院子里的柴禾
不是为了取暖,而是想把它
彻底烧毁。但那些雨水喂大的柴禾
宁愿在潮湿中慢慢腐烂
也不愿在燃烧中向上飞升
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弥漫
仿佛我曾经在旧院子住过一样
那棵老核桃树的枝叶从墙沿探出
像在指路,又像在挽留
我们才甘愿成为它的泥土或石头
山上,坟墓一座连着一座
祖先住在里面,它们的消息
总是通过树木和青草传递出来
那些神秘的文字和声音
我们看不懂,也听不懂
地上,山丘一座连着一座
山丘是扩大了的坟墓,村庄住在里面
它们的动静,总是通过云朵
和霞光传递出来,我们还是
看不懂,也听不懂
自然的奥秘也许就在这里
因为看不懂也听不懂
我们才甘愿成为它的泥土或石头
干净的事物都是雪的兄弟姐妹
准备干净的手、脚和心脏
也准备干净的屋顶、树枝和大地
大雪将至,我们准备
拥抱雪人干净的怀抱、笑声和天真
也准备与雪消融干净的信念
决绝和勇气。如果这又是一次梦幻
我们就把准备的一切统统剪碎
抛向天空,让它们纷纷扬扬
干净的事物都是雪的兄弟姐妹
野川, 本名王开金,四川三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绵阳市作协副主席,三台县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曾获过四川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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